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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魂顛倒的傳道士

一 他著涼是怎么治好的

那位威斯利教派9牧師因為有事耽擱沒有來,于是來了一個年輕人暫時代替。那是一八三一年一月十三日,剛才提到的那個年輕人斯托克達先生悄無聲息地進了村,沒有人認識他,也幾乎沒有誰看見他。但是等到村民中有些和他攀上關系的人跟他混熟了,他們倒是寧愿來了這個代理人,而不是那個牧師本人了。盡管他還談不上已經博得聲望,但足以讓目前住在內瑟–莫因頓那一百四十位純正循道派教徒堅定信念,同時卻又額外對那批雜處人群給以支持;那伙人清晨上國教教堂,晚上又去國教分離派的禮拜堂,要是遇到有茶會,那就總共多達百十來人,而在冬季天色太晚牧師難以分辨究竟有誰在七點鐘上街的時候,還包括了教區執事;應當為牧師說句公道話,他是從來也沒有急于想干這種事。

由于兩個教派相互交叉重疊,所以在內瑟–莫因頓一帶這個居民稠密的地區,出現了那個盡人皆知的人口之謎:這么一個教區里,擁有三百名成年圣公會10教徒,又有將近二百六十名非國教派教徒,而成年人卻怎么只有四百四十人呢?

那個年輕人就個人來說是很有趣的,那些和他接觸的人也就滿足于暫時不去過問他能力如何這個更為重大的問題了。據說在他一生的這個時期,他那雙眼睛顧盼含情,不過并無絲毫輕浮之態;而他頭發卷曲,身材高挑;總而言之,他是一個非??蓯鄣那嗄?。那些女聽眾一見到他,聽到他講道,馬上就說:“他來以前,為啥咱們都不知道呀,要不,咱們就會給他來個更熱烈的歡迎了!”

而事實上她們和內瑟–莫因頓那伙人因為知道他不過是來暫時頂替的,而且對他本人或者他的教義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指望,所以對他的到來幾乎是漠不關心,仿佛他們一向都是本鄉最規矩正派、勤上教堂的教民,他也真是給他們派來的牧師。于是,斯托克達剛踏進這個地方的時候,誰也就沒有給他準備住處。而且盡管他在路上著涼患了頭疼,還是不得不親自張羅這件事。他打聽了一下,知道在這個村子里惟一可能找到的留宿處就是那條街盡頭的麗琪·紐伯瑞太太家。

告訴他這一信息的是個年輕人,于是斯托克達又問他,紐伯瑞太太是何許人。

那個孩子說,她是個寡婦,已經沒了丈夫,因為他死了。他還說,聽說紐伯瑞先生原本混得不錯,是個農場主;但是他一直在走下坡路。至于紐伯瑞太太的宗教信仰,斯托克達了解到,她屬于那種腳踏兩只船的人,國教派的教堂和不信國教派的禮拜堂兩處她都去。

“我就去那兒吧?!彼雇锌诉_說,他心想,既然沒有虔信單個兒教派的住處,這也就是最好的辦法了。

“她這個人有點兒個別,不愛招公家人,什么教區牧師呀,牧師的朋友呀,等等那伙人。”那小伙子又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

“啊,那可能還有些希望;我去看看吧,啊,不;還是你先去問問,看她能不能給我找個地方,我還得找一兩個人談談另外的事情。你可以到車把式那邊來找我?!?/p>

過了一刻鐘,那小伙子回來了,說紐伯瑞太太沒什么不肯給他安排個住處的,于是乎斯托克達就去看那所房子。房子坐落在圈著樹籬的園子里,看起來寬敞而且舒適。他見到一位上歲數的婦人,和她講妥當天晚上就搬過來。因為這地方沒有客棧,他希望盡快安頓下來;這個村子是當地的一個中心,他從這里還可以很快去到附近四面八方那些各式各樣的教堂去。他當即讓人把他的行李從他原來暫時落腳的車把式那里送到紐伯瑞太太這兒來。到了傍晚,他就朝著他這個臨時的家走去。

斯托克達現在住在那兒了,所以他覺得沒有必要敲門。他悄悄地進了門,聽到自己快速的腳步聲就像老鼠登堂入室,心里覺得很有趣。他走到起居室,大家這樣稱呼這間前排的房子,雖然它的石地板上簡直沒有鋪多少地毯,只不過在走路的部分鋪了一點,家具下面露出粗糙的沙石11。但是屋子里顯得溫暖舒服,令人歡快。爐火燒得亮堂堂的,在桌子腿鼓出來的地方火光突突直跳,和銅制的門把拉手相映成趣,還在壁爐架后部的表面下暗藏著巨大的潛力。一把深深的扶手椅拉在了壁爐的一邊,椅子上鋪著馬毛呢,密密麻麻地釘著數不清的銅釘。茶具擺在桌子上,茶壺蓋開著,一個小小的手搖鈴早已擺在那兒,坐在那把大扶手椅上的人隨意伸手就能夠著。

斯托克達坐了下來,對自己到此為止在屋子里感受到的毫無反感,于是就以搖鈴開始了他在這里的寓居。一個小姑娘應聲悄悄溜了進來,給他備茶。她說,她名叫瑪瑟兒·薩瑞12,住在那邊,她一邊說一邊向大路和村子那邊泛泛地點了點頭。斯托克達的東西還沒吃多少,他身后傳來一下敲門聲,他讓那位求見者進來,一陣衣裝的窸窣聲讓他轉過頭去。他看到面前是一位標致而又身材極其勻稱的年輕女子,深色的頭發,寬闊、聰敏、美麗的前額,那對眼睛讓他還沒有意識到,就已經渾身發熱了,而單就她的那張嘴,一切有鑒賞力的人都會把它看做一幅畫兒。

“我可以給你點兒別的什么來就茶嗎?”她說著又向前走了一兩步,臉上表情生動,一只手把著門邊搖晃著。

“什么也不要,謝謝?!彼雇锌诉_回答,并沒多想自己回答什么,而是更多地在想她和這戶人家可能是什么關系。

“你敢保是嗎?”那位年輕女子說,顯然覺察到,他沒有仔細考慮自己的回答。

他認認真真地察看了自己的茶點,覺得不缺什么?!案冶#~伯瑞小姐?!彼f。

“是紐伯瑞太太,”她說,“麗琪·紐伯瑞。我原名麗琪·辛普金斯?!?/p>

“噢,請你原諒,紐伯瑞太太?!边€沒等他來得及再說什么,她就離開那間屋子了。

斯托克達待在那兒感到大惑不解,直到瑪瑟·薩瑞進來收拾桌子。“這是誰的房子,小姑娘?”他問她。

“麗琪·紐伯瑞太太的,先生?!?/p>

“那么,紐伯瑞太太不是我今天下午見到的那位老太太?”

“不是,那是紐伯瑞太太的母親,紐伯瑞太太是剛才進來看你的那位,因為她想看看你好看不好看?!?/p>

天色又晚了一些,斯托克達正要開始吃晚飯,她又來了,“我親自來了,斯托克達先生?!彼f。牧師站起身來表示感謝?!拔遗滦‖斏獌嚎赡茏屇懵牪幻靼?,你晚飯吃些什么?——有冷盤兔肉,還有那塊沒切開的火腿?!?/p>

斯托克達說,他可以美美地品嘗這些佳肴。晚餐這時擺好了。他剛切下一片,又傳來噠噠的敲門聲。這位牧師早已知道了,這敲門的獨特節奏表明是來自他那位煽情的居停主人的纖指,于是這位在劫難逃的年輕人心領神會,不動聲色地咽下了他的第一口美味。

“我們家里還有只雞,斯托克達先生——我剛才還真忘了說。也許你愿意讓瑪瑟兒·薩瑞把它端上來吧?”

斯托克達已經修煉得足以能用青年男人的技藝說出:她要是不親自把那只雞端上來,他就不想要了;但是,這話剛一出口,他就因為自己的言詞這樣大膽殷勤而面紅耳赤,或許它的色彩對一個正經男人和牧師來說是過于強烈了吧。不到三分鐘,那只雞就端上來了,但是,讓他大出意料之外的是,它不過是端在瑪瑟·薩瑞的手上。斯托克達大失所望,這也許正是覺得他理應如此而有意安排的吧。

他用罷晚餐,絲毫也沒有料到當晚還會再見到紐伯瑞太太,可這時候她卻像剛才一樣敲敲門又進來了。斯托克達滿臉高興的樣子說明,在盼望她的時候她沒來,她卻是什么也沒錯過。這時正趕上夜幕降臨,這個年輕人的著涼頭疼更加重了,她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讓一陣死命的嚏噴卡住了,怎么忍也忍不住。

紐伯瑞太太滿心憐惜地看著他?!敖駜和砩夏愕闹鴽龊軈柡Γ雇锌诉_先生?!?/p>

斯托克達回應說,是挺麻煩。

“我倒有個好主意——”此時這位飲食有度的牧師正要抓起桌子上那杯水來喝,她一邊盯著那杯淡而無味的白水,一邊狡黠地接著說。

“是嗎,紐伯瑞太太?”

“我有個好主意,你應該來點別的什么,很可能比那杯冷玩意兒能更有效地治好你的著涼?!?/p>

“嗯,”斯托克達低頭看著那個玻璃杯說,“這兒沒有客棧,在村子里也找不到什么更好的東西,當然,它還是可以的。”

她答復說:“有更好的東西,雖然不在這所房子里,也不太遠。我真是這樣想,你應該試一試,要不,你會病倒的。真的,斯托克達先生,你應該試試。”她見他正要開口,就伸出一根手指頭,“別問那是什么;等著瞧。”

麗琪去了,斯托克達心情愉快地等著。不一會兒她就回來了,戴著帽子,披著大氅,還說:“我很抱歉,可是你得幫我去取。母親上床睡了。你把自己裹嚴實,走這條路,請把那個杯子帶上,好嗎?”

斯托克達這個單身年輕人,幾個星期以來就一直非常渴望找個什么人,打發掉自己過剩的興趣,甚至溫情,也就毫無憾意地跟上她,于是隨著自己這位向導穿過后門,經過花園,一直走到頭,那邊地界上是一堵墻。這堵墻很矮,墻外邊,斯托克達在夜影憧憧中隱隱約約感覺到有幾塊灰色的墓石,以及教堂屋頂和高塔的輪廓。

“從這條道兒很容易上來?!彼贿呎f,一邊跨上緊靠這堵墻的一個斜坡;然后把腳放在一個石墩頂上,再踏著里邊拱底石下去,里邊的地高得多,一般墓地都是這樣。斯托克達也照她的樣子做,在昏暗中跟著她越過那塊不規整的地面,一直走到塔樓門口,進了門,然后她就把門輕輕關上了。

“你能嚴守秘密嗎?”她用唱歌般的聲音問。

“守口如瓶!”他熱切地說。

這時她從大氅下面掏出了一盞點著的小燈籠,牧師一直都沒注意到她帶著的。燈光照出來,他們來到了唱詩廊的樓梯口旁邊,樓梯下面放著一堆亂七八糟的木料,不過主要都是一些腐朽的架子、條凳、板條和一塊塊地板,這些東西都是隨時從建筑物原來的地方撤換下來的,然后好再換上新材料。

“也許你可以把那幾塊木板拖到一邊去?”她說著把燈籠舉過了頭頂,以便更好地為他照亮,“要不,你來拿燈籠,我來搬?”

“這我能辦。”年輕人說,于是按照她的指點干起來。他驚奇地揭出來一排小木桶,每個桶上都箍著木圈,大小就像一輛載重馬車的車轂。這些桶翻出來的時候,麗琪用眼睛死盯著他,仿佛在琢磨,他會說些什么。

“你知道這是些什么嗎?”她發現他沒有開口就問他。

“知道,是些木桶。”斯托克達簡簡單單地回答。他是在內地生長的,父母都是非常體面的人,他從小到大都是一個心眼要當牧師,這番景象對他來說,也不過是這些東西在那里而已。

“你說得很對,它們是些木桶?!彼f,加重語氣坦率直言的聲調,不能說沒有帶點嘲弄。

斯托克達這時用一種疑惑不安的眼神直直地望著她,“該不是走私酒吧?”他說。

“是,”她說,“它們是在黑夜里偶然從法國漂過來的一桶桶的酒?!?/p>

在內瑟–莫因頓和附近這一帶,那個時候人們總是對這種外界稱之為非法貿易的罪惡勾當一笑置之;這種裝有杜松子酒和白蘭地的小桶,對當地居民來說,就像些蘿卜白菜一樣,誰都知道。所以斯托克達那種天真無知,還有他猜到這種邪惡不可思議的事情時那種驚慌的樣子,開頭讓麗琪覺得簡直荒唐可笑,接著就顯得非常尷尬,因為她本來是希望讓他產生個好印象的。

“這里有些人在干走私,”她用一種柔和抱歉的聲調說,“他們幾代人都干這種營生,他們認為這也沒有什么害處。得了,你能從里面滾出一桶來嗎?”

“要它干嗎?”牧師問。

“從里面倒一點出來,好治你的著涼呀,”她回答,“這酒厲害得不得了,一轉眼的工夫,它就可以把你那種病驅趕跑。噢,我們弄一點沒事兒。我可以想要多少就倒多少;這些酒的主人老這樣跟我說。我本來應該放一點在家里,那樣我們就不會遇上這種麻煩了;可是我自己并不喝酒,所以我就常常忘了在屋子里留一點?!?/p>

“人家允許你自己隨便取,我這么想,不過你不能透露它們藏的地方,是嗎?”

“嗯,不能;特別不能那樣;但是我如果想要多少都行。所以,你自己拿吧?!?/p>

“既然你有這個權利,那就謝謝你,我來拿吧,”牧師喃喃說道;雖然他對自己參與這件事并不怎么滿意,他還是把其中一桶從塔樓的犄角里滾到地板中間來,“你想要我怎樣把它弄出來——用把螺絲刀吧,我想?”

“不,我來做給你看,”他那位興致勃勃的伙伴說;她另一只手上拿著一個鞋匠用的錐子和一把錘子,“你千萬不要用一把螺絲刀來干這種事兒,因為木頭渣子會掉進去;等到買主把白蘭地倒出來的時候,就會讓他們知道,這桶酒是開過的。用錐子就不會弄出木頭渣子來,而且這個洞眼兒差不多又能完全封死。好啦,把那一道箍向前推推?!?/p>

斯托克達拿過錘子,照她說的做。

“好,就在那道箍原來遮著的地方鉆個洞眼兒。”

他按她教的那樣鉆了個洞眼兒?!熬屏鞑怀鰜??!彼f。

“噢,它會流出來的,”她說,“把酒桶夾在你兩膝中間,用勁擠壓桶的兩頭;我來接著杯子。”

斯托克達遵命行事;桶壁好像很薄,用力一擠就起了作用,酒噴出一股細流。杯子裝滿了,他就不再使勁,酒馬上不流了?!昂昧耍覀兊糜盟丫仆肮酀M,”麗琪說,“要不,等到搬動的時候,它就會像四十六只母雞似的咕咕叫,而且讓人知道它不滿了。”

“可是,他們告訴你,你可以拿呀?”

“是,那是走私的人呀;不過那些買主可絕不能知道,走私的人是拿買主吃虧來讓我受惠啊?!?/p>

“原來如此,”斯托克達滿腹狐疑,“我懷疑這種做法是否誠實。”

他按她說的,讓那個洞眼兒朝上把酒桶抓住。就在他把桶一擠一停的時候,她拿出一瓶水來,從水瓶里啜一口水,然后把她那漂亮的小嘴對著那個洞眼兒把水往桶里灌,桶每次不受壓力復原的時候就把水吸了進去。酒桶又灌滿了。他把洞眼兒堵住,把桶箍敲回原位,再把酒桶像先前一樣塞進廢料堆里去。

“那些走私販子不怕你會把這事兒捅出去嗎?”他們又走過墓地的時候,他問她。

“不,他們并不怕。我不可能做那種事?!?/p>

“他們讓你陷入了一種很尷尬的境地,”斯托克達加重語氣說,“當然,作為一個老實正派的人,你有時候一定會覺得,有責任要去報告——你真的一定會?!?/p>

“嗯,我從來沒有特別感覺到有那么一種責任;另外,我第一個丈夫——”她打住沒往下說,她的聲音里透出了某種心慌。斯托克達那么老實正派,那么不懂世故,一時還弄不明白,她為什么打住了。但是最后他總算覺察到了,那句話是說漏了嘴,而且沒有哪個女人會漫不經心地說出“第一個丈夫”,除非她相當經常地想到第二個。他同情她這種心慌,留給她時間讓她回過神來再往下講。“我的丈夫,”她用一種自我改正的腔調接著說,“一向知道他們的所作所為,我父親也是一樣,而且保守秘密。事實上,我不能報告他們任何人的事。”

“我明白了這件事的難處,”他像一個看得透事物寓意的人那樣接著說,“你夾在自己的記憶和良心之間翻來覆去,困惑苦惱,這是非常殘酷的。我真希望,紐伯瑞太太,你會很快看到一條出路,擺脫這種不愉快的境地。”

“嗯,我眼下還沒有?!彼洁炝艘痪?。

這時他們已經翻過了那道墻,進了屋子。她給他拿來了一個玻璃杯還有熱水,然后讓他自己去思量。他望著她逐漸消失的身影,反躬自問:他,作為一個品行端正的人,一個牧師,一個頭面人物,盡管現在還不值幾文錢,做這種事情是不是正當有理呢。一陣嚏噴解決了這個問題;那桶烈酒由于加了兩三次水而變稀了,可這卻是他所知道的這種著涼頭疼最妙的療法之一,特別是在一年里面這個寒冷的時節。

斯托克達在那把深深的椅子里坐了大約二十分鐘,喝著,想著,最后對事情采取了比較溫情的看法,而且渴望著明天,那時他就又可以見到紐伯瑞太太了。這時他覺得,固然從時間的角度來說并不很遠,可是從感情的意義來看要挨到明天到來卻又很長,于是他在屋子里不停地團團轉。他的眼睛被一個裝了鏡框的繡花圖樣吸引住了,上面連綿不斷的冷杉和孔雀的裝飾環繞著下面這段美妙的銘文:

玫瑰花盛開的日子,花瓣散香味兒,

我活著的時候,這就是我的活兒,

玫瑰花凋謝的日子,花瓣散香味兒,

我死了的時候,這就是我的活兒。

麗琪·辛普金斯 敬畏上帝 尊崇國王

時年十一歲

“這是她的,”他自言自語,“天啊,我多么喜歡那個名字呀!”

他心想,按字母表從A排到Z,把女人名字數一遍,也沒有任何一個別的名字能這樣美妙地適合他這位年輕的女房東。他正想著還沒想完,又傳來噠噠的敲門聲;牧師猛地一驚,這時她那張臉又一次出現了,臉上那股冷淡的表情,叫任何聰明絕頂的人也不會想到,她來是想用她那雙勾魂攝魄的眼睛影響他的感情。

“你愿意在你屋子里生個火嗎,斯托克達先生?因為你著涼了。”

牧師因為剛才默認她給酒里兌水而感到良心有點不安,這時覺得是個懲罰自己一下的機會?!安灰?,謝謝你,”他說得很堅定,“這并不需要。我這輩子還從來不慣于生火,生火好像有點過頭,近于奢侈了?!?/p>

“那么我就不堅持了?!彼f,于是馬上走了,把他弄得不知所措。

他思來想去,不知道他這樣拒絕是不是讓她惱了,所以又希望他要是挑選生個火就好了,哪怕那會烤得他睡不著覺,危害他的嚴于律己達十來天之久呢。然而,他聊可自慰的是,他與麗琪同住在一個屋頂之下,這對一個情竇初開的情人來說,的確是個珍貴難得的安慰;她的這位客人事實上是對房客這個詞兒抱有一種詩意的見解,而且他明天肯定會見到她。

第二天清晨,斯托克達早早就起了床。他的著涼差不多完全好了。他生平從來沒有像他那天一樣,那么渴望早餐的時刻。他略微散散步勘察了這所院落以后,在八點鐘準時又進了他住處的門。早餐端來了,瑪瑟·薩瑞侍候著,但是沒有人像頭天夜晚那樣不請自到,來詢問是否還需要其它一些他原來沒囑咐過的東西,她盡力想討他喜歡的東西。他感到失望,于是走了出去,希望在正餐的時候見到她。正餐的時間到了,他坐下就餐,吃完了,他又待了整整一個小時,盡管這個時刻有兩位新來的老師約定在禮拜堂門口等著和他談話。再等下去也毫無用處,于是他緩慢地走進那條小巷,心想反正傍晚總可以看到她,也許還可以在附近教堂的塔樓重溫鑿桶取酒的樂事,想到這些他又高興起來。他決心給這件事增添一點道德觀念,堅決主張不要添水,哪怕那個酒桶像基督教世界所有的母雞都一起咯咯叫喚。但是什么也無法掩蓋這個事實,這總是件邪門歪道的事;而等他想到,他內心對這件事比他自己那嚴肅的職責感到的興趣還要大得多么多,他不禁黯然失色了。

然而他良心上所受的譴責,隨著白日的消逝而消散了。夜晚來臨,還有他的茶點和晚飯;但是沒有麗琪·紐伯瑞的人影,沒有種種甜蜜的誘惑。最后,這位牧師再也按捺不住,就問那個古怪的小侍女:“紐伯瑞太太今天去哪兒了?”在說話的同時還不失機宜地遞給她一個便士。

“她很忙?!爆斏f。

“遇到什么嚴重的事嗎?”他問她,又遞上一個便士,同時還在后面露出另外一些便士。

“啊,沒——根本沒有!”她憋住氣說得很有把握,“她什么事也沒遇到。她不過是待在樓上,待在床上,因為她有時候就那樣?!?/p>

他是個體面的年輕男子,也就不便多問了;盡管那個姑娘那么說,他以為麗琪一定是得了很厲害的頭痛,或者是別的什么輕微的病痛,他對辛普金斯老太太連一眼都沒看,很不滿意地上了床?!白蛱焱砩衔覍λf過明天見,”他回想起來,“可是卻見不著!”

第二天他運氣好點,或者更糟,清早在樓梯口上碰見了她,白天她賞光來看過一兩次——一次是表示好意問問他是否覺得舒服,就像第一天晚上那樣,另一次是給他桌子上送來一把冬季紫羅蘭,還應許等花蔫了再換新鮮的。在這幾個場合,她的笑容含有某種意味,表示她意識到她所產生的效果,雖然必須說,這是一種富于幽默感而非工于心計的意識,含有更多自尊而非虛榮的意味。

至于斯托克達,他明顯地覺察到,他擁有無限的余地可以打退堂鼓,并且希望那些不相信國教的人也可以得到保護神。他給自己的舌頭和眼睛加了一道崗,死守了一個半小時以后,他發現繼續掙扎也絲毫無濟于事,于是向這種情勢舉手投降。“一個月之內就會有另一位牧師來這兒,”他坐在壁爐前自言自語,“那時候我就走了,她就再也不會弄得我神魂顛倒了!……那么,我是不是要永遠過獨身生活呢?不!等我兩年試用期滿了,就可以得到一所設備齊全的房子住了,大門油漆一新,配有門環;等到最后一份餐具在櫥柜里一擺好,我就會回來徑直走到她跟前,干干脆脆地求她!”

斯托克達這樣搔首踟躕地度過了兩個星期,在這段時間,事情很像有史以來這類事情那樣地發展著。他有一天幾次看見那愛慕的對象,第二天又根本見不到她,在他最沒有預料會見到她的時候卻見到了,有種種暗示和跡象表明她哪個鐘頭要出現在哪個地方,簡直就像個約會一樣,可是還是錯過了機會。他們那么近地同住在一所房子里,在這種環境中這種不溫不火的挑逗也許可以說是十分公平合理的,而斯托克達也盡量隱忍,沉著應付。她是在自己家里,所以當面讓他惱火或者不滿之后,在房東的身份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對他略施小小的關懷照應,又可以輕而易舉地讓他回心轉意。有時他在屋子里等了半天想見她一面,最后發現還是見不著,于是怒氣沖沖地走開,去做他也能發現是極其沉悶、喪氣的散步,她這時又會來恢復平衡,到了傍晚會對他說:“斯托克達先生,我一直琢磨著,你一定感覺到晚上你臥室窗戶里吹進來的過堂風,所以今天下午趁你出門的時候,我掛上了比較厚實的窗簾”;或者,“我注意到,今天早上你打了兩次嚏噴,斯托克達先生,準保是,著涼還纏著你沒完呢;我敢肯定是這么回事——我老是不斷地想著這件事;你得讓我給你做點奶酒13喝喝”。

有時回到家里的時候,他發現他的起居室重新布置了,椅子搬到原來放桌子的地方,桌子上裝飾了幾朵在那個季節能夠弄到的鮮花和綠葉,讓屋子里增添了幾絲新意。有時她會站在房子外邊一把椅子上,想用釘子把被冬天的風刮倒了的一棵月季花固定住;當然他走上前去幫助她。這時候他們的手在傳遞布條和釘子的時候就會混在一起。于是在不和之后他們又成了朋友。在這種時候她會說兩句又要麻煩他之類美妙動聽、表示歉意的話;而他就會馬上回答,只要她提出要求,他會為她百干不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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