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情探
- 美麗謊言
- 盧漢文
- 4815字
- 2023-11-28 18:17:26
好高的山巒啊,一堵連綿的無盡頭的墻,與其說是深青色的,還不如說是黑色的。但是,鄭剴所見到的其中只是一段,最高聳的一段,矗立于眼前,仿佛緊緊吸引住了他的目光而無力它望。忽然,那高峻的山峰崩塌了,崩裂掉下的石塊就如下滑的冰塊,仍然灰黑色,是特意放大了的近景,那么清晰可見,還有聲音,但不是震耳欲聾的那種,只是感覺有聲音,就在驚心動魄一刻過后,一株碧玉色的,珊瑚般的樹,出現在山峰塌掉的那一角,背景是一團柔和的光輝。鵝黃,再外面發出透明的淡綠來。
他感覺到欣喜和輕快,一陣說不出的舒暢,就在這時刻,鄭剴醒來了。
現在他意識到身在賓館的標準間里,他剛才做了一個夢。隔著白底印著綠色竹枝的窗簾,天光仍很亮。已經一大早了。街上不時有汽車聲,可能正應對著他夢境中山崩的響聲吧。
夢是心靈的預演,夢中的欣喜輕快,還暖氣一般淡淡地竄繞于軟綿綿的身體中,說不出的舒服。他叫了一聲鄭露,女兒立即從對面被窩中“嗯”的回答,原來她早就醒了,還在眠床。鄭剴摸出手機開機一看,已經八點多了。父女倆說笑著起了床。用過早餐后剛好過九點。鄭剴一直都能把時間掐算得很準確的。他們乘了一輛出租車過江去。到了酒店門前,鄭剴叫女兒下車去請馮敏。
只一會兒,鄭露甚至沒進門,只同在門外掃地的一個女孩子——那女孩大約昨晚已認識鄭露,一見到她就親熱的攬住——說了幾句,便回來了,滿臉沮喪。
“怎么哪,沒人嗎?”
“她們說馮阿姨的媽媽病了,馮阿姨送媽媽到醫院去了。”
鄭剴有些發愣,叫鄭露上了車,司機問到哪兒,鄭剴讓他稍等一會兒。他記起小靈通上留有酒店總臺的電話,撥通了,詢問馮敏在不在,總臺服務員客氣的告訴他馮敏一早到店里,突然接到家里的電話,說母親患急病,趕急回去了。鄭剴得到證實,稍稍平靜一些。
出租車在大觀樓停下了。下車走得幾步,鄭剴便看見女兒淚花在眼眶里打轉,他問她。
“她騙我們。”鄭露說。
“不是的,我打電話問過。”
“那么巧嗎,剛好今天媽病了。就不要隨便答應別人嘛。”
鄭剴苦笑著,只能用極為平和溫柔的語言去寬慰女兒,他一邊走一邊指著大街上新奇的廣告和裝潢漂亮的商店讓鄭露看,告訴她那里都有什么賣,許諾今天一定替她選一只頂大頂俏皮的絨毛猴,這正是她的生肖物。鄭露稍稍平靜了。
跨進翠屏公園大門時,小孩子已經忘記悲傷了。他們拾級而上,尋找著開心的所在。“咕咕”的鴿子從樹林中親切地召喚著,一張碩大無朋的繩網限制了它們的空間,小精靈便如同節日海灘上的泳客,三五成群,或立或行。網口有一個賣鴿食的男人。鄭愷牽著鄭露的小手走到了網口前。
當鄭露攤開小手展露玉米粒時,飛鴿的尖喙、利爪讓她既開心又害怕的大叫,其實主人已經把這種尖利磨減到安全的范圍。而鴿子落到她肩上甚至頭上時,她縮頭縮頸,卻又想撫摸它們的狼狽樣兒,實在令鄭剴忘卻所有瑣事,他是真的欣慰。
鈴聲在響,是鄭露掛在胸前的小靈通。鄭愷上前取下。
“你們在哪里?”
“請問你是誰?”對方聲音生疏,鄭愷問道。
對方在猶豫,似乎覺得他應該知道的。終于她說了。“我是馮敏。我送媽到醫院檢查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靈通號碼呢?”鄭愷有些奇怪,他只留下了手機號碼。
“你不是打過店里的電話嗎。我查到的。”
“我叫一輛車來接你吧。”
“哦不必了。我要中午過后,兩點才下班。到時候你來接我吧。”
下午兩點?鄭剴記得回老家最后一班直達車就是三點。鄭露要上學,今日必須回去,肯定等不及了。但他沒有說出來。“好的。”
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鄭露,證實馮敏一點也沒有騙她,她變得非常高興。蒼郁的柳樹,殘存的菊壇,老媼賣的細滑麻辣的豆腐腦,矮棚里扔套瓷具的鐵圈,忽悠旋轉的水池中的碰碰船,他們在公園里到處轉悠,迅速打發掉了時間。父女倆扔圈比賽,快要扔完手中買的鐵絲圈了,也沒有套住一個象樣的大瓷器。最后,一個圈晃晃悠悠的靠在大肚彌勒的腿上,女老板不想認帳,說已聲明在先,掛住不算,套上才算。
鄭剴彎腰把僅剩的一個圈圈住腳旁白線內的一個很小很小白色小海豚,問算不算,女老板嘟著嘴說“當然算”,鄭露一旁呵呵直樂,笑老爸太喜劇。
當他們出了公園打算找個地方用餐的時候,鄭愷接到了四妹弟的電話,后者的出租車正好載人到了宜賓,問他們是不是要隨車回去。太巧了,鄭愷心里那個樂,甚至忽略了鄭露的感覺。
香檳金色的雪鐵龍只接走了鄭露,紅色車尾燈轉彎時眨巴著眼,象是四妹弟的滿腹疑問。鄭剴只是覺得他應該留下來等馮敏,既然已經約過了,何況他還應該到電腦公司去買一只CPU風扇的,鄭露說每次開機那只舊風扇總要“呼呼”一陣才安靜。
“我今天下午直接回成都,沒有時間回家了。你帶鄭露回家,我還要去買一點東西。”鄭愷說完,讓鄭露留下了小靈通給他,因為馮敏更記得這個號碼。
沒過多久,小靈通響了,從號碼上看,是市區內的小靈通打來的,他便斷定是馮敏。果然,她借用店里一個男生的機子打的。鄭剴招了出租車。馮敏站在店外大道邊等他。她換了裝,牛仔褲,灰黑色麻紡瘦型緊身長外套,勾勒出少女的曲線,中短發束起于腦后,用一個白色柔軟的發套完全套住,簡潔迷人。鄭愷看了好幾眼才放開。
馮敏上了車,沒有見到鄭露,很是驚訝。車開動后,他告訴她,鄭露已經隨便車回去了。
“那你打電話告訴我就是了,你也可以跟著回去的。”她從前座扭過頭,仿佛埋怨他,此刻她圓潤半撅的紅唇更顯可愛。
“那太沒禮貌了。我至少應該當面向你解釋為什么沒等你。我不回家去的,去成都。”
說話期間,鄭愷一直望著前方,馮敏沒再吱聲。
出租車在南門橋下的萬璽電腦城停下。商樓象一座非常高大的墻,矗立江岸,他希望她能同他一起進去的,但馮敏顯然不愿讓他的熟人看見,而產生誤會。她估計鄭愷在這里一定很熟,朋友不少。
“你進去吧,我在外邊等你。”她也看出了他的擔心,輕輕一笑,“我不會走的,一定等你。”
鄭剴買了CPU風扇出來,馮敏果然還在大門外等他。還沒用午餐,他的肚子隱隱作痛。
“你吃過午飯了嗎。”
“吃過了,真的。你要去的話,我可以陪你。”
他便與她一起,在大街上慢慢的走著,他告訴她鄭露是如何的喜歡她,其實在鄭剴看來這種喜歡不過是小孩子寂寞時候強烈的尋找朋友的愿望表達,天真爛漫的年幼的心靈是不能應付和掩飾孤獨的。她誠懇地解釋為什么失約了,并且要他在圣誕節時帶鄭露來,她一定會專門請假陪鄭露來賠個禮的。說這話的時候,顯然馮敏忽略了中國的學校不會在圣誕節放假的,除非湊巧是星期日。她離開學校很久,以至于把這些常識都忘了,鄭剴想。
“陪我一個人出來,你男朋友不會多心吧。”他忽然有意無意地問。
“那哪能呢。沒這么小氣。”她不自然的扭動一下身體。
鄭剴一時竟然冒出一種失落感,好女孩怎么都早早的有了男朋友。
是該兌現昨晚承諾的時候了,付工資,她會接受么,但換成一件禮物來送她吧,咋樣?鄭愷想著,一時竟然拿舍不得分手,他著實有些喜歡她。當她收到自己喜愛的禮物的時候,就該是他們相識的結束。
鄭愷在商業街,一條熱鬧的小街,找到了一個顯得清靜又潔凈的餐館,女老板二十多歲,面目清秀。他叫了火爆雞雜和黃瓜肉片湯。等待上菜的時候,他問起她男朋友的情況。
“在柏溪,遠大公司。”柏溪是離宜賓最近的一個縣城,大約十來公里吧。
“他一定經常來看你了?”他問得很仔細,全不在意缺少禮貌。
“哪兒呀。很少的。”
“哦,那他每天給你打電話。”
“也不是。有事才打。”
他搖著頭。“哪有這樣的。換了是我,天天給你打電話,不,應該天天來看你才對。很近呀,公交車也只不過是二十來分鐘,說幾句話的時間就到了。”
她好奇似的望著他,眼睛里流露奇異的光。鄭剴開始低頭吃飯,對自己剛才的挑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他的確感到有種青春的活力使他象高二學生一樣的嘮叨,一樣的幼稚。他在探聽她的秘密,又是在暗訴心跡,因為她象磁石緊緊吸引著他的神志,一步步走向無底深淵。
馮敏開始問起他的事來。她只要提到一句,他便源源不斷的敘述起來,好像她肯定會有耐心和興趣聽下去。事實上的確也這樣。他先說起公司的事,在這個城市的分店,要等到二月底原租房到期后,才可以接手規劃裝修,這是鴻信公司在成都市以外的第三家分店,另外兩家在德陽和內江,公司總店在成都太升南路,所以他最近也不會常回宜賓的。
自然地,話題又提到了何燕。馮敏總以為何燕與他關系緊密。鄭愷笑了,笑得很灑脫真誠。
“什么都不是,陳師傅介紹我們認識,我需要她幫一個忙,其實,公司需要的營業門市,就是何燕題我找到的。”
接下來,鄭愷用十分平靜的語調,清楚地講述了一個真實的受騙故事,商場中這類騙來騙去的事屢見不鮮,只是他一個久經沙場的驍將,被一個剛出道的女孩所騙,著實令人羞愧。鄭愷的詞匯沒有掩蓋對人世道德的憂憤。
在馮敏的經歷中,無法想象這個故事,她盯著他,為他寬容又無奈的自我解嘲,自我安慰嘆息,她關注的眼神表明她一直在深深地思考著一個問題。當鄭剴講得忘乎所以的時候,她以極其溫柔的語氣,提醒他快吃飯,飯菜很快就會涼的。
他喝了一口湯,長長地舒一口氣。“話說過了,心頭真舒暢。謝謝你,能夠陪我吃飯,還能聽我的丑事。”
鄭愷付了帳,出了門,他說:“現在我該送你一件禮物了。到商場你自己去選好嗎?”馮敏不置可否。
他帶著她進了一家大型商場,在經過女性化妝專柜和圍巾提包之類的專柜前,他停步下來并故意認真的打量物品。馮敏一聲不吭。或許她覺得這些物品價值低了點吧。他們又進了另一家商場。“買雙鞋送給你好嗎?”他覺得為她選擇禮物是多么困難的事。
“我家里鞋最多了。”
鄭剴有點發僵,信步走了幾步,他說:“拜托了。給點提示行不行?”她笑而不答,似乎從她心底發出的微笑已經告訴他了,他應該明白的,然而鄭剴越來越糊涂。
“那么,送一枝玫瑰給你吧。”
“呀,玫瑰!”她不知是覺得好笑呢,還是害羞,在她突然扭過身子之時,鄭剴來不及躲開,靠得很近的她前胸擦過他的臂膀。他抬起手的時候看到手中的小靈通,感覺自己發現過她總往它瞧的,心中一動。
“你該不是要它吧。”鄭愷看看小靈通問。
仍舊微笑,沒有拒絕,也沒有肯定,咬住下唇分明說明少女的羞澀,而沉默就是默認。
“這個不行,只有家庭成員才可以使用。”鄭剴搖著頭,又領著她走到了一個服裝超市門外。
“送你一套衣服可以么?”說這話的時候,鄭剴想到的是不管她看上什么昂貴的服裝他都買下來,免得繼續僵下去,雖然贈送昂貴的服裝已經超出酬勞原則了。
“我的衣服很多了。”她毫無例外地否定了。
鄭剴突然站住,靜默了幾秒,他試探性遞出小靈通,“真的要嗎?”
她立即接過了,甚至鄭剴還來不及反應收回。
“我每天給你打電話。”她承諾說,并且輕巧的跳過一塊磚,那塊磚因為人行道正在埋設地纜而胡亂扔到街上。
“這個不行的,這是PHS手機。”他提醒著。
“什么。”
“就是小靈通。你知道它怎么付費的嗎?”
“先打后交吧,我知道。不要緊,你先交了,我再給你就是。我身份證沒辦好,所以辦不了小靈通。”
他無計可施。“但是,你男朋友知道影響不好。”鄭剴仍舊糊涂著,說這句話時,鄭愷著實從馮敏的角度著想。學校不準學生使用手機,鄭露在家也是很少用的,暫時借給她用關系倒是不大。他猜想等她補辦好身份證后可以辦理手機后,也許就還他了。鄭愷開始猶豫了。
“什么男朋友。我沒答應他呢。是一個朋友介紹的,早就分手了。”她身體向前欠著,好象不自在的蟲子正滿身的爬呢。
想起何燕的事來,他多了一個心眼。“你就住在城里嗎?”
“嗯。黨校。”
“黨校里面,不可能吧。”脫口而出。鄭剴認為一個教師家庭決計不會讓女兒僅念完初中就出來做工的,除非家里發生了什么重大變故,何況還是黨校,那一般是有關系的人呆的地方。
“黨校旁邊。”她的面容忽然有些僵。
“你看這些電線,用不了多久,就看不到了,城市真是日新月異。”鄭剴仰著頭,評論起管線入地工程,借此調轉話頭,他一點也不想讓她難堪。
看看時間已經不早,還要召司機帶風扇回去呢,鄭剴決定走了。他告訴她,馮敏立即答應到南門客站去送他。排隊購票的時候,她一直站在他身旁,靠得很近,使他突然有勇氣,伸手拂開了她搭在額角的一縷鬢發。馮敏沒有動。
“下周我給你送充電器來。”在她隔著落地玻璃墻,目送他穿過走廊上車的時候,他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