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西園寺忠。”在所有生產線都忙著運作的時候，一個人走進辦公室的聲音有時是不會被聽到的。但西園寺忠是這樣一個人，他走到哪里，聲音就跟著他竄到哪里。

像竄天猴。彌生遙翻了一眼，她小時候最討厭不知道從哪里飛出來的竄天猴。那種鞭炮有著節肢動物一樣的叫聲，還在夜里閃著紅色的亮光。停止對過去的追溯，彌生遙低頭繼續畫她的漫畫。

“我是為了接替上一任離職的總編坂本先生而來這里的。”辦公室依然鴉雀無聲，工紀嚴明。如果是老板直人在這，恐怕也要感嘆一句，這是他最欣賞的員工和辦公氛圍。

可惜只有理砂姐知道，直人現在在做什么。自然，理砂姐也并不在意直人現在在做什么。這個辦公室里沒人想見直人。

西園寺還是這樣的一個人：如果沒人愿意回復他的話，他就會自己找地方。該找的不該找的人，西園寺忠都找過。曾經該受的罪不該受的罪西園寺也都吃過，他這個人最大的優點，無非就是沒什么好怕的。

不然也不會在這種公司來擔任這種像過家家一樣的職業。

“你之后的故事大綱和分鏡，都要先拿來找我看。無論在劇情和設計上有什么問題，敲我的門。”他先是在山口翔介的桌子前逗留了片刻。那雙指頭點在山口翔介的桌上，先是命令，再到親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山口翔介不太自然地看著那雙搭在他肩上的手，若有若無地點了點頭。

要說為什么第一個是山口翔介，山口翔介的那張桌子最簡單，就在辦公室進門的地方。可見理砂姐知道這個人平時畫漫畫不怎么勤快，特地挑了老板最喜歡出現的地方。玉不琢，不成器。這道理還是淺顯的。況且就算是對山口翔介這種有再一再二就還有再三再四的人，連續的扣工資也難免受不了。

所以山口翔介現在學會了最高等級的偷懶法。

但西園寺這是要奪走他最原始的快樂了。只要故事和大綱都牢牢掌握在別人手里，進度就萬萬不能偷懶了。更何況，西園寺還要監督他的作畫。

喜劇漫畫，從來都不吝于一些五官亂飛、神采超脫的畫面。只是近期山口翔介收到的讀者反饋似乎略微提到了一些相關的詞句。這種細節連山口翔介都沒打算在意，反而被西園寺把握得嚴嚴實實。

“你的職責我聽說了。和我們大名鼎鼎的《雨夜照燭》作者合作的編劇，是吧。”

牧野旬的工位還是第一次被這樣造訪。他并不想說什么，也不想讓他對彌生遙深究。于是他開口了：“你的職責我也聽說了。總編的好意我們心領神受。”從工位上起來，一腳前邁，45度鞠躬，伸出你熱乎的手掌心去。握人的時候要緊，這樣才能體現你的誠意。不論對這個人有怎樣的看法，不論對這個人抱著怎樣的惡意。只要這樣，就能無憂地居于安全的位置。這就是牧野旬所最慣用的，“禮貌”這兩個字的用處。

西園寺忠本身還留有幾句挖苦的話，見到這樣的回應也只是作罷。手上暴起的青筋已經說明了，就算他想繼續談話，手也再撐不下去了。

“手不錯。”西園寺若有深意地拍了拍牧野旬讓他坐下。一經過這個不懷好意的崽子，他就呲牙咧嘴地朝后面看了一眼。

手都要紅腫起來了。

對彌生遙他自然不能不公報私仇了。兩步走上前，他一言不發地在這沉默的漫畫家工位前站了許久。

彌生遙不聞不問，只是繼續畫著手上的草稿。

“銷量一般，但最有潛力的女漫畫家。說的是你吧？”西園寺滿是煙味的嘴靠了過來。彌生遙光是忍耐著不嗆咳出來已經費力。

“誰知道呢。”彌生遙低聲喃喃著。她并沒有抬起頭來應付這位總編的打算。她知道，以現在的銷量，西園寺還不能對她評頭論足。她要做的只是再多一些，再多一些而已。

“直人和我說過你。”西園寺靠近了工位一點，將手肘支在隔間的頂上，“他時常夸你。你覺得，這是好是不好？”

“我不知道。”彌生遙根本沒聽懂他想問什么。但西園寺對此不依不饒。

“別裝糊涂。”西園寺湊近了點，“你不想知道你理砂姐在背后怎么說你？”

“我不在意。”彌生遙握著筆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終于她轉過臉來，“您想要說什么？”

“沒什么。”西園寺忠揮一揮手，“今后我們相處的日子很多，后面互相關照的機會還常會有。”

“嗯。”謝謝，我一點也不想被你關照。

“希望到時候，你能變得不這么陰暗。”

“嗯。”什么時候你能看懂我的漫畫再說吧。

西園寺走的時候，辦公室和來之前一樣。所有人都沒什么話說，只是屋里好像空氣變得粘稠起來。那是一種沒有直接感官的警覺、猜忌，或者驚疑。因為工作這條紐帶細細聯系起的關系就在這一刻被緊繃起來。

如果是老總編在的話......

老總編辭去前，從來沒有過這種事。一切都恰如其分，在正軌上緩緩前進著。

直到那一天。

彌生遙轟然幾聲從工位上站起來，辦公室不太好的萬向輪椅子吱吱扭扭地碰在墻上。在眾目睽睽下走出了辦公室。這次牧野旬知趣地沒跟上她。

她要是這種時候鬧事，明擺著和她靠得近誰都別想好過了。

能這樣安安靜靜地共事已經是向上天求來的福分，還能奢求什么呢？

山口翔介握緊的筆已經淺淺滲出汗來。他從前還從來沒有這種被放在監視下的感覺。所有神經感官都知曉著一件事，那就是在你的背后永遠有一雙眼睛。這雙眼睛看著你，不光看著你的一舉一動，還等著挑出你的失誤。好讓他把稿件甩在你的臉上，指著滿頭大汗的你說是沒用的肥豬。在一個追求完美的總編身上，你能感覺到的只有進步，不斷的進步。

緊張要讓他出汗虛脫了。但這種透支中間似乎又，帶著某些隱秘的快樂。

在所有人都垂頭喪氣的時候，山口翔介的頭是時候要揚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