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官邸內(nèi),兩位老人對坐而進(jìn)膳。由于下午還需處理政務(wù),所以二人的案臺上并沒有酒水,僅有一壺清茶,幾盤素食珍饈而已。然而兩位丞相都沒有把心思放在吃飯上,淺嘗幾口時蔬便幾乎同時放下了竹梜。
“怎么,不可口么?”
馮去疾起了笑臉,朝李斯問道。
“哪有不可口的飯食,吃久了也變可口了。”
李斯笑而對答,丞相官邸里的膳食他也用了近乎十年,早就習(xí)慣了,不習(xí)慣的只是首次與右丞相一同對坐而食。隨后重新拾起竹梜夾了一根冬葵說道,
“這冬葵味苦,需用鹽去澀,方可入口。”
李斯將其夾入口中,細(xì)嚼慢咽,然后吐出,“只見其鮮,未見其苦,庖廚火候調(diào)之精妙啊。不過,這尋常百姓怎會將金貴的鹽用在稀松平常的素食上?還不得是忍其苦澀,果腹而已。”
馮去疾聞言一笑,“撒鹽粒些許,亦能使之合口,黔首又怎會委屈自己?須知肉食少有,而素食常有。”
右丞相數(shù)著眼前的幾盤珍饈,皆是當(dāng)下時蔬,這不是一般人家所能擔(dān)得起。
李斯自然明白馮去疾的意思,露出憶苦的神色,“我本為布衣,身似浮萍,隨風(fēng)不定,幸得今上所賴,方成蒼梧。”
說到這里,李斯的語氣轉(zhuǎn)而一變,“蒼梧接天碧云,下可庇陰萬里,上可落鳳棲養(yǎng)。”
“呵呵呵~”
馮去疾輕撫雙掌,不知有幾分贊許,幾分諷嘲,“左丞相倒是好氣魄,不過有常言道: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
“獨木難支,合抱成林。雙木合抱,又豈能輕易被風(fēng)摧之。”李斯不以為然。
“枯木空大,外秀而內(nèi)朽,不可長久。”馮去疾亦是爭鋒相對,“枯木逢春少有,化泥護(hù)花常見,不如考慮考慮群鳥作散之后又當(dāng)如何?”
李斯頗感無奈,這番對話下來,自己悄然落了下風(fēng)。
馮去疾耷眼端起茶碗,吹了吹面上的茶沫后慢慢抿了一口,留足了時間給左丞相思考。
“不知右丞相有何高見。”
良久,李斯還是將話語的主導(dǎo)權(quán)讓給馮去疾。
“左丞相何不讓家中長子出任開田中尉一職?”
馮去疾的提議讓李斯有些心動,也僅此而已。
郡守一職可是常設(shè),可這開田中尉一職算是臨時增設(shè),其目的在于賦予使者相當(dāng)?shù)臋?quán)力罷了,雖有一時之能,但卻不能長久,豈不是又讓長子陷入自己早些年如浮萍一般的境遇么。
“陛下未曾透露此意,豈能輕易換任?”
李斯皺眉,目前縣令、縣長一級的長官都是由始皇帝親自任命,更何況是三川郡郡守。
望了望眼前的右丞相,他不認(rèn)為其有能左右陛下意思的能力。
“若是這般又如何?”
馮去疾顯然早有預(yù)料,從袖中掏出一份竹簡,將其遞給李斯。
李斯展開粗略一掃,便知其內(nèi)容,原來是長子李由在處理三川郡政務(wù)時的一些“黑料”。上面詳細(xì)記錄了李由是如何公正處理每一次的宅地糾紛,秉公執(zhí)法,絲毫不偏袒豪族,因此暗中得罪了不少三川郡的望族。
看完后,他內(nèi)心不禁長嘆一聲:我都教了你要圓滑處事,怎么還這般剛直!今后若是我不在了,豈不是要被這些人攻訐致死?
“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馮去疾從老對手的神情中便知此事能成,長子或許是李斯唯一的弱點。
“人非圣賢,孰能無過?”
李斯苦笑著附和一聲,他倒是想拒絕,他也有拒絕的理由:這些東西根本不足以動搖李由的郡守之位,相反還會使其更加牢固,因為陛下要的就是這樣節(jié)制豪強(qiáng)的郡長官。
可這些在不確定的將來可是大患,不得不重視。
不過,李斯可不是能輕易低頭之人,更何況對面還是與自己競爭了十?dāng)?shù)年的老對手。
“法令不行,則政令不通。我以為吾兒無過矣。”
李斯突然話音一轉(zhuǎn),上半身朝前傾斜,對著馮去疾問道,“不知右丞相如何以為?”
話很硬氣,但李斯心中沒底,心中竟然浮現(xiàn)起那日趙高所拋的橄欖枝。
或許是時候選擇儲君押注了。
“確實如此。”
馮去疾接過竹簡,重新審視一番后表示,“李由之才,不在左丞相之下吶。”
這條路走不通,馮去疾也不強(qiáng)求,他本就是想借機(jī)撈取些許可能而已。
“平縣令病危,恐熬不到開年了。”
馮去疾又抽出一份來自三川郡的竹簡遞給李斯,這才是他最真實的目的,“你以為當(dāng)薦何人?”
其意明顯,誰人不知滎陽馮氏與櫟陽馮氏本屬同源。
看來這才右丞相的企圖。
“我以為楊熊可以。”
李斯還是比較小氣的,馮去疾方才算計了他一番,雖然未成,也讓他有些不悅,于是故意不提馮氏子弟。
“楊熊其人忠直,熟讀經(jīng)卷,才不下其父。”
楊熊的父親楊碩隱居不仕,素有賢名,始皇帝登基后聞其才,五次征詔不赴。
哼~
馮去疾內(nèi)心冷哼一聲,他知道這是李斯在向他表露不滿。
“楊熊有左庶長軍爵在身,任職縣令豈不屈才?”
在始皇帝的構(gòu)思中,官爵應(yīng)當(dāng)分離,不似商鞅時期那般官爵一體,過高的授爵者一般都在軍中任職而非從事文官體系。而楊熊位居秦朝二十等爵制的第十級,已經(jīng)算很高了,從常理而言,不適合縣令一職。
“眼下情況特殊,陛下亦會諒解。”
李斯不以為然,右丞相并未向其交換利益,他可不會松口。
“三川郡本為東周公國故地,四水相通,商旅往來眾多,諸事繁雜。楊熊曉兵事而不通政務(wù),倉促上任之間恐難勝任,不如選一善治吏之人。”
馮去疾這才坦白,露出底牌,“我以為馮封可以,不知左丞相意下如何?”
馮封,現(xiàn)任職侍郎一職,供奉在郎中令處。
李斯對其稍有印象,僅有的感覺便是其貌不揚。
“此事還得陛下定奪,我意并不重要。”
馮去疾爽然一笑,“這是自然,不過我等所推之人也當(dāng)配位,不然如何為上分憂?”
“若能分憂,便好;若不能分憂,又當(dāng)如何?”
李斯松開關(guān)于平縣縣令的竹簡,任其落在案臺上發(fā)出聲響。
馮去疾再度耷起眼皮,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之后回道:“那便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