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

白玉京閉目養神，等著葉重生來敲門。

葉重生來到門外，輕叩房門。

“咚……咚咚。”

“進來吧。”

葉重生進門，躬身抱拳:“大師父早！”

白玉京微笑:“嗯，開始吧，有何疑問，你問我答！”

葉重生:“是，大師父……”

葉重生停頓了一下，開始發問：“昨夜重生整理前兩日大師父的教誨之言，隱隱有種冥悟，大師父兩日來未教重生一招半式，而是助重生悟道，所悟之道，便是武道。大師父是想教導重生，先明道理，塑根基，方才持劍，更利于修行！心隨意動，劍隨心動，人劍合一，一日千里。不知重生理解對與不對？”

白玉京心中有些震驚，卻不露于形:“正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一是念，二是意，三是力，三位一體，同出一式，亦可不拘泥一式，化千式萬式，威力暴增！”

葉重生:“便是說，無論重生日后身在任何處做任何事，此間過程無不是修行。內在修心，修心在于養念和養意，外在煅體，強筋健骨，增長氣力，重生理解的可對？”

白玉京點頭說道：“對是對了，不過，你理解的還不全。”

葉重生：“是哪里不全？”

白玉京：“氣力氣力，所謂氣力，是指氣和力的合二為一。所以，在修煉的過程中，煉體之法，不僅僅是提升力量，還需要通過修煉提升氣。”

葉重生疑惑：“還要練氣！可是，那氣又從哪來，如何調動？”

白玉京笑了：“傻小子，氣當然是來自于自然界呀！人活一口氣，說的便是呼吸，吸氣和吐氣。修煉一途，同時要注意修行吞吐之法，盡可能吞更多的氣，氣沉丹田，不停的壓縮到極致，再由丹田通過經脈血液運行至周身或齊聚于一處，可以是手，可以是腳，也可以是頭，或者其他位置，從而產生暴擊的效果！”

葉重生點頭：“重生有點明白了。”

白玉京：“至于如何調動和支配氣，當然是用心。心中有念，有意，可靠意與念調動和支配于氣，然后通過媒介表達釋放出來……如果你是赤手空拳，四肢便是媒介，如果手執刀劍棍棒，刀劍棍棒便是媒介。意與念同出于心，但媒介不同，調用和支配的方式便會不同，所以要充分了解武器的屬性和特征，取長補短，人器合一，威力方可至極！”

葉重生大驚：“原來如此！大師父此前問我劍說了什么，其實是要我問問本心，究竟是否了解此劍，想用其表達何意，如何盡數表達出來！”

白玉京：“可以這么說。劍是伙伴，用劍之人，要先懂得尊重自己的伙伴，再用心去了解它，與之融合，才能與之共舞。”

葉重生很興奮：“原來，這便是為何天上只有一個白玉京，再無其他人！大師父您的不同之處，便在于您的意和念強至極致，而不是單純靠力量和劍術取勝。”

白玉京不置可否:“你要明白，大道至簡，衍化至繁。行至極致，又可化繁為簡，返璞歸真。”

見葉重生皺眉沉思良久，最后還是不得不向大師請教：“還請大師父詳細道來……”

白玉京娓娓道來：“萬事萬物無外乎遵循的是生與滅的循環規律，生與滅之間的牽絆，無外乎因果。有了因果，簡單的事自然也就變得復雜多了。”

葉重生悉心聆聽。

白玉京：“無論是練功習武，還是為人處世，或者做其他的什么事，其實是一個道理。以練功習武為例，大多數人不厭其煩的鉆研各種武功秘籍，學習各種復雜的招式，到最后，殺人取命，其實只要一劍一式便夠了。勤苦練習的過程，就是做加法的過程，即衍化至繁。到了最后，則需要做減法，一劍破之，即化繁為簡。”

葉重生心中若有所思，連忙追問：“那么，關于因果……”

白玉京提杯飲茶，然后接著說：“為師便再打個關于事物因果關系的比方，助你進一步開悟。”

葉重生連連點頭：“謝大師父。”

白玉京：“就拿你來說吧，身負殺父滅門之仇是因，報仇是果，為了報仇，所以你要拜我為師，勤學苦練，這一學一練，少則十年！你看，因果是簡單的道，由因到果，卻是一個復雜的發展過程。”

葉重生點頭：“這便是大道至簡，衍化至繁的因果牽絆，重生明白了。”

白玉京：“你不明白，你只是有點明白。”

葉重生不解的看向白玉京。

白玉京笑著說：“你當真以為，報了十年血海深仇，你的這場因果就結束了么？”

葉重生：“難道不是嗎？”

白玉京搖頭：“當然不是，這只是開始……”

葉重生皺起眉頭：“啊，怎么會是個開始？”

白玉京：“因果糾纏，仇起是因，報仇是果，但是這個果，會成為下一個果的因，又帶來下一個果，然后再繼續，最終形成一系列的連鎖反應……”

葉重生眼睛一亮：“所以，大師父才有當初一問。”

白玉京：“哦，我問了什么？”

葉重生：“如果，這是一條注定走不到盡頭，看不到希望的路，你可還愿意放棄眼前這原本安枕無憂，但會庸庸碌碌過完此生的機會，放手拼命一搏？”

白玉京笑道：“你倒是記性好！”

葉重生：“大師父的教誨，重生不可不謹記于心。”

白玉京：“你的殺父滅門之仇，表面看是你報仇的因，實則也是另一起仇怨結下的果！”

葉重生恍然大悟：“孔雀山莊！”

白玉京點頭稱是：“整樁事件的因，其實都緣于孔雀山莊的孔雀翎。孔雀翎現世，雖未禍亂世間，卻引來無數江湖風云人物前來挑戰，而挑戰失敗的結果便只有死。照理說，人死便結束了因果，但后輩卻因此與孔雀山莊結下仇怨，誓要報仇雪恥，一代傳一代，三百年的仇怨延續至今，不減反增！”

葉重生：“而這時候，父親所得至寶專克孔雀翎的傳聞，便將父親連同整個觀云山莊推向了萬劫不復之地！”

白玉京：“所以，你所報之仇，自然也會成為下一起仇怨的因，你看到了開頭，卻看不到結尾！”

葉重生：“縱使萬劫不復，我亦挑肩獨行，絕不會后悔！”

白玉京搖頭嘆息：“三百多年如一日，冤冤相報何時了！”

葉重生：“大師父，重生還有一問！”

白玉京：“你說。”

葉重生：“大師父您為何習武？”

問題看似稀松平常，卻尤令白玉京悵然：“起先是為了強身健體，然后是為了江湖自保，現在嘛……”

葉重生接過話茬替他說道：“是為了守護！”

白玉京笑了，埋頭喝茶。

葉重生：“重生不明白，既然要守護，為何大師父不自創門派，笑傲江湖，卻做起了一人獨行的江湖浪子？”

白玉京嚴肅認真起來：“這個江湖……它不配！”

葉重生不懂：“為什么？”

白玉京語氣冰冷：“因為，它太臟！”

葉重生追問：“它臟，可以把它洗干凈！”

白玉京無奈搖頭：“哪有那么容易，洗不干凈嘍。”

葉重生：“為什么？”

白玉京：“人性。”

葉重生：“人性？”

白玉京：“對，是人性。”

葉重生抱拳：“請大師父為重生解惑！”

白玉京：“江湖不同于治國，須國法維護秩序。江湖原本簡簡單單，仗劍天涯，快意恩仇，遵循的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的規矩。”

葉重生：“是。”

白玉京：“但現如今卻變了……”

葉重生好奇的問：“怎么變了？”

白玉京：“江湖人不盡是江湖人，所以也就變了味兒。”

葉重生：“多了哪些人？”

白玉京：“官場的人，商場的人，工于心計之人……”

葉重生：“所以，這江湖成了一個混沌江湖！”

白玉京不置可否，長生哀嘆道：“書中有云：食中山之酒，一醉千日。今世之昏昏逐逐，無一日不醉，無一人不醉。趨名者醉于朝，趨利者醉于野，豪者醉于聲色車馬，而天下竟為昏迷不醒之天下矣，安得一服清涼散，人人解酲，集醒第一。”

葉重生不解的問：“這酒，是什么酒？”

白玉京慘笑：“金銀為酒！”

葉重生隱隱有些明白了，流浪的這兩年里，他何嘗不是飽受了身無錢財舉步維艱，人心淡漠無悲憫的痛苦與煎熬！

白玉京：“掌權者本就掌管著金銀的流通，流通需要商業，權錢合二為一，便是權利。權利熏心，腐蝕著人性，忘記了原本的人性本善，忘記了國之根本是民生，反倒為了權利成就了人性本惡。”

葉重生：“權成了攫利的工具，聲色車馬成了貪圖享樂，發泄欲望的工具。”

白玉京又是一聲長嘆：“所以這個世道，民已非民，而是草民。”

葉重生:“何為草民？”

白玉京:“命如草芥的黎民！”

葉重生眉頭緊皺：“所以，這江湖也……”

白玉京：“不過是當權攫利者們飼養的魚池。而那些仗劍天涯，快意恩仇的江湖人，不過是這池中無辜的小魚小蝦！”

葉重生：“連您也是？”

白玉京：“是，也不是。”

葉重生撓頭：“重生不明白……”

白玉京笑著說：“江湖在地上，我在天上！我不受制于江湖，可進退自如！”

葉重生：“那又如何是？”

白玉京：“比如將這長樂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比如你說的開宗立派！”

葉重生隱隱有些懂了，但還是忍不住要問：“如果您有了門派會怎樣？那樣的話不是可以守護更多的人嗎？”

白玉京：“那不一樣！”

葉重生：“怎么不一樣？”

白玉京語氣凝重：“其一，開宗立派，再強強不過青龍會，他若覆我，彈指一揮間，我一人可活，有了幫派必死！其二，隱世宗門，立與不立無異，一旦踏足江湖，必然陷入正邪紛爭，而今的江湖，正非正，邪非邪，善惡兩難斷，難斷便會很難自處，難免沾惹是非！這其三嘛……”

白玉京停下來吞了一口茶，方才繼續說：“倚才高而玩世，背后須防射影之蟲。”

葉重生：“人心叵測！”

白玉京：“對。開宗立派，定要招收門第，門第須忠誠，然而背叛也在所難免，兄弟情義中一旦摻著虛情假意，勢必導致內憂外患，想要化解，則須殺伐果斷，絕情無情……既然絕情無情，何須創立門派，多此一舉？”

白玉京語氣沉重，葉重生心情沉重。

白玉京：“人是感情豐富的動物，沒有了感情，不過是披著人皮的魑魅魍魎罷了！”

葉重生默默說道：“這么說來，是不配！”

良久，他突然又好奇的問：“那么，書上所云的清涼散，又是何物？”

白玉京沉默片刻，淡然說道:“沒有！”

葉重生：“那該怎么辦？”

白玉京沉心定氣，毅然決然道：“棋局對弈，強弱分明，唯落子無悔，一子定乾坤！”

突然，白玉京站起身來，提氣蓄勢，拔劍向天，大喊一聲：“我有三劍，上可開天，下能裂地，橫斬千重山。”

氣勢驚人，聲震天。

葉重生被這氣勢深深的震撼住了，一股熱流迅速蔓延周身，忍不住大聲感慨：“開天，裂地，斬千山，好強的人，好強的劍！”

此時的白玉京，在葉重生眼中是一個無比高大的巨人，此生唯一仰望的巨人！

白玉京收劍斂氣，重新坐下，看著葉重生仍呆立在原地，喊道：“醒來……”

葉重生緊跟著回過神來。

葉重生一見大師父已經坐下，連忙上前，懇求道：“大師父，可否為重生展示一番，重生想看！”

白玉京面色嚴肅：“不可。”

葉重生不解：“為何？”

白玉京半推半掩半是打趣的說道：“為師一劍破天，天上仙降人間。一劍裂地，鬼門開，亡魂亂。橫斬千山，你我如何存于這世間？”

葉重生恍然頓悟：“劍勢大成，意不在于殺，而在于止殺，用于守護和震懾，保一方安定！”

白玉京點頭：“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于濁，以屈為伸。”

葉重生：“重生懂了……可是，你以一江湖浪子處世，除了保護長樂村，還能守護什么呢？”

白玉京起身上前，微笑著摸了摸葉重生的頭：“孩子，你還小，有些事尚不可說透……待將來有一日，你心中有了大格局，自會明白！此刻你只需記住，大道至簡，為師何必挾蝦兵，只需劍指那一人！”

葉重生心中巨震，遠離是守護，大道至簡，一子定乾坤，兵馬炮車相仕帥，他突然茅塞頓開，忍不住脫口而出：“唯牽制一帥！”

白玉京頓時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葉重生躬身抱拳，義正言辭：“大師父御人而止殺，重生愿為這局中一子，沖鋒陷陣，以殺止殺！”

白玉京心中大驚，葉重生的話更是震顫了他的心弦。

他并未脫口拒絕，而是嚴肅三分：“為何殺？”

葉重生：“殺父滅門之仇，該殺！”

白玉京嚴肅五分：“為何殺？”

葉重生：“貪圖名利，忘恩負義，爾虞我詐，該殺！”

白玉京嚴肅七分：“為何殺？”

葉重生：“惡人當道，工于心計，禍亂蒼生，該殺！”

白玉京嚴肅十分：“你當如何以殺止殺？”

葉重生：“江湖骯臟，我欲去其骯臟；人心不軌，我欲殺盡不軌之人；正邪不分，我欲去偽存真，除盡魑魅魍魎，為還復這混沌江湖一絲清朗，以殺止殺！”

最后，葉重生鏗鏘有力的道出四個字：“死而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