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忙碌的長樂村漸漸安靜了下來。

北方的初春時節(jié)，白日里暖陽高照，到了晚上還是會寒冷徹骨。

月巴、月半和囡囡躲回屋里子，正圍坐在火盆旁烤火。

月巴偷偷從廚房里拿了幾個土豆放在火盆里烤，這會兒差不多快要熟了。土豆焦脆的外殼裂開，濃濃的香味飄的滿屋都是。

三個好吃嘴兒目不轉睛的盯著火盆里看，饞的直冒口水。

屋內(nèi)桌上，燃著一支蠟燭。

葉重生伏于案前，正心無旁騖的寫著什么。他每天都要把當日里大師父的訓話和心得體會，一字不落的記錄下來，時不時會陷入苦思冥想之中。

今日不同，葉重生用了更長的時間在思考。

白天里，大師父在結束交談之后，留下一句話：“為師后天便離開了，你且回去好好想想有什么要問的，明日換成你問我答！”

此刻的葉重生很苦惱，他好像有很多問題想要請教大師父，但又不知道哪些該問哪些不該問，哪些先問哪些后問！

囡囡悄悄來到葉重生身后，突然把滾燙的土豆送到葉重生的嘴巴邊：“重生哥哥，給你吃，可香呢！”

葉重生被燙的突然“啊”的一聲慘叫，嚇了囡囡一大跳。

葉重生剛要發(fā)怒，可看著囡囡清澈的眼睛里充滿了無辜和委屈，眼看就要哭出來了，趕忙壓住火氣。

他伸手接過囡囡送來的烤土豆，又輕輕摸了摸囡囡的小腦袋，語氣溫柔的說道：“謝謝，囡囡乖，哥哥在想問題，你先去跟肥胖哥哥們玩兒好不好？”

月巴和月半一聽不樂意了：“你說誰肥胖？”

葉重生笑瞇著眼：“你們兩個啊！”

月巴和月半很不服氣，鼓著嘴：“你，你憑啥說我們肥胖？”

葉重生很無辜：“你們兩個的名字不是就說明了問題嗎，這還用問？”

兩個胖娃撓頭：“月巴、月半，多好聽的名字，哪里有肥胖兩個字，你凈瞎說！”

葉重生：“你們兩個呀，還是少貪玩，多讀讀書識識字吧！”

月巴：“為啥，讀書多累！”

月半：“就是就是，我一看書就腦仁兒疼！”

葉重生無奈搖頭苦笑：“月巴合在一起便是肥，月半合在一起便是胖呀！可笑你們兩個被人家耍了，自己還沾沾自喜呢！”

囡囡聽了高興的大喊大叫：“原來月巴哥就是肥哥，月巴哥就是胖哥，哈哈哈太好玩了！”

月巴月半同時失語：“啊？大師父欺負我們不識字……”

囡囡拍著手又蹦又跳，突然她清澈的眼睛看向葉重生：“重生哥哥，你教我讀書寫字，好不好嘛？”

葉重生笑著說：“好呀好呀，不過現(xiàn)在不行，哥哥明天還要和大師父說事，現(xiàn)在要想問題，改天教你好不好？”

囡囡突然抱住葉重生，“啵”的一口親在葉重生臉上：“謝謝你，重生哥哥！”

葉重生臉突然紅了，月巴和月半頓時傻了眼。

月巴急忙說：“囡囡，你可不能偏心啊，來……”月巴指著自己的肉嘟嘟的圓臉蛋：“往這兒……給月巴哥也來一口！”

月半也急忙側過臉來說：“來來來，還有我還有我！”

囡囡悻悻地說：“重生哥哥能教我讀書寫字，你們兩個能干啥？”

月巴急的直撓頭，突然瞟了一眼火盆，眼睛頓時一亮：“我可以給你烤土豆吃啊！你要想吃，回頭還可以給你烤山楂，酸溜溜的，吃起來可帶勁兒了！”

月半急忙說：“我可以給你當馬騎，嘚了個嘚……”

囡囡搖頭嘟嘴：“我不！”

月巴月半怒視洶洶的看向葉重生，葉重生被盯得連打了兩個冷顫，趕忙扭過頭繼續(xù)寫字。

囡囡站在一旁安靜的看葉重生寫著工整的字，忍不住驚訝道：“是不是重生哥哥長得好看，字就寫的好看？”

葉重生笑了。

月巴和月半很不服氣，干脆跑過來搗亂。

月巴突然奪走了葉重生的筆：“不許寫了！”

葉重生正要發(fā)怒，突然想起了大師父的話：“他們欺負你，你得忍。你欺負他們，就得罰！”

葉重生忍住怒火，冷眼看向月巴，雙眼對雙眼：“為什么？”

葉重生未怒，氣勢尤在。月巴有怒，氣勢不及。

月巴本就理虧，又被盯得心虛，撓著腦袋說：“我說不許就不許，這里……我最大，當然要聽我的！”

月半趕忙幫襯：“就是就是，月巴哥最大，當然什么事都要聽月巴哥的才行。”

囡囡不同意了，一跺腳：“這里我最小，就我一個是女娃，你們都得要聽我的，要不然我告大師父去，說你們欺負我！”

葉重生連忙幫襯著說話：“對對對，你是公主，我們都要聽你的！”

月巴和月半同時傻眼了：“啊？”

月巴：“囡囡啥時候成公主了？”

囡囡一聽高興壞了：“好呀好呀，我是你們的公主大人，你們都要聽我的，要是不聽，我就讓大師父安排你們?nèi)e屋住，這里只留給我和重生哥哥住！”

月巴一聽急了：“好吧好吧，聽你的就聽你的，有啥大不了的。”

囡囡高興的直跳腳。突然，她猛地將月巴手里的筆奪了過來，回轉身來遞給葉重生：“重生哥哥，你繼續(xù)寫吧！”

葉重生接過筆，眼看月巴和月半都很不高興，火藥味十足，又想想從來到長樂村，住進這個屋子里，到現(xiàn)在還沒有跟大家好好相處交談過，索性把筆放在了案臺上。

葉重生：“算了吧，反正還沒想好寫些什么，不如大家一起聊聊天吧。”

囡囡高興壞了：“好呀好呀，大家一起來聊天。”

月巴氣還未消，不想跟葉重生說話，可是看著囡囡意興闌珊的樣子，又不忍心壞了氣氛，只好將就公主大人了。

四個孩子圍著火盆坐下來，說是聊天，結果一人手里一個烤土豆，吧唧吧唧各自吃了起來。

那叫一個香嘞！

過了好半晌，烤土豆都吃完了，可還是沒人主動說話。囡囡把目光投向葉重生：“重生哥哥，我們聊點什么好呢？”

葉重生覺得很尷尬，尤其是突然發(fā)現(xiàn)月巴和月半又把不善的目光投向自己的時候，更是覺得尷尬。

月半看著葉重生說：“就聊聊你吧，說說你在外頭的經(jīng)歷，我們自打被大師父撿回來，最遠就到過西江城，連東江城都沒去過，沒啥好說的！”

葉重生猶豫了一下，還是撿能說的，把自己這兩年在外頭的經(jīng)歷說了一遍，什么大年夜躲在荒野的破廟里聽鬼哭狼嚎，什么餓極了去偷吃狗盆里的剩飯，被大戶人家的公子放狗追著咬，好不容易討來的錢又被其他小乞丐搶走了，為了個肉包子和老板娘講道理等等，又凄慘又充滿了傳奇的色彩。

三個娃可憐巴巴的看著葉重生，聽著他不平不淡的講著這些過往，忍不住一陣唏噓，暗嘆幸虧打一開始就被大師父搭救了，如果像葉重生一樣，怕是很難活到現(xiàn)在。

囡囡最善感，聽著聽著就忍不住抽泣起來。

月巴最怕囡囡抹眼淚，連忙制止了葉重生，不讓他繼續(xù)說下去。

月巴：“好啦好啦，你這個話題太沉重，還是換個話題聊吧！”

月半：“聊什么好呢？”

囡囡突然眼睛一亮：“重生哥哥，你是唯一拜大師父為師的弟子，每天都往大師父的住處跑，我們講講，大師父都交了些啥厲害招式給你唄！”

月巴一聽也來了勁兒，拜不成師，偷學兩招也好啊，連忙跟著攛掇：“對對對，就講這個吧，昨天看你哭的死去活來的，我們還擔心大師父把你給玩兒壞了呢！”

月半和囡囡同時使勁兒點頭。

葉重生皺了皺眉，沮喪著臉：“大師父一招都沒教！”

三人同時：“啊？”

月巴：“那你們天天一起關在屋子里頭，都干了些啥？”

葉重生尷尬的撓了撓頭，終于從嘴巴里擠出來兩個字：“談心。”

月半：“談心？談什么心？”

囡囡好奇的看著葉重生，純真的聲音很動聽：“重生哥哥，快說說唄！”

葉重生：“說真的，大師父說話太有深意，我有很多都聽不懂！”

月巴：“你咋那笨呢，人話有啥聽不懂的，我每次都聽得懂！”

葉重生白了他一眼：“喊你們月巴和月半的時候，你們可聽懂了？”

月巴：“我……我那是沒提防他……現(xiàn)在……也聽習慣了！”

葉重生抱怨道：“我就能提防的住了？你們是不知道，大師父問話，那叫一個無孔不入，刁鉆的很吶！”

囡囡問：“啥叫刁鉆？”

葉重生揉了揉囡囡的圓腦袋瓜：“就是……讓你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總能鉆你說話的空子！”

囡囡好像有點明白了：“哦，大師父真厲害……重生哥哥你也很厲害！”

月半一聽不干了：“哎我說囡囡呀，重生他都不知道怎么答，怎么就厲害啦？”

囡囡猶豫了一下：“這兩天大師父問那么刁鉆的問題，重生哥哥都還敢去，你說厲不厲害！”

月半撓著腦袋不說話了。

月巴又問：“重生，大師父問了哪些問題，你也舉出來，考考我們唄！”

囡囡高興的拍手：“好耶好耶，好像很有意思呢！”

葉重生考慮了一下，問：“放下即是拿起，拿起即是放下，是何意？”

月巴突然傻眼了：“啥？”

月半撓腦袋：“不懂。”

囡囡也嘟著嘴：“我也不懂。”

葉重生卻笑了，月巴一見葉重生在笑大家伙兒，生氣的剛要破口大罵。

葉重生又說了：“我也不懂！”

安靜……突然四個娃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笑過之后，囡囡又問：“還有什么問題？”

葉重生想了想，突然撿起一旁的撥火棍，丟給月巴哥：“拿著，把它當成一把劍，站起來。”

月巴不知所以，還是按葉重生說的做，接過撥火棍，站直了身體，看著他：“然后呢？”

葉重生學著大師父當時的語氣：“閉上眼，用心感受，用心聆聽，聽它會跟你說些什么？”

月巴傻了：“聽它說什么，一根破棍子咋個可能會說話嘛！”

葉重生：“還要不要繼續(xù)，你照做就是嘛！”

月巴突然感覺自己這樣做傻乎乎的，甚至有點懷疑是不是被葉重生戲耍了，就是不肯做。

囡囡急的直跳腳：“月巴哥，你快點做嘛。”

月巴無奈只有照做。

葉重生繼續(xù)學著大師父的口氣：“可曾聽見什么了？”

月半突然“噗”放了個屁。

月巴頓時一樂：“我……我聽見月半放屁了。”

“哈哈哈，”四個娃同時一陣大笑。

笑過之后，葉重生補充說道:“我是問你，你可曾聽見手中的劍對你說了什么？”

月巴撓著腦袋:“啥都能聽見……真能聽見，那才見了鬼了！”

葉重生突然嚴肅起來：“那我便告訴你，它跟你說了什么！”

月巴：“它都說了啥？”

葉重生：“你不配！”

月巴突然一愣，瞪大雙眼：“啥？”

葉重生：“怎么，沒聽清么？它說，你不配！”

三個娃娃一起大叫：“啊？”

月半疑惑的問：“你確定大師父是在教你武功？”

葉重生：“我本來也沒說大師父在教我武功啊！”

月巴：“那他在教你個啥？”

葉重生沉思了一會兒，淡然說道：“大師父在教我明心，找回本心，教我靜氣，不驕不躁，海納百川！”

月巴：“啥意思？”

葉重生捂著額頭：“呃……就是……就是……悟道，對，是悟道！”

囡囡一聽，突然眼淚轉眼圈的問：“那重生哥哥是不是要出家做和尚了……我不要重生哥哥當和尚！”

葉重生連忙又是安慰又是解釋：“重生哥哥不當和尚，重生哥哥要悟的道，是武道，和和尚悟的道，不是一個道！”

囡囡摸了摸眼淚：“是真的？”

葉重生心里一暖：“嗯，當然是真的，重生哥哥怎么會騙囡囡呢！”

囡囡破涕為笑，傻傻的盯著葉重生看。

月半突然問道：“還有啥，再考一個，再考一個……”

葉重生冷眼望向月半：“你是人嗎？”

月半先是一愣，突然火冒三丈：“重生，你咋還罵人呢？”

葉重生一臉無辜：“沒有啊，我哪罵你了！”

月半不服氣：“你是人嗎……這話不是你問的？大伙可都聽著呢！”

葉重生不解：“是我問的，怎么啦？”

月巴也有些生氣，接過話茬：“你問月半是不是人，這不是罵他不是人又是什么？”

囡囡也疑惑的看著葉重生。

葉重生也是一愣，緊接著就看著月半笑了起來：“是你讓我再考一個的嘛，這就是大師父考我的問題呀！”

三個人異口同聲：“啊？”

月半好像突然弄明白了一件事，帶著幾分慶幸的語氣說:“難怪你每次從他房里出來，看著都有點傻不拉嘰的……”

話題還在持續(xù)。

四個人越聊越來勁兒，時怒時笑，直到夜已深了，囡囡不知不覺的倚著葉重生的肩膀睡著了。

葉重生看月半月半兩個小彌勒佛也搖搖晃晃起來，索性說道：“好了，時候不早了，囡囡睡著了，你們也趕緊去睡吧。”

月巴揉著眼睛問：“你不睡？”

葉重生：“我還有事，不能睡。”

葉重生將囡囡抱回她的床上小心放下，蓋好了被子，輕輕摸了摸她的頭：“有個妹妹，真好！”

他又轉身看向已經(jīng)倒床便睡的月巴和月半：“有了兩個哥哥，真好！”

他又想到了大師父和七位師父：“有八個師父，真好！”

他望向屋子正中的火盆，回想起先前四人圍著火盆吃著烤土豆聊著天的溫馨場景，這就是久違的家的感覺，真好！

葉重生打了個呵欠，抻了個懶腰，然后還是回到桌案前，提起筆，沉思片刻，便繼續(xù)一字一字的寫了起來。

夜幕下的長樂村，只有一間屋子的蠟燭還在亮著。

里面的那個小娃兒，和當年的葉淮生是何其相似！

屋子的外頭，站著一個人，正靜靜望著窗子上映出的小小身影。

嘴上掛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