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有江湖，江湖中有江湖人，江湖人有江湖事，江湖事，江湖了。

葉淮生曾在教導兒子時說過，冥冥之中，因緣際會，皆有定數。有為和無為，定數不同。

好比修筑一座樓，無為的定數止于一層或二三層，有為的定數可達八九層，一樓望著一樓高。

故而，這命中的定數，終歸還要看你怎么選則。

葉無影不知自己的定數是什么，但父親的教導讓他明白，定數會因人而異，因為或不為而變！

自他毅然決然的離開觀云山莊，獨自下山那一刻起，便已意味著他心中堅信的定數，絕不會止于一層，二層，三層樓。

他要做那個行至極致而終無悔的變數，在變數之中踏尋父親所說的至高定數！

葉無影拄著根枯木枝，手持破碗，漫無目的的在市井之中游蕩。此刻的他心情已低落至極點，尤似一具丟了魂魄的軀殼。

一天下來，破碗之中未曾落入一枚銅板。

腹中的饞蟲叫喚，眼皮的懶蟲打架，全身的酸蟲噬咬著每一寸血肉。

葉無影身心俱疲，每邁出一步，都似經歷著一場劫難。

原本下山時帶了不少銀兩，只是打算喬莊成小乞丐，混跡人群當中打探消息，卻不曾想才沒多久，錢財就被人搶了去！

假乞丐成了個真乞丐。

心知前路無比艱辛，可真到了親身經歷的時候，對于一個弱小的孩童而言，還是未免過于殘忍了些。

葉無影邁著沉重的步子，身體搖搖晃晃，口中小聲念著：“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行經一個賣包子的攤鋪，正巧蒸籠里又大又白的肉包子熟了，籠蓋乍一掀開，滾滾熱氣四溢開來，香味撲鼻。

葉無影被勾的口水直流，眼睛瞪得滾圓，全身上下都充滿了無盡的渴望。

攤販老板是個中年大叔，看上去就很憨厚的模樣。

見葉無影盯著蒸籠上的包子望眼欲穿，他無奈的搖搖頭，猶豫再三，終于四下打望了一下，這才趕緊取一個包子遞到葉無影面前:“可憐孩子，拿了快走，一邊吃去，讓我家婆娘看見了，又少不了挨頓罵！”

葉無影本已伸手去接，卻又突然將懸在空中的手縮了回去，緊張的望向攤販老板的身后，此時正有一雙惡狠狠的眼睛瞪向他。

緊接著，就見攤販老板的耳朵被人狠狠的揪住，擰成了麻花樣子。

那是一個虎背熊腰的悍婦:“你這個蠢驢，又在充什么大善人，家里有幾個子兒禁得住你這么造，見到可憐人你就施舍，咱這日子還過不過啦？”

攤販老板:“哎呦哎呦，疼疼疼！”

老板娘:“你還知道疼，肉疼還是心疼？”

攤販老板:“都疼都疼，你快松手吧，我知道錯了……”

老板娘:“狗改不了吃屎的東西，知錯犯錯，屢知屢錯，你知道錯有什么用？我就不松手，非得讓你好好長長記性，看你以后還敢不敢!”

攤販老板:“我這不是看著他可憐嘛，誰沒有個困難的時候，幫一把說不定就挺過去了，趕緊松手好不好?”

老板娘:“還來勁了是不是？你可憐他，誰可憐你啊？要是再交不上租金，鋪子都保不住了，你還有心可憐一個乞丐？怕是用不了多久，你就和他一樣流落街頭去了，到時候老娘可不陪你遭那份罪！”

攤販老板:“哎……我也是看著這孩子稀罕，一時沒忍住嘛。求你了，快放手好不好？”

老板娘:“嘿呦，好你個沒用的軟蛋玩意兒，自己種不出來，反倒稀罕起別個娃了，要不是你不行，老娘早就生一窩比他稀罕的出來了，你怪得了誰？”

攤販老板:“哎呦，我的祖宗吶，我也沒怪誰啊，你就別胡攪蠻纏了好不好，街坊鄰居可都看著呢……”

老板娘不依不饒:“你還怕看？老娘又沒干虧心事，有啥可怕的，誰愛看誰……”

“大娘……”葉無影突然打斷老板娘:“您別罵了，包子我不要了，您快松開大叔吧，他的耳朵被您擰出血了！”

老板娘:“要你管，你個小乞丐，滾一邊涼快去！”

葉無影：“您犯不著為我這么個外人對自己男人大打出手，會傷了家人和睦，您快停手，我滾就是了。”

葉無影轉身正欲離開，突然又停住腳步，回轉身來，朝著攤販老板深深鞠上一躬：“大叔，抱歉讓您因我受了罪，謝謝您的好心！”

攤販老板強忍著疼擠出一張笑臉：“嘿嘿，無妨無妨，一個包子而已，值不得幾個錢，反正受都受了，總不能白受，你別管我，快拿去吃……”說著，攤販老板直接將包子朝葉無影拋了過去。

老板娘一見更是急眼，手上的勁道又重了些：“值不得幾個錢，看來你是長本事了啊，你倒是趕緊給我把鋪子的租金補上啊，明天交不出來，我看你上哪賣包子去……”

攤販老板疼的哎呦哎呦直叫喚：“一個包子而已，又頂不了差的租金！你只是少了幾文錢，可對人家來說那可是能救命的啊，你看這可憐孩子，餓的前胸貼后背的，身子都站不穩了，再不吃點東西怕是要餓昏了過去，你就不能發回善心！”

葉無影捧著熱乎乎的肉包子，還未入口，心里卻突然一暖，全身都跟著熱騰了起來。

他眼角泛著瑩瑩淚光：“大叔，謝謝您?！?

說著，葉無影又給攤販老板鞠了一躬。

攤販老板心中苦澀，無奈嘆息：“哎，世態炎涼，人心冷漠，命比錢輕啊！”

老板娘一聽，不但不依不饒，更是變本加厲：“嘿呀，你倆這是跟老娘唱起雙簧來啦，合著你倆都是好人，就我一個是惡人啦！”

葉無影：“大叔本就是個好人，好人會有好報的！”

老板娘突然朝葉無影啐了一口痰：“我呸，油嘴滑舌的小兔崽子，為了口吃食，真是連禿驢的話都用上了呢！你說他好人有好報，你倒是趕緊讓他好報一個給我看看那？說不定明天，他就跟你一個樣兒啦！”

葉無影默默地駐在原地，低下頭不敢再多言語。

攤販老板也火了，突然一使勁掙脫了老板娘的虎鉗爪，呵斥道：“夠了，你一個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了，怎還如此不明事理，跟個孩子較什么勁，他還不夠可憐么？”

老板娘一愣:“他可不可憐，關老娘屁事兒！我看你是膽兒肥了啊，敢教訓起老娘來了，看我不打死你這窩囊廢……”話音剛落，便轉身抄起一把大鐵勺就朝攤販老板掄去。

葉無影見狀突然大吼一聲：“住手！這包子……”葉無影糾結再三，最后緊咬著牙關說道：“這包子，我……我買下了！”

說完，葉無影顫抖著將手自胸口伸入衣服里面摸索起來。

老板娘一聽，轉身破口大罵：“好你個有人生沒人養的小賤種，有錢還想吃白食，看我不……”

老板娘話沒說完，一小塊拇指大的碎金錠輕輕落在了桌臺上。

錢財被搶了，這是他僅有的，原本準備付給白玉京的定金！

葉無影：“大娘，這是包子錢，夠不夠！”

老板娘懸在空中的手突然停了下來，瞪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

攤販老板趕忙說：“傻孩子，財不露白，快收起來。一個包子哪值得了這價錢，大叔說了，這包子是請你吃的！”

葉無影斬釘截鐵的說道：“一個包子是不值，但大叔您的心意值，奈何這已是我的全部家當了。”

葉無影轉頭面朝老板娘問道：“雖說解不了遠水，但解個近渴，應該是綽綽有余了吧，大娘，您說，是么？”

老板娘一把抓起碎金錠，在身上蹭了又蹭，然后放進在嘴邊使勁咬了一口，頓時兩眼放光，比金子發的光還要亮！

老板娘直勾勾盯著碎金錠，一時仍未回過神，突然被這么一問，竟然傻呵呵的使勁點頭：“是是是……你說是那便是！”

葉無影：“那好，扣了包子錢，多出來的，就算作是大叔樂善好施所得的福報，您可認同？”

說著，葉無影注視著老板娘，大口一張，心安理得的朝手中的肉包子咬了上去。

話語交談之間，葉無影自身所散發出的氣勢急劇上升，仿佛又恢復了曾經那富家公子之身，連老板娘都被壓過了一頭。

老板娘語氣頓時軟了下來，硬擠出一個笑臉道：“認同……當然認同?！?

攤販老板卻無奈嘆聲：“哎，你這傻孩子，跟胡攪蠻纏的人講道理，不是多此一舉，白白浪費錢財么？”

葉無影腦子里轟的一聲巨響。

父親生前曾經教誨葉無影處世之道，有一點就是：不要跟流氓講道理，白費口舌！

轉念一想，葉無影又坦然接受。

父親還說過，想讓別人認同自己，少不了四樣東西：權、錢、理、拳。

說的是，逐名之人，權即是道理，逐利之人錢即是道理，以禮待人之人理是道理，粗鄙之人拳頭就是道理。

葉無影看了眼老板娘，又將目光轉向攤販老板：“有的人，用嘴巴講的道理聽不懂，用錢講才聽得懂！”

攤販老板：“你這又是何苦呢，自己都……”

老板娘一聽，突然又舉起鐵勺，作勢欲砸向攤販老板：“給我閉嘴，你個憨慫，吃里扒外的東西……”

到手的金子，可不能還回去。

葉無影連忙出聲阻止：“大娘，既然錢已收了，還請您將手上的鐵勺放下來，別對大叔喊打喊罵了，大叔真的是個好人，以后肯定能給您帶來福氣的！”

老板娘白了葉無影一眼，心中不爽，奈何被眼前的金子管住了嘴巴，瞬間換了副嘴臉：“好吧好吧，依你便是……說實在的，大娘我呀，也是因為湊不齊租金著急上火，窮人家的日子苦，錢都是靠一點一點慢慢攢出來的，小侄兒你莫怪。來來來，餓壞了吧，大娘再給你拿個包子吃……”

葉無影笑呵呵問道：“這個包子可是送的？小侄現在是真的身無分文了！”

老板娘愣了一下，轉而擠出一張笑臉：“送，當然是送的，不就是個包子嘛，值得了幾個錢，盡管吃！”

攤販老板又怒又氣:“你個見錢眼開的東西，人家保命的錢你也好意思收！我……哎，該說你什么好呦……”說著，攤販老板一拍大腿，蹲在一旁抽起悶煙來。

老板娘:“要你管，人家上趕著要給，我干嘛不收？”

葉無影看向憨厚直率的攤販老板，心中一暖：“大叔不必介懷，收下便是，小侄兒只盼您以后還能一如既往，莫忘了本心”。

攤販老板瞟了老板娘一樣，長嘆一聲：“哎，堅守本心，何其難吶！”

老板娘白了攤販老板一眼，卻未再破口大罵，眼珠滴溜溜一轉，似想到了什么，諂笑道:“小侄兒，你這金子……哪來的？”

葉無影:“這金子是我離家出走之時帶于身上的，是干凈的，大娘盡管放心！”

攤販老板一聽離家出走，急忙關切的問:“小侄兒，看你出手闊綽，言行有禮，想必家境不錯，可你為何獨自出來了，還整成現在這副模樣？”

老板娘則是樂上心頭，心中稍作盤算，趕緊假意關心的問:“是啊是啊，為啥不回家，可是迷路找不到家了？快跟跟大娘說說，你家住哪，大娘送你回家去！”

葉無影被問及傷心處，心中苦，眼中酸，聲音也顫抖了起來:“實不相瞞，我家中突遭變故，這才……流落街頭！”

攤販老板:“變故……那你爹娘？”

葉無影慘笑:“我娘生我時死于難產，我爹……被歹人殺了！”

老板娘眉頭一皺:“可還有別的親人？”

葉無影猶豫了片刻，還是如實回答:“都死了！”

老板娘一聽，忍不住驚呼:“我的媽呀，你這命可真夠硬的，克死一大家子的人，還真是個掃把星啊！”

說著老板娘連忙后退，生怕沾上一點晦氣。

葉無影腦袋里轟的一聲炸響，一陣恍惚，然后默默的低下了頭。

攤販老板大怒:“臭婆娘，你說什么呢！”

老板娘：“本來就是，我哪里說錯了嘛？”

葉無影:“也許，我真的是掃把星！”

攤販老板長嘆口氣:“哎，傻孩子，你大娘她就是個鄉下粗人，說話口無遮攔，你可不要當真！聽大叔一句勸，過去的都已過去了，將來還是得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來，人那，只要向前看，總會有柳暗花明的時候！”

葉無影心中一暖，強忍著悲傷，哽咽的說道:“謝謝您的關心……好了，我得趕緊上路了，大叔，咱們后會有期……”

老板娘陰陽怪氣道：“快走快走，可別后會有期了，老娘還想多活幾年呢！”

攤販老板轉頭怒瞪了老板娘一樣。連忙扯一張油紙，裹上幾個包子遞給葉無影:“好孩子，路上吃，保重！”

葉無影滿懷感激的接過包子，對著攤販老板深鞠一躬，這才轉身離去。

葉無影好像突然丟了魂兒，顫顫巍巍的穿過市井，出城而去，口中反復念叨：“掃把星……我是掃把星……我克死了所有人……我才是那個該死的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