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豆瓣高分日本暢銷懸疑小說作品集(套裝共3冊)
- (日)辻村深月等
- 20479字
- 2023-11-21 16:51:43
入職考核
1
“最終考核以小組討論形式進行。”
聞言,我輕輕一笑。笑當然不是因為高興,僅僅是覺得一旦面露不快,肯定會給人事留下不好的印象。說實在的,我簡直都想仰天長嘆了。
放輕松啦,一般來說,進了最后一輪,剩下的也就只是在高管面前露個臉,已經相當于拿到了錄用通知,恭喜你咯,祥吾——我當然沒有傻乎乎地相信社團前輩這番不著調的話。正兒八經的面試至少還有一到兩輪,我之前就已經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完全沒有想到最后一輪竟然會是小組討論的形式,不愧是“斯彼拉鏈接”[1]。
其他學生是什么反應呢?我倒不是不想知道,只是在這種場合四處亂瞟不大合適。任何一個細微的舉動都有可能摧毀辛苦打造的良好形象。自打進了會議室,我沒搔過一次臉頰,雙手也握成拳頭規規矩矩放在膝上,從沒往扶手上搭。先不說得當與否,我這么做,當然不是因為自小受過熏陶,教養良好。最后的勝利近在眼前,我可不想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丟了通往成功的入場券。
人事部部長鴻上先生穿一身藏藍色西裝,搭配駝絨皮鞋,似乎彰顯著斯彼拉公司自由的氛圍。隨著面試一輪輪深入,鴻上先生的穿搭也變得越加隨意,同時卻也越加華麗,這大概不是我的錯覺。人事部正在漸漸向我們展露斯彼拉公司內部的日常狀態。
鴻上先生微微動了動手指,似乎是想調整戒指的位置。
“不過,小組討論不是在今天舉行。”他優雅地笑著,開口說道,“日期定在一個月后,4月27日,參與人員就是會議室里在場的六位。我們會向各位提供一個議題,這個議題與公司實際面臨的問題類似,由各位討論應該如何推動解決。”
鴻上先生的下屬們并排站在會議室墻邊,其中一個人“嗯”了兩聲,大幅度地點點頭。所有人臉上都是如出一轍的驕傲之色。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他們一路帶領我們走到了這一步,同時,也是他們在此前的一連串考核中不斷打壓我們。并排站立的人事部職員們宛如某種縮影,展示著我們一路走來的艱辛。
會議室四面隔墻都是玻璃,斯彼拉公司職員們的忙碌場面就在眼前,簡直像櫥窗秀一樣。單單是看到他們工作的樣子,就讓人斗志昂揚,內心涌起一定加入其中的激情。再往里望能看見一間特別的會議室,可以邊開會邊玩桌游或飛鏢游戲。無論是與一流咖啡店合作的咖啡空間,還是能夠實時顯示SPIRA[2]在線用戶數量的電子屏,眼前的一切都和在宣傳冊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還剩最后一步,跨過去了,就會在這里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我在面試西裝的長褲上擦了擦滲出的手汗。
“請大家放心。”鴻上先生低聲繼續說道,“這回與第一輪、第二輪的小組討論有本質不同。在此之前,我們淘汰了五千多名學生,才選拔出了你們六位。畢竟已經到了最后一輪,這次將視小組討論的成果而定,六人全部錄用的可能性很大。不過,我們不希望各位在不了解彼此個性、經歷、弱項的情況下,像摸易碎品一樣,小心翼翼地推動討論。我們想要的是你們徹底地了解彼此,最大程度地發揮所長,互補所短,就像組成一個小組、一個部門、一個團隊一樣,也就是所謂的‘小組討論’。”
鴻上先生利索地收拾好手頭的資料,準備離開會議室。
“我重申一次,考核日期是一個月后,4月27日。在此之前,請大家磨合出最優秀的隊伍。如果小組討論的成果足夠出色,所有人都會得到錄用。我衷心期待能在那天看到一個真正的團隊,也期待著和大家共事。”
“斯彼拉鏈接”的辦公室位于澀谷站前一棟商業大廈的二十一層。出了公司大樓,多少松了一口氣,就連充斥著汽車尾氣的空氣也覺得清新。以往我總是深呼吸后松開領帶,和其他面試者談笑幾句,然而這回卻沒那個心情。最終考核正式開始前,我得和剩下的幾個人經常碰面,還要組建團隊——這樣的選拔形式實在不同尋常,毫無疑問,接下來才是一場硬仗。
“接下來大家有空嗎?”“有空”“我也OK”“咱們先商量下吧”“是得商量下”“找個地方慢慢聊吧”“附近有家家庭餐廳”“那就去那兒吧”——一場爭分奪秒的對話短短二十秒間即告結束。落后一步都有可能造成致命后果。這個揮之不去的念頭催促著我邁步走向家庭餐廳。走了幾步,我在眾人當中發現了一張熟悉的面孔,是走在隊伍最后的一個女孩。
“嶌同學,是你啊。”
嶌拘謹地笑了,好像早就在期待著我跟她搭訕。“真是你啊,波多野同學。一進會議室我就發現你了,只是不好到處亂瞟。”
“不好意思,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沒留意。畢竟還沒走到入職歡迎會,真沒想到能再次見面。”
“我也是,見到你很開心。”
差不多兩周前,在斯彼拉公司的第二輪考核中,我和嶌分在同一組。復試結束后,我們還一塊兒喝茶,聊了得有一個小時。當時我們一行五人去了附近的星巴克,分別前大家半是期待半是玩笑地說,希望能在入職歡迎會上相見。這次與嶌再會,我感到十分高興。
我隨著嶌放緩步調,讓其他人也稍微走慢一點。嶌不好意思地給大家道歉。她從包里拿出一小瓶茉莉花茶,咕咚喝了幾口,而后擰回瓶蓋,自言自語似的說:
“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希望我們都能成功入職。”
她似乎在看天,又似乎在看遠處的高樓樓頂,眼眸里閃著澄澈純粹的光。
嶌給人一種文靜典雅的感覺,身形小巧,皮膚白皙,好像是那種出門就一定要打傘的人。然而在上次那一小時左右的交談中,我已經充分感受到了她體內潛藏的干勁與行動力,以及條理清晰的頭腦。求職時,所有人如出一轍,都是黑色西裝搭配一頭黑發。有意思的是,我們這些大學生一看就是臨時抱佛腳,勉強粉飾個門面。西裝穿得不好看,頭發染得不自然,眼神呆滯……種種細微之處簡直不勝枚舉,總而言之,就是不像那么回事。
嶌卻不同,一看就是自然的、完美的求職大學生形象。
她的話里聽不出任何虛偽的成分,我于是也袒露出自己的心聲。
“一起入職吧。”
“嗯,真像做夢一樣。”
紅燈亮起,走在最前邊的大個子男生焦躁地盯著對面,其他人也百無聊賴地跺著腳,好像等不及要過去。我們六個人筆挺站立,就像沐浴在陽光下的青竹。
兩年前,也就是2009年,一個名為“SPIRA”的社交網站面世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贏得了十幾到三十幾歲的年輕群體的喜愛。這些年輕人感覺mixi[3]像是個異性交友網站,而在臉書(Facebook)上個人隱私無所遁形,毫無安全感,SPIRA則精準洞察他們的心理,用戶數量轉瞬間便突破了一千五百萬。盡管已有先例在前,但SPIRA并未滿足于效仿既有的網站服務,它以社區功能為核心,完美集成一系列內容,吸引人們不由自主地登錄使用。從企業標志到首頁設計、服務內容、合作伙伴,無不彰顯著極致的新銳與精美,這也是SPIRA吸引人的魅力之一。
斯彼拉鏈接股份有限公司正是SPIRA的運營者。今年,斯彼拉鏈接發展成熟,啟動了綜合類崗位校招。單是這個消息已經足夠激動人心了,更別說他們開出的應屆生薪資還打破常規,高達50萬日元。作為一家正式員工不足兩百人的新興企業,斯彼拉的校招名額限定在“若干名”以內,眾多大學生紛至沓來。先前據鴻上先生所說,應聘者總人數超出五千,有這么些人,考核輪次多想來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先是線上投遞,然后是線下筆試測評、提交應聘申請表,這才終于進入首輪集體面試,接著是第二輪集體面試、第三輪單人面試,最后剩下我們六個人。
如此一來也就可以理解嶌為什么會說像做夢一樣了。
毫不夸張地說,如果能夠順利入職,人生都將因此改變。
“有六人座嗎?”
出聲詢問的是那個打頭陣的男生,他的容貌俊秀到可以出道當演員。當他在等位牌上寫下“九賀”兩個字時,我簡直被這人的完美無缺弄得有些暈眩了。長得這么端正,姓氏又這么好,怕是光靠這兩樣就能拿下至少三十家公司的錄用通知吧。
服務員引導我們入座后,九賀讓大家先點東西,我們隨即各自盯著菜單看了起來。要是點單時間太長,恐怕會給人留下優柔寡斷的印象;大家來這里是為了談正事,點芭菲[4]的話,恐怕不太合時宜;可如果只點免費續杯的飲料,怕是又會被人當作不能自己做主花錢的小孩。
“誰點飲料,請舉手。”
九賀說出這句話的瞬間,有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探究地抬起頭,只見那個一直很顯眼的大個子男生面露苦笑。我不明就里,有些呆愣。
“哎……這里是家庭餐廳,我們是不是繃得太緊了?”
聽他這么一說,我——不,是我們,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像在等待面試一樣板著臉,坐得筆直,凝重地攥著菜單,像攥著什么獎狀一樣。九賀也隨之一笑。
“想點飲料的人請舉手——嗯,零票。”
“零票,咱們像來參加國會的。”
所有人都笑了。笑完終于發覺先前的精神狀態確實非常好笑。
“想點什么就隨便點吧。”大家欣然接受大個子男生合理到不能更合理的提議,各自點了自己想點的東西。服務員笑著離開時,九賀稍稍放松了些,提議所有人做個自我介紹,大家點點頭。
“那我先來。”
九賀客氣地舉起右手,這個動作由他做出來,簡直有如電影里的一幕。他長著刀削斧鑿般的高鼻深眼,微粗的濃眉威嚴凜凜。然而這副長相并不會過時到讓人聯想起舊時的昭和明星,怎么看都是當代的青年才俊,實在令人艷羨。九賀報了自己的名字,叫“蒼太”,越發顯出完美無瑕了。
九賀蒼太。他是因為被賦予了這個名字,才長成這副模樣的呢,還是為了配上自己的名字,不斷自我磨煉,最后變成這個樣子的呢?
“我就讀于慶應大學的綜合政策學院。”這個人簡直過于完美,我差點忍不住奉上掌聲。不過,不言而喻的是,他能被斯彼拉選中,靠的肯定不僅僅是外貌和學歷光環。言談、舉止、眼神,無一不是落落大方,以至于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傾聽他說的話。他話里的每字每句都透出了不起的伶俐。按理說,碰到這么完美的人,一般多多少少會產生抵觸心理,可我完全沒有涌起任何負面情緒。他身上有一種魔力,讓人想多和他說說話,或是得到他的認可。
九賀提議按順時針方向依次做介紹,下一個輪到的就是先前開玩笑緩和氣氛的大個子男生——袴田亮。
“袴田同學,你真壯實,你身高多少啊?”我開口問。
“大體上有個一米八七吧。”
其余五人發出驚呼,袴田馬上立起食指。
“狀態好的時候,有一米八八。”
袴田有如巖石般硬朗的長相給人一種壓迫感,實際上卻是個有著純真笑容的人。他高中時期擔任過棒球隊隊長,現在在做志愿者協會的負責人。他喜歡健身,厚實的身板就是在健身房練出來的。
“我來自明治大學,干勁和毅力不遜于任何人——這么一說,大家興許以為我是個只練肌肉不練腦子的人,其實我腦袋里也還是裝了不少東西的,請各位多多關照。我非常討厭破壞團隊和睦的家伙,遇到這樣的人,我會忍不住立馬出手教訓,希望大家多多包容我這種帶著愛意的暴力行為。”
我的心里掠過一絲不安,袴田說這番話莫非是認真的?
“哎呀,你們別當真了。”袴田露出像毛絨玩具熊一樣的友善笑意,緩和了大家的緊張情緒,“下個月,我們奉上一場最好的小組討論吧!”
我們齊齊鼓掌,掌聲落下的同時,服務員現身,端來一盤夾滿新鮮奶油的蛋糕卷。“啊,這里。”舉手的是一個女生,剛好輪到她做自我介紹。
“我叫矢代翼。”
她像緊盯著眼前的蛋糕卷一樣鞠了一躬。矢代用右手輕輕攏回垂到耳朵前面的頭發,抬起了頭。
剛剛做完自我介紹的袴田嚇了一跳:“矢代同學,你也太漂亮了吧!”語氣像在征詢其他人的同意。
矢代害羞地笑著,右手微微掩住面龐,客氣地回了一句謝謝。
哪有,我一點也不漂亮——矢代太漂亮了,漂亮到如果這么回話,恐怕連老天爺都要降下懲罰。九賀的長相也很出眾,而矢代的美貌又是另一種風格。哪怕說她在一家女性時尚雜志社做模特,都不會有人覺得奇怪。矢代介紹說,她在家庭餐廳打工,不過是另一家連鎖品牌,不是我們來的這家。作為一個求職的應屆大學生,她的發色稍微有些淺,但聽她說自己天生就是這個發色以后,我們恍然大悟,再看過去,只覺得那個顏色妙不可言。
“我對國際問題很感興趣,現在在御茶水女子大學學習國際文化。我還喜歡出國旅游,去年在歐洲五個國家游歷了兩個月。我對自己的語言能力也很有自信。”
但凡求職的學生,或多或少都已習慣了做自我介紹,但矢代的自我介紹比任何人都自信大方。她講話的同時,堅定的目光也輪流照向每一個人,輪到我的時候,我簡直要被自己沒出息的樣子整得面紅耳赤。我根本找不到插話的機會。毫無疑問,就算我和矢代能當一起求職的同伴,也肯定當不了朋友。我這邊剛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些距離感,矢代卻突然猝不及防地變了表情,一下子笑容滿面。
“那個……我剛剛是不是說得太生硬了?大家別當回事兒。”
她臉上浮起毫不設防的笑,仿佛面對的是自己最親密的朋友,接著輕輕拍了拍身旁嶌的肩頭,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如果她是算準了時機,才擺出這么一副松懈不設防的樣子,那還真是個非常人所能及的競爭高手,但大概是我自己想太多了吧。她在社交狀態下豎起了銅墻鐵壁,正因如此,私下不設防的樣子才能消除我的顧慮。
大家為矢代鼓掌,隨后嶌開始了自我介紹。嶌幾乎只重復了我之前在咖啡店聽到的那些內容。姓名嶌衣織,現在是早稻田大學社會學系學生,在連鎖咖啡店打工。她說的基本都是我聽過的,于是剩下的時間里,我就出神地看著她的側臉。不是我孟浪,實話實說,嶌無疑也是個美女。如果說矢代的漂亮接近身形纖瘦的模特,嶌就像是莫名有種純真感的清純女演員。兩人看起來就像一對有年齡差的姐妹。
嶌說完后就輪到我了。我說,我叫波多野祥吾,是立教大學經濟系的學生。而后又略帶詼諧地提到自己是散步社團的成員,散步社團的活動僅僅是時常在路上閑逛。我沒有什么長期從事、值得一提的特殊經歷,但自認為挑戰新事物的探究精神比一般人要強,一向以成為“還不錯的人”作為自己的目標。我就像拼圖一樣,把之前面試時得到過不錯反響的話語拼湊到一起,順暢地完成了自我介紹。
輪到最后的是一個叫森久保公彥的男生。看到他儼然聰明人標配的無框眼鏡和銳利的目光,我下意識地判定這人肯定是東京大學的高才生,聽他介紹,才知道他原來來自一橋大學,總之也是非常優秀的人才。自打進了家庭餐廳,話最少的就是他了。他的自我介紹也最簡潔,說完學校、專業、名字,就以一句“請多多關照”收了尾。森久保似乎并不準備多說一個字眼,直接向后靠在椅背上,于是也沒人再追問他什么了。為了不讓氣氛變得尷尬,魁梧的袴田和漂亮的矢代帶著笑容,略帶夸張地鼓起了掌。
說句題外話,找工作的過程中,我偶爾也會碰到東大的學生。集體面試時,一聽到有人說來自東京大學,不知道為什么,我立馬就會涌起一股難以名狀的緊張感。不過,東大的學生也不一定就優秀到超出想象,有時他們一開口,我就會放下心來,感覺大家一樣都是人。
為什么我會這么想呢?因為從五千人當中脫穎而出的在場六人中,沒有一個來自東京大學。學歷終究只是學歷。斯彼拉鏈接是真的看到了我們的內核后,才選定我們六個進入最終面試。一想到這里,我的內心深處就滿懷感動。
“前幾天地震了,大家都還好吧?”“沒想到發生那么嚴重的地震,斯彼拉的考核日期竟然一點也沒調整。”“說起來,××公司的人事部還被狠批了一通呢。”……不痛不癢地聊了幾句后,我們終于轉入正題。
“我覺得,我們首先應該提前了解斯彼拉的業務。”九賀皺起硬挺的眉毛,開口說道,“只要準確地把握住討論方向,就不用擔心當天拿到的是什么議題了。前期調研是個大工程,但不掌握必要信息,我們就不可能制訂出解決措施。”
“確實,我們可以先各自調研,再聚在一起討論,我覺得這個方向不錯。”袴田環抱起粗壯的胳膊。
“就這么辦吧。”矢代點點頭,“干脆定個定期組會的日程,大家覺得呢?比如每周日下午五點之類的。”
“同意。”剩下的三人也表示贊成。我們建了郵件群組,又在SPIRA上成立了網絡小組。考慮到不是每一次都能全員到齊,我們決定每周召開兩次問題解決會,時間定在周二和周六的下午五點。
討論過程沒有磨蹭,該定的很快都定了。這種平時幾乎沒怎么體會過的高效讓我感慨十足,同時我也實實在在地確信他們就是該留下來的那批人。
“祝我們今后全都成為同事!我預感會實現的。”我情不自禁地冒出這么一句。九賀帥氣地頷首:“最終考核采取這樣的形式太不同尋常了。剛聽說的時候,我還困惑了一陣,甚至覺得這樣占用求職者的私人時間不太合適。然而仔細想想,這和讓我們寫應聘申請表其實是一個道理。提前告知參與小組討論的成員都是什么人——這樣做其實是非常‘公平’的。我們好好組建起團隊,一起入職斯彼拉當同事吧!”
第一次組會上,帶來最多資料的是話最少且看起來對入職斯彼拉并沒有強烈渴望的森久保。
“基本上,斯彼拉的主要收益來自付費會員‘斯彼拉貴賓’[5]交納的會費,第二大收益來源是廣告費。從簡易的橫幅廣告到利用社區功能的引流廣告,SPIRA上的廣告種類多種多樣,一應俱全。我盡可能收集了最多的資料,打印出了紙質版。”
森久保補充說,由于時間緊張,因此沒能整理出全面的概要。然而單是在這么短的時間內調研到這個程度,就已經很值得嘉獎了。我準備的資料只有五張A4紙,而森久保準備的一沓紙看著得有三厘米厚,我除了驚嘆還是驚嘆。
九賀帶來個消息,說上野有那種租賃會議室,一小時收費五百日元。會議室里有一塊大白板、燈、插座、桌椅,雖然不到十疊[6]大,但對我們來說已經十分夠用。
“有關斯彼拉,我準備的東西沒有那么多,不過——”矢代說著也從包里拿出一大摞資料,“我調研了國外的社交網站模式,也從外國朋友那里了解了一些情況。雖然不清楚能不能派上用場,我還是先翻譯出來了,這樣大家看起來也更方便。”
“厲害啊。”袴田發自內心地驚呼一聲。
“看起來還是挺認真的吧。”矢代笑著回了一句。
“難道只是看起來認真,實際上沒怎么花心思嗎?”我笑道。
“看來我說了什么多余的話。”
會議室里溢滿笑聲,氣氛升溫,然而很快又恢復了緊繃。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聚在一起不是為了玩鬧。九賀盯著擺在桌上的六摞資料,手指摩挲著下巴,似乎陷入了思考。
“先把帶來的資料整合一下吧。矢代調研的國外資料作為附加參考應該具備很大的價值,不過我覺得眼下還是要先聚焦于斯彼拉本身的情況,在這個基礎上整合信息。那么……”
“我們先花一個小時看下資料吧。”我提議道,“大家分著看,提取出主要信息并列在白板上。列完所有可能的議題后,再循著顯現的脈絡分類探討解決方案,怎么樣?”
九賀用力點頭,確認了其他人也沒有反對意見。大家像聽到發令槍聲一樣,迅速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我們首先把各自資料當中的要點列在白板上,然后六個人分著細讀森久保帶來的資料。我翻開自己手上的幾頁,情不自禁地拍膝叫好。股東大會的資料、公司財報上的簡短記述、創始人及其深交者的著作,還有各種乍看起來就像娛樂雜志的報道,與我們的任務毫不搭邊——實際上卻處處充滿值得挖掘的信息。我心里涌起不可言說的挫敗感,然而更多的則是感動。森久保的能力,以及他潛藏在內心深處、對于斯彼拉鏈接的熱情與執著,深深打動了我。這么龐大的信息量不是一朝一夕間就能收集得來的,他應該很久之前就在勤勤懇懇地整理這些東西了。
我燃起斗志,暗暗告誡自己不能認輸,又翻了一頁過去。這時一個聲音傳來。
“波多野同學,要不要分點資料給我?”
聽到嶌的聲音,我不由自主地抬起頭,而后嚇了一跳。從開始到現在還不到二十分鐘,嶌卻已經看完了分到她手上的所有資料。她是不是急著看完,所以馬馬虎虎的?像是為打消我無端生出的懷疑一般,只見白板上的概要——大標題簡明易懂,下面還跟著一目了然的細致解讀。
“……好快,你是會速讀嗎?”
“沒有沒有,我哪里會這個。只是相對來說這方面一直算是我比較擅長的,像提取核心信息啦,挖掘本質啦之類的。我的洞察能力還不錯——哎呀,這么說好像有點兒自以為是。”
我接受了嶌的提議,給她分了些手頭的資料。最后嶌又從其他四人手里各分了些資料,把原定一小時的閱讀時間縮短到四十分鐘。她還多做了一小步,在白板上無序羅列的信息間添加了邏輯線,把斯彼拉的營收業務劃分為“產品促銷”“大型活動”“信息收集”“簡易橫幅”四類。
她的表現實在過于優秀,我抱起胳膊,心想,總還有可以補充的地方吧。結果想破腦袋也只想出一個建議。
“‘大型活動’或許可以再細化一下。”
“確實,考慮到龐大的信息量,再稍微細分一下應該會更好。”九賀對我的意見表示贊同,“照現在這個情況來看,‘簡易橫幅’成為小組討論議題的可能性很低,我們也許不用投入太多精力,最好還是把更多的時間放在收集其他類別的相關信息上。”
“是的。”森久保接過話頭,“有些類別的資訊稍顯不足,我再去多收集一些。尤其是‘產品促銷’類,信息量顯然很少。”
“我也許可以在‘大型活動’方面幫上忙。”矢代睜大漂亮的眼睛,微笑著說,“我認識幾個做活動組織策劃的朋友,應該能打聽到第一手訊息。我這邊盡早聯系他們,問問他們有沒有和社交網站合作過什么項目。”
大家點點頭,各自在記事本上匆匆記錄著什么。白板上新寫了不少內容,這個人的提議往往引發那個人的新奇想法,新的方向一個接一個地顯現成形,租賃的會議室轉眼就到了退還時間,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哎呀呀,完了。”
袴田從資料堆里抬起頭,雙臂環抱在厚實的胸前。我見他盯著時鐘,以為他指的是退還會議室的時間到了,沒想到他突然打趣似的皺起臉。
“……今天我完全沒有表現的機會呢。”
看他的表情,不是想尋求安慰,而是在逗弄大家。所有人都毫無顧忌地笑了起來。
在第一次的小組組會上,和其他人相比,袴田確實顯得有些收斂。不過第三次組會舉行那天,他真正的價值發揮得可謂淋漓盡致。
我們倒也沒發生多么激烈的爭執或糾紛,只是有那么一會兒,森久保和矢代之間出現了一點點意見分歧。森久保認為“產品促銷”和“大型活動”很有可能成為小組討論的議題,應該集中思考這兩類問題的解決方案,而矢代則認為其他類別也應該兼顧。他們并沒有吵得不可開交,但是互相都不讓步,你一句我一句,話說得有些刺耳。空氣中彌漫起難以言喻的氣氛,團隊似乎有了分崩離析的征兆。此時必須得有人站出來叫停。然而即便九賀反復勸森久保和矢代冷靜下來,火藥味依舊越來越濃。我擦去額頭滲出的冷汗。就在這時——
“既然無法統一意見,那就只能憑力氣解決了。”
焦躁的袴田咯吱咯吱轉動脖頸,站起身來。身形魁梧的男生單是氣勢凜然地站起身,就能釋放出強烈的壓迫感。先前滔滔不絕的森久保和矢代也在一瞬間不由自主地噤聲不語。袴田是不是準備各打五十大板,進行武力鎮壓?不客氣地說,有這種預感的應該不止我一人。
袴田開始伸手摸索自己放在會議室一角的包,最后掏出來的卻不是指虎[7],而是細細長長的東西,用可愛的包裝紙裹著,好像禮物一樣。一、二——一共有五份。
“雖然突兀了點吧,接下來我要頒發袴田杯大獎了。”
“……袴田杯?”
袴田點點頭,依然沒有多做解釋。
“首先是九賀同學。”袴田把那個包在紙里、不知究竟為何物的東西遞到九賀面前,“恭喜你獲得袴田杯‘最佳領導獎’。這個獎授予那些發揮了出類拔萃的領導能力,帶領團隊高效協作的人。恭喜!”
還沒搞清楚狀況的九賀微微點頭,接過獎品。
“接下來是波多野同學。恭喜你獲得袴田杯‘優秀智囊獎’。這個獎授予那些一直縱觀全局,準確判定團隊前進方向的人。恭喜!”
接到手里的獎品比我想象的輕了很多。之后,袴田又先后給嶌、森久保、矢代頒發了“最佳成員獎”“信息收集達人獎”“全球視野&人脈達人獎”,同時恭恭敬敬地遞出獎品。
“其實,我本來打算等今天的討論結束后再頒獎,現在稍微提前了些。我自己揣摩了大家的喜好,在日本橋的高島屋買了獎品……東西也沒多貴,你們要不要打開看看?”
我們都沒太搞懂袴田是什么意思,然而打開包裝,看到里面的脆香棒,所有人都愕然發笑。袴田做戲做全套,給每個人的口味還不一樣,會議室里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終于緩和下來。回過神時,我才發覺先前沉悶的情緒已經一掃而空。
“你整這些干嗎?”我笑著問。
“本來只是想帶過來讓大家一起吃,不知怎么就起了這個想法。”
“還專門包起來?”
“那個嘛,開個玩笑咯。”
我笑得更開了。袴田朗聲大笑,笑完后略帶認真地說:
“說實話,在聚焦議題這一點上,我贊成森久保同學——啊不,森久保的意見。但矢代說得也有道理,我們不應該疏忽其他類別。我在想,要不然干脆就總結出適用于所有領域的通用型解決方案,形成指導手冊,大家覺得這樣如何?”
袴田挑的時機正好,所有人都順從地點頭,贊成他的提議。
“‘公平’的折中方案。”
九賀一錘定音,這次沒用敬語[8]。我們自此也都沒再說敬語。說起來,可能袴田才是我們這群人中最能引導氣氛的人。好久沒吃脆香棒了,我一邊咂嘴享受美味,一邊在心里如此想到。
休息時間,我去衛生間上小號。剛站到便池前,幾乎同一時間,森久保也來到我旁邊,對著墻面喃喃自語:
“剛剛真是多虧了袴田。”
聞言,我不由自主地轉過去看他。森久保平時沉默寡言,臉上的表情也幾乎一成不變。在我看來,他不是傲慢無禮,只是為人比較嚴肅,不過我從沒想過他也會開口夸人。我淺笑著說:“互幫互助嘛。”
“小組討論,”森久保依然盯著墻面,目光悠遠,“我以前也參加了不少,經常遇到碎石機一樣的家伙。”
“碎石機?”
“根本沒什么本事,只看了點指導手冊,就不自量力地想要主導局面。說要整合大家的想法,其實根本說不出個所以然,完全不動腦筋,只會把大家的意見復述一遍,白白浪費時間。只要有這種人在,小組就完了,所有人都會被他拖下水。”
“啊……還有這回事。不過確實有這種人,我偶爾也會碰到。”
“這么簡潔高效的團隊,我還真是第一次碰到。第一次覺得其他人一點也不煩。”
對森久保來說,這恐怕是他能給出的最高評價了。森久保沒有再多做解釋,動作利落地抖抖殘尿,開口說:
“可能是我不太喜歡吵吵鬧鬧的氛圍,所以之前對你們態度有點兒差,不好意思。我就是死也要進斯彼拉。一起拿到錄用通知吧!”
森久保瀟灑地轉身離去,看著有點兒好笑。我凝視著他的背影,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我和他所想的完全一致。我也希望我們所有人可以一起入職斯彼拉,不,在這個時候,我甚至確信這個想法一定會實現。
不管遇到什么難題,不管面臨多么不合常理的安排,一切依然盡在掌握之中。我們正在組建一支最強的隊伍。我們一定,絕對,能夠實現全員錄用。
4月12日,星期二,算起來是我們第四次碰頭。
矢代要采訪做活動組織策劃的朋友,森久保有兼職抽不開身,兩人都沒來,剩我們四個聚在一起討論。該定的差不多定好以后,袴田、九賀相繼離開,等回過神來,會議室里只剩下我和嶌兩個人。反正會議室的租用時間還剩一會兒,干脆就在這兒填一下其他公司的應聘申請表吧。這么想著,我奮筆疾書起來,與其說是“留下來用功”,不如說我的心情更像是在“加班”。
寫完后,我足足檢查了三遍,確認有沒有錯別字。一抬頭,發現嶌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大概是一直埋頭做事,體力到達極限了吧。空空如也的茉莉花茶飲料瓶像是被她推出去的,橫躺在桌上,旁邊是寫有斯彼拉鏈接校招說明的宣傳冊。“在斯彼拉提供的廣闊天地間,你將成長(Grow up)、超越(Transcend),蛻變成為全新自我”,這些內容我早已爛熟于心。嶌先前大概也一直在反復看這本冊子吧。
沒來由地,一股熱意突然涌上心頭,眼睛莫名其妙地濕潤了,連我自己都覺得這起伏的情緒實在好笑。感動之余,我露出一個自嘲的笑,撿起嶌掉在地上的毛毯。已經過了晚上七點,位于三樓的會議室窗前出現了半輪明月。會議室可以用到晚上八點,就讓嶌睡到那個時候吧,我這么想著,隨手撣了撣毛毯上的灰,輕輕蓋到嶌的肩頭。
我自以為動作很小心,完全沒料到嶌會醒來,結果驚嚇過了頭,一直退到墻邊。
“對不起,我只是想給你蓋上毯子。”
抬起頭的嶌很快又趴回桌上,藏起睡顏,半夢半醒間嘟囔出一句稍顯親近的話:“我還以為是哥哥呢。”
“啊哈哈……”幸好沒被嶌誤解為流氓,“對不住。”
“哪里,是我害你費心了……現在幾點了?”
“七點……二十分。”
“哇……我睡了這么久啊。”
嶌再次抬起頭,盯著手邊的東西看了一會兒,確認自己的進度。她大概也在準備其他公司的簡歷和應聘申請表吧。她拿起一張紙檢查完背面的內容后,又拿起另外一張。沒多久,她把所有紙張收攏到一起,放到桌子邊上。
“其他公司的應聘申請表?”
“……嗯,我想著把這幾張表上的自我展示那一欄寫完。”
“寫的是‘對洞察能力很有自信’吧?”
“別開我玩笑了。”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還挺擅長自我分析的,按說寫起來不難。會在什么時候做什么,什么時候做不到什么,這些我都心知肚明,可真到了要落筆的時候,卻不知道為什么,總是猶豫不定。”
嶌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驅散開殘留的些許睡意,眼睛看向窗外。
“月色真美啊。”
嶌是在借用夏目漱石的逸聞[9]向我示愛嗎?我完全沒有這種想法。因為她在陳述事實,此刻的月色確實很美。
“好漂亮的黃色。”我也凝視著窗外應道,“純正的黃。”
“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直很喜歡月亮。”
“唔,確實有吸引人的感覺。”
“它只顯露表面。”
“嗯?”
“我是說月亮——從地球上看絕對看不到它的背面。聽說了這點以后,我就開始想些有的沒的,月亮背面會是什么樣的呢?”
“真有意思,是什么樣的呢?”
“什么樣的呢,不在上面住上一住大概是無從知曉的。”
說完,嶌臉上的笑意仿佛細雪融化一般逐漸轉淺。窗外照進的月光讓她的臉上隱隱泛起黃色的光輝。
嶌默默無言地凝視著月亮,那張臉有如思念故鄉的輝夜姬[10],溢滿鄉愁之色。我正想開個玩笑,問她是不是從月亮上來的,但冷靜下來,發現這個玩笑并沒有多么好笑。這時,嶌突然掉下淚來,而后滿臉濕潤。
“對不起,莫名其妙就……不對勁了。真的和你完全沒關系,我怎么一下說這些。”
我給埋下臉的嶌遞出手帕,默默地凝望她聳動的肩膀。
嶌為什么會流淚,我自然毫不知情。要說沒有因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心生半點漣漪,那當然是撒謊,不過我也沒有過于驚慌失措,因為我也一樣,偶爾會萌生想哭的念頭。
大三下半學期,求職季就開始了。工作當然得找,不努力不行。然而悲哀的是,我卻懵懵懂懂,找不準努力的方向。怎么做有利于拿到錄用通知,怎么做不利于拿到錄用通知,我對此完全一竅不通。
另一方面,不能全盤否定的是,這樣的懵懂也挽救了我。從小就沒有突出的地方;學習也好,運動也好,都馬馬虎虎還算過得去;總感覺是個隨和、機靈的好人——周圍人這樣評價在成績表上沒有任何一項亮點的我。我開始第一次把他人的評價當作參考,思考自己的優勢究竟在哪兒。找工作雖然艱辛,但我可能也并非不擅長。在院系同學、打工的便利店同事、散步社團的成員口中,我好像能把事情完成得比其他人更好。然而除了“好像能把事情做好”,再也沒有超出這個層面的其他反饋了。就好比如果用透明的槍持續射擊看不見的敵人,我可以拿到出乎意料的不錯的成績,然而即便因此產生喜悅,當中也不存在具體的依據和定準。比起看不到來由的勝利帶來的喜悅,無情地抵在面前的敗北之痛反而會一直深深地留存在我的心間。
任何人都不可能百戰百勝,這是求職的現實。即便闖進了斯彼拉鏈接的最終一輪考核,卻也同時收到了眾多企業的落選通知。嶌想必也和我一樣。
當我們六個人在這間會議室里展開討論的時候,毫無來由的自信會像細胞膜一樣輕柔地撫慰內心,然而一旦收到落選通知——所謂的“祝福信”,我們就會陷入被全盤否定的失落中。
毫無來由的自信,毫無來由的安心,毫無來由的焦慮。
在漂浮無依的狀態中,我正面臨著恐將影響往后數十年人生的一大挑戰,根本不可能保持冷靜。
“太多事讓你不安了吧。”
嶌沒有回話,趴在桌上頻頻點頭,要是能輕柔地抱住她的肩頭就好了。這不是在面對柔弱的女孩時產生的瞬間沖動,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才發覺自己已經不可避免地被她吸引。
我把嶌看作與其他小組成員一樣出色的人才。被她的努力打動,放任自己對她可能抱有的苦惱感同身受。對嶌的一切,我都抱著毫無疑義的尊重,然而除了尊重,我還對她懷有超出其他四個人的感情。
我向流淚的嶌打了聲招呼,走向外面的自動售貨機。買什么呢,我只猶豫了一瞬,在看到茉莉花茶時便有了答案。嶌一直喝茉莉花茶,肯定會喜歡的。我順帶著又買了罐熱咖啡,是給自己的。打開會議室的門,嶌頂著紅腫的眼,對我撐起一個笑。
“剛剛真是不好意思。你可千萬要保密……”
我說了聲“好”,把茉莉花茶遞給她。
作為替你保密的回報,下次我們倆單獨出去玩吧——如果嶌是社團的朋友,這種調情一般的話我大概早脫口而出了。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就在正式開啟求職之旅的去年十月前后,我結束了與女朋友一年零三個月的戀愛(不,是被結束了)。搭訕嶌不算出軌。但我沒這么做,想必是因為在我眼里,她已經成為與我并肩作戰的職場伙伴。
這或許就是一個人成熟的體現。懷著自己都不知道是對還是錯的預感,我把嘴湊到微甜口味的咖啡罐邊。
第一次覺得咖啡甜過了頭。
“再次感謝大家辛勤備戰斯彼拉的最終考核,大家辛苦了。本來說只是一起吃個便飯,其實是騙你們的,今天我們不醉不歸,不喝的家伙要重罰,都放開了喝吧!干杯干杯!”
除了因為參加面試姍姍來遲的九賀,其他人全都穿著便服。
脫下面試套裝,求職者也只是普通的大學生而已。一群大學生聚在酒館,勢必會有一場喧鬧的酒局。袴田說完開場詞,短短幾秒就灌進去一大杯啤酒,很有大塊頭的架勢。矢代有如風卷殘云一般,一口氣喝干了整杯白葡萄酒。森久保似乎一喝醉就變得十分謙卑,喋喋不休地嘟囔著懺悔的言辭,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酒至微醺的我看著這個樣子的森久保,忍不住發笑。袴田也笑了。沒多久,森久保也笑了,大概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好笑吧。
“老是討論這個討論那個,氣都喘不過來了,什么時候找機會聚一聚,放松一下吧!”——九賀一這么提議,矢代就舉手贊成,說有個地方還不錯,“他家的比薩和精釀啤酒都很好,要不要去那兒?他家不是榻榻米式的座位,擺放布置的都是桌椅,最重要的是菜肴真的很好吃”。然而現在,擺在桌上的比薩等菜肴并沒像矢代所說的那樣,受到大家的熱情追捧。這當然不是因為比薩不好吃,而是所有人都一個勁兒喝酒,根本顧不上吃。
很快,一個大大的紅酒醒酒瓶擺在嶌的面前。嶌說過自己不會喝酒,平時滴酒不沾。此起彼伏的掌聲響起,仿佛迎來了生日會上推出蛋糕的一幕。熱鬧歡騰的掌聲中,森久保一臉認真地說:“你不喝酒吧?那不能亂來……是我的錯,不要因為我勉強自己。”話音剛落,全場被更大的笑聲包圍。閑提一句,我喝醉了就愛笑。酒一進肚,平時根本不覺得好笑的事也能逗得我哈哈大笑。
“衣織,今天就放開了喝吧。”矢代點點頭,隱隱有種自信滿滿的感覺,繼續勸道,“只喝茉莉花茶怎么有體力撐過小組討論呢?今天我讓你喝,出什么事我負責!從現在起,這只醒酒瓶就是你一個人的了,你要把它喝完!”
酒從醒酒瓶倒入玻璃杯,嶌勉強喝完第一杯酒,弱弱地比了個V字手勢。
袴田似乎燃起了勝負欲,他也狼吞虎咽般喝干啤酒,豪邁地擦去嘴角的酒沫。
“袴田……你不是說明天有面試嗎?這么喝能行嗎?”
森久保流露出擔憂,袴田用力摟住森久保的肩膀——
“別擔心!反正我們都要進斯彼拉,其他的面試無所謂!這么開心的日子誰不喝酒?不喝酒的家伙要判死刑、死刑。”
“給,帥哥。”矢代歡快地應和著,遞來濕毛巾。
袴田拿濕毛巾擦干凈嘴邊殘留的酒沫,估計是來了興致,縱聲高歌起來,唱的是幾個月前剛因為吸毒被逮捕的歌手相樂春樹的歌,喝醉的我下意識捧腹大笑。
“怎么偏偏要唱這首?別唱了,快別唱了。”森久保雖然在笑,無疑也是在認真叮囑。相樂春樹如今儼然過街老鼠的代名詞。他曾因疏忽駕駛造成過交通事故——自打幾年前新聞報道了這件事,相樂春樹的公眾形象就已經岌岌可危了,前些日子的吸毒報道最終給了他致命一擊。盡管相樂春樹絕對屬于實力派情歌歌手,但和偶像派一樣包裝美好人設的營銷手法加劇了事件的嚴重性,隨著形象的轟然崩塌,公眾也對他失望至極。
雖然沒有實際驗證過,但我想,要是在谷歌上搜索“相樂春樹”,隨便點進一個鏈接,看到的肯定全是關于他的負面評價。
袴田唱到副歌部分時,嶌一下來了勁,把第二杯酒喝得一干二凈,豪爽的做派讓我們拍手大贊。掌聲還沒散盡,又是一杯下肚。正當我們起哄讓她再來一杯時,穿著西服的九賀跟隨服務員的指引來到座位前。
我們毫無顧忌,大聲喧鬧的場面大概超出了九賀的想象,他看起來好像被我們嚇了一跳,夾克都忘了脫,整個人呆愣了一陣。沒多久,他浮起笑意,開始與我們漸漸合拍。九賀看著放在嶌面前的醒酒瓶。
“……嶌,你不是喝不了酒嗎?沒問題吧?”
第四杯酒咽得并不順利,嶌稍微嗆住了。矢代替嶌點點頭:“今天這個日子,即便是衣織也必須得喝,沒問題。九賀,你也放開了喝。”
“不要太勉強啊。”九賀不放心地叮囑道,隨即坐下來,從矢代手里接過菜單。他沒仔細看,說了句先來杯可樂,袴田聽了略有些激動,九賀面帶歉意地一笑,求袴田放過自己。
“回家后還要做學校的課題,今天就放過我吧……對了,森久保,謝謝你的書。”
“書?”酩酊大醉的森久保眼神渙散,“什么書?”
“麥肯錫的那本啊。你說好多人都想找你借那本書……我快看完了,二十號應該能還你,你有空嗎?”
“哦……”森久保扶正眼鏡,拿出記事本,“那本書啊……我三點在神奈川有面試,我看看……五點過后可以。”
“好,那到時候找地方會合。”
我提議說:“反正你們兩個要會合,不如就把小組下次碰頭的時間調整到二十號。我二十號當天一直有空,如果大家的日程能對上,那就很方便了。”然而袴田看了看自己的記事本,嘟囔說他二十號不行,其他人也各有各的安排,調整日程的事于是擱置下來。
九賀的可樂到了。大家紛紛合上記事本,準備一起干杯,唯獨袴田依然感慨萬分地看著記事本,吸了下鼻子。我起先以為是看到袴田喝得臉頰通紅,才會產生這個錯覺,然而他似乎真的管不住淚腺了。
“啊……寫得滿滿當當。”袴田合上記事本,在封面上輕敲兩下,欣慰地說,“我們組成了一個相當不錯的團隊啊。”
他的語氣一下子正經起來,莫名有點兒好笑。盡管我喝醉后只知道傻樂,但也不是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的家伙,這回我沒打趣他。大家都噙著羞澀的笑點點頭,各自回首一路走來的這段日子。
“錄用通知會拿到的,大家都會有的。”
這句話從最不可能這么說的森久保嘴里吐露出來,奇異地令人感動,先前一直煽動著歡樂情緒的醉意驟然刺熱眼角。距離正式考核明明還有一個多星期,不知怎么,我們卻已經有了塵埃落定的感覺,我也打開了話匣子。
嶌很勤奮,袴田總是那么積極向上,矢代的眼界最開闊,森久保實在優秀,九賀的領導能力很少見,大家一定要一起入職啊,不,是一定能——我的講述稍微有些激昂,自己都有點兒不好意思,然而沒有一個人發笑,所有人都深深點頭。
袴田等我說完,開口說:“讓我們再次干杯,祈禱全員入職斯彼拉吧!”
九賀打開可樂,我們再次回歸先前歡樂的酒局氛圍。醉意加劇的袴田像我先前一樣,極力稱贊起每一個人,翻來覆去,好像怎么都說不夠似的。被稱贊的我們也拋開謙遜,一起大夸袴田。大概是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好意思,受到夸贊的袴田一個勁兒向身邊的人勸酒。
就在嶌硬生生往喉嚨里灌進不知多少杯紅色的酒液時,一片掌聲中,九賀拍拍我肩膀:
“……波多野,能聊幾句嗎?”
大概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和我說吧,九賀一臉意有所指地比著衛生間的方向,我隨之站起身,袴田看到了,指著我們倆:
“看這倆人——”等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到我和九賀身上后,他接著說,“這么自然地約著一起去廁所,這才是人與人之間真正的羈絆哪。”
其實并不是多么好笑,但我確實已經喝醉了,還是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吹著夜風,走了幾分鐘,醉意清醒些許。
嶌、矢代與我乘坐同一條線路回家。我們過了檢票口,抬頭盯著電子屏,看下一趟電車的到站時間。距離末班車還有好幾趟,地鐵站里比較空曠,我一路看著嶌的背影消失在洗手間門口,矢代大概是喝多了,直接開口問我:
“你喜歡衣織吧?”
還是與九賀在衛生間閑聊和先前似醒非醒的時候好,我麻痹的大腦使勁消化著矢代的話,終于理解了她的意思。因為是花了些時間慢慢反應過來的,所以才沒有亂了陣腳。
“那么明顯嗎?”
“你提到衣織的次數實在太多了,還總是用余光追著她跑。不過衣織自己有沒有意識到,我就不清楚了。其他人都感覺到了。”
“原來如此。”
“這不是挺好的嘛。還沒進公司,先開始辦公室戀愛。你們兩個看起來也很合拍。”
今天喝得最多的顯然是袴田,僅次于袴田的無疑就是矢代。袴田從頭喝到尾,矢代哪怕十分鐘后有面試,依然能毫無顧慮地豪飲,臉色變也不變。酒至正酣之際,她還能注意到每個人是不是夠喝,趕在前邊為大家點單。矢代倒酒的架勢也很熟練,像是久經沙場的老手。我還真想像她那樣掌控酒局,正想著的時候,嶌回來了。
電車里并不擁擠,不過空著的座位都是老幼病殘孕專座,我只得抓住吊環。這時,矢代坐到了連著的三個空座的正中間。
“你們也坐啊,反正都空著,沒事沒事。”
她無所顧忌的舉動令我稍感無措,我與嶌面露苦笑,像在征詢彼此的意見一樣。大概是怕座位被別的人占了,矢代以一個一氣呵成的動作交疊起修長的雙腿,而后立刻把自己的包放在空座上。那是個淺褐色的真皮包。即便我不懂奢侈品牌,也不懂包,至少也知道HERMES讀作愛馬仕。這或許是我第一次見到實物。
“波多野,你那個很重吧,就算你人不坐,放個包也行啊。”
矢代說的是我拿在手里的大公文包。包確實重得非比尋常,里面裝滿了我們迄今為止用到的所有資料。
第一次碰面的時候,大家就提出了今后收集的資料放在哪里保管的問題,我主動接下了保管資料的任務。為了求職,我租了一間小倉庫,不如就由我帶回去保管吧——話音剛落,大家就起哄,說我真有錢啦,真厲害啦。不是謙虛,也不是別的什么,我還真不是什么有錢人。大家估計把我說的倉庫想象成了車庫、馬棚那么大的地方,其實僅僅是比投幣式儲物柜略好而已,月租金兩千日元整。我住在自己家,租這個倉庫,單純是因為房間太小,想有個方便放東西的地方。說白了,不是因為有錢,而是因為沒有地方可用,這才不得不租。
真正的有錢人不是我。大概是另外一個人——老幼病殘孕專座上的愛馬仕包隨著電車的震動微微搖晃。
公文包確實重,然而即便如此,我也不太想把它放到座位上去。我逞強說,包沒那么重,我拿得了。就在這時,我們三個的手機同時振動起來。同時收到提醒,大概意味著小組里的哪個人群發了一條消息吧。然而事實證明我想錯了。
發件人是斯彼拉鏈接股份有限公司,郵件內容簡單到滑稽,讓我們三人一時失聲。
【關于4月27日最終考核的內容變動通知】
我是斯彼拉鏈接股份有限公司的招聘負責人鴻上。
衷心感謝各位前段時間光臨我司。原定于4月27日(周三)的小組討論(最終考核)將變更考核方法,特此來信通知。
受上月11日發生的東日本大地震(東北地區太平洋洋面地震)影響,綜合考慮我司運營情況,我們遺憾地決定,今年的錄用名額限定為“一人”。因此,當天的小組討論將請各位探討“六人中誰最應該拿到錄用通知”,我司將向經小組討論推選出的候選者發放正式錄用通知。
事出突然,非常抱歉。
感謝各位的理解與配合。
心里的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希望六位合作進行團隊討論——負責人對我們說這話的時候,地震早已過去了兩周。既然如此,至少也該在那個時候說明考核方式有可能會變啊。都決定只錄用一人了,還有必要讓我們自己討論誰最適合斯彼拉嗎?小組討論作廢,再來一輪普通的面試不就行了嗎?這么荒謬的考核方式,我真是聞所未聞,太欺騙人了。
我完全無法理解這種做法,然而即便如此,片刻過后,駁斥回去的想法最終還是消失殆盡——我們這幫求職大學生根本不理解社會的本質,可我們面對的卻是日本最先鋒,也最善于謀算的公司斯彼拉。我們眼里覺得不正常的種種現象,放到成人世界或是日本最頂級的IT企業里,可能全都是正常而普遍通行的常識。
等我從手機屏幕上抬起頭時,矢代已經不在座位上了。她肩上背著愛馬仕包,手抓著吊環,從她的表情來看,似乎自先前起便一直都是這個姿勢。我和嶌面面相覷了一會兒,意識到對面的人已經不是同伴、朋友,只是敵人,然而即便如此,我們內心還是沒能完全接受這一事實,雙雙面露苦笑。
“這下完了。”我說。
“這下完了。”嶌點點頭。
“我到了,再見。”矢代十分冷淡地下了車。我和嶌只能茫然地目送她的背影遠去。
那之后,“茫然”的狀態持續了四天左右。沮喪、惱怒都不足以形容我的感受,總而言之,我是第一次體驗到這樣的情緒。就像被強行拔了插頭一樣,一切都結束得猝不及防,殘留下來的只有一股無處可去、不知怎么形容才好的熱情。過去那段日子里,我們積累起的一切,究竟算什么呢?
在旁觀者看來,我大概已經自暴自棄了吧。母親和妹妹都在不同階段問過我工作找得如何。小事一樁啦、還有的找——盡管嘴上這么回答,但那種胸口仿佛被戳了一個大洞的缺失感卻是真實存在的。
4月21日,星期四。盡管我的茫然來得出乎意料,該結束的終歸要結束。
那家公司是不起眼,但是有一定實力,還是不錯的——這是父親對一家中堅型化學纖維業方面的公司所作的評價。值得慶幸的是,我差不多拿到了這家公司的錄用機會。人事部通知我去現場簽錄用承諾函,于是我穿上久違的面試套裝,搭上了去往這家公司的電車。
我在上石神井站下車,踏入了這家公司并不嶄新,但養護得宜,干干凈凈的三層小樓。一個年紀五十上下,看起來很和善的人事專員笑著給我帶路。我進了一間像是初中多功能教室一樣的會議室,面前放著錄用承諾函。
“除了我們公司以外,你應該也參加了其他公司的面試。不過我們有非常強烈的意愿,希望你能加入我們公司,所以想讓你簽一份錄用承諾函,承諾退出其他公司的面試。”
簽了錄用承諾函后是否還能放棄錄用——這是求職大學生間時常討論的話題之一。先說結論,大多數人都認為從法律角度上講,放棄錄用沒有任何問題。我自己也一樣,想先簽個字再說。父親也是上班族,既然他覺得這家公司還不錯,拿來當保底肯定也夠了。
然而握住鋼筆的瞬間,我眼前浮現出自己進入這家公司,每天到這里上班的模樣,與此同時,種種思緒在大腦里炸開,來來回回。
我真正想去的公司在哪里?它當然不在這里。我不是想去斯彼拉嗎?斯彼拉鏈接的考核現在進行到哪里了呢——我還沒有落選。如果我們六個不能同時入職,那就沒有意義了——我是從何時開始產生了如此天真的執念?一切不是都還沒結束嗎?如果我想去的是其他公司,哪怕有一點點給這家公司帶來麻煩的可能性,那么不管我的行為在法律上如何正當,我都應該先做一個有道義的人。
回過神來,我把鋼筆放回到桌上。
“我放棄錄用。”
我再度回歸求職者身份,第二天,又有一家公司通知我不予錄用。
斯彼拉舉行最終考核的前一天,袴田群發了一條短信。
“好久不見(其實也沒多久)。反正都要去斯彼拉,不如大家在澀谷站集合,一起過去吧?”
我沒有理由拒絕。
走出玉川檢票口,已經有四個人等在那里。據說森久保還有其他公司的面試,先坐車走了。看來我是出現在集合地點的最后一個人。
“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我說了句無用的話。
袴田也笑了。“真是的,總之,認真完成小組討論吧,我可完全沒打算讓出錄用機會。”
“堂堂正正來一場吧,”九賀也突然點頭,面容依然端正,“公平競爭,無論誰勝出都不要記恨,我也不打算讓出機會。”
我認真點頭,微微一笑。
“我早就想說了,九賀,你很喜歡用‘公平’這個詞啊。”
“……是嗎?我說得很頻繁嗎?”
嶌和袴田說“是很頻繁”,說完兩人都笑了。
“不過我真的覺得這個詞很好。雖然沒想到事情會變成如今這樣,但我們還是來一場公平競爭吧。”
大家聽到我的話,再次點點頭。矢代不知為何,站在離我們稍遠一些的位置。她面色惡劣地擺弄著手機,心情似乎很差。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她這副表情,想來也是無可奈何。不合常規的事一件接一件,她大概還沒有調整好心態吧。
我們五個坐上電梯,在前臺拿了出入證。人事部的鴻上先生現身,態度誠懇地為更改考核內容致歉,而后直直地盯著我們的眼睛,說了句“今天就有勞各位了”。鴻上先生的身姿和辦公室精簡干練的氛圍,讓我再一次認定自己確實非常渴望進入斯彼拉。
“我會竭盡全力,希望今后依然有機會和您見面。”說這話的是嶌。我心想不能認輸,也準備對鴻上先生說些什么。我先低頭理了理頭發,然而很快意識到無論現在對鴻上先生說什么,都不會影響考核結果。思忖片刻后,我發自真心地說了一句簡潔至極的話。
“我不會認輸。但——無論最后選出來的是誰,肯定都是對的選擇。”
▇ 第一位受訪者:斯彼拉鏈接(股份有限公司)原人事部部長——鴻上達章(56歲)
2019年5月12日(周日)14∶06
中野站附近的咖啡店
有多少年了呢,那場招聘……是在八年前吧?沒想到都過去那么久了。2015年的時候,我從斯彼拉辭職,創辦了如今的這家公司。這么算起來,確實是在八年前,發生地震的那年。真的是彈指一揮間啊。
——幸運的是,公司發展得很順利。我們從事的是以招聘活動為核心的咨詢業務,所有企業都面臨著難以找到合適人才的問題。創業初期的那段時間,我們的客戶主要是中小企業,如今,一些上市企業也漸漸向我們拋來橄欖枝……可以說,我們發展得過于順利了。在斯彼拉的經歷為如今的我打下了基礎。
不過要說順利,真正順利的應該是你吧?聽說你在支付事業部混得風生水起……對,對,風聲也傳到我這里了,哈哈。我雖然離開了斯彼拉,但是并沒有和以前的同事斷了聯系。傳聞這種東西本來就會到處流散。好事也會傳千里。你如今是斯彼拉名副其實的王牌。我也覺得驕傲。那當然了。
對于自己招進來的員工,我多少會懷有一種看待自家“孩子”的感情。如果他表現得不好,我會因此沮喪;如果他工作做得好,我也會像是自己做得好一樣感到驕傲。不管怎么說,都是我自己選進來的嘛。
所以,那年入職的是你,真是太好了。
我長年從事招聘事務,也算見多了可以稱之為“意外”的情況。像是沒收到通知的學生在面試當天趕來,糾纏不休地請求霸面啦,確定落選的學生鬧事,宣稱面試不公,甚至驚動了警察啦——可當年的那種“意外”,我還是第一次見呢。事到如今,告訴你也沒關系,其實當時在隔壁會議室監控現場情況的我們也相當恐慌。還有人事部同事說應該沖進去叫停你們的小組討論。不過最后,我們還是遵守了與你們的約定,一直密切關注著小組討論,直到討論結束。
說句無賴話,我確信你們鬧不出什么動靜。那件事絕對不會宣揚出去,因為我們也好,你們也好,所有人都袒露了自己不為人知的陰暗的一面。誰都不會把那樁“意外”抖摟出去的。確實,小組討論結束后的幾個星期里,我是微微擔心過會有人在就業公告欄上曝光那件事,然而內心深處,我其實安然無憂。因為一旦曝光,所有人都只會遭受負面影響。所有人都是受害者,最終就意味著所有人都是共犯,所以我很放心。
……嗯,如你所說,那件事確實“痛切人心”。當然,你們表露了想要加入斯彼拉的強烈渴望,這對我們來說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情。然而我萬萬沒想到竟然會有人采用那種辦法。拜此所賜,斯彼拉高層大發雷霆,明令禁止我們再用同樣的考核方式。真懷念啊。那可是楠見董事啊——如今回想起來都是笑談了。楠見先生現在還在斯彼拉嗎?是嘛,是這樣啊。
——視頻?哦,你們小組討論的視頻啊,應該是人事部在保管吧。視頻對外保密,不過你想看的話,應該也能看。你去和人事部說一下,他們會拿給你看的。視頻時長不到三個小時,三臺攝像機拍攝的影像還完整保留著。不過,中途畫面切換,只剩兩臺攝像機在拍攝。
話說回來,你為什么現在還關注著那件事呢?已經過去八年了,那都是“年代久遠”的往事了。
啊,去世了?你是說那時的“幕后黑手”?該說什么好呢?他和你一個年級,算起來只有三十歲左右吧?死因是?哦,得的什么病?哎呀,怎么會這樣呢?
這么說有點兒可悲,但小組討論最終找出了“幕后黑手”,真是不幸中的萬幸。要是沒把那人揪出來,局面就真的不可收拾了。讓那種人進入最終考核,真是我們的失職。當時看著倒是個優秀的人才。
……嗯?又是個有意思的問題。其實很簡單啊,簡單到好笑。在此之前,我能再點個甜點嗎?我對鮮奶油真是毫無抵抗力……很意外嗎?人本來就是出其不意的生物。
“幕后黑手”的真面目,真是讓人意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