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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言

在貴州省東南部的崇山峻嶺間,一江清水靜靜流過,這就是沅水上游主要支流——清水江。構成清水江流淌故事最精彩篇章的,可能是清代以來滿江漂流的木材帶出的喧囂與繁華;零星的文獻記載和至今仍在流傳的一些故事中,展開的也正是一幅圍繞木材流動所形成的區域社會歷史圖景。本書試圖擷取其中主要片段,大致勾勒清代清水江下游地區木材之流動過程。

清水江木材的流動,背后實際上是整個流域不同人群在不同時空中演繹出的不同故事。作為一項區域社會歷史的研究,本書希望圍繞這些故事漸次展開,將清代清水江下游地區這一特定區域社會置于王朝國家政治、經濟、社會發展的歷史脈絡中來加以把握,通過對以木材種植采運活動為中心的區域社會歷史基本過程的梳理和描述,探討依賴和通過一個區域市場網絡的發展,傳統中國的國家力量與相應區域的地方社會發生了怎樣的互動,從而對區域社會變遷之多重因素交互作用、多種關系復合一體的過程,進行地域化的理解和做出歷史性的解釋。

通過某一具體的地域社會來探討宏觀的傳統中國社會發展的歷史過程,備受中外學者的普遍關注。對于中國區域社會的觀察和分析,20世紀上半葉由人類學者和社會學者進行的開創性研究,取得了有目共睹且影響深遠的重要成果。[1]同樣,歷史學家也表現出對地方基層社會研究的極大興趣,并使得區域社會經濟史成為一個獨立的學科領域;特別是“傅衣凌、羅香林等對于收集土地契約、碑刻、族譜等民間文獻所作的努力,為日后的研究奠定了理解地方社會的主要基礎”。[2]來自不同學科、不同傳統與風格的研究的交叉滲透,到1980年代之后結出了中國區域社會史研究的豐碩成果。多層面、多角度考察區域社會的歷史過程,成為中國區域社會史研究引人矚目的學術取向,而一些以歷史學為本位對基層社會的精細研究,則開啟了一個觀察和分析中國區域社會歷史的新視野。[3]那么,在清代清水江下游地區演繹的故事,是否可以為我們認識傳統中國社會的型構提供一些新的思考呢?

綜觀中外學者對中國傳統社會的解釋,由于各自研究問題和視角不同而存在較大的差異。特別值得關注的是在方法論層面,人類學者通過區域性田野調查,創建了不同的認識和理解中國社會的理論模式。其中以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和施堅雅(G.William Skinner)的研究最富代表性。簡言之,前者以宗族理論來理解華南中國的鄉村社會,而后者則以區域模式來解釋傳統中國的社會結構。弗里德曼在其先后出版的《東南中國的宗族組織》和《中國的宗族和社會:福建和廣東》等著作中,提出了人類學中國研究的一種經典范式(paradigm)。[4]他指出,純粹自然的血緣關系已不足以說明宗族組織的結構和特征,而必須通過對中國東南地區稻作經濟與商業的發展、共有族產的普遍存在、地方社會精英的作用、地處“邊陲”(frontier)等因素做全面的了解和把握,才能弄清宗族組織的構成機制,從而對傳統中國鄉村社會表現出來的復雜面貌達致某種理解。施堅雅在《中國農村的市場和社會結構》中,以對四川成都平原的經驗研究為基礎,從市場網絡的角度解釋傳統中國的社會結構。[5]以此研究為基礎,施堅雅在《中華帝國晚期的城市》一書中更為系統地闡述了其區域體系理論,指出“如果要獲得對一個文明的歷史的整體認識,我們必須全面理解它的各組成部分的獨特而又互相作用的歷史”,[6]于是他將中國劃分為既有相當的獨立性又相互作用的九大經濟區;這樣,通過由中心地學說發展出來的對傳統中國市場等級和區域劃分的理解,施堅雅提出了一種對中國各大區域之間的經濟聯系與社會互動的解釋框架。

雖然弗里德曼和施堅雅的理論模式在后來研究者對中國區域社會的經驗觀察與分析中時常受到批評和挑戰,但絲毫不影響他們的理論在某些方面對傳統中國社會解釋的有效性。一方面,它們成為學者們探討相關問題時幾乎不能回避的參照或對話的理論體系,而且正是在這種不斷的學術對話過程中,關于中國社會結構的認識和理解得到深化,一些新的理論框架和解釋模式也在批評與反思中萌生;另一方面,他們對中國社會富于洞察力的理解或詮釋,至今仍然具有極大的啟迪意義,甚至成為我們思考和研究的重要出發點。比如,在施堅雅對“中華帝國空間結構”中城市地位問題的探討中,就區分了“中心地與相關的地方體系兩個層級”,“一個是由帝國官僚政治為實施地方行政管理而建立并控制的;另一個起初是通過經濟貿易而形成的。第一個反映了‘官方的’中國的官僚結構——一個衙門的世界,各品級官員按照其正式的行政職位等級排列;第二個反映了中國社會的‘自然的’結構——一個市場和貿易體系的、非正式政治的,以及由在野官員、無職縉紳和重要商人所主導的多種亞文化群相互嵌套的世界”。[7]這一見解對于本書探索清水江下游區域社會發展過程中王朝國家力量對地方社會的介入和滲透,以及其與區域市場體系的發育和運行之間的關系不無裨益。

對于施堅雅區域研究理論最富于建設性的推進,來自一批中外學者對廣東珠江三角洲文化與歷史重構的深入而精細的討論,這些新的研究成果在論文集《扎根鄉土——華南的地域聯系》中得到了較為集中的體現。正如蕭鳳霞和科大衛在該書“導言”中所指出的,從施堅雅對于傳統中國國家與市場一體功能同區域多樣性并存的認識出發,區域可視為一個有意識的歷史性結構,我們可以通過包含于區域構建之中的文化表述來加以把握。[8]這樣,在施堅雅理論中強調市場體系對區域社會研究的意義得到肯定的同時,區域認同發展的文化意義被提到了一個新的認識高度。

事實上,空間地域上構成宏觀中國的各種概念界定之下的區域,在自然生態環境及社會人文環境等方面都存在極大的差異;而且在時間上進入傳統中國國家體系之先后以及區域社會所面臨的歷史文化環境,亦存在明顯的不一致。因此,不同區域必然表現出漫長歷史文化發展過程中多種因素交互作用所形成的地域性特點。這正是上述理解中國社會結構的理論模式對于本書研究主題的指導性意義之所在。換句話說,這也是本書從清代清水江流域這一具體的區域研究入手,試圖達致對宏觀中國構造過程的理解,以及在研究中努力把握中國“總體歷史”這一思考邏輯賴以成立的理論背景。

清水江流域是在清雍正年間開辟“新疆”之后,才真正被納入中央王朝的直接統治。作為中央王朝拓展帝國版籍的必然結果,清水江流域的開發直接受到政府相關政策的影響,王朝的典章制度也必將漸次深入區域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而地方社會也會采取相應策略以因應這種介入。在某種程度上,這種十分復雜多樣的互動關系,在區域內以木材采運為主線的經濟社會文化發展過程中,以及不同歷史時期不同村落及族群的關系中,得到了充分的反映。問題的關鍵不僅在于要探明王朝政府推進區域開發政策的歷史背景,以及地方社會采取了怎樣的因應策略,而且要厘清政府所采取的這些策略如何在保障其自身利益的同時,也使得王朝的各種制度和倫理秩序在當地社會扎根和生長。換句話說,由中央王朝各種典章制度所規范的倫理秩序實現了其地方化或俗民化的同時,地方社會也完成了由化外之地向化內之區的轉變,王朝正統意識轉化為地方社會的基本價值理念。本書關注的問題是這兩個相輔相成的過程是在何種機制的作用下完成的。

因而,王朝國家的力量向這一區域的滲透,清水江木材采運市場網絡的發展和市場機制的形成及其運轉,以及地方社會由此產生的種種變化,就成為本書梳理和敘述木材的流動時需要重點關注的幾個方面。誠然,就一般意義而言,似乎存在一個王朝國家力量通過或依靠清水江市場網絡的發展,從而進入或深入以木材種植采運為主要經濟活動的地方社會的大致發展情形。但很明顯,這只是一種單線邏輯或者直線思維所建構出來的區域社會史圖像。事實上,地方或區域社會有其內在的、自然發展的必然性,它是一種不可分解或割裂開來的、合為一體的過程;甚至不僅僅是地方社會對國家力量借助市場網絡發育而介入所做出的簡單回應,更是多元因素交互作用、多種互動關系疊加復合的一個過程。

在對區域社會史研究的檢視中,本書特別注意到有關臺灣地區開發的研究。這不僅是因為臺灣與本書關注的清水江流域一樣,都在清初被納入王朝版籍,在很多政策和措施上存在可比之處;而且由于種種歷史原因,不同學科背景的臺灣學者對臺灣的開發過程也進行了卓有成效的研究,留下了很多可圈可點的著述,并發展出許多有價值和頗具啟迪意義的概念和理論。在某種意義上,這些研究為本書討論清水江木材的流動帶出的相關話題,提供了一些重要的對話基礎。

整體上看,除了早期對高山族所做的民族志性質的調查研究可暫且不論,隨后展開的漢人移民史和漢人社會的研究,以“臺灣省濁水、大肚兩溪流域自然與文化史科際研究計劃”為起點,產生了一批值得重視的成果。其中,基于考察來自大陸的漢人如何在臺灣重建傳統社會的過程而提出的漢人社會“土著化”的分析概念,或強調臺灣漢人社會乃華南傳統社會連續或延伸,而以“內地化”理念來說明清代臺灣社會變遷問題,以及對“土著化”概念忽略臺灣世居民的批判與反思等,[9]都是我們考察清代中央王朝向帝國周邊地區拓展開發問題時不可或缺的重要參考文獻。

研究臺灣漢人移民史的另一種重要的分析手段,是經由施振民予以重新界定后被較為廣泛地運用和發展的“祭祀圈”概念,它被作為觀察漢人移民社會結構、地緣關系和信仰空間的重要基礎,研究者由此出發,勾畫出區域墾殖開發歷史的基本輪廓。[10]當然,通過研究民間的信仰和祭祀活動,來追溯在一定時空范圍內人群互動關系所展示出來的社會歷史過程,不能不說有一定程度上的理論分析的合理性。然而,過分依賴這一理論架構所揭示的相當確定的社會結構與地域性權力支配關系,可能會使研究者輕視甚或無視由更多社會因素影響而構成的區域社會歷史過程,從而誤解或歪曲區域社會開發進程中所產生的社會文化轉型和社會結構特征。

隨著對臺灣移民史研究的深入和反思,研究者的問題意識和研究著眼點也在發生某些重要變化。以平埔人在大陸移民墾殖過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及其與大陸漢人社會文化的互動作為觀察的新視角,就是新近出現的一種值得進一步思考和探索的研究取向。陳秋坤以岸里平埔人土地結構變遷為中心的研究,給出了立足世居族群審視臺灣漢人移民社會文化整合的一個精細而有價值的范例。通過對岸里地權結構變遷和原有業主漢佃之間勢力此消彼長的詳盡分析,該研究展示了社會財富和地方權力結構的演變過程。[11]王崧興在對臺灣漢人社會研究的反思中,也指出必須關注原有人群的存在作為區域社會基層文化因素,在綜合考慮整個清代臺灣社會生態環境的復雜性時所具有的重要價值,同時他還暗示了漢人社會傳統和漢化等研究分析的預置前提所存在的邏輯缺陷。[12]這一看法應該引起重視,甚至可嘗試將之作為在更為寬廣的歷史背景中,思考和探索區域開發歷史問題的新的出發點。

通過檢視眾多學者對臺灣開發史的研究,可以發現,一個普遍而根本的問題是,作為某種形式國家力量的中央王朝的政策措施,并沒有在對地方社會結構性變遷的探討中受到應有的重視。無論是因為廣泛的人類學田野工作提供的民族志素材,還是日據時期日本學者近乎完美的資料整理及基礎研究所帶來的影響,抑或西方學者理論假設的引入及其他緣故,在有悠久而未間斷歷史和以改朝換代形式承傳國家政權的中國,單純強調地方社會組織和民間力量,而無視或輕視王朝正統勢力的必然的深遠影響,都不能不導致分析的偏頗和結論的片面。

實際上,研究者對大小租問題的關注,已十分接近王朝國家地權制度這一問題實質,惜未能就此做出進一步的挖掘和解釋。陳秋坤對平埔人土地結構的研究,可以說在其精細的分析和探討中觸及了王朝制度與區域開發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注意到了官僚對地權變遷的影響,但他對基層社會所做的基于世居人群視角的審視,也未免存在對王朝典章制度與地方社會實際運轉關系觀照不足的缺憾。不過,在關于臺灣“霧峰林家”的研究中,我們似乎看到了更多的對王朝政府力量及其作用的考量。如美籍學者麥斯基爾(Johanna Menzel Meskill)在其力作《臺灣霧峰林家:一個漢人拓荒家族》中,通過對林氏遷臺及其家族發展歷史的梳理,來了解臺灣區域社會發展史,并從中理解臺灣在傳統中國政治體制中的地位以及臺灣社會的特質。[13]而其后黃富三收集和補充了更為豐富的官私文獻材料,包括各種檔案資料和林姓私家文件及地契等,發表了系列著作《霧峰林家的興起——從渡海拓荒到封疆大吏(1729—1864)》和《霧峰林家的中挫(1861—1885)》,[14]敘述了自雍正七年(1729)至光緒十一年這一百五十多年間霧峰林家起落興衰的歷史。在對林家早期拓殖,咸同年間林文察入宦征戰,再由仕宦而鄉紳,最后卷入連年訟案的觀察中,黃富三對臺灣以及大陸的社會、政治、經濟背景予以充分關注,基本上實現了其透過此重要家族的經歷,“進一步了解清代臺灣史深層結構的問題,從而略窺林家族運興衰之理”的學術目標。[15]

柯志明的《番頭家:清代臺灣族群政治與熟番地權》,是一部值得高度關注的研究臺灣區域社會史的著作。作者從清代臺灣熟番地權性質及其變化原因這一了解和詮釋臺灣社會變遷的關鍵問題入手,通過對文獻資料和經驗證據進行卓有成效的重新整理與還原工作,力圖以一個全新的視角審視清代臺灣歷史上出現的各種熟番地權及其演變過程,對其中的因果機制在理論上進行解釋。為此,作者在就熟番地權問題而展開的探討中,引入“族群政治”的新視角,特別注意到不同歷史時期王朝政府與熟番、漢人之間的不同角色及復雜互動關系,認為清廷在臺灣的統治“是以極小化統治成本,而不是極大化稅收,為其基本精神。為了達成這目標,尊重熟番既有領地的主張、維持族群間的安定現狀,顯然也絕非一個不合理的手段”;“乾隆中期以后積極落實的熟番地保護,其起因與性質應從清廷操弄族群政治的三層制族群分別制度入手,而不是訴諸清廷對民間(大小租)多重地權租佃習慣與番漢族群利益沖突的漸進順應”。[16]在傳統中國社會結構中,地權關系是王朝典章制度背景下社會關系構成的重要基礎,是標識地方社會土地所有權來源合法性及其關系轉變的關鍵因素。柯志明的這一研究成果,無疑對本書探討清代清水江流域的經濟開發與社會文化發展具有借鑒意義。

在臺灣區域開發史研究中存在的另一個問題是,將來自大陸的移民毫不置疑地界定為漢族,而臺灣高山族、平埔人則理所當然地被界定為與之相對應的少數民族或者非漢族,也因此有了對平埔人“漢化”之類問題的探討。這一思考與分析的基本理念,留有西方科學主義觀念影響的深深烙印。可以看出,在臺灣開發史研究中,盡管學者注意到了移民群體地域來源的不同和某些表現在文化傳統上的差異,但并沒有對這些不同和差異所反映出來的人群主觀意識,以及在不同歷史時空條件下人群主觀意識所必然發生的變化予以足夠重視,因而對開發過程中不同人群的活動和互動關系,乃至由此產生的對整個開發過程的影響的理解和解釋,不可避免地存在某些偏離史實的臆斷。

其實,在對區域開發這一社會歷史過程的研究中,人群作為歷史的主體,其活動及互動關系自然是研究者關注的焦點。而怎樣看待不同人群之間身份的差異以及這種差異表象背后的文化意義,不僅是一個方法論的問題,而且直接關涉對區域開發和經濟社會文化變遷認識和理解的深度。陳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即已指出,胡漢之別,在北朝時代文化重于血統,“凡漢化之人即目為漢人,胡化之人即目為胡人,其血統如何,在所不論”;而且,“血統屬于何種”并不重要,關鍵在于其自稱及同時之人怎樣認為。[17]雖然陳先生將此認識作為研治中國中古史之關鍵而予以強調,但這在我們研究明清區域社會史中討論人群身份差異的意義及其所包含的主觀成分時,又何嘗不是理應具備的基本理念和分析取向?

這樣,在闡述區域開發的歷史過程時,不僅應該充分認識人群的活動及其互動關系,而且應把人群的身份差異放在一定歷史時空條件下主觀與客觀、內在自我與外在認識相互作用的動態中來加以把握,這大致可以成為一條促進相關研究之學術增長的途徑。在這一點上,西方人類學界自20世紀中葉以來逐漸發展起來的“族群”這一分析性概念,確有其值得我們在研究中加以借鑒的價值。我們看到,自60年代以弗雷德里克·巴斯(Fredric Barth)主編的《族群與邊界——文化差異下的社會組織》一書為代表,族群概念被提出來系統地討論和界定;[18]受結構主義和后結構主義思潮的影響,族群表述的多樣性、內涵的流動性或不確定性等,都逐步為學者所認識和了解。來自國家分類范疇的影響,以及依據地域、階層、血緣等諸多因素而建立起來的族群認同的種種情形,也漸次出現在研究者的視野中。族群認同的主觀表述與實踐活動,越來越多地被放到一定歷史發展背景下的特定權力關系結構中來加以探討,而且“創造”“制造”“發明”等詞語常被用來說明族群、族群認同、族群意識。[19]相信這些已有的認識對于我們考察參與到區域社會開發過程中的族群、族群活動及族群互動關系大有裨益。與此同時,在分析區域開發歷史過程中,也可進一步檢討和豐富這一分析性概念的真切性與洞察力。

正是基于對這樣一些關于區域社會研究實踐及理論框架的觀照與對話的考慮,本書在呈現清代清水江木材流動的歷史場景時,切實將對區域性的小地方的關懷與對社會文化大問題的思考結合起來,既注意避免研究中對地方社會的忽略而著力于宏觀過程的建構,以致在理論與方法的運用或借鑒上產生不可避免的誤讀乃至支離的巧取;同時也克服由于相關理論與研究手段的缺失,以及問題意識的偏差或缺乏所導致的對區域社會發展歷史的偏狹認識和理解。[20]作為以木材這一地方性物產為中心的具體而微的區域社會歷史研究,對于與木材的流動相關聯的人群活動和社會構成機制及其運轉的動態把握,是本研究能否深入以及深入何種層面的關鍵所在。而要最終達致目標,對于木材流動而引出的市場發育與區域市場乃至全國市場網絡發展等的相互關系,對于傳統中國的國家力量與偏處一隅的清水江流域地方社會之間的互動過程,都需要從一個宏觀社會歷史背景的角度加以充分了解和認識。

因此,自明代開始的王朝經營西南地區所帶來的對清水江流域邊緣地區的重要影響,以及入清之后雍正年間具有區域和全局雙重意義的開辟“新疆”,成為本書敘述清水江木材流動故事的大背景。特別是清初地方政府倡導和實施的清水江干支流的疏浚工程,對以清水江水道網絡為依托的區域性物產流動的發展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從而也為區域社會的商業化發展,以及木材這一最為重要的地方性物產的大規模采運準備了必要條件。當然木材的流動仰賴清水江下游木材交易中心市場的形成和木材采運制度的確立,而由此出現為利益分配和市場權力控制的激烈紛爭也就在所難免。隨著“新疆”的開辟,在王朝政府的主導和直接介入下,在清水江下游一帶界分上河“生苗”與下河“漢民”的卦治、王寨、茅坪三個沿江村寨,最終建立起了三寨輪流值年執掌木材市易即“當江”的制度。而下游“漢民”村寨則為了地方經濟利益和社會資源,與這三個村寨展開了曠日持久的“當江”權力之爭,形成了區域性的連串“爭江”事件,并且在付出了沉重代價之后,隨著咸豐、同治年間區域社會關系的重新調整,最終取得了部分“當江”的權力與利益,從而出現了“內三江”與“外三江”共同“當江”享利的格局。清代清水江下游木材流動中的延綿逾百年的“爭江”故事,或許是這一區域市場形成并成為國內市場不可分割部分的過程中必然會出現的。具有不同的身份的人群及不同的社會力量共同參與了這出歷史活劇的演出,構成了區域社會生活節律的重要部分。

也正是在“當江”制度確立之后清水江木材采運逐步增長的歷史發展過程中,名之以“三江”的卦治、王寨、茅坪三個村寨作為關系密切的利益共同體,在應對下游村寨“爭江”挑戰的同時,相互之間存在的一系列矛盾與沖突,以及在利益機制驅動下所出現的演變,構成了清水江下游木材流動的另一個有趣故事——民間傳說中的“夫役案”。這是自雍正以來“三江”內部在“當江”享利與承擔政府徭役之間相互指控的一條歷史線索,從中似乎可以了解和認識到,在不同歷史時空條件下,卦治、王寨、茅坪三個“當江”村寨在王朝國家體制下的復雜互動,以及在清水江木材采運逐步增長過程中,以三寨為中心的地方社會發展的歷史脈絡。

如果說以上兩個故事的主角是充當木材交易中介的“當江”村寨的各色人等,那么另一個直接參與到木材流動過程中的人群就是有苗人身份的“山客”。在“三江”之上的上河地區,木材作為商品和白銀作為通貨是相對應的兩個流動過程,而在這兩個過程中的核心主體,就是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在清水江木材采運活動中專事木植伐運的“山客”。本書通過對規范和約束木材采運活動的種種江規的分析,力圖展示區域社會逐步發展出來的適應市場網絡需要的各種機制及全新秩序。同時,通過對“山客”成長及其興衰起落的探討,從一個側面揭示地方社會權力結構變動的實際情形;而在對木材與白銀相對流動的一些具體情形的描述和分析中,進一步考察不同利益主體在不同歷史時空條件下的互動關系,以及各種權力、資源的交互作用和影響。

在清水江木材流動的起點,我們的故事焦點延伸至出產木植的山間村落。相關故事的敘述,集中在區域社會以木材的種植與伐運為中心的經濟生活中,重點討論王朝國家推行的土地制度及相關政策,如何塑造或改變了地方社會的地權觀念以及以地權關系為中心的社會關系。為此,本書選擇了上河地區如今有苗族身份的人群聚居的文斗寨作為個案,主要結合碑刻、契約、賬簿、訴訟文書等民間文獻及田野調查所獲取的口述資料,通過對文斗寨以山場買賣租佃及杉木種植為主要經濟活動的社會歷史過程的粗線條勾勒,從一個側面揭示清水江下游一帶村落社會在清代,特別是清中后期木材采運日趨繁榮的背景下所發生的某些重要變化。

無疑,清水江木材的流動所折射出來的正是清代區域社會逐漸進入王朝國家體系的歷史過程,其中市場的因素與國家力量的因素是極為突出的兩個方面。在對這一過程的觀察和思考中,前輩學者如吳承明先生關于傳統中國明清時期國內市場的開創性研究和獨到見解,[21]可以豐富我們對區域經濟發展與社會變遷等問題的認識。而前述臺灣史研究已經予以較多關注的地權問題,可以說是區域社會最終構成傳統王朝國家組成部分的一個很核心的問題,其間可能反映著地方社會文化傳統在某種程度上發生的結構性變遷,是一個地方社會出現本質變化的標志之一。楊國楨先生關于明清土地契約文書的研究,[22]迄今仍然為我們展開相關討論提供基礎性分析工具;而科大衛關于鄉村“入住權”的極具啟發性的觀點,[23]更是本書深入理解和解釋區域社會地權觀念形成和發展的重要思想源泉。

需要提及的是,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學者有機會到中國開展實地調查,他們憑借敏感的問題意識和各式各樣的分析工具之優勢,做出了許多有益于學術發展的開創性探索。如張兆和通過對黔東南地區自晚清咸同間張秀眉領導的苗民起義以來,各個歷史時期苗族文化身份的主觀認同與表述實踐的闡釋,指出族群認同構成的歷史多樣性;并通過對在民族識別工作中被劃定為苗族的家人群身份認同的變化的比較研究,揭示了在自我表述中所反映出來的族群認同策略。[24]特別是其中所展現的在國家、地方、階層、親屬群體等多個范疇中族群認同的多重性及共存的基本理念,無疑有助于我們在考察區域開發過程中,深刻認識和理解不同群體的互動關系,以及他們因應日益變化的環境所采取的策略。此外,以對區域性資料的系統把握和細致梳理見稱的日本學者,也一直孜孜不倦地致力于對區域社會歷史過程進行探討。如山本進對清代長江中上游流域的商業網絡與地方性商人集團發展的詳盡分析,[25]武內房司對清代清水江流域山林契約的關注,以及對區域社會歷史、清水江下游地區的會館與移民社會、清水江木材交易與當地少數民族商人關系的探討等,[26]都直接影響了本書研究主題的選擇,并提供了一個實在的進行對話與批判的參照系。

雖然清水江流域是在清代雍正年間“開辟”之后,才真正被納入王朝帝國的直接統治,相應地,地方志及文集、筆記等資料形成的時間都比較晚,數量及其內容系統性也較為有限;然而,這些包括官修史志及地方官員或文人的文集和筆記等在內的資料,都成為本課題研究過程中不可多得的寶貴文獻,在幫助我們了解區域社會發展的歷史背景及綜合情況方面發揮了重要的作用。非常值得慶幸的是,在本書集中關注的清水江下游一帶,至今保留了自清代以來的大量民間文獻,它們成為筆者收集和利用的最主要資料。首先應該指出,早在20世紀60年代初,貴州省民族研究所組織進行了貴州少數民族地區近代經濟調查,清水江流域成為重點調查的地區之一。在當時對清水江下游錦屏縣的實地調查中,收集到了非常珍貴的關于當地木材種植及貿易活動的民間文獻,包括數百件山林契約、多種訴訟文書、一些清代碑文和族譜,以及民國時期地方經濟的相關材料。這些情況集中地反映在調查組編寫的調查報告中,該報告后來由原調查組成員之一的楊有賡先生整理修改,以“國家民委民族問題五種叢書”之《侗族社會歷史調查》于1988年正式出版。[27]《侗族社會歷史調查》不僅包含了一些珍貴的地方性材料,更為重要的是為本課題的研究提供了一些民間文獻來源的線索。正是在此基礎上,筆者在當地檔案等部門的支持和配合下,通過田野工作中對各種民間資料特別留心的探訪,完成了本研究所關注問題以及相關主要地點的大量民間文獻的收集整理工作。

坊間盛傳清代清水江流域木材采運活動中,先后出現過所謂“清江四案”,即“爭江案”“夫役案”“皇木案”“白銀案”,它們都是清水江下游一帶為經濟利益和社會資源分配而訴諸地方官府的訟案。“爭江案”的相關訴訟詞稿,我們沒有見到完整的民間抄錄文書,所幸《侗族社會歷史調查》將其中主要的文件都抄錄保留了下來。從這些抄存的文稿判斷,這一詞稿當形成于清代光緒年間或更晚,所反映的主要是今錦屏縣境內卦治、王寨、茅坪三個享有“當江”權利的村寨,與下游天柱縣境內坌處等沿江多個村寨之間,在嘉慶以及光緒年間為爭奪“當江”權利而展開的一系列訴訟。而另外三案我們都在錦屏縣檔案部門的協助下見到了文書冊的復印件。《夫役案》由卦治寨的龍世昌抄成于嘉慶二十四年(1819)五月,反映的是“當江”的卦治、王寨之間在嘉慶年間圍繞承應夫役與“當江”享利而發生的一件訟案。在訴訟過程中,兩寨都各自粘抄了多份此前雍正、乾隆時期官府處理類似案件的判詞,從而留下了自雍正以來“當江”三寨之間為夫役問題而相互指控的大量文件。《皇木案稿》則是上河地區“生員李榮魁”等苗民“山客”,于道光七年(1827)向地方官府具控下河客商以沖鉛低潮銀兩入江購木而抄傳下來的多份詞稿;其中,包括一紙《具控皇木并控低潮艮色平輕短扣詞稿》及“藩憲初批”、文書冊末抄錄的“皇木尺式”,以及一份黎平府頒布的告示,而中間則是“計抄皇木示稿”,包括多份康熙和乾隆時期地方官府就采辦皇木擾民累商事件進行處理的咨文和告示。從文書的內容來分析,民間傳說的“皇木案”主要是指康熙后期及乾隆前期負責采辦皇木的“委員”擾民累商;而道光七年李榮魁等人所控則主要是低潮銀入江兌賬損害“山客”利益的問題,實際上即民間所傳“白銀案”。由于其中關乎當時“代辦江南例木”的幾大木商商幫,故而有對“皇木示稿”的抄錄征引。

與“爭江案”相關聯的,是一種民間流傳的唱本《爭江記》。它是基于卦治、王寨、茅坪“三江”立場,反映下游沿江村寨與之“爭江”的七言唱詞,時間上溯至明代而以清代為主,下迄嘉慶十一年(1806)“爭江”案結,共計240行。不過,未知該唱本采自何處和形成于何時。新修的地方志對唱本做了收錄,[28]但更早的發現和抄錄可能還是《侗族社會歷史調查》的編撰者于20世紀60年代進行的。作為在民間形成和流傳的一種文學作品,唱詞中的夸張與修飾在所難免,而其中所依據的基本事實,尤其是對相關人物活動的敘述,都是難以在地方志和其他民間文書中一一見到及得到全面反映的,是以,此唱本也成為筆者在分析和探討“爭江”事件時重要的參考。

構成本書主要研究資料來源的另一類民間文獻是碑刻。在這方面,地方人士已經做了相當細致而重要的基礎性工作,由姚熾昌先生選輯點校的《錦屏碑文選輯》[29],收錄了錦屏縣境內各種碑文94篇。由于大多數碑刻中略去了捐資者姓名及捐資數目,為我們深入了解地方社會的人群活動帶來不少困難,所以在田野調查中,筆者盡可能地對相關碑文進行了核對和補錄,同時還在不同地方收集了大量該《選輯》未加收錄的碑銘。這些碑文成為筆者梳理清水江木材流動故事和探索地方社會生活及人群互動關系重要的資料來源之一。

還有一類幫助本書全面闡釋區域經濟發展和社會文化變遷,具有極其重要的文獻價值的資料是民間契約文書。在當地檔案部門已有工作基礎上,自2001年起,中山大學歷史人類學研究中心與錦屏縣合作展開了契約文書及其他民間文獻的收集整理工作,本書作者作為該合作計劃的主要執行者之一,直接參與并負責相關工作的組織實施。經過數年努力,共收集到各種契約文書12000余份(對其中約8000份進行了初步的裱糊整理),分三輯影印出版了《清水江文書》33冊。[30]這些以家庭或家族為單位保存完好的契約文書,主要涉及山場杉木的買賣、租佃、分成等復雜關系,反映了自清初至1950年代三百年的漫長歷史時期,在清水江下游地區以地權為中心的社會關系所發生的復雜而深刻的變化。限于研究的主題及筆者的學力,本書只選擇了在文斗寨收集到的一批契約,用以討論文斗村落社會在清代中后期所發生的某些重要變化。與契約文書有較多關聯的另一種民間文獻,是對契約進行抄錄或摘要而留傳下來的各種冊籍,民間通常以“山場清冊”或“山場座簿”名之。此外還有可通稱為“賬簿”的其他多種文書冊,如本書中引用的《憑折領錢》《眾綱公簿》等。

族譜也是本書關注和利用較多的一種民間文獻資料。在清水江下游沿江村寨的田野調查中,筆者發現幾乎每個村寨的不同姓氏人群都有自己的族譜,這些族譜多是晚清或民國時期修撰的,也有后來重修、補修的譜本。這些資料為我們了解一個姓氏或家族在村落社會生活中的歷史過程提供了有用的佐證。如口述傳說中最早遷入文斗寨定居的一支姜姓人群,其譜系就刊刻在一通道光二十年(1840)所立的石碑上;更為特別的是,文斗寨一支原來姓龍的家族,大約于乾隆年間由其七世祖做出了“棄龍就姜”的決定,從而改變了整個家族的姓氏,這些情況也都記錄在這個家族的族譜《萬載流芳》中。當然,筆者也注意到,有些粗簡的族譜所反映的僅是數代人的譜系關系及各人生歿的年庚八字,即當地人所謂的“瓜藤譜”,但這些文字記錄仍然提供了一些很重要的關于家庭及社會生活的資料。

還有一類較為常見的民間文書,就是訴訟詞稿。除了前述“清江四案”的相關訴訟詞稿之外,在清水江下游各處村落民間,也時常可以見到不同歷史時期人們將所發生訟案的有關文件抄錄成冊的情況,如本書中引用的《益我斯文》等。這些訴訟詞稿,都從不同的側面反映了地方社會在一些特殊的時期,不同的家族或人群之間在經濟利益與社會資源分配等方面矛盾沖突的實際情形,可以幫助我們加深對區域社會生活的認識和理解。

除了上述各類文字資料的收集整理,自2000年至今,筆者還多次在清水江中下游地區開展時間長短不一的田野調查工作,收集了大量的口述資料。其中既有民國時期即隨父輩扒船放排謀生的長者對清水江一河上下木材采運活動的記憶,也有少年時就參與“當江”營生的老人對往來客商相木爭價場景的回憶;既有清代后期地方團練的“總理”后裔對先祖顯赫事跡的追述,也有年輕的“族長”對祖先創業歷程的緬懷和對村寨歷史變遷的解釋;既有對歷史人物傳奇故事的敘述,也有對碑銘、族譜、契約中相關人物與事件的闡釋。所有這些口述資料,都成為本書綜合各種材料了解和領悟地方社會生活的一個個輔助性證據的重要來源。

正是出于對上述種種相關材料的關注和重視,本書在研究方法上的一個特點,就是特別注重文獻解讀與田野調查有機結合。在研究對象甚至研究所采用的理論與方法都不足以成為相互滲透日深的現代人文社會科學劃分不同學科標準的今天,相關學科的研究出現了不同理論方法的整合過程。即如近年來在中外學術界都產生了一定影響的“華南研究”,就致力于“打破傳統學科框架,結合歷史學和人類學的方法,從具體而微的地域研究入手,探討宏觀的文化中國的創造過程”。[31]這種比較成系統和有一定規模的歷史人類學取向的研究,產生了一批相當出色的研究成果,并且在方法論層面形成了被稱為“華南學派”的“文化過程”或“文化實踐”的獨特研究方法,“它兼顧了對平民史、日常生活史和當地人想法的關注,對過往的精英史、事件史和國家的歷史權力話語進行批評,形成了中國歷史人類學研究的良好開端”。[32]本書在研究的方法論上,秉承近年發展出來的以“華南研究”為代表的歷史人類學研究取向,將歷史文獻解讀與田野調查實踐緊密結合在一起,在實地調查的過程中尋求對文獻資料的理解和解釋,通過對木材流動過程的考察,探討清代清水江下游地區的市場、權力與社會的關系及其演變,以之作為因應研究風格與規范各異的不同學科之間滲透與整合的學術發展潮流、探索促進相關研究之學術提升的可行途徑的一種努力。


[1] 從20世紀20年代美國學者葛學溥(Daniel H.Kulp)對廣東潮州鳳凰村所做的調查,到中國本土學者費孝通、林耀華、楊懋春等的杰出研究,都對以中國社會為對象的后續研究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參閱Daniel H.Kulp,Country Life in South China,the Sociology of Familism(New York City:Columbia University,1925),費孝通《江村經濟》(江蘇人民出版社,1986)、《鄉土中國》(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林耀華《義序的宗族研究》(三聯書店,2000)、《金翼——中國家族制度的社會學研究》(三聯書店,1989),楊懋春《一個中國村莊:山東臺頭》(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等等。

[2] 程美寶、蔡志祥:《華南研究:歷史學與人類學的實踐》,《華南研究資料中心通訊》(香港)第22期,2001年,第1頁。

[3] 比如,劉志偉從制度史的角度,通過對以里甲制為中心的一整套基層社會制度的剖析,來解釋廣東明清以來的社會歷史過程(《在國家與社會之間——明清廣東里甲賦役制度研究》,中山大學出版社,1997);陳春聲通過對18世紀廣東米價的深入考察,揭示了經濟與社會之間復雜的互動關系,以及其中所折射出來的市場機制與地方社會變遷關系的豐富文化內涵(《市場機制與社會變遷——18世紀廣東米價分析》,中山大學出版社,1992);鄭振滿的研究則探討了明清時期閩臺地區家族的組織形態和運作方式,以及其中所反映出來的傳統中國社會的基本結構及其演變趨勢(《明清福建家族組織與社會變遷》,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王振忠通過對徽州商人這一特殊商人群體活動史的分析,對明清時期淮揚一帶區域社會變遷進行了實證研究(《明清徽商與淮揚社會變遷》,三聯書店,1996);等等。

[4] Maurice Freedman,Lineage Organization in Southeastern China,London:The Athlone Press,1958(中譯本《東南中國的宗族組織》,劉曉春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Chinese Lineage and Society:Fukien and Kwangtung,London:The Athlone Press,1966.

[5] 施堅雅將市場體系提升到一個與人們帶有偏見而過分看重的行政體系等量齊觀的高度,認為“任何一種對于傳統中國社會結構的觀察,只要它把與相關聯的市場體系進行比較作為重點,就必然會隨著層次的提高越來越注意到行政體系”,“即從傳統中國社會中處于中間地位的社會結構,既是行政體系和市場體系這兩個各具特色的等級體系的派生物,又糾纏在這兩個體系之中”。見〔美〕施堅雅《中國農村的市場和社會結構》,史建云、徐秀麗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第55頁。

[6] 在該書中文版前言中,施堅雅解釋道:“區域體系理論的中心觀點是,不僅大區域經濟具有核心-邊緣結構,它的每一層次上的區域系統均呈現和大區的核心-邊緣結構類似的內部差別。因此,每一個本地和區域體系均是一個有連結點的、有地區范圍的、而又有內部差異的人類相互作用的體制。最后,一個體系處在不斷的有規律的運動之中,包括商品、服務、貨幣、信貸、訊息、象征的流動,以及擔當多種角色和身份的人的活動。鎮和市處于一個體系的中心,起著連結和整合在時空中進行的人類活動的作用。”見〔美〕施堅雅《中華帝國晚期的城市》,葉光庭等譯,中華書局,2000,第3—4頁。

[7] G.William Skinner,The City in the Late Imperial China(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7),p.275.

[8] David Faure & Helen F.Siu,eds.,Down to Earth:The Territorial Bond in South China,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1.

[9] 王崧興:《臺灣漢人社會研究的反思》,《臺灣大學考古人類學刊》(臺北)第47期,1991年。

[10] 施振民:《祭祀圈與社會組織——彰化平原聚落發展模式的探討》,《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集刊》(臺北)第36期,1973年;許嘉明:《彰化平原福佬客的地域組織》,《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集刊》(臺北)第36期,1973年;林美容:《由祭祀圈來看草屯鎮的地方組織》,《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集刊》(臺北)第62期,1987年。

[11] 陳秋坤:《清代臺灣土著地權——官僚、漢佃與岸里社人的土地變遷(1700—1895)》,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4。

[12] 王崧興:《臺灣漢人社會研究的反思》,《臺灣大學考古人類學刊》(臺北)第47期,1991年。

[13] Johanna Menzel Meskill,A Chinese Pioneer Family,the Lins of Wu-feng,Taiwan,1792-1895,Prinseton:Prinseton University Press,1979,pp.3-12.

[14] 黃富三:《霧峰林家的興起——從渡海拓荒到封疆大吏(1729—1864)》,臺北:自立晚報社,1987;《霧峰林家的中挫(1861—1885)》,臺北:自立晚報社,1992。

[15] 黃富三:《霧峰林家的中挫(1861—1885)》,第1頁。

[16] 柯志明:《番頭家:清代臺灣族群政治與熟番地權》,臺北:中研院社會學研究所,2002,第28頁。

[17] 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第16—17頁。

[18] Fredrik Barth,ed.,Ethnic Groups and Boundaries:The Social Organization of Culture Difference,Boston:Little,Brown and Company,1969.

[19] 如Leroy Vail,ed.,The Creation of Tribalism in Southern Africa,London:James Currey Ltd.,and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9;Frank Dik?tter,The Discourse of Race in Modern China,Hong Kong: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1992。

[20] 正如劉志偉所指出的:“區域社會史的難點之一就在于,要從一個個小村子、一個個具體的地方中講出一些帶有普遍性的東西,這樣才能對話,才能夠對別人的研究有所啟發;另外一個難點則是,一個小的個案里面往往會牽扯到很大、很深遠的歷史背景。”見史克祖《追求歷史學與其他社會科學的結合——區域社會史研究學者四人談》,《首都師范大學學報》1999年第6期。

[21] 參閱吳承明《中國的現代化:市場與社會》,三聯書店,2001。

[22] 楊國楨:《明清土地契約文書研究》,人民出版社,1988。

[23] David Faure,“Lineage Socialism and Communisty Control:Tangang Xiang in the 1920s and 1930s,” in David Faure & Helen F.Siu,eds.,Down to Earth:The Territorial Bond in South China,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p.161-187.

[24] Siu-woo Cheung,Subject and Representation:Identity Politics in Southeast Guizhou,a draft of Ph.D.dissertation,December 1995,Department of Anthropology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USA.

[25] 參閱艾平《日本1996、1997年清史研究概況》,《清史研究》2002年第3期。

[26] 由唐立、武內房司和中國學者楊有賡聯合主編的《貴州苗族林業契約文書匯編(1736—1950)》已由日本東京外國語大學國立亞非語言文化研究所出版,目前已出3卷。武內房司相關的論述見「清代清水江流域の木材交易と在地少數民族商人」(『學習院史學』第35號、1997年3月)、「清末苗族反亂と青蓮教」(『海南史學』第26號抽印本)、《會館與移民社會——從〈清代貴州苗族林契〉看貴州東南地區苗漢關系》(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塑造故鄉——中國移民與鄉土社會”學術研討會論文,2001年7月)等。

[27] 貴州省編輯組編《侗族社會歷史調查》,貴州民族出版社,1988。楊有賡先生曾向筆者介紹當時調查的一些情況,對筆者的研究工作給予了鼓勵和指導;同時,楊先生對清水江林業契約的先行研究,也給筆者帶來了諸多啟迪。謹此致謝。

[28] 貴州省錦屏縣志編纂委員會編《錦屏縣志》,貴州人民出版社,1995,第517頁;錦屏縣林業志編纂委員會編《錦屏縣林業志》,貴州人民出版社,2002,第308—310頁。兩種志書收錄時個別地方文字有出入,參閱本書附錄一。

[29] 錦屏縣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錦屏縣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編《錦屏碑文選輯》,姚熾昌點校,1997。

[30] 張應強、王宗勛主編《清水江文書》第1、2、3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2009、2011。

[31] 程美寶、蔡志祥:《華南研究:歷史學與人類學的實踐》,《華南研究資料中心通訊》(香港)第22期,2001年。

[32] 張小軍:《歷史的人類學化和人類學的歷史化——兼論被史學“搶注”的歷史人類學》,《歷史人類學學刊》第1卷第1期,2003年4月,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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