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峒氓”:明清以來都柳江下游地區的家族、婚姻與儀式傳統
- 黃瑜
- 7240字
- 2024-02-05 16:03:55
第二節 明代“懷遠猺亂”與官方“土流分治”政策
明代,懷遠縣在洪武初年由于“征蠻將軍吳良征五溪蠻,降古州峒二百余所,縣裁革,改三江鎮巡檢司,(洪武)十四年,復置縣治于大溶江潯江之匯,列四鎮,編戶八里”,然而“地界與湖貴靖黎諸州接壤,附縣僅三廂民二百余家,外數里俱傜侗環巢,三甲民遠處傜侗外各數十里,成化、弘治以來,節被綏黎諸蠻竄入,糾眾殺散三甲居民,占據近縣一帶諸村,并侵蝕入融界”。[16]
嘉靖二十五年(1546),柳州知府江滿乘兩廣總督張岳動用朝廷大軍平定“馬平猺亂”之機,親自帶兵征懷遠,結果傷亡慘重,失敗而歸,第二年諸“猺”攻破縣治,廂民搬遷逃散,知縣布恒攜官印出逃,之后“縣官惟僑居府城,以冠帶生員楊宦名色、鎮撫朱萬世、百戶任邦祚,分地撫處,遙示羈縻而已”。[17]
隆慶五年(1571),新上任的懷遠知縣馬希武乘兩廣總督殷正茂平定“古田猺亂”之威,“入撫其地,只艇歷三甲及諸營峒,無不聽撫,三廂民始稍復業,仍議城舊縣,興版筑”。[18]當時馬希武等地方官員由熟識的瑤人帶領進入“三甲及諸營峒”村寨,著手恢復明初編制的里甲編戶制度:
帶同典史劉朝宗、鎮撫朱萬世、冠帶生員楊宦親詣懷遠縣,喚得猺民加仲才、加藍銀、梁廣滿、加尚銀、黃金付等,各集眾丁見職,宣諭利害,推誠撫化,每村舉立老人一名,甲頭二三名,以為約束,量其村分大小、人丁多寡,省令自愿認納禾米,折算田糧,在案當將花紅、鹽、酒賞犒,眾皆殺牛歃血,撫掌歡呼。本職又親臨各處峝寨,間有一二百姓,亦皆盡屬夷風,悉心撫處,清得糧二百零五石三斗六升四合,涂猺夷不計,百姓殘民約共有三千余名,宜地宜民編湊四里村戶,丁糧各依里分。俾肥瘠品搭,遠近相兼,其輕省公務,逐年分泒,使糧差得均,而里役不累,然則筑城立堡善后之圖,今日機會誠不可緩等因,連將撫處清編過該縣民夷排甲丁糧數目手冊,并修建縣治,屯兵防守各緣由回報,復經牌行守巡右江道逐一委官勘估議詳,前來批行。[19]
由此可知,迄至明代中期,懷遠的“百姓殘民”不但與當地人群雜錯而居,而且已經“盡屬夷風”。這里的所謂“三甲”,并非指明初制定的“每十戶為一甲,每十甲為一里”的里甲編戶,而是承襲了北宋中期王口寨“三甲”的稱呼,在實際編戶數目上,則是將“三千余名”百姓殘民因地制宜地編湊為“四里”村戶,這相對于洪武十四年(1381)的“編戶八里”大為縮減。由于嘉靖二十六年(1547)懷遠縣治被諸“猺”攻破,“廂民搬遷逃散”,編戶有所減少是在情理之中的,當時也已經將“該縣民夷排甲丁糧數目手冊”上報批行。當時“三甲”的分布區域,在明初縣治老堡溯尋江而上數十里處[20],主要有程村[21]、崖頭、古坭[22](后稱古宜)、文村(宋代文村堡)等村落,而且有“內、外三甲”之分。
然而,馬希武在重建縣城時與居住于附近、協助建城的稿黃、大地等村寨“猺人”因犒賞問題發生沖突,“猺人”又受到筑城匠人的挑撥。馬希武還將在城上行走見到縣官不及回避的“猺老”小孩打死。坡頭、板江[23]一帶的“猺人”則因馬希武帶兵搜出過路鹽販而受刑罰。諸多矛盾交織在一起,終于在隆慶六年(1572)八月初三,稿黃、大地、太平、河里等寨“猺人”嘯聚兩千余人,由北門沖入城內,用箭射殺知縣馬希武和經理俞冕等五人,爆發了殺官奪印的“懷遠猺亂”。[24]
萬歷元年正月至二年二月(1573~1574),朝廷征調十幾萬大軍,派廣西巡撫郭應聘指揮督戰,才最終鎮壓了“叛亂”。但當地“猺蠻”仍“叛服無常”,縣令“賃居融縣”,直到萬歷十九年(1591)新任知縣蘇朝陽和廣西按察司副使龔一清等官員復建縣治于丹陽鎮,并且實施了一系列頗具成效的善后措施,地方秩序才逐漸恢復,明王朝對當地的控制才得以漸漸穩固下來。[25]
萬歷二年(1574),“懷遠猺亂”被朝廷派大軍平定,在主將郭應聘的奏議下,朝廷委派地方官員在當地“猺亂”波及的村寨實施“聯束民猺”政策。由于舊縣城老堡附近天鵝嶺一帶的太平、河里、南寨等村寨,老堡下游的板江、田寨河周圍的村寨,溶江南面的郡凳山、涌尾一帶,以及溶江支流猛江[26]上游的猛團、七團等村寨,是當時“猺亂”的主要爆發地和波及地,[27]大量當地“猺寇”被殺或逃亡,因此其具體措施為:
東岸、北岸應責之武生朱應旸,督內三甲之民承管河里、太平、南寨一帶,外三甲之民承管四港、東澪、波浪、塘堀一帶,武洛狪人承管猛團、七團一帶,北杲韋覃二姓獞人承管桐木、火燒、洛溪、合水至三門洛杲一帶。西岸應責之原任永康縣主簿李材、與原招楚甕寨土舍韋昌金督上猺籠承管郡鄧、涌尾一帶,中猺籠承管稿黃、大地一帶,下猺籠承管坡頭、田寨一帶。又板江、河潺、大田蘆等處,俱與融縣各猺獞相聯,應責之融縣所千戶羅大本督浪溪獞人承管邊田、板壁一帶,寶江獞人承管板江、豬肉一帶。融縣所百戶任邦祚督魚樓獞人承管河潺至蕉花一帶,背江獞人承管大田蘆至下猺籠一帶,互相鈐束,務保無虞。[28]
隨著“聯束民猺”政策的實際推行,會有相當一部分“三甲民”能夠進入尋、溶兩江交匯之處的村寨,承管河里、太平、南寨、四港、東澪、波浪、塘堀一帶的無主田產,他們搬遷進入這些地方居住且繁衍后代。該政策還讓某些地區的“狪”“獞”人群,如居住于尋江上游支流武洛江[29]的武洛“狪人”進入溶江支流猛江上游的猛團、七團等村寨;融縣北部相接的北杲[30]、韋覃二姓“獞人”,融縣北部浪溪江[31]流域的浪溪“獞人”,寶江[32]流域的寶江“獞人”、魚樓“獞人”,融縣西北部的背江[33]“獞人”去承管懷遠東南部與融縣接壤的“猺人”村寨土地。這些地區的“狪”“獞”人群雖然沒有被編入里甲而成“甲民”,但應該較早就已經歸附于明王朝,因此他們不但沒有參與“猺亂”,反而與官府有著密切的合作關系,所以他們能夠在“動亂”之后得到官府信任而承管“猺寇”產業。
明代初年制定并在全國推行的里甲賦役制度,是把地方社會納入明王朝國家控制體系之下的重要措施,里甲戶籍編制使一部分當地人成為明王朝直接控制之下的“編戶齊民”,但同時有相當一部分的地方人口并沒有被編入里甲戶籍。這些沒有戶籍的人則通常被朝廷官員視為“蠻夷”,但他們內部的成分也相當復雜,歷來的文獻里也常常是“蠻”“夷”“猺”“獠”“狪”“獞”混稱,近代學者則常常為他們的族屬族源及異同問題爭論不休。但是,明代對“蠻夷”的界定,不僅是一個血統的范疇,更是一個文化和社會的范疇,被指稱為“蠻夷”的人群在文化上不僅與官方推崇的主流文化有異,在社會身份上更是與“編戶齊民”有別的“化外之民”。[34]因此,郭應聘奏折里所謂的內、外“三甲之民”就是在明代的里甲賦役制度下,由懷遠地方官府進行里甲戶籍登記所確立的“甲民”,而“猺”則是指當時沒有被編入里甲戶籍、不承擔賦稅差役的人群。
那么,除了在具有國家正統性戶籍身份上的差異,這一時期懷遠境內的“三甲民”與“猺”在文化上是否有很大的差別呢?郭應聘在奏折中給了我們答案:
據懷遠縣衣巾生員姚廷臣、賀德呈稱,本縣殘民止有內、外三甲,一縣公務咸賴之,全不識字,言侏、服左衽、答歌配偶,與猺俗同。[35]
可見在當時的地方官員眼中,此地的“三甲民”和“猺”在語言、服飾、婚配等重要的文化習俗上并沒有太大差異,“三甲民”僅僅是在戶籍身份上與“猺”有差別,但是在日常生活的習俗上卻呈現出“與猺俗同”。
由此可知,“聯束民猺”政策是讓具有正統性戶籍身份的人群,去承管尚未被編入明王朝里甲戶籍人群的產業。這些能夠被“甲民”承管的產業必定是當時被殺或逃亡的“猺寇”遺留下來的田地或山林,而愿意前往“猺窟”承管“猺寇”產業的“民戶”,也應當是那些原居住地的產業不足以滿足其生活所需而希望向外遷移拓殖的人。此外,“猺亂”之后,天鵝嶺一帶的村落也殘留有相當數量尚未逃亡、愿意歸附朝廷的“猺人”,所以郭應聘才會提出“聯束民猺”政策,使“民”與“猺”之間能夠“互相鈐束,務保無虞”。
“懷遠猺亂”以及之后的“聯束民猺”政策,使原本主要聚居于尋江上游數十里的“三甲民”得以進入舊縣城老堡附近的“猺人”聚落中居住。[36]而尋江上游支流武洛江沿岸的“狪人”,以及融縣北部與懷遠東南部接壤的一部分“獞人”,也能夠進入原來“猺人”聚居區,承管“叛亂”“猺人”遺留的田產和山林,進而定居逐步發展成為新的村落。這在明代中期廣西爆發的一系列“猺亂”平定后不久,時任廣西巡撫楊芳主持編纂的《殿粵要纂》收錄的《懷遠縣圖》中就有清楚的體現。作為“懷遠猺亂”中“叛亂”“猺人”聚居和活動的主要區域之一,舊縣城老堡附近的天鵝嶺一帶,除了山間區域大部分被標注為“猺”的居住地之外,靠近河流沿岸的平曠地帶已經分布著相當數量的“民村”。而與融縣北部相接的懷遠南部和東部地區,更是呈現出民村以及“猺”“狪”“獞”等村寨交錯分布的狀態(見圖1-2)。

圖1-2 明代萬歷年間《懷遠縣圖》
資料來源:(明)楊芳編纂《殿粵要纂》卷1,《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41冊“史部·地理類”,書目文獻出版社,2007,第754頁。
萬歷十七年(1589)懷遠縣令蘇朝陽到任,初上任就到各村峒招主墾荒、釋仇開江:“據前任典史王長、武生朱應旸各上地圖陳議,因招主張鵬、吳自學及里冬曹元莊、唐紹禹等咨以民所疾苦,夷所向背及山川險阻,商旅要會之區,未及親歷,旋蒙委署融縣,職有所羈,竊計先設教化以為導民根本。隨擇請融縣生員王卓、李標、石應辰、李鐘陽等分教古坭、潯江、板江等村,又令江水王五充為武洛江諸村招主,往諭彼中傜侗,釋仇開江,仍將所爭荒田分令墾種納糧,隨報望風歸墾。”[37]此外,蘇朝陽還“親詣村峒,犒賞撫綏,禁逐奸徒,設立社師,故自板江、窄江、梁口、潯江諸夷及程村、崖頭、古坭諸百姓歡欣,筑豎書舍,遣弟子從學,又近日長沙、大梅及猛團、上團、武洛等村望風歸順,請墾荒田,請輸歲賦,請開江通商者踵至”。[38]朝廷派大軍平定“猺亂”之后,不僅有大量“猺寇”被殺或逃亡,留下相當數量的田地被拋荒,此外,地方官府也需要重新對土地的承墾者進行登記,以便征收賦役,因此會有不少所謂的荒田需要招主墾種。這不但會使原來的“猺”“狪”等人群隨著戶籍登記、輸賦納稅而轉變為“民”,也必然吸引一些外來流民遷移過來承墾荒田,進而納糧入籍。
此外,懷遠境內的尋江通往湖南,而溶江則連通貴州的從江縣、榕江縣一帶,兩條水道一直是湘、黔、桂交界地區木材、食鹽、山貨等物品運輸的重要交通樞紐。因此不僅蘇朝陽與“猺人”“釋仇開江”,時任右江道守備的龔一清更明確要求“酌定江稅,以通商賈”,認為“懷遠舊有潯、容兩江,木植鹽貨等稅,往時猺人占據,阻失道,今已退出,奉詳請允,該縣起抽一年余矣,江灘險阻,舟楫至容江而止,非從輕取,難乎商賈之來集也”,于是規定“今計該縣稅過大約一年百二十金有奇,城工未完以前,許令陸續動支雜費,照實開數具報,合無待工完后,每年稅銀即此一百二十余兩為準,所稅物件,照舊抽過細數,不得加增”。當時尋、溶兩江交匯下游融江流域的融縣境內,就已經是商賈四集了。[39]由于懷遠地方官府積極開江通商、酌定江稅,上游尋、溶兩江江道隨之開通,必定進一步刺激上下游外來商販的進入與往來。
萬歷十九年(1591),蘇朝陽首先得到朝廷重建懷遠縣治的旨意,但是關于新縣治的選址問題卻多次受阻,“奉院道明文,議復邑治,先卜融縣長安鎮間曠之地,議凡四上,阻格弗成”,[40]多虧“傜酋余金朝等、介寓民張鵬、吳自學圖上丹陽鎮,乞為新民,請城焉”[41],蘇朝陽最終得以重建縣治于舊縣城老堡下游的丹陽鎮(今丹洲鎮)。之后,蘇朝陽與守備龔一清通力協作,共同推行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善后措施,其中除了上文提到的“開江通商”之外,還有另外兩個對當地影響深遠的政策。
其一是“分立土舍,以束諸傜”。雖然當時的懷遠縣屬于流官管轄地區,但其實地方官府力量很弱,在蘇朝陽重建縣治之前,“懷遠……皆土夷,縣官不入境,止就居于臨縣,每年入催錢糧一次而已”。[42]為了強化官方的控制,又能避免與當地人群再次發生矛盾,龔一清和蘇朝陽商議采取土流分治的措施,即將一些懷遠當地的“傜酋”立為土舍,于“懷遠大傜峒二,峒置六刀,付與各酋,每傜犯法,請刀行誅,名曰六刀”,這六名“傜老”分別是余金朝、粟銀桶、楊金亮、李尚友、傅銀龍、龍華通,“見系傜眾所推,俱見本道,愿聽約束,凡有犯法行歹之傜,應誅則誅,應罪則罪,俱六酋志過,并不敢拗,本道許轉請各充土舍照舊管束”,此外,對“余金朝、粟銀桶加給袍帶作義民官,余皆另示賞賚”。[43]這一賜封“傜酋”、土流分治的政策,推動了后來當地村寨本地人群內部的階層分化,對土官家族的興起及其后人對地方秩序的控制,以及家族組織、民間信仰和地方文化的建構都有著深遠的影響。
其二是“量定編則,以安民彝”。龔一清認為:
懷遠自殘破后,止存三甲殘民,歲征秋糧米三百三十三石八斗,每石折征銀三錢,均傜四差,并無編派。近該里冬及各傜輸心者,無編不成民同于歹賊。不及今定編,恤民之苦,薄民之賦,著為成規,猶恐后來之官,重編虐民,反為不便。合從民彝之愿,量編其丁,輕派其銀,惟所派的數,僅充知縣、典史柴馬之類可矣,不必全責及數,亦不必勒限定期,聽縣官便宜編派,完日冊報,庶民志可一,民情可定,而賦役亦有常經矣。[44]
那么這里所指的“編則”是怎樣的呢?筆者在乾隆年間懷遠知縣廖蔚文編纂的《懷遠縣志》中找到如下記載:
懷遠猺居十之八,原無編戶,嘉靖時田土盡入賊巢,顆粒無征。萬歷二年大征后,只征三甲田糧八十余石。萬歷十九年立城后,據民人曹元壯、猺人余朝金等認納撫化,所以至今錢糧俱系各村認納多寡,永著為例,非有甲戶之名也。武猛二峝,以布抵糧,即布縷之征也,溶江猺龍等處,以禾把抵稅,則納□納秸之意也,于懷民猶有古道存焉。官斯土者,循例其舊,能無催科政□手,所幸錢糧不多,猶意為力也。倘于用一縷二之中,而寓爰養樽節之道,將家給人足而比戶可封矣。[45]
縣志中的這一記載,其實透露出一個關于賦稅征收和人群劃分關系的重要信息,即萬歷二年(1574)“懷遠猺亂”平定之后,懷遠地方官府雖然根據明代里甲賦役制度的要求,對原來宋代“三甲民”居住地的民眾征收田糧,但是萬歷十九年(1591)蘇朝陽建立新縣城之后,則不再登記甲戶,而是將繳納賦稅的主動權給予地方民眾,讓其“認納撫化”,允許他們以不同的數量和形式(布、禾把)繳納田糧,并且在人群身份上也區分為“民人”“猺人”。可見明代懷遠官府與地方民眾的這種規約逐漸形成了一種地方制度,使得之后的清代地方官員也不得不繼承這種征稅上的“編則”,導致乾隆年間懷遠縣依然沒有“甲戶之名”。
明代中期爆發的“懷遠猺亂”雖然被明王朝派大軍平定,但蘇朝陽重建縣治的艱難和善后措施的種種懷柔姿態,都體現出地方官府在當地力量的羸弱。懷遠縣名義上屬于明王朝流官控制區域,但內部卻是“土流分治”,縣官只能控制縣治以及甲民聚居之區域,“猺人”聚居之峒地內的法紀綱常,甚至“猺人”性命的生殺予奪,都由諸“猺”推舉的“六刀猺老”掌控,縣官根本無權過問,以此來換取縣治的安全,并達到間接“管束諸猺”之目的。因此,明代懷遠地方官府對民村以及“猺”“狪”“獞”等村寨進行更為細致的劃分和標明,其實是由于各村寨頭人的控制力量有限,無法跨越村寨形成較大區域的本土威權,地方官府只能分別籠絡諸種人群的地方土著上層,使其成為王朝國家控制地方村寨的中介,形成一種“分而治之”的統治策略。此外,官方對賦稅田糧的征收采取地域上和人群上的區分對待,也會使各個不同地方居住族群之間的區分逐步從被動轉變為主動。
此外,明代官方對于都柳江下游地區“民”和“夷”的區分,除了二者在賦役征納上的差異之外,也注意到二者在居住地域上有平地與山地的差別。如在明代廣西“猺亂”平定之后,王士性在《五岳游草 廣志繹》中記載明代的桂林、平南、潯州、南寧等地已經呈現出“民夷雜居”的現象,但右江上游的柳州、慶遠、思恩“三府純乎夷,僅城市所居者民耳,環城以外悉皆傜僮所居”,而且“傜僮所居,皆依山傍谷,山沖有田可種處則田之,坦途大陸縱沃,咸荒棄而不顧”,因此王士性感嘆:“傜僮之性,幸其好戀險阻,倚山而居,倚沖而種,長江大路,棄而與人,故民夷得分土而居,若其稍樂平曠,則廣右無民久矣。”[46]
然而,對于王士性的這一觀察和記載,我們要透過當時作為官員的文士視角和觀念去理解所謂的“民”“夷”之分在地理分布和戶籍身份上的關系:居住在城市之中、坦途大路或者是長江大路兩旁的人群,由于處于地方官府勢力的管轄范圍之內,常常會成為明代里甲戶籍政策下被登記入黃冊的“民”戶,而那些“依山傍谷”、在山沖之處種田的被指稱為“傜”或“僮”的人,其實正是在賦役征收上官府胥吏無法直接接觸或抵達之處的人群,因此官方對他們只能采取間接管理的方式。如王士性就提到:“僮人雖以征撫附籍,而不能自至官,輸糧則寄于在邑之民。僮借民為業主,民借僮為佃丁,若中州詭寄者然,每年止收其租以代輸之官,以半余入于己。”[47]所以,與其說是“傜”“僮”選擇居住在依山傍谷之處,到山沖之處種田,還不如理解為山沖、峽谷的自然條件為某些人群遠離官府的直接控制而成為官員眼中的“傜”“僮”提供了條件。這種對地方人群在居住地域、戶籍編制與族群劃分上的關聯,其實是官方對不同居住地域的人群采取不同的統治政策和管理措施的結果,而非原因。這種分而治之的政策會使“民”“夷”的區分從地理區域上的隔離轉化為心理認知上的區分,尤其是對居住于不同海拔的人群聚落,官方政策的區別對待會使所謂的平地人群與山地人群之間的區隔更為明顯,從而對彼此族群認同的形成產生較大的影響。
當然,文獻記載和目前人類學家對東南亞地區的田野調查研究都已經揭示,平地(峒地)人群與山地人群之間其實存在著一定程度的人員流動,大量生活在平原地區的人群會因逃避賦役、自然災害和戰爭逃向王朝國家控制不到的山地居住。[48]但是,這種局部的人員流動并沒有實質地影響到平地(峒地)人群與山地人群之間的族群區隔,這也使得地理區域和族群劃分之間存在一定的內在關聯,而這種區分其實更深層次上是自然地理氣候影響下的生計方式、家庭組織形式和通婚范圍之間的種種差異引起的,筆者將在后文關于家族組織和通婚網絡的章節中做更深一步的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