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一年六月初一，正是夏至?xí)r節(jié)。

江南蘇州城。

北大碼頭處，千帆靠岸。

烈陽炙烤著河湖之水，隱約有蒸騰之相。

木制棧橋上，大船夫、商戶們與各個包工頭交談著裝卸貨的成本與酬勞，唾沫星子橫飛。

靠水口岸，上岸斜坡，貨物儲庫，則是碼頭工們常活動的地方。

在這做工的多是些年輕力壯的小伙子，也有正值壯年的漢子。

他們上工時或光著上半身，或穿著未經(jīng)染色的單薄粗布麻衣。

干的活也很簡單：

從靠水口岸的船上卸下貨來，再扛著用粗糙麻袋包裹著的貨物，爬著斜坡或是階梯，吃力地往岸上走。

在這大熱天，幾百號年輕力壯的人穿梭在碼頭口岸，靠出賣自己的力氣來掙得一家人的嚼谷。

但這種活干不長久。

尤其是在這種天氣還要干活的人。

他們家境太過拮據(jù)，以至于在這種要命的時節(jié)也不能歇息幾天。

這些人雖整日工作，但卻補充不到什么營養(yǎng)，身體其實虛的很：

也許正搬著貨，下一刻就會暈死在碼頭上，也沒人去管，于是徹底沒了聲息。

又或是慢慢攢出一身傷病，再染上一次熱病，最終也沒甚么好下場。

北大碼頭無愧于其中的“大”字。

既能容得下幾百個力工天天在此掙生活，也能叫幾個十五六歲的青年找到一個角落，卸完貨后再稍作歇息一陣，而不必?fù)?dān)心被打擾。

“包國維，你今天怎么就找到咱們了？還要跟咱們一起干活？”

“對呀！你不是馬上就要上洋學(xué)堂了嗎，現(xiàn)在不好好讀書，怎么跑到碼頭來干活了？”

“俺聽說，這洋學(xué)堂還要考體育，國維他恐怕是來鍛煉身體的吧？”

幾個小青年們靠在卸貨區(qū)向上的平臺階梯旁坐著。

他們圍在一起，嘰嘰喳喳的對包國維說著話，言語中雖透露著關(guān)心，實卻有幾分挖苦：

一個下人家的孩子，非要去那些大人物才能上的洋學(xué)堂？

縱使包國維他爹是個有能耐的，旁人拿二塊半，他一個月能拿七塊工錢，且還能說動秦老爺求情給他上學(xué)。

可這又怎么樣，終歸還就是個下人罷了，何以叫自家的孩子去上這洋學(xué)堂呢？

這包國維怎么就和別人不一樣呢？

包國維聞言，明知他們是在譏諷，心中卻毫無波瀾，一句話也沒有回。

一來，無論怎么回這些話，恐也只能引來進一步的調(diào)笑。

二來，他乃是穿越客，而非原主，考慮到原主之前對這些窮朋友的態(tài)度，被挖苦幾句也十分正常。

他口渴得緊，于是舉起手中的破陶碗，就近在旁邊的湖水中舀了一碗水。

也不在乎水里是否有些寄生蟲卵，將碗口對著嘴，“噸噸噸”地便開喝。

這陶碗看似完整平滑，實則有缺。

人正喝著水，不知是碗底，還是碗身兒的哪個角落，不停地往下漏水，將人原本就被汗水浸濕的衣衫打的更濕。

濕透的薄衣服貼在肚皮上，透出皮膚的顏色。

這場面若放在幾個下人家的孩子身上，倒不算什么，可要是放包國維身上，可稱得上是一件十足的糗事。

于是，又是一陣明里暗里帶著調(diào)笑的話語被小青年們給倒出來。

周邊的氣氛一時都快活許多。

包國維聽著，心中難免涌現(xiàn)出幾分火氣，不過依舊被他強壓下去。

他酣暢淋漓將一碗清涼甘甜的水喝完，旋即放下陶碗，舒暢地“哈”了一聲。

“包國維，這水好喝嗎？”

“我們這有個好碗，你要不要拿去用？”

有兩個小青年們再次說出些調(diào)笑的話語，又引得周遭一陣哄笑。

包國維側(cè)頭，將眼神來回掃過幾個坐著的小青年——打量著他們被曬黑的細(xì)胳膊細(xì)腿。

良久，直到幾個小青年渾身都有些不自在時，他方才收回目光，看向大湖的遠(yuǎn)處說道：

“韓信曾承胯下之辱，蹉跎半生，錢財困頓，借宿人家，為人所不齒。

后在軍中，更因無妄之災(zāi)險遭砍頭，可終究贏得封侯拜相。

宋濂家貧，無從以讀書，于是自幼借書以觀、手自筆錄，計書以還。

更不惜天寒地凍，奔走深山大谷以讀書，足膚皸裂，則持湯沃灌，以衾擁覆，后為帝師。

我年僅十六，還未像韓信那般蹉跎半生。

我求學(xué)之路再難，也未嘗難于宋濂。

且《孟子》有云：

舜發(fā)于畎畝之中，傅說舉于版筑之間，膠鬲舉于魚鹽之中，管夷吾舉于士，孫叔敖舉于海，百里奚舉于市。

夫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將必發(fā)于卒伍。

自古以來，崛起于微末之中者數(shù)不勝數(shù)。

我上新派學(xué)堂，縱有千苦萬難，只待學(xué)有所成，日后便可為官，功成名就，一家衣食無憂。

可你們呢？一輩子要把血汗撒在這兒，把命給耗死在這。

為幾個錢，落得一身病，又?jǐn)€不下多少余財。

日后想討個老婆或許還可以，孩子就未必養(yǎng)得活，終日要為柴米油鹽所愁，困頓一生。

若非安心地過著一眼能望到頭的絕望人生，不思進取與改變，又哪來的閑心去嘲笑別人呢？”

包國維的語氣很平淡，但突如其來的一番話卻驚住了周邊的所有人。

他言語中舉的一堆例子，除卻舜、韓信以外，這些沒讀過書的小青年們可以說一個也不認(rèn)識，但終歸都能理解其中七分意思。

他何以說出這般文縐縐的話來？

他何以要說出這般直白的話來？

他何以把自己這群人的后路給看得那么透？

他怎么……

周邊的小青年們看著包國維的臉，恍惚間竟覺得他有些陌生。

于是各個只得面面相覷，瞪大眼睛，相對無言，卻都能從對方眼中看到不輕的驚惑。

這包國維，怎么變得比秦少爺?shù)乃桔酉壬€要能說會道？

莫非他上了學(xué)，還真就不一樣了？

而包國維卻沒有在意這群小青年的想法，心中想的是如何掙到一筆錢，趕緊完成原主的心愿，早早地返回現(xiàn)代社會。

他非是原本的包國維，而是一名來自二十一世紀(jì)的現(xiàn)代人。

本名叫沈賦，原本的年齡也不過十六歲，將將成年，和包國維年紀(jì)相仿。

他被天道給選中，作為一名穿越客來滿足人們的愿望。

只要滿足人們的愿望，即可獲得愿力，進而謀取各種好處。

只要愿力夠多，也許他就可以變身祖國人……

此番是他第一次穿越，非是高武或是魔幻世界。

而是平平無奇、沒有任何超自然力量的民國電影《包氏父子》中。

“你能幫幫我嗎，我真的很想追到安淑真。

我需要一套好看的派樂蒙西裝，還有至少三十塊零花錢！期末考也要考到前三甲，在學(xué)校順順利利的畢業(yè)！”

這是包國維的靈魂向他親口提出的要求。

這要求乍看上去很簡單，但其實想要完成它也不容易。

穿越到民國，一百個人得有九十個混成嘍啰，剩下九個要挨軍匪或是東洋人的子彈，連嘍啰都當(dāng)不成。

最終能有一個能混出頭的就不錯了，沈賦不覺得自己一定會是這個人。

包國維家境貧寒，他爹是個下人，叫包臨，人們常喊他老包。

包父在秦公館當(dāng)差，家中沒什么背景。

早些年又病死了個老婆，本該積攢不少的余財也散去了許多，這是秦府家下人都知道的事兒。

可他總是希望自家兒子不要步入自己的后塵，不顧高昂的學(xué)費，拼了命的也要送自家孩子去新派中學(xué)上學(xué)。

新式中學(xué)的學(xué)費對于平頭百姓而言，可謂是真正的天價：

僅開學(xué)要繳的幾類大項，便要四十多塊，這還不算零零散散的其他開銷，若是算上，還要再加不少。

要知道，在這時期，不說蘇州，即便是在最為富裕的上海，普通傭人的薪資也不過三四塊錢。

這光是一年的學(xué)費，便頂?shù)蒙铣Ｈ艘荒甑男劫Y。

雖說包父資歷高，一個月能拿到七塊錢，但光是開學(xué)要繳的學(xué)費，也抵得上他大半年的薪水。

交完學(xué)費，這一家子的生活還要不要過？

而包臨一個下人，要送自己孩子進新派學(xué)堂，在秦府眾多下人的眼中：

就像大文豪寫得孔乙己一樣——非要穿著件長衫兒，望子成龍。

這無疑是一件令人足以嗤笑的事。

因而連帶著包國維該叫人嚼些舌根，否則不足以顯出包臨的可笑來。

而剛剛說話的這群小青年，便是秦府家下人的孩子，自幼便與包國維一同玩耍。

既是秦府家下人的孩子，自然免不了在家中聽家長講些閑言碎語：

“這包臨才拿七塊錢，還非要讓娃兒上洋學(xué)堂，真是癩蛤蟆……”

“包臨和他那小兒子，正是瘋了，還要秦老爺給他說情，莫不是有什么毛病？”

在各個下人家長背地里長久以來的熏陶之下，包國維在下人孩子中早便已成了小說中孔乙己的形象。

而對于很在乎他人看法的包國維而言，改善自己在幾個發(fā)小心中的形象，自然也就是一種迫切需要實現(xiàn)的愿望之一。

在剛剛的一番話講出去后，這股身體中的執(zhí)念終于消散了些許，叫沈賦覺得舒坦了些。

沈賦，現(xiàn)如今叫包國維，他察覺到腹中有些饑餓，瞇著眼看了看天上毒辣的太陽。

權(quán)衡再三后，他又站起身來從兜中掏出三個小銀子兒。

他在幾個小青年的注目禮下，徑自走到旁邊售賣午飯的小攤販處，要買碗“純度極低”的糠米飯。

過一會兒他要上工，趁現(xiàn)在要好好補充補充體力。

包國維一走，小青年們的心神又都回來了。

他們嘰嘰喳喳的討論著“包國維”剛剛說的話，看樣子對此很是驚奇。

其中有個小青年，卻沒有加入他們的討論中，而是低著頭，像是在思考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