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畢想阻止前往監牢的扶蘇。

“公子！這不吉利啊！您要登基了，怎么能去那種地方！”

扶蘇笑容滿面地踏出宮殿，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我意已決！姜畢，你再多勸一句，我不介意換個人來侍奉。”

姜畢無可奈何，一邊跟上扶蘇，一邊祈禱：

“天老爺啊，公子行事真不按常理！”

“若真出什么岔子，千萬別怪罪我！我勸過了！我就是個宦官！”

監牢離扶蘇宮殿很遠，坐馬車差不多半個時辰才到。

扶蘇突然來訪，獄吏吃了一驚，嘀咕道：“沒聽說今日公子要來啊。”

但他反應極快，立刻向前笑臉相迎：

“不知公子大駕，有失遠迎，還望公子恕罪。”

“盡忠職守，何罪之有？”扶蘇淡笑，“帶我去見李斯。”

“是！”獄吏打開上了三層鎖的牢門，訕笑著讓出入口，“牢里污穢，還望公子見諒。”

本來扶蘇也不會認為牢里能有多干凈，可當他走進去之后，不禁皺著眉頭：這是真的臟啊！

陰暗、潮濕自不必說。

腐肉和鮮血的味道混雜在一起，不僅腥臭刺鼻，還令人作嘔。

墻上到處是干涸的血跡，有些角落里甚至因為沖刷不到，被血浸染成了黑紅色。

獄吏在前方引路，不時回頭看扶蘇一眼，陪著笑臉：“公子，這邊走。”

路過關押胡亥和趙高的地方，扶蘇用余光瞥了一眼二人，沒有停留。

牢里光線很暗，二人也看不清來的是誰。

這般反應，倒是讓獄吏記在了心里。

拐過彎，便能看到過道盡頭關押著李斯的牢房。

即使身陷囹圄，李斯依然是一副冷漠的面孔。

滿頭白發有些凌亂，但能看出是打理過的。

示意獄吏打開牢門，扶蘇走進去，靜靜看著這位為大秦付出半載的前丞相。

“丞相。”扶蘇淡淡地喊道。

李斯聽見扶蘇的聲音，冷漠的臉上有一絲松動。他睜開眼睛看著扶蘇，沙啞地開口：

“公子來了。”

扶蘇微微蹙了下眉，而后平靜地說：

“幾十年前，有位年輕的楚人，跟隨荀子學帝王之術。學成后，義無反顧入了秦。”

“他勸說先王滅諸侯，一統天下。又譴謀士游說諸侯，離間六國。他才是大秦橫掃六合的關鍵。”

李斯目光凝滯，扶蘇的話把他帶到了多年以前。

“秦統一后，先王下令逐出六國客卿，身為楚人的年輕人也在其列。”

“但他不懼先王，以《諫逐客書》力勸，改變先王主意，取消了逐客令，才有了后來大秦賢能頻出的局面。”

“是以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

扶蘇盯著老邁的李斯，問道：“丞相可還記得年輕人之后的話？”

李斯凝滯的目光泛著霧氣，他呢喃道：

“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

“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藉寇兵而赍盜糧’者也。”

越是念到后面，李斯聲音越是顫抖。

“丞相覺得這位年輕人如何？”扶蘇問道。

“他……”李斯哽咽，“是想為大秦做更多的。”

“是啊！這位年輕人，頗得先王信任，對大秦又可謂是忠心耿耿，所以他的提議，先王能認同十之八九。”

“年輕人的遠大抱負在先王的認同下，一一得以實現。”

“大秦也在他的打理下變得愈發強盛，可謂是千古一相！”

扶蘇毫不吝嗇地夸贊道。

兩行混濁的眼淚，順著李斯眼角留下，又被他臉上的皺紋吞噬。

“可惜，理應配享太廟的丞相，卻因一己私欲，葬送了自己一生的輝煌。”

“罪臣李斯，愧對先王！愧對大秦吶！”一番肺腑之言，如刀子般戳破了李斯最后的防線。

扶蘇嘆了口氣：“若非丞相與趙高勾結，謀劃篡位，扶蘇不僅不會虧待，甚至要將丞相奉為上賓。”

“所以，丞相，能否告訴扶蘇，為何？”

李斯崩潰得淚流滿面，卻還是聽進了扶蘇的話。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李斯自嘲地笑道：“罪臣身居高位，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看見大秦在手中愈發強盛，百官對罪臣亦是尊敬有加，心中難免自負。”

“公子與罪臣本就政見相左，公子尊崇儒學，罪臣推崇法家。”

“縱使知道公子是繼承大統的最好的人選，卻依然存有私心。”

“罪臣以為，只要公子死了，法家依然是正統，儒學不可能有機會翻身。”

“罪臣能輔佐先王，一個胡亥自然不在話下。”

說到這里，李斯抬起衣袖，沾了沾眼角的淚水。

“公子應當知道，當一個人有了私欲之后，心中貪戀只會越來越大。”

“趙高找到罪臣的時候，說若是公子繼位，法家必定會被打壓，而蒙家兄弟親近公子，勢必會將罪臣趕下臺取而代之。”

“罪臣抱負尚未達成，北邊匈奴虎視眈眈，境內百姓生活艱難，罪臣不甘心就此卸任。”

“所以，以為只要公子死了，胡亥會像先王那般信任罪臣，罪臣就能將這些一一實現。”

“可惜……罪臣失策了。既是命定的繼承者，這些陰謀詭計怎會得逞？”

扶蘇緊緊握著拳頭，沒想到，趙高竟然是抓住了李斯的命脈，用這些話來慫恿他作亂。

不過，他面上依然平靜：“丞相就沒想過，趙高得勢后，你自己會是何種結局？”

李斯凄涼地笑道：“與虎謀皮，能有什么好結局？”

“可后悔又有何用？矯詔已是誅九族的死罪，罪臣只能拼一把，不牽連族人罷了。”

李斯望著扶蘇：“公子說要讓罪臣悔恨終生，罪臣早就悔了。”

“做出這等荒謬之事，罪臣也開不了口求公子原諒。”

“公子便依照律法處置罪臣吧！罪臣只盼望，大秦能在公子手中變得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