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洪范大義與忠恕之道
- 丁四新
- 4938字
- 2023-11-15 11:20:27
序言
《尚書·洪范》是中國思想、文化的一篇核心經典文獻,而“忠”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觀念。《洪范》或作《鴻范》。從字面看,“洪范”即大法之義,“洪范九疇”即治理天下的大法九類。本書分為“洪范大義”和“忠恕之道”兩篇。上篇包括六章,即第一至六章,篇幅約占全書的五分之三。下篇包括四章,即第七至十章,篇幅約占全書的五分之二。自2012年至今,從寫作、修改到文字潤色,本書上篇斷斷續續經歷了十一個年頭。本書下篇原是一篇長文,寫于2006至2007年。今年1至2月,筆者將其分解為四章,并作了一定的文字修改和潤色。簡言之,本書是圍繞《洪范》大義及其治理哲學以及“忠”觀念來展開論述的。
一
《尚書》,或稱《書》《書經》,是中國文化的核心經典。在先秦古籍中,“《詩》《書》”或“《詩》《書》《禮》《樂》”常連言;“《詩》《書》《禮》《樂》《易》《春秋》”連言,亦見于郭店簡《六德》《語叢一》和《莊子·天運》《天下》篇。《尚書》是六藝和五經之一。“六藝”本指禮、樂、射、御、書、數六者,是古代貴族修身和培養個人才能的六種科目;而經學意義上的“六藝”則指孔子所編述的《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種典籍,漢代以此六學教人,故漢人稱之為“六藝”。司馬談《論六家要旨》曰“夫儒者以六藝為法”(《史記·太史公自序》),即反映了此一情況,《漢書·藝文志》的“藝”字即指此六藝。六藝有經傳之分,去其一而立于學官,并為博士所職,即為五經。建元五年(前136年),漢武帝“置五經博士”,是為經學元年。據《史記·儒林列傳》,武帝所置五經為《詩》《書》《禮》《易》《春秋》。不過隨著經學的開展,五經的次序有陟降。據《漢書·儒林傳》《藝文志》,其次序為《易》《書》《詩》《禮》《春秋》。《易》居五經之首,而《詩》降居次三,時當元成之世。
據《史記·儒林列傳》和《漢書·藝文志》《儒林傳》,西漢《尚書》已有今古文之分。《今文尚書》二十八篇出自伏生壁藏,至漢宣帝時,“有歐陽、大小夏侯氏,立于學官”。古文《尚書》出自孔壁,與伏生所藏相較“得多十六篇”;孔安國獻之于朝廷,但是沒有列于學官。經永嘉之亂,《尚書》喪亡。今所見《尚書》五十八篇(孔穎達編撰《五經正義》、蔡沈撰《書集傳》、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乃東晉梅賾所獻《古文尚書》。梅賾《古文尚書》系偽書,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已力證之。但所幸,伏生所傳《今文尚書》二十八篇已收入梅本中。
《今文尚書》二十八篇分別是《堯典》《皋陶謨》《禹貢》《甘誓》,以上為《虞夏書》;《湯誓》《盤庚》《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以上為《商書》;《牧誓》《洪范》《金縢》《大誥》《康誥》《酒誥》《梓材》《召誥》《洛誥》《多士》《無逸》《君奭》《多方》《立政》《顧命》《費誓》《呂刑》《文侯之命》《秦誓》,以上為《周書》。需要指出,偽《古文尚書》將《堯典》分出《舜典》,將《皋陶謨》分出《益稷》,將《顧命》分出《康王之誥》,將《盤庚》分為三篇,即將《今文尚書》的二十八篇析成三十三篇。
《洪范》本屬《商書》,1司馬遷即抄入《史記·宋微子世家》,今本《尚書》則編入《周書》。《洪范》編入《周書》,也有一定根據。據《洪范》序論,此篇《尚書》文獻本是對箕子回答武王“彝倫所以攸敘”問題的記錄,故《洪范》是周人治理天下的思想大綱和藍圖。《洪范》的文本結構可分為三個部分,自“惟王十有三祀”至“天乃錫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為《洪范》序論,自“初一曰五行”至“威用六極”為洪范九疇總敘,自“一五行”至“六曰弱”為洪范九疇分敘。
“尚書學”概念有廣狹之分。廣義的尚書學,是從學術研究來說的,其對象包括對于今古文《尚書》所有篇目及相關出土文獻的研究。狹義的尚書學則是從經學來說的。從《尚書》經學的建立及其詮釋史來看,狹義的尚書學只包括洪范學和禹謨學。其中,洪范學更重要,貫通于整個尚書學史;而禹謨學則以所謂十六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為心傳,是宋儒開出來的新尚書學傳統。不過,由于《大禹謨》本身是偽書,經閻若璩證偽以后,其經學價值和意義即大大降低。所以嚴格說來,狹義的尚書學只有洪范學。尚書洪范學影響中國思想兩千余年。目前,學界往往將學術層面上的“尚書學”與經學意義上的“尚書學”這兩個概念混為一談,“學”與“藝”不分,“藝”與“經”不分,致使經書成為了十足的史料,前一義的尚書學大行其道,這是令人深感痛惜的。王陽明曰:“經,常道也。”(《尊經閣記》)戴震曰:“經之至者,道也。”(《與是仲明論學書》)《四庫全書總目·經部總序》曰:“蓋經者非他,即天下之公理而已。”這些說法,與古說相合。《說文·糸部》:“經,織〖從絲〗也。”“經”本指織布機上的縱絲,引申之,“經”有“常”“道”“法”“理”諸義,2經書的“經”字即用此義。所謂經,從形式看有其辭文,從內容看有其至理至道,很顯然常道、常法、常理是“經”的骨干和靈魂。在《尚書》經學史中,只有《洪范》和偽書《大禹謨》可以作為常理、常道和原理(principles)來看。或者說,洪范九疇和所謂十六字心傳是原理和至道,它們是《尚書》之所以為經學的全部奧妙所在。此外,《周書》所宣揚的“敬德以延命永命”說也具有一定的常理、常道意義,但因為散見于諸篇,且“敬德”為儒學通說,故從《尚書》學史來看,其專屬的經學意義不及前兩者。
本書即從此原理義的“經”概念出發,力圖揭明《洪范》所包含的常理至道,闡明其大義。故本書首先是基于經學家的立場來進行寫作的。
二
筆者研習《尚書》經歷了三個階段。1998年上半年為第一階段。當時,筆者花費了三四個月時間研讀了《尚書》文本,并讀過一些相關研究著作。原本打算以《尚書》思想作為博士學位論文的選題,但因為郭店簡的出版,在導師的建議下,筆者迅速改作郭店簡的思想研究。2012年下半年至2013年上半年為第二階段。2012年上半年,筆者收到了普林斯頓大學柯馬丁(Martin Kern)教授發來的“《書經》與中國政治哲學起源”會議的邀請函,隨后于下半年撰寫了一篇關于《洪范》著作時代的考證文章(見本書第一章)。2013年上半年,筆者又寫作了一篇長文,約七萬字,梳理和論述了《洪范》的文本問題及其思想。2015年至今,筆者再對這篇約七萬字的長文作了修改和擴充,推衍為五章(見本書第二至第六章)。相較于2012、2013年的稿子,筆者研究《洪范》的文字(前六章)增加了一倍多。
本書上篇第一章為《〈洪范〉的作者及其著作時代考證與新證》,第二章為《〈洪范〉大義與漢宋詮釋》,第三章為《〈洪范〉的政治哲學:以五行疇和皇極疇為中心》,第四章為《儒家修身哲學之源:〈洪范〉五事疇的修身思想及其發展與詮釋》,第五章為《論〈洪范〉福殛疇:手段、目的及其相關問題》,第六章為《〈洪范〉八政等五疇略論》。其中,第一章發表于《中原文化研究》2013年第5期,第二章發表于《廣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2期,第三章發表于《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2期,第五章發表于《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6期。需要指出,上述已發表論文的標題與本書章題略有差異,敬請讀者注意。
《洪范》屬于治理哲學,在性質上與西周流行的革命說不同。《洪范》是殷周治理天下國家的大綱大法,是當時治理經驗和政治智慧的高度總結,是中國治理哲學之源和王道之祖。本書上篇第一章重新考證了《洪范》的著作時代,提供了大量新證據;第二至第六章深入發掘和闡述了洪范九疇的大義,特別研究了五行疇、五事疇、皇極疇、福殛疇的文本、思想及其相關問題,并有重點、有針對性地梳理了漢宋洪范學。與類似著作相較,本書在觀點和論證上取得了兩點突破:一是提供了大量新證據,更有力地論證和維護了《洪范》為周初著作的觀點;二是以經學(原理)為本位,研究和發掘了《洪范》本身的思想內涵及其相關問題。本書全面超越了以往的《洪范》研究成果。與以往集中于《洪范》詮釋學史或歷史性的研究不同,本書意在探討和揭明洪范九疇本身的思想。通過本書上篇,特別是第二至第六章的研究,筆者同時意識到,經學的研究和對經學的研究這兩者應當分別開來。所謂經學的研究,即持經學家或哲學家的研究立場;所謂對經學的研究,即持史學家、文獻學家或語言學家的立場。前者是對于經書大義或其所蘊含之“道”的發掘和闡明,而后者則是將經書作為史料、語料或某種材料來對待,然后研究某個邊緣性甚至外在性的問題。本書第二至第六章的研究即主要基于前一種立場,筆者試圖在當代學界樹立起研究經學的另外一種樣態,即“經”之所以為經的新樣態。
經書及其注疏、解釋,包括形式和內容兩個方面,同時還存在其寫作的時代背景等問題,故研究它們,存在多種方法,如經學方法、小學方法和考據方法。現在,經學方法也可以叫作哲學方法,小學方法也可以叫作語文學方法,考據方法也可以叫作歷史學方法。《爾雅》配經而行,是訓詁經書文字的,屬于小學方法。閻若璩《疏證》考證《古文尚書》的真偽,劉節《疏證》考證《洪范》的著作時代,這兩種論著使用的都是歷史學的研究方法。《洪范五行傳》力圖推明洪范五行大義,所以夏侯始昌使用的是經學方法。“傳”對“經”而言,從方法上來看,其體例即要求它是對于經書大義的揭示和推闡。筆者所謂經學方法,是將經作為經來看待的方法,是發明和推闡其大義、常道的方法。從本質上看,經學即明道和傳道之學。經書及其注疏的語文學研究和歷史學研究,是對于經書及其注疏的經學研究的輔助。不懂得用經學方法來看待和研究經書經學,即不懂得經之所以為經者。本書即重在闡明《洪范》的大義,將其作為尚書學的一種詮釋原理來看待。
由于經書文本簡約,辭意幽微、深奧,故本書亦適當采用尋流探源法,以彰顯《洪范》大義。源與流是相對關系。本書對于漢宋相關詮釋的梳理在較大程度上即是為了彰顯和確定《洪范》本身的經義。
三
“忠”是古今中外的一個重要政治倫理觀念和德行倫理觀念。上文已指出,本書下篇原為一篇長文。初稿的前半寫于2006年8月,后半寫于2007年2月和5月,總計約十一萬字。當初,為何寫作此文?對此問題,筆者現在已經想不起其具體原因了,可能因為那時本人對“忠”“孝”一類觀念頗感興趣吧!這篇長文寫成后,經過簡單修改,即以“春秋戰國時期‘忠’觀念的演進——以儒家文獻為主線兼論忠孝、忠信與忠恕觀念”為題發表在《學鑒》第2輯(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上。2014年7月27日,筆者在貴陽孔學堂作“中國古代的‘忠’觀念及當代中國人的身份認同”的講座,及2016年5月14至15日在深圳大學作“國學運動與現代中國人身份的認同”的會議發言,都參考了這篇文章。最近,筆者將小文裁劃為四章(即本書第七至第十章),花費了大約二十天時間作了文字潤色和修改。
本書下篇第七章為《春秋時期的“忠”觀念》,第八章為《戰國儒家的“忠”觀念》,第九章為《春秋戰國時期諸子的“忠”觀念》,第十章為《結語:春秋戰國時期“忠”觀念的開展》。通過此四章的梳理和敘述,比較全面地梳理了春秋戰國時期儒家和諸子的“忠”觀念,揭示和闡明了其內涵的發展和變化,并著意討論了“忠信”“忠恕”和“忠孝”這三對觀念。本書很重視“忠”觀念的出現、變化及其提升的問題,以及重視“忠”“孝”二者的歷史張力問題。本書第二部分具有一定的創新性,如對于郭店簡“忠”觀念及對于先秦諸子“忠”觀念的研究,這是他人未曾做過或者很少嘗試的。另外,需要指出,將“忠”作為政治倫理和德行倫理的一個重要美德觀念來看待,這是筆者寫作后四章的一個基調。
本書屬于清華大學文科振興基金基礎研究后期資助專項“洪范大義與忠恕之道”(課題編號:2021THZWHQ06)的成果。博碩士生季磊、王政杰、趙乾男、丁亮皓、胡曉曉、馬兵、趙卓凡和周心儀承擔了本書引文校對的任務。特此感謝!
是為序。
丁四新
壬寅年驚蟄于北京學清苑
1 《左傳·文公五年》:“《商書》曰:‘沈漸剛克,高明柔克。’”同書《成公六年》:“《商書》曰:‘三人占,從二人。’”同書《襄公三年》:“《商書》曰:‘無偏無黨,王道蕩蕩。’”《說文·卜部》字:“《商書》曰:‘〖曰〗貞曰
。’”同書《歺部》殬字:“《商書》曰:‘彝倫攸殬。’”同書《林部》
字:“《商書》曰:‘庶艸
。’”同書《女部》
字:“《商書》曰:‘無有作
。’”
2 參見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故訓匯纂》,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740—17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