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潮濕，小青又親水，赤腳踩在河邊小路上，一腳一個泥印子，蜿蜒著向前方。

越往前走，視野越開闊，但有一個遮天之物蓋住了陽光，形成陰影。

是滿載貨物的大船。

聲音嘈雜，有人聲，有水聲，有漕工的號子，但雜而不亂。

不至于讓許平ptsd發(fā)作。

溧水碼頭。

離泠州城不過遙遙三四里，遠遠可以看見高聳矗立的城墻。

就在水深分流處，依江而建。

大型船只吃水很深，碼頭建到了離江岸十丈遠的的地方。

碼頭上往來貨船不絕，人聲沸鼎。

靠岸的船只卸貨，船員們要補給吃食，由此形成一個小小市集。

不知不覺，元日已升至半空。

寬可兩馬并行的大路，有拉貨的車馬行在路上，攆出兩條深深的輪跡。

許平帶著小青走上大路，剛好一輛載滿貨物的馬車駛了過來。

兩人側(cè)身躲過車馬。

“小和尚，看著點路！”

駕車的漢子握著馬鞭急停，兩個和尚突然從人跡罕至的小路出現(xiàn)，嚇了他一跳，連忙拉住馬頭，大喊道。

“知道了?！?

許平拉著小青在路上行走，小蛇的臉上漸漸爬起一抹不正常的紅暈。

“是感覺到什么了嗎？不舒服？”

“爹娘，就死在這附近?！?

他小臉皺成一團，身體微微顫抖著，強忍心中的痛楚。

妖氣已經(jīng)快消失了。

和尚，都怪那個和尚。

廣濟??！

但，這個和尚是好人吶。

小青抬頭看了濟公一眼，手攥得更緊了一些。

這個和尚，不會害自己。

靠近集市，歇腳的茶攤，賣本地特產(chǎn)的棚子，還有食肆，香氣飄揚。

路過茶攤有幾個本地的漕工在閑聊，裸著上身，背上都搭著一個毛巾：“聽說前幾天，有個和尚在這附近斬殺了幾個大妖?！?

“對，我那天在這里?！?

“那幾只蛇妖，最長的有三丈，短的也有八尺多，在河中蠶食魚類，還殘殺同胞?！?

“沒有傷人嗎？那么大的蛇？”

“好像是沒有。

反正那和尚經(jīng)過，念一聲阿彌陀佛，手中金光閃閃，便張開了一張大金網(wǎng)，將幾個大蛇罩在其中，卻讓那小蛇跑了。

你沒看到，那幾條蛇的兇相，那幾顆尖牙，嚇死人了都要。

就是那小蛇張開嘴巴，一口咬下來，恐怕都能把你的頭咬掉！”

“嘶，太嚇人了，幸好那天我不在，不然要被嚇死了?！?

“那和尚確實有幾分道法，據(jù)說他是什么大佛寺的天驕，那個佛寺叫什么名字來著？”

“爛柯寺？”

“對對對，廣濟和尚真厲害啊，那么大的幾條蛇妖，在他手中就跟泥巴一樣，隨意揉捏。”

小青聽到幾人交談，停下腳步，身體顫抖著，眼眶也慢慢紅了。

“我爹娘，不是那樣的，它們對我很好的?！?

許平停下了腳步，皺著眉頭思索。

這幾人言語……處處充滿了對妖的……偏見。

他們又沒見過妖怪傷人，只看到那廣濟施展法術(shù)，屠殺妖怪，卻頗有些大快人心的意思。

在遇到青濂之前，自己也以為世上的妖怪都窮兇極惡。

但小青濂這副樣子，還有小黑那個樣子。

他又覺得妖怪真的可憐。

可憐又可愛。

五百年前的那場大戰(zhàn)，死了那么多天驕，對人和妖的影響都很大。

“既然那蛇妖沒有傷人，那和尚為何要對那蛇妖趕盡殺絕？”

一聲溫醇的問話在耳畔響起。

四位勞工轉(zhuǎn)過頭來，原來是一個俊俏的小和尚，身邊還跟著一個胖頭胖腦的小沙彌。

小和尚手里拿著一把破蒲扇，目光平淡地看著幾人。

“蛇妖那天沒有傷人，你怎么知道它之前沒有傷人？”

“你怎么知道它們今后不會傷人？”

“蛇妖長得那副模樣，嚇死的人都不在少數(shù)！”

幾人你一眼我一語對著那和尚說道。

語氣都不是很好。

甚至為人還為妖說話，在大戰(zhàn)的時候會被打成妖奸的。

許平想了想。

確實，有幾分道理。

他們又不知道妖怪沒傷人，更不知道妖怪的好壞。

普通人和妖怪的力量懸殊至極。

面對讓自己產(chǎn)生無邊驚恐，無力反抗的妖物，自然要除之務(wù)盡。

人和妖之間，存在著諸多識障。

不可交流，不可信任，不可交心。

又不是每個人都能和靈獸無障礙交流。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便是因為識障的存在。

也許，打破這個障礙，就是修行的意義之一吧。

許平學(xué)著圓同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他不擅長辯經(jīng)，也不擅長說服別人。

和人交流實在是比和妖怪、靈獸交流復(fù)雜太多了。

四人疑惑不解，只覺得這個和尚古怪至極。

見他走了，便繼續(xù)著剛才的談話，絲毫沒有注意到小沙彌竟然是光著腳，而且站在陸地上，也總是濕漉漉的。

“有個問仙大會，你知不知道，據(jù)說很多神仙都會來。”

“最近來到這里的神仙們，好像都是來參加這個什么會的。”

……

但許平已經(jīng)聽不到，他拉著小青，慢慢走遠。

廣闊的碼頭，人來人往。

縱有人注意到兩個和尚，也沒有時間停下腳步。

只是覺得這一大一小兩個搭配很有趣。

以前都是看見老和尚帶著小沙彌，還從未見過小和尚帶著小沙彌的。

兩人穿過運貨的人群，繞過碼頭，走到了岸邊。

小青蹲在江邊，掬起了一捧江水，拍在臉上。

妖氣已經(jīng)淡到聞不到了。

不止。

涪陵大江，溧水河，很寬廣的一大片區(qū)域，都聞不到妖氣了。

它的心漸漸沉了下來，整個身體也滑坐在地。

“家，已經(jīng)不在了?！?

他順勢捂著臉，眼淚順著指縫留下，盡量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我，我好想媽媽，好想爸爸?！?

許平輕輕拍打著小青的肩膀，念起了往生咒。

這還是他聽到圓同做早課，默默學(xué)來的。

念完一遍后他說道：“希望你爹娘下輩子，能投個好胎?！?

“我恨廣濟，他為何殺了我爹娘？就為了兌換問仙大會的功勛？”

“他可有爹娘？”

“假如他爹娘死了，他會比我更難過嗎？”

小青抬著頭，淚眼婆娑的看著許平。

“我不知道，但我會去找到廣濟，問他為何要這么做。”許平輕聲道，“我不會幫你殺了他，但我會讓他向你道歉。”

“道歉嗎？可我爹娘已經(jīng)死了?！毙∏噜ㄆ?，“他就在問仙大會，肯定在問仙大會。我好怕，好怕他會殺了我。”

“他不會殺你?！?

“我在這里，他不會殺你?！?

許平說道。

“他殺了我爹娘，還殺了我哥哥。”小青小小的肩膀顫抖著。

“假如有一天你能殺了他，我不會攔著你?！?

“但如果那一天，你死在他的手下，我也不會攔著他?！?

許平說道。

“因為這是你復(fù)仇的權(quán)力?！?

“他那么厲害，我怎么能打得過他呢？”

小青抬著頭，看著目光堅毅的許平。

“修行。日日修行。”

許平堅定地說道。

自己便是日日修行的。

無論哪一天，都不能停止修行。

“可是我現(xiàn)在這么弱?！?

“正因為你弱，想要復(fù)仇，你就必須修行?！?

“如果在問仙大會上，那廣濟和尚要殺了我怎么辦？”

“他如果想斬草除根，將你也殺了，不留后患，我就會幫你教訓(xùn)他?！?

“教訓(xùn)他？”

“嗯，讓他沒有現(xiàn)在立刻馬上，將你殺掉的力量。”

許平?jīng)]見過這個世界上的天驕。

心里有些沒底。

他見過的人們口中最強的戰(zhàn)力，就是五六十年前和師父一起封印了一尊大妖的圓同。

但圓同已經(jīng)老了，而且已經(jīng)很久沒有修行過了。

據(jù)他所說，如果不能突破桎梏，大限也將到了……

即便是年輕時，和這個世界存在的其他天驕們，估計也沒法兒比。

“那，等到我將來修行有成，我就可以找他報仇了?！?

“對?！?

“但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可不行哦，成天哭哭啼啼的，這樣會被人看不起的?！?

許平說道。

感性當(dāng)然是好事。

但過于感性，或許會產(chǎn)生不好的結(jié)果。

小妖在他的鼓勵下，慢慢壯起了膽子。

“好。”小青默默點頭，攏起袖子擦干了臉上的淚痕，“濟公，你現(xiàn)在帶我去問仙大會吧，我要看到廣濟，記住到底是誰，殺了我爹娘?！?

“我現(xiàn)在，我不怕了?！?

“好。”

許平不認為這是什么錯事。

殺人父母，那被殺之子女，自然會有報仇的權(quán)利。

眼前浮現(xiàn)字幕。

【惡名+10，傳播度-10，功德-10】

【功德已經(jīng)到負值極限，無法再減，其余增減字幕未顯示】

【任務(wù)進度：-1000/1000】

許平抬起頭。

呵呵笑著。

想必，是那個年輕的小劍仙到問仙大會，把自己的名聲傳播出去了。

包庇妖怪，可真是惡名啊……

但這是他遵從本心之事，一開始其實就沒有想過這會不會扣功德，也沒有想過能不能加功德。

自己不能被系統(tǒng)綁架，要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牽起小青的手，一步踏出。

瞬間，兩人便來到了江中心，漂浮在半空中。

正在貨船上卸貨的一個漕工擦了擦眼睛，看著江中閃閃發(fā)光的兩個光頭，懷疑自己看錯了什么。

“有，神……仙?！?

還沒等他喊出口，兩個身影已經(jīng)消失不見。

只余江面，凌凌波光。

附近的工友們湊了過來，哪有神仙？

他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昨晚沒睡好，昏頭了?！?

但自己，真的看錯了嗎？

但如今這世道，神仙越來越多了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