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統治的技藝:塑造世界歷史的5大帝國
- (美)克里尚·庫馬爾
- 4436字
- 2023-11-15 14:52:25
帝國、帝國主義、殖民主義
到18世紀,帝國的兩大核心要素業已確立。傳統的權力觀念已被新的內涵取代,指對其上生活著眾多民族的廣闊疆域實施統治。無論在這方面神圣羅馬帝國的貢獻幾何,毫無疑問,某些歐洲帝國在歐洲大陸以外取得了耀眼成就。首先是葡萄牙和西班牙的海上帝國,后來是荷蘭、法國和英國,賦予“帝國”一詞更現代的樣貌。羅馬常被視作典范,即使羅馬從未取得過西班牙帝國那樣的壯舉——占領美洲新世界,也不及英國在其鼎盛時期擁有世界1/4的陸地與1/4的人口。托馬斯·卡萊爾在1840年宣稱,“羅馬已經成為過去,現在是英國人的時代”,他對英國人在“世界浪潮”中肩負的“偉大使命”進行了深刻的思考。[54]
但從16世紀開始,帝國不只包括大西洋沿岸的列強。哈布斯堡王朝沿著西班牙開拓的路線建立了海上帝國,而在奧地利建立了另一個帝國,占據歐洲中部和東南部。16—19世紀,俄國急速向東擴張,直抵太平洋沿岸,之后吞并廣闊的中間地帶。奧斯曼帝國的土耳其人,在1453年占領君士坦丁堡后建立了橫跨亞歐的龐大帝國,兩度攻到維也納城下,不過在最后關頭偃旗而歸。這些雄偉顯赫、歷史悠久的帝國都獨具特色,為我們研究帝國問題提供了不同的角度。
換言之,在考慮帝國的定義與成因時,古今各種類型的帝國都提供了可供參考的材料。很多人或許會像我一樣,贊同馬克斯·韋伯的名言,“要下定義的話,只有在研究的結尾處才能得出”,而絕非在開頭處。[55]我確信讀者在本書最后能獲得與最開始時不同的關于帝國的理解。但在汲取百家之長后,做些初步嘗試是非常有益的。令人驚訝的是,人們對帝國的主要概念,以及帝國主義之類的衍生概念有普遍一致的認知。此外,很明顯,無論之后歷史走向如何,現代的帝國概念仍來自那些為人熟知、被深入研究了數個世紀之久的古老帝國,比如羅馬就是永恒的參照坐標。
邁克爾·多伊爾提出過一個被廣為接受的觀點,他將帝國定義為“一種正式或非正式的互動關系,是一個國家實際控制其他政治實體的無上權力……帝國主義只不過是建立帝國的過程或政策”[56]。[57]這種觀點的核心是建立一種單向的權力流動,從帝國或“宗主國”指向依附或臣服于它的殖民地或“附屬國”。將宗主國與附屬國聯系在一起的,除了不對稱的權力掌控,還有基于宗主國的“跨民族群體”。[58]多伊爾認為,“宗主國國內的群體超越民族而延伸”到附屬國,其形式或許采用5世紀雅典的民主城邦制度,或法律嚴明的羅馬城市制度,抑或是都鐸王朝或斯圖亞特王朝的政治制度(如英國在北美建立的殖民地)。[59]換言之,帝國將自身制度推廣到附屬國,由此建立兩者之間的橋梁,創造一種共同文化,使得本土制度和思想始終占據上風。
這一定義讓帝國與那些缺乏宗主國與附屬國等級差異和跨民族聯系的其他大國區別開來。摩西·芬利抱怨稱,人們常常將帝國混淆為疆域遼闊的大國,但帝國的關鍵在于對“其他國家(族群或人民)”加以統治。[60][61]我們看到,最初為帝國下定義時,的確忽略了帝國是否對不同民族施加統治這一點。我們還將看到,在之后的章節中,有著明確邊界的國家,特別是民族國家與帝國之間的界限絕對不是多伊爾或芬利所認為的那樣清晰。許多現代國家,比如法國和英國,盡管自身不承認,但在成為海外帝國之前(和之后)都具有帝國屬性。然而,在這些例子中(與更廣為人知的其他帝國一樣),其統治是施于多個民族之上的。
很多人,包括部分學者都容易[62]將帝國的兩個方面,即疆域廣袤的大國與多種族或多民族國家,錯誤地分別對應于內陸帝國和海洋帝國。內陸帝國,比如俄羅斯帝國或哈布斯堡王朝,因為領土接壤而使得普通人很難分辨宗主國與附屬地的界限;而海洋帝國,如英國或法國,地理距離會使政治上的差別增強。然而,事實上內陸帝國有著不遜于海洋帝國的容易辨認和理解的宗主國和附屬地之別。以奧斯曼帝國為例,沒有人會把君士坦丁堡和其他附屬地的關系搞混。陸地與海洋帝國的區別對于討論確有幫助,而對帝國的統治者與臣民來說更是意義匪淺。有趣的是,在以上的國家中,比如英國,就既可看作內陸帝國,也可以視為海洋帝國。重要的區分不在于帝國是否存在宗主國和附屬地體系。宗主國與附屬地的存在本身就是帝國的顯著標志,它們構成了這些政治實體的大部分的權力結構。
有些學者試圖劃分“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的界限,引發了更大的爭議。這些詞在歷史上已有基本定義。“帝國”是一個歷史悠久的詞,但“帝國主義”在19世紀下半葉才在歐洲出現,而“殖民主義”一詞是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才開始被使用的。[63]兩個詞都有各自的適用場景。在19世紀八九十年代,“帝國主義”漸漸超越了此前的負面內涵,被賦予了積極的含義,即表示對于帝國的擁護,而歐洲大國也接受了這樣的用法。1902年J. A. 霍布森的《帝國主義》一書出版,之后列寧等人的著作相繼問世,“帝國主義”開始作為一個貶義詞被使用,盡管其在20世紀上半葉還稍帶些許正面意義。[64]20世紀60年代,因為共產主義者與第三世界作家和社會活動家的使用,“殖民主義”開始取代“帝國主義”。比起“帝國主義”一詞,殖民主義“從一開始就帶有強烈的敵意”[65]。
且不論名詞之爭,殖民主義與帝國主義是否存在真正的區別呢?艾瑞克·霍布斯鮑姆認為,伴隨著資本主義列強的帝國主義的出現,一種新的帝國在19世紀晚期崛起,這就是殖民帝國。這時的帝國主義具備不可忽視的經濟要素,因此已經不適合與前資本主義帝國相類比。對霍布斯鮑姆而言,從這一時期開始,即使還有待公眾接受,舊式的帝國主義也已不存在,有的只是殖民主義。[66]
霍布斯鮑姆相信晚期的帝國主義或殖民主義可以歸結為經濟學概念。但是他很清楚,像熊彼特這樣的學者并不贊同,而我們自然沒有義務遵照霍布斯鮑姆的觀點。因為其中牽扯的問題太過繁雜,[67]而且這對于理解20世紀初出現的蘇聯和希特勒的第三帝國,都沒有多少裨益。很多歐洲殖民帝國的鼓吹者希望宗主國能從中獲得經濟利益,盡管其是否真的能獲利仍存在高度爭議。[68]但這不代表我們可以忽視軍事、政治或意識形態等因素在帝國建立的過程中的影響,也不能將這些簡單理解為經濟動機的表象。在這一點上,晚期的帝國與其前身一樣,都可以追溯至羅馬帝國或更早。古代與現代帝國當然存在重大分野,但經濟要素絕不是問題的核心。
另有一種區分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的觀點認為,帝國主義僅適用于內陸帝國,而殖民主義屬于海洋帝國。于是,俄國就是歷史悠久、活動限于陸地的內陸帝國,而英國和法國屬于殖民帝國,投身海外殖民地改造。[69]此外,人們一直認為在19世紀,俄國對中亞的征服、建立殖民者定居點和殖民政府,都帶有殖民主義色彩。[70]雖然我們可能希望堅持歐洲與非歐帝國主義的差別主要在于先進技術與軍事實力[71],但這與區分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是兩回事。
雖然這會使得問題變得有些復雜,但有一點仍需要澄清。摩西·芬利(1976)認為,“殖民主義”一詞只能用于宗主國主動建立殖民地的情況,即宗主國治下的真正殖民地或“定居點”——它們存在于附屬國對宗主國的依賴關系中。以這種標準來衡量,公元前5世紀的雅典和斯巴達可以算作帝國[72],但古希臘人不能算作有殖民地和殖民主義,因為古希臘人并非有意識地向外殖民擴張,而建立的“殖民地”事實上也都實行市民自治。[73][74]更具爭議的是,芬利認為印度雖從屬于英國,但不能算殖民地,因此不屬于殖民主義體系。英語語境下的殖民主義指的是存在數量可觀的英國或歐洲殖民者的定居點,比如北美、澳大利亞、新西蘭或南非的殖民地。這意味著英國治下的包括非洲、亞洲和大洋洲在內的地區,因為歐洲定居者沒有達到一定數量,便不能算作殖民地。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的內涵有所重疊,但各自具有不同的原則,從而導致在兩套體系中的宗主國與附屬地的關系也有所不同。[75]
企圖尋求一個“技術性的”、公認的、更為傳統的殖民地概念,芬利認為這是異想天開。[76]確實如此。芬利和其他人很清楚,殖民主義與帝國主義的概念在使用時有時不分彼此,從未有人真的進行過分辨。即便有人嘗試這樣做,也不會獲得多少認可。[77]即使是“內部殖民主義”這樣被像邁克爾·赫克特[78]等思想家充分利用的概念,也與所謂的帝國主義的內涵沒有太大差別,也不要求具備芬利論著中的“殖民地”的概念(這也是為什么芬利從未用過這個詞)。同樣,“非殖民化”也是重要的概念,在帝國或帝國主義那一套話語體系中不存在相應的說法,于是“非殖民化”一詞的應用不涉及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特殊理論的區別。
帝國、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組成了一組概念,但在語境上既存在差異又有重疊。盡管歷史起源不同,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概念已經融合在一起,關于這一點,人們達成了共識。最重要的是對于“帝國”的含義形成我們自己的理解。羅馬提供了“帝國”一詞含義的基本要素。上文引述的多伊爾的定義,是對傳統用法的合理匯總。帝國是對多民族的統治與治理。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則是與帝國相關的態度與實踐。
嚴格地說,帝國主義可能已經成為過去時。今天,國際社會對任何嘗試領土吞并的行為都表示反感。即使最強大的國家也得違心地接受這一慣例。但“非正式帝國”總是存在的,它們掌控著其他國家和社會的命運,只不過并未實施正式占領。[79]在19—20世紀,英國在世界范圍內如此運作;“二戰”后美國人也開始效仿;蘇聯解體后,俄羅斯似乎有意跟進這一做法。“帝國”已經煙消云散,但帝國主義從未離場。
更重要的是,在過去的兩個世紀,已經沒有哪一種政治制度能做到這一點,或產生相似效果。民族國家及其制度是否已顯疲態是一個熱議的話題。但實際上民族國家所處的環境已經改變,因為全球經濟、政治和軍事力量對其施加了影響與約束。今天全世界大約有200個民族國家,它們決定自己命運的能力差別極大,也許只有極少數擁有這樣的能力。當然,在19世紀末的傳統帝國時代,世界局勢很大程度上由歐洲帝國把控。這和今天的國際形勢有些相似,因此重新審視帝國的歷史或許不僅僅具有歷史意義。
另外,我們習慣比較帝國與民族國家,并預設在過去半個世紀左右的時間里看到“從帝國到民族”的變化(見后文)。甚至有人認為,誕生于法國大革命的民族主義,是一種“現代的”概念,而帝國則屬于前現代產物。于是帝國在19—20世紀的延續在熊彼特等人看來多少有點像過時的古董。在過去的兩個世紀,帝國并沒有給民族國家讓路,反而一路相伴,給后者施加影響。盡管所有帝國在“二戰”后的數十年內終告瓦解,其地位迅速被“超級大國”取代,但這些大國除了名稱,在各方面都堪稱帝國的翻版。
簡而言之,帝國不僅存在于過去,也屬于今天。我們需要檢視的是帝國遺留的政治形態與影響。如果帝國屬于過去,那它也是來世的歷史。“我們這個時代的帝國都很短命,但足以改變世界”,這是V. S. 奈保爾的小說《模仿者》[80]中一位角色所說的,“帝國的滅亡是它們最不重要的特征”。
亟待重新審視的還有帝國與民族的關系,以及人們假定這二者之間存在的沖突。這是有關帝國,特別是現代帝國的核心話題。帝國與民族的差異是什么?民族國家在多大程度上取代了帝國?帝國身份認同與民族身份認同有何共性,又有何區別?如果帝國真的和民族有原則上的差異,將造成怎樣的影響?而這又意味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