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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作為民族:“帝國民族主義”

如果說民族經常被視作帝國,那么反過來也會成立嗎?民族可以被看成小型帝國,帝國能否被當作大型民族呢?帝國主義是否與民族主義有共同之處?相似的程度與界限何在?

安東尼·史密斯在不同的場合[106]表示,所有民族都由一個“核心”族群組成,圍繞著這一“核心族群”的是次一級的其他族群。以英國為例,數個世紀以來,挪威人、諾曼人、胡格諾派教徒、蘇格蘭人、威爾士人、愛爾蘭人、猶太人、印度人和非裔加勒比人,以及其他族群共同塑造了今天的“英國性格”。同樣沒有爭議的是,最遲大約在16世紀,就出現了類似英國民族的東西(與同時期的英國民族主義不同)。英語在莎士比亞、馬洛和斯賓塞等人創造的基礎上,日臻完善。新教徒開始以不同尋常的方式發揮作用。議會和普通法被認為是民族的象征。這是雷金納德·霍斯曼(1981)所謂的“盎格魯–撒克遜種族主義”的開端,盡管在19世紀這個概念沒有任何生物學的意義。但它的確意味著,從此一個特別重要的核心族群在英格蘭出現了,他們制定規章制度,吸收其他族群,尋找或制造新的政治空間。[107]這個核心族群的特性被移植到整個民族身上,也是這一核心族群確立了“民族性格”,盡管其具體的性格特征很難說得清。[108]

帝國難道不也是如此嗎?大多數帝國由特定民族建立,比如羅馬人、西班牙人、英國人、法蘭西人、俄羅斯人、土耳其人等。他們為國家命名并監督國家的發展。無論人數多少,是他們確立了帝國的性格,他們就是所謂的立國者。就像某個族群會通過民族建立自我認同,這些人通過建立帝國來形成自我認同。我們看到民族與帝國在考慮自己的角色與命運時視角的不同:民族比較內省,帝國更加外向。不失公允地說,民族和帝國的族群都是在他們創造出來的政治實體中尋找集體的身份認同。

我曾在其他地方提出[109],帝國公民的身份認同感近似于“帝國式”或“傳教式民族主義”。我同意這種說法存在雙重危險。其一,民族主義這種意識形態直到18世紀末才成形,因此把它用于討論此前的歷史問題無疑是年代的錯位,極具誤導性。因為帝國的存在總在民族主義之前,即便帝國有意向民族主義的路上發展,還是需要厘清何謂“帝國民族主義”。其二,盡管兩者可以類比,但帝國絕不是民族(民族當然也不是帝國)。因此,說到帝國民族主義,有混淆帝國和民族這兩種實體的風險——在大多數情況下,兩者需要清晰的界限。

盡管如此,帝國民族主義的認知方式能帶來看待兩種不同現象的新視角。就像民族主義者之于其民族,帝國主義者也會對其帝國懷有特殊情感,即帝國在世界上擔負的使命或存在的目的。和民族主義者一樣,帝國的臣民會油然而生一種特殊的優越感,一種被選擇而肩負使命的天然崇高感。[110][111]無論帝國主義者還是民族主義者,他們都擁有真正的信仰。

是怎樣的使命賦予了帝國臣民集體的身份認同呢?對大部分歐洲人來說,這種認同是由羅馬人確立的,羅馬人堅信自己是傳播文明,包括羅馬的法律、制度與文化的使者。因此羅馬人有可能把自己的帝國與當時已知的世界等同起來。后來,從神圣羅馬帝國開始,歐洲帝國一再宣揚其使命,盡管具體措辭與內容隨著時間與地域會有所變化,簡直到了令人生厭的程度。于是,盡管西班牙人像所有帝國主義者一樣,認為自己代表羅馬,但他們是一個天主教政權,擔負向歐洲和美洲傳播福音的使命(特別是在宗教改革之后)。奧地利的哈布斯堡王朝繼承了其西班牙表親的精神,自命為反宗教改革的先鋒,作為歐洲東部力量,自視捍衛歐洲文明的保衛者,防御異教徒土耳其人。俄國人將莫斯科稱作“第三羅馬帝國”,他們自己則是拜占庭帝國覆滅后唯一的繼承人,竭力宣揚東正教。同樣的行為,不同的原因,作為新教國家的英國也在歐洲和美洲領導新教運動,對抗西班牙和法國的天主教勢力。法國人最初與天主教廷站在一起,在1789年法國大革命過后,轉向共和制,將法國的帝國主義定性為“文明的使命”(后來英國人也如法炮制)。從羅馬開始,文明與教化的使命再次得到重申,歷史又回到了原點。[112]

僅僅列舉出帝國的使命,就足以讓人懷疑將民族主義與帝國主義進行類比是否合適。民族主義的使命與此并不相同。19世紀早期,朱塞佩·馬志尼和他的追隨者曾一度宣揚自由民族主義,將民族主義與在世界范圍內傳播自由和啟蒙之類崇高的原則聯系在一起。[113]但之后,“有機民族主義”展現出民族主義的另一面:對敵人懷有報復心理,極不寬容,總是鼓吹某個民族獨有的力量與光榮,以各種理由號召公民為民族而獻身。納粹政權對條頓人和雅利安人的紀念,表明了這一類民族主義的邏輯終點。[114]

帝國主義的意識形態是普遍的,而非特殊的。我們須牢記這一點。與民族主義者不同,帝國臣民不為自己慶賀,他們只慶祝神圣使命的達成。在此之后,他們會產生身份認同,確認自身在世界上的地位。但帝國主義與民族主義的類比并非全無道理。兩者皆試圖創造族群與政治實體之間融合共生的關系。帝國民族主義會壓抑“單一民族”的影響,因為這極易導致民族意識的膨脹,妄自尊大,但帝國會用更高形態的民族主義和超越民族的信念,來證明民族存在的合法性。

或許有些諷刺,帝國主義與民族主義最明顯的一次交集發生在19世紀70年代到“一戰”期間,民族主義拋棄了自由主義的面具,公然追求權力。歷史學家沃爾夫岡·蒙森曾談起這一時期“民族政治的變形”:

民族國家的概念在19世紀上半葉逐漸喪失了那些要素——它們曾經使其成為一種相當解放的意識形態,這種意識形態反對君主和少數貴族的專制統治,并成為推動憲政的精神武器。民族國家開始與民族文化的權力結合起來,并將其價值觀加諸族群和文化上的少數群體,這些人在那時的國家看來已是相當重要的組成部分。[115]

蒙森把這一變化直接與當時的“高度帝國主義”掛鉤,當時的大國,主要是英國、法國和德國,正在通過占領更廣闊的領土互相角力。[116]這也是另一位自由主義思想家、著名的帝國主義思想研究者J. A. 霍布森的看法,他認為帝國主義是“真正的民族主義的一種降格,本質是通過各種手段,兼并或近或遠的土地,吸收土地上并不情愿且很難互相融合的民族”[117]。對于霍布森這類自由派思想家而言,民族性仍是更自然、更正當的原則,是“一條通往國際主義的高速通道”,而帝國主義則是“對其本質與正當性的曲解”[118]

在其他學派看來,這種說法對于民族主義好像太過偏愛。民族主義本質上有著帝國主義的色彩,就像當時帝國主義不可避免會表現出民族競爭的形式。因此,與其說帝國主義是一種對民族主義的曲解,不如說它是追求權力的民族主義的自然延伸;反過來,民族開始把自己當作帝國的一部分,成為傳統與強大國力的一個象征。在克里斯托弗·貝利看來,“帝國主義與民族主義是同一事物的不同表現……排他性的民族主義之所以崛起,是借助了新的具有干涉主義傾向的政權的力量,這是一股關鍵力量,促進了新帝國主義的發展,強化了主體民族和不同族群之間的界限……帝國主義與民族主義互相影響,重新劃分了世界版圖和居于其上的人民”[119]

因此,帝國與民族、帝國主義與民族主義之間的界限似乎又一次不復存在了。如果民族能被視作帝國,而帝國,特別是現代帝國也顯然能被當作大的民族。在這種觀點下,英國或人們所說的大不列顛,將等同于不列顛民族主義的表現,志在擴張英國在世界上的勢力范圍[120];而與英國處于競爭狀態的法國,在1871年敗給普魯士之后,則表現出飽受屈辱的法蘭西民族主義[121]。帝國主義也許表現為過度增長的民族主義,而民族主義卻有著決定性的內在邏輯和發展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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