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引言
對原子的嚴厲抑制

我擔心科學家已經把我們帶入了一個可怕的世界。

——萊斯利·理查德·格羅夫斯將軍,1948年

1945年8月6日上午,白宮發布了一份足以改變世界的新聞稿。這份新聞稿以寥寥數語,便將一個偉大的科學項目存在的事實及其所取得的實質性成果公之于世:一種全新的、革命性的武器摧毀了日本廣島。新聞稿中稱:“這枚原子彈體現人類駕馭了宇宙的基本力量。”而在此之前,從美國制造核武器的初衷,到真正著手制造、測試并部署核武器的過程,一直都是最高機密。從原則上來講,泄密者可能會被處以死刑。

核武器一直是核心機密,美國原子彈也是秘密問世的。從科學家開始研究其可能性的那一刻起到大規模研發的過程,美國一直在極力阻止相關信息的傳播,所有新的研究成果都在美國的掌控之中。這種控制欲源于恐懼。對于第一批研究美國原子彈的科學家來說,他們所懼怕的是可怕的敵人——納粹德國——會利用這些信息制造核武器。后來,這種恐懼轉變為擔憂,官員們擔心過早地將這種新型武器公之于眾會削弱其對日本人的震懾作用,并對項目本身的成功造成潛在威脅。雖然這種保密工作源于第二次世界大戰背景之下的各種憂懼,但此后的形勢演變造成了新的恐懼,保密工作也在因時而變,因為新的敵人正不斷地出現。不管是一些小麻煩(如外交困局),還是世界末日般的災難(如全球熱核戰爭),都讓美國感到恐懼,正是這種分散的、多樣化的恐懼激起了美國的控制欲。

然而從一開始,各方對核保密的立場就是互相矛盾的。制造出原子彈的科學家已習慣于執行保密制度,時時保持警惕。有些人出于恐懼心理,支持完全保密;有些人覺得,即使曾經有必要保密,但一直保密會令人感到窒息。隨著戰爭臨近尾聲,人們開始面臨新的問題與憂思。

原子彈是科學和工業結合的產物,但其基本原理在戰爭爆發前就已被科學家所熟知。如果任何國家、任何實驗室的任何科學家都能成功地復制或發現某個現象,它怎么能實質性地變成國家機密呢?一名士兵構思出的軍事計劃能無限期地保密,但是物理、化學學科中可驗證的原理可以嗎?

許多科學家和決策者進一步質疑是否應該對科學研究保密,以及這樣做是否會對安全產生反作用。原子彈不僅是科學在戰爭中的應用,也是幾十年來科學教育、基礎設施投入和全球合作的結果。許多在保密制度下工作的科學家認為,該制度遏制了科學的發展。如果讓保密成為一種規范,科學還會繁榮發展,甚至科學還能存續嗎?到底怎樣做才對國家安全更有好處,是保守秘密,還是盡可能快速、公開地推進科學研究?

核科學造就了核武器,也帶來了廉價、豐富的清潔能源,以及其他造福大眾的用途。人們對原子能技術應用于軍事的恐懼,是否會壓倒以核科技造福民生的希望?保密,一直是原子彈研制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在未來應該長期如此嗎?白宮在核爆廣島的新聞稿的最后部分提出了上述幾個問題,卻故意不予回答。新聞稿中還特別指出,“向全世界隱瞞科學知識從來都不是美國科學家的習慣,也不是美國政府的政策”。在正常情況下,所有相關工作的信息都會被公布。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動蕩的國際局勢要求對原子彈的制造技術繼續保密,至少在短期內應當如此。白宮在新聞稿中解釋說,為了保護美國乃至世界其他地區免受“突然毀滅的威脅”,將對這個問題做“進一步審慎的研究”。

與原子彈相關的全面科學保密工作是全新且非同尋常的,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對于信奉科學和民主的美國而言,核保密是一個陌生事物,它與上述兩者的兼容性備受爭議。但催生了原子彈的國際局勢,以及原子彈本身,似乎都在要求延長保密期,以免產生不必要的風險。這種核保密狀態“不斷演進且絲毫未見松懈”,并延續至今。

驀然回首,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距今已70多年,蘇聯解體距今已30多年,核武器、核保密和核恐懼卻一直存在于我們的世界里,沒有發生任何變化。若非如此,世界又會怎樣?這一切讓人細思極恐。

本書講述了美國的核保密制度的歷史,時間跨度從原子彈最初被認為具有實現可能性的20世紀30年代末,一直到21世紀上半葉的今天。本書記錄的故事涉及一群身份各異的人——科學家、管理者、軍人、政治家、律師、法官、記者、社會活動家和大眾。他們都深受同一個問題的困擾:核信息是否應當被視為需要管控的對象,以及有多少經過討論的結果、精心實施的政策和干預,塑造了美國延續至今的國家安全體系。在本書中,這一反復出現的新奇主題令人感到緊張。原子彈可能是在保密中誕生的,但這種保密的正當性一直備受爭議。

人們對科學與保密之間關系的關注,常常伴隨著對民主與保密之間關系的擔憂。自18世紀美國建國以來,一直將開放和言論自由的啟蒙思想奉為圭臬。這些理想雖從未被視為絕對法則,但它們又在事實上具備法律、政治和話語力量。這意味著雖然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美國支持核保密的一方勢力興盛,但其影響力也并非無限擴張,即使是在全球核武器不斷發展,核威脅愈演愈烈,幾乎已經造成人類生存風險的情況下。

同時,核政策和保密制度改革一直與民主愿景之間存在著某種張力。物理學家羅伯特·奧本海默在研發核武器及創立保密制度方面做了大量工作,他把政客阻礙推行公眾審議的舉動稱為“對原子的嚴厲抑制”,這對于了解核秘密的人來說既是獎賞,也是負擔。許多贊同奧本海默的人認為,這種保密制度從根本上扭曲了美國政策制定的基礎,讓美國民眾對不斷變化的美國國內和世界形勢一無所知,這很危險。

在上述這些充滿張力的對立關系中,既有保持科學理想與堅守核保密之間的對立,也有要求核信息公開與嚴守核安全性之間的對立,正是這些對立關系使美國的核保密演進歷程變得不可預測,有時甚至怪異得匪夷所思。這里給出一個很有說服力的例子(第三章中將詳細討論):美國可能是第一個制造原子彈的國家,也是第一個公布原子彈技術發展史的國家,公布時間僅在第一次使用原子彈后的幾天。這樣做既是為了提升自身在資本主義世界的話語權,也是為了進一步保護機密。以簡明而直白的語言,將之前用暗語和嚴格限制知情人員等方式重重保密的“曼哈頓計劃”用一份文件公布出來,這本身就很奇怪,此后沒有其他國家做過類似的事情。但是,該項目的最高科學、軍事和政治代表都認可該文件的實際效力,并在美國使用原子彈轟炸長崎的幾天后就親自游說總統將其公之于眾。這是一個了不起的例子,說明保密和解密不僅是相匹配的,亦可服務于諸多不同的意識形態和不同的機構目標。

本書重點關注那些以實現核保密為目標的人和機構,他們試圖實現“永保核機密的理想”(讓一些人知道秘密,同時確保其他人不知道),關注他們輾轉騰挪的現實語境,以及現實語境對他們思想和行動的影響,也關注那些發起挑戰、批評和試圖改革、否定或顛覆前者努力的人。這是一部關于創造核保密制度與抵制核保密制度的歷史,因為這兩者從來都相伴而行。這也是一部核信息公開與封禁的歷史,正如書中所示,這兩種舉措恰似一枚硬幣的兩面。

這不是一個關于支持核保密或核解密中的哪一方最終贏得勝利的故事。相反,這個故事講述了一場場混亂的戰爭,其中沒有明確的贏家和輸家,也沒有英雄或惡棍。那些試圖創造新的保密制度的人,也同時關注著它所帶來的不良影響和民主社會的呼聲。在那些旨在實現核保密的機構中,關于保密的性質、目的和手段的深刻辯論經常發生,對核保密制度進行改革幾乎是自它創建以來一成不變的目標。而在美國國家安全機構之外,是龐大的、不可壓制的美國民眾,他們曾經相信美國政府試圖隱瞞信息是出于善意的,但在20世紀之后,民眾對美國政府的信任度在持續走低。

美國特殊的國情也值得一提。美國科學家和決策者在核保密方面的矛盾遠超其他國家。其他擁有核武器的國家似乎并未面臨美國社會那么深刻的矛盾,其他國家的政府和社會似乎更能容忍核保密。美國一直很難在自身的各種理想之間找到平衡,而且一直無法勾勒出這種平衡的具體形態。核保密可能已經在美國根深蒂固,但這種做法始終令人深感不適或留有遺憾。

item

核保密并非指某個單一的目標、做法或機構。英語中的“秘密”(secret)一詞來自拉丁文sēcrētus,意為切割、拆散、分離。知識是短暫存續的、非物質的,除非人們以某種物理的方式使它展現于這個世界,比如把知識變成存在于人類頭腦中的東西、寫在紙上的東西,或應用于某種物質技術。當然,知識還有其他存在方式。保密則是一種將特定知識與世界分隔開來的愿望。要想將這種愿望變成現實,就涉及非常真實的社會分隔的行為,例如,允許某些人打開某些特定的門,但不能打開其他門。有時,這種分隔行為非常簡單粗暴,以過去的文本處理方式為例,在過去,想要隱藏信息的文檔管理者會用一把剃須刀將文本中的秘密裁剪剔除(今天人們用軟件操作)。

核保密源于一種恐懼,實現核保密的愿望需要成千上萬人的努力。隨著時光流逝,保密的動機和理由發生了變化,全世界范圍內實施保密的做法和手段也發生了變化,負責闡述這些動機和執行這些做法的機構與相關單位也發生了變化。雖然核保密工作本質上不具備單一性或整體性,但我們可將其視為一種“制度”,將其視為各種思想、活動和組織的聚合體。為了使核保密在世界范圍內成為現實,相關機構需要在認知層面大規模實施刻意的分隔行為,以達到使一些人了解實情,同時確保其他人不知情的目的。

美國的核保密制度出現于20世紀30年代末,發展至今經歷了數次演變。本書的每一章都探討了以下關鍵問題:核保密制度是如何被構想出來的?它是如何在世界范圍內成為現實并受到挑戰的?我們可以將美國的核保密歷史粗略地分為三個主要部分:核保密的誕生、冷戰時期核保密制度的鞏固,以及始于冷戰后期并延續至今的對該制度的各種挑戰。

第一部分(第1~3章)講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背景下核保密的起源。這種保密最初是由一小群以難民身份來到美國的核物理學家發起的一場非正式的“自我審查”運動。他們擔心,公開發表核裂變這一新現象的任何研究結果,都會引發納粹德國研制核武器的計劃。隨著核武器成為現實的可能性越來越大,美國政府對其興趣也有所提升,這種非正式的內部檢查升級為更嚴格的做法,但仍主要由科研人員管理。在戰爭時期,范內瓦·布什和詹姆斯·科南特這兩位強有力的科學家創建了名為“科學家負責制”的保密制度,逐漸發展出圍繞核武器的各種保密措施。當這項工作交由美國陸軍工程兵團負責,并發展成為“曼哈頓計劃”時,相關工作內容成倍地擴展,該項目已儼然發展成為一個虛擬帝國。控制幾十萬員工已經很不容易了,但當美國人計劃在戰爭中使用他們的新武器時,這些科學、軍事和美國政府管理人員,還要審慎地思考如何在宣傳時不造成保密違規,這是他們需要面對的最棘手的問題。

第二部分(第4~6章)探討了戰時保密制度,保密從一個被認為是權宜之計的制度轉變為某種永久性的做法。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期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持續不斷的關于“保密問題”的辯論中,一個新的制度出現了,其核心是新成立的原子能委員會和“限制性數據”。后者是一個新穎且涵蓋范圍異常廣泛的法律類別,只適用于核機密。這一初創的保密制度強調要持續改革并保持思想開放,但這些努力在20世紀40年代末因為三個可怕的沖擊而消失殆盡:蘇聯第一次原子彈試驗、氫彈大討論和“蘇聯核間諜”案的曝光。這些事件加大了原子彈的神秘性,同時凸顯了美國在核領域的脆弱性。在這些事件發生之后,出現了一種全新的、兩極化的保密制度。冷戰體制下,在不適當的情況下泄露原子彈秘密可能會面臨死刑的極端后果;但如果原子彈信息被認為是安全的(也許是有利可圖的),那它就應該盡可能地被廣泛傳播。

第三部分(第7~9章)記錄了20世紀60年代至今,新冷戰思維在核保密方面遇到的種種麻煩。其中許多問題是由它自身造成的:冷戰時期的核保密制度體現了限制和披露的兩個極端,該做法從根本上基于一種可疑的主張,即它所管理的技術可以被簡單地劃分為安全和危險兩類,而核科技天生就具有雙重用途。20世紀70年代,這些固有的沖突因強大的反保密政治的興起而被激化,它激勵著社會各界人士——從核武器設計者到大學生和積極的反戰人士——嘗試全部或局部廢除這個保密制度。冷戰的結束只帶來了片刻的喘息,受困于美國國內的黨派政治和源自國際各類變化造成的恐懼,美國改革保密制度的初步嘗試遭受了挫折。

我是一名專業的歷史學家,這意味著我主要使用檔案資料來開展研究,你可以通過掃描本書最后的二維碼來找到我引用的文章和書目。有時會有人問我:你怎么能寫出尚未完全解密的東西的歷史,更進一步說,你怎么能寫出關于秘密本身的歷史呢?你是否需要獲得相關密級授權才能正確地進行相關研究?難道核保密的真實歷史在不危及美國自身和全球安全的情況下就應該公之于眾嗎?即使你能寫出一些關于這段歷史的內容,但缺失了那么多事實,同時可能包含謬誤和遺漏,你的書又有什么價值?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許多關于美國核武器歷史的信息至今仍是秘密,但有相當數量的信息已經解密。造成核保密問題成為眾矢之的的那股力量也促成了某種機制,并導致大量信息最終被公之于世。很多與核武器本身無關而與核武器管理有關的文檔,就是這樣被公布的。因此,正如本書參考的大量文章書目所證明的,大量的信息其實是關于保密制度是如何醞釀、實施以及進行內部討論的。就連核武器的相關解密信息也超出了大多數人所知曉的范圍,本書在一定程度上描述了解密的過程(有些源自官方信息,有些不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正如原子能委員會的官方歷史學家理查德·休利特在幾十年前指出的,保密制度實際上使關于這段歷史的資料搜集工作變得更容易。因為它要求相關部門保存那些文件,不得拋棄、丟失或將其作為紀念品拿走,否則須承擔嚴重的法律后果。當然,這并不意味著美國政府會讓人們看到那些文件。

關于美國核保密史,我們的知識中仍然存在著空白和缺漏,而且將永遠存在。檔案信息不可能講述完整的故事,因為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會被記錄下來,同時,并不是所有記錄下來的事情都是完整的、真實無誤的。研究當代歷史的學者有時會與歷史的參與者展開討論,以補充自己的研究。盡管這些討論也有其自身不足,比如糟糕的記憶、陳年積怨;而且,生者與死者相比更具有話語權。空白和缺漏總是存在的,即使是以前沒有被歸類為保密的歷史檔案也是如此。在一度保密的文檔中,有時句子中會突然出現一段空白,有的是標記為“已刪除”,有的則不做標記。這是保密審查人員的工作。對需要“消毒”的文檔,要刪除一切他們認為可能會影響安全的信息,他們必須遵循的指南已經確立了這些規則(這些指南的演進歷史也構成了核保密歷史的一部分,而且這些指南均是在“曼哈頓計劃”實施之后制定的)。有時,我會根據《信息自由法案》賦予的法律權利來申請獲取尚未歸入檔案的文件,但該法律只允許保密審查人員進行內部檢視,而不得對外公布信息。同時,該法案不允許某些人接觸仍被美國政府視為應保密的信息,并且美國國會賦予美國政府很大的自由裁量權來決定哪些信息仍處于保密狀態。

利用刪改嚴重的檔案記錄來書寫歷史固然存在局限性,但我從未尋求或渴望獲得官方的密級授權許可。這無疑會在故事中留下諸多空白,但也讓我既可以分享自己的發現,又不受到懲罰,這是一種權衡。一直以來,研究涉密主題的學者都很清楚,即使獲得了密級授權許可,也無法保證能看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而且在研究成果出版的過程中可能會面臨巨大的困難,美國政府機構有權對此做出修改甚至禁止出版相關成果。在我看來,那樣會得不償失。我曾與擁有密級授權許可的歷史學家接觸過,他們自鳴得意地認為,密級授權許可使他們擁有特殊優勢(我對此持懷疑態度,因為密級授權許可還可能使他們高估那些秘密的價值);還有一些人則承認,這給他們帶來的是痛苦,而非深刻的理解。歸根結底,作為一名歷史學家,如果我不能將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訴任何人,那知道它又有什么意義?我寧愿冒著犯錯誤的風險(擁有密級授權許可的人也同樣容易犯錯誤),也不愿保持緘默。

所有的歷史學家都要處理歷史記錄中的空白:歷史記錄可能遭到雨水浸泡、戰火毀損,以及不明智的銷毀文檔的行為。另外,即使是在“事無巨細皆存檔”的今天,大部分的人類經驗也未被保存在記錄中。保密之所以讓人感覺特殊,就在于它的刻意性。也就是說,很有可能我想要的信息其實是可知的,甚至可能是已知的,只是我還不知道,至少現在還不知道。這很令人沮喪。但保密也遵循一個邏輯,那就是對信息的保密通常具有正當理由(如出于對美國國家安全的考慮)。問題由此變成了我關心的信息是否屬于保密審查人認為應被審查的信息——在某些情況下屬于,但在許多情況下不屬于。保密制度的歷史本身并不總是與秘密相伴,在某些方面它與當今的美國國家安全關切有交集(例如,關于氫彈設計保密性的討論可能涉及氫彈設計的細節),但也有許多方面并不涉及美國國家安全問題。

我不希望讀者對“保密審查人員”有消極看法,在書中我是以一種極具幽默感的方式使用了這個詞。保密審查人員也是人,他們往往以極大的自豪感和極高的敏感意識完成自己的工作。不過作為人,他們也確實會犯錯。本書絕不會為既有的保密制度辯護,更不會將其合理化,但我確實想讓保密審查人員和他們的部分觀點“復活”,因為他們的觀點經常被自己遵照執行的保密做法所抹殺。因此,他們的動機和目標往往只能由外部人士——他們的批評者推斷出來。批評者對保密審查人員的看法構成了保密制度相關文章的核心,主導著大眾對保密制度的理解。我們不可能對保密制度保持中立,就像我們不可能對一般的國家權力保持中立一樣。但為了理解保密制度是如何運作的,我們必須從催生它的系統的角度來理解它,從緊盯著它不放的批評者的角度來理解它。在本書中,我試圖充實并將這兩種觀點歷史化,也許這樣做會讓那些僅認同其中一種觀點的讀者感到沮喪。

盡管我作為一名歷史學家,一度在獲取保密資料時遇到了種種挫折,但相比那些經歷過這段歷史的人,相比那些享有密級授權許可的人,我有一大優勢:時間。隨著時間的推移,美國的保密體系會漸生疏懈,甚至在那些本不應該解密的領域也出現了種種疏漏。各個機構會慢慢地懈怠松弛(各個機構的情況有所不同),而且世人曾經關注的重要議題也會漸漸地淡出人們的視野(盡管核武器的秘密不會自動消失,不像美國政府的某些活動那樣似風潮般倏忽即逝)。與生活在20世紀50年代的人相比,我有時能接觸到更多曾經的機密信息,甚至比那些曾享有高密級授權許可的人所能接觸到的信息還要多(因為他們的訪問權限受到分隔式管理的限制)。

得益于解密行動,也得益于美國的《信息自由法案》已應用于司法實踐,我可以同時重建多個機構和美國政府機關的(部分)檔案,而此前,我只可能勉強重建一兩個檔案。如果某個東西現已解密,那么不需要出具特別資質證明就能了解其內容。我還可以接觸到私人日記、信件,并且可以利用我搜集到的音像回憶錄。因此,雖然保密文檔會經過刪減處理,給我的研究平添阻礙,但其實并沒有那么糟糕。作為歷史學家,我有一個獨特的優勢來“居高臨下”地了解過去,當時摸索前行的人也會妒忌我的獨特優勢,即使他們認為今天的我們肯定無法了解到某些信息。我懷疑仍存在大量信息缺漏的地方,或者某些必須進行更大膽的關聯性闡釋的地方,我都盡量在文中指出。沒有一部歷史作品是完美的,本書也不例外,但我已經盡力地講述了一個連貫的故事——從“曼哈頓計劃”的最初階段一直到當今世界。毫無疑問,隨著時間的推移,未來的歷史學家(甚至可能是我自己)會了解到更多的東西。不管是什么主題,歷史知識都是這樣產生的。就像任何尖端研究領域一樣,只有當它不再引起任何人的興趣時,它才會停下前進的腳步。

item

在廣島和長崎核爆炸三年后,曾主持“曼哈頓計劃”的美國陸軍將領萊斯利·理查德·格羅夫斯將軍向國會的某個秘密委員會哀嘆,認為美國不可能控制正在應時而現的各種危險武器。他說:“我擔心科學家已將我們帶入了一個可怕的世界。我想不出我們要怎么做才能阻止知識的傳播,除非有一道完整的鐵幕。”然而,即使是“鐵幕”也不能完全阻止秘密的傳播,而美國從來不曾有“鐵幕”降臨。美國的核保密歷史是一部關于麻煩的歷史,因為在一個不容易控制信息的國家,對危險知識的恐懼會使其陷入棘手的窘境。更為重要的是,這段歷史仍在演進,尚未結束。

主站蜘蛛池模板: 博兴县| 玉溪市| 东城区| 绥宁县| 石屏县| 嘉兴市| 繁峙县| 武强县| 麻阳| 洪泽县| 平阴县| 应城市| 邻水| 海口市| 沅陵县| 宜春市| 万年县| 克山县| 阜城县| 临桂县| 廊坊市| 嵩明县| 普兰县| 六安市| 察哈| 望江县| 崇礼县| 清新县| 扎赉特旗| 中西区| 石城县| 崇左市| 读书| 凤凰县| 临西县| 安康市| 延吉市| 成都市| 唐山市| 衢州市| 淮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