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東郊,一堵厚重的鐵門被緩緩推開,驚得馬路上正在四處撿食的幾只麻雀倉皇撲棱著翅膀飛竄出去,鐵門內高墻電網、戒備森嚴,兩名獄警正仔細核對著文件和表格。
“出去以后好好做人!”獄警走完手續,沖他身旁的那人語重心長說,同時讓出了那條象征自由的通道。
“哎哎,政府,知道了。”剛剛刑滿釋放的何勞海唯唯諾諾地應著,二十年的牢獄生涯早已將他磨得表面上沒有了一絲棱角。脫了囚服,換上自己入獄前購買的舊西服套裝,袖口和褲邊都磨損的發白,自從他入獄之后家里的親人全都與他斷了聯系,這二十年從來不曾有人前來探望。或許是因為他瘦了不少,從前還算合身的西服,如今套在身上竟然有些咣當,他提著一個破舊的皮包,茫然地邁步走出了監獄大門,伴隨著大門沉重的關閉,他深吸一口氣,隨即長長地呼出,抬頭望向晴朗的天空,似乎鐵門外世界的空氣里氧含量更高,他感覺一絲醉氧般的眩暈。
他低頭從褲子口袋里摸出一只早已沒了電的BB機,出獄前管教將他的私人物品交還給他,這個玩意兒就是其中之一。管教告訴他這東西如今已經淘汰了,如果要跟人聯系,就去商場里買個手機。
公交站牌前,何勞海努力看著站牌上書寫的站名,搜尋著記憶中的路。一輛公交車直沖沖地進站,剎停在他面前。門開了,他上了車,問道:“我去榮興大酒店,坐到哪站?”
“青石橋。”司機像是怕費嗓子似的,壓著字音冷聲答道。
“哦。”何勞海應了一聲,剛要往里走,卻聽到司機提高了八度,拉長了聲兒說:“刷卡!”
“什么卡?”何勞海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一抖,下意識反問。
“公交卡,或者手機也行。”司機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覺得他問的問題實在是白癡,表情更加不耐煩。
“我沒有手機,只有錢。”何勞海趕忙從上到下地摸口袋,最后只從口袋里翻出五塊錢,攤給司機看。
“到青石橋一塊,你這不能找零。”司機繼續用拉長聲調答道,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車廂,似乎是擔心其他乘客對耽誤了時間有意見。
“那咋辦?”何勞海沒了主意。
“去那邊的亭子里可以辦公交卡。”司機指了指馬路對面一個臨時設置的辦理公交卡的活動板房說道。
何勞海無奈,只得下了車,“哐啷”一聲,車門擦著何勞海的鞋跟兒關閉,揚長而去。何勞海望了望不遠處的亭子,重重地嘆了口氣,走過去辦理公交卡。
……
青石橋站,這里是南郊最繁華的商業街區,高樓大廈鱗次櫛比,時尚男女們穿著各式各樣的潮服,戴著閃亮的飾品,引領著整條街的時尚脈搏,巨大的廣告牌高地錯落著裝點著城市的浮華,四車道的寬闊街面上車流涌動,人行道上人流如潮,大家紛紛低著頭全神貫注地盯著手機,腳下的步子卻沒有半刻停留。
何勞海下了公交車,東張西望著,看到臨街恰好有一家售賣手機的店鋪。入獄前手機并不普及,如今的智能手機他更是陌生,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他走入店中,店鋪里正在播著不知道什么歌曲,巨大的音響聲配合著頗具搖滾風格的旋律,營造著熱銷氣氛,“咚咚咚”地低音炮震得何勞海一個頭兩個大,“白天黑夜交錯,如此妖嬈婀娜,蹉跎著歲月又蹉跎了自我”,魔性地唱詞攪得他心亂,他感覺那個歌手幾乎像是在他耳邊喊叫一樣,讓在沉默的監獄里呆慣了的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往遠離音箱的柜臺走去,低頭循著柜臺邊一溜看過去,各種顏色、各種樣式的手機讓他有些眼花繚亂,一旁閑著的女銷售瞥了他一眼,卻并不上來招呼。那動輒三五千的售價,令何勞海咋舌,看了一會,他悶聲不響地走出了手機店。
出了手機店,何勞海沿著人行道一路走過去都不見榮興大酒店的影子,走的有些累了,看到街邊有賣水的小店,他掏錢買了一瓶水,咕嚕咕嚕的喝下去,問了人才知道自己走反了方向,榮興大酒店距離此處還有七百多米。
出獄前,何勞海已經多方打聽過孫宗堂家的情況,孫家似乎并沒有因為孫延興的死而消沉,反倒是老大孫延茂當了老板,而且還給孫宗堂生了個孫子。何勞海扒拉手指頭算出他刑滿釋放的日正是孫家長孫的百日宴。反復思量后,他決定去找孫宗堂,他要當面告訴他孫延興不是他殺的,他是冤枉的。
終于,榮興大酒店門前那幾抹喜慶的顏色映入了他的眼簾,此時宴會早已開場,前來慶賀的賓客們都已進了宴會廳,門口空蕩蕩的不見一人。何勞海的目光定在門口的引導牌上,上面書寫著“孫府百日宴”幾個宋體大字,透著氣派。
“孫宗堂,你憑什么?!”何勞海表情木然盯著那引導牌良久,心中暗想。二十年前被警察一把按倒在地的那狼狽一刻突然在眼前變得無比清晰,而入獄這些年的經歷像過電影一樣在他心里閃現著,本來他還只是想上門澄清自己的清白,但現在心底突然泛起一絲嫉妒,他心里咒罵著。二十年前,自己的一念之差盜竊了朋友孫宗堂的家,還拐走了他六歲的小兒子孫延興,從此厄運降臨到他頭上,他為此付出了二十年的光陰。
何勞海握了握拳頭,像是給自己打氣似的,走進了宴會廳。此時的宴會廳中,賓客們推杯換盞,杯盤狼藉,每個人的手機都被隨意地丟在桌面上,酒宴地氣氛正酣,誰都沒有注意到不速之客何勞海走進來。何勞海一走近宴會廳,目光便被那副巨大的背景板所吸引,“我坐牢,你卻能享受天倫之樂!”何勞海的恨意更增加了幾分,他咬了咬后槽牙,咬肌因為過分用力而一鼓一鼓的。何勞海的目光快速在全場掃視,終于鎖定在孫宗堂夫婦落座的主桌上,內心涌起的嫉妒和不甘漸漸占據了上風,他頭腦發熱,早已忘記了不久前委托律師馬步一對他的囑托。
何勞海剛要走近孫宗堂,冷不丁孫宗堂也忽然發現了他,四目相對,短暫地驚詫之后,孫宗堂突然后退一步,指著他大聲叫嚷起來,“何勞海,你來干什么……你還我兒子命來!”說罷,隨手抄起面前的酒瓶子,沖過去就要揍他。何勞海沒想到二十多年后再次見面,孫宗堂的反應竟會是如此激憤,他見勢不妙扭頭便要逃跑,一回頭剛巧迎上了孫延茂帶著妻兒敬酒完畢返回主桌,父子二人意外對何勞海形成了夾攻之勢。面對窘境,何勞海來不及多想,突然沖向周燕,一把搶過周燕手中的嬰兒孫樂巖,將孩子高舉過頭,威脅道:“你們都別過來,別過來啊,我沒殺延興,沒殺延興,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孩子,我的孩子。”周燕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臉色蒼白,在被何勞海沖撞倒地之后,后知后覺的她發瘋似的喊叫起來。
趙鳳珍被混亂的場面嚇得不輕,早已被生活折磨的不堪一擊地她,全身一僵,直挺挺地向后仰去。
“老伴兒……”孫宗堂看到老婆昏厥當場,也顧不得其他,丟下酒瓶子跑過去查看她的狀況。
眾賓客們也從剛開始的不明所以到亂作一團,大家七嘴八舌地吵嚷著:
“來人啊,有人搶孩子了……”
“保安呢,叫保安。”
“報警,快報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