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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英語中有bard一詞,意為“詩人”或“吟游詩人”,但首字母大寫的Bard前面加定冠詞the,就成了“莎士比亞”專有名詞。不僅如此,由這個詞引申而來的另一個詞bardolatry,雖然字面意思為“詩人崇拜”,但其實特指“莎士比亞崇拜”。(1)這種作家享有專有名詞的待遇,可以說在世界文學的范圍內都是少見的。不僅如此,在今天的英語世界乃至全世界,莎士比亞已不僅僅是一個文學家,更是一個文化符號和文化偶像,我們會在音樂、繪畫、電影、旅游、文創等各種文化領域看到莎士比亞的影響和其中隱含的莎士比亞元素。然而,這顯然是一種長期的文化挪用的結果。莎士比亞這個名字并非一開始便有如此大的影響力,這位大作家在世時雖然已有一定聲望,獲得了一些世俗上的成就,但其實在當時他連文學偶像都算不上,更談不上是什么經典作家了。因為在文學史上,傳世的作家作品往往是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才會被奉為經典。

作家的名望并非是一成不變的,生前的名氣與其身后名也往往并不相同。有的作家少年成名,活著的時候便知道自己會永垂不朽,去世后更是萬人敬仰,文學地位也幾乎從未受到挑戰,比如歌德和雨果;也有的作家在世時名滿天下,舉世矚目,如明星閃耀于文壇,去世后名望卻不斷下降,比如拜倫;還有的作家在世時寂寂無聞,去世后卻一飛沖天,其名望與在世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比如卡夫卡。但莎士比亞的情況卻不同于以上任何一種,他的名望變化過程是一個作家不斷積累名望并逐步經典化的最完整的案例。

拋開作品不談,從有限的可靠記載中我們可以拼湊出莎士比亞的世俗生活。小鎮青年、手套商的兒子莎士比亞在十八歲時娶了比自己大八歲的妻子,在生下三個孩子后,二十多歲的他只身前往倫敦謀生,此后寫詩、作劇,從演員一步步成為劇團股東,既有了文學上的聲望,也獲得了世俗上的成功。1596年,三十二歲的莎士比亞以父親的名義向紋章院申請家族紋章,幾經周折后終于獲批,此事意味著他和他的父親從手工業從業者變成了受人尊重的鄉紳;短短一年之后,莎士比亞花六十英鎊在家鄉斯特拉特福買下了全鎮第二大的房子;又過了五年,莎士比亞花費三百二十英鎊巨款在故鄉購得大片土地;大概在1611年,莎士比亞便開始在斯特拉特福過起了悠閑的退休鄉紳生活,而此時的他還不到五十歲。

從莎士比亞還鄉置業并早早退休的經歷來看,這位劇作家雖然在世時已有些名氣,但應該從未想過自己能靠戲劇名垂青史。他在意的似乎是能否通過在戲劇界建立的功名來換取一些實際的好處,比如如何在故鄉買下好房子和土地,衣錦還鄉安享晚年;如何從當時社會地位并不高的工商業從業者變為擁有家族紋章的鄉紳,等等。甚至連約翰遜博士也懷疑:“莎士比亞似乎并不認為自己的作品值得流傳后世,他并不要求給他崇高名望,他希望得到的只是當世的名聲和利益?!?a href="#ch2" id="ch2-back">(2)不過這么說并不完全準確,因為莎士比亞在自己的十四行詩中是很自信這些詩歌能永世流傳的。(3)因此,從他的作品和行為來看,可以肯定的是,莎士比亞即便想過自己會作為一個詩人名垂青史,也應該從沒想過會作為戲劇家被后世所銘記,甚至有許多學者認為,莎士比亞創作戲劇時根本沒想過要出版這些劇本。(4)

實際上,雖然活著的時候就已經作為劇作家廣為人知,但當莎士比亞在1616年去世的時候,他的死并沒有給英國文化界帶來任何轟動效應,也沒有激起任何的感傷情緒,甚至當年文化界人士提及他的去世也寥寥無幾。而在接下來的1617年,根據現有的資料顯示,整整一年中只有兩個人提到過莎士比亞。(5)可以說,在莎士比亞去世的時候已經沒有多少人還記得這位倫敦戲劇界曾經的風云人物,作為劇作家的莎士比亞此時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并走到了被遺忘的邊緣,他的十四行詩也不足以讓他被世人所銘記,而作為民族詩人和英國文化符號的莎士比亞還遠遠沒有誕生。因此,“對伊麗莎白時代的人們來說,莎士比亞就是一個同時代人,并不是普世榮耀的傳人”(6)。直至17世紀下半葉,雖然褒獎的聲音開始不斷涌現,但英國的作家和批評家們還普遍認為莎士比亞的作品是粗俗的,莎士比亞也未必比瓊生或弗萊徹等同時代的劇作家更偉大。然而到了18世紀下半葉,莎士比亞的文學經典地位已完全確立,其民族詩人和文化偶像的身份也廣為人知。19世紀初浪漫主義興起時,莎士比亞更是被推上神壇,成為全歐洲的浪漫主義偶像。那么,這一百余年間發生了什么?是什么因素推動莎士比亞走向了新的經典作家的地位,甚至獲得了新的文化身份,這正是本書所要討論的問題。

莎士比亞是如何從一位倫敦戲劇界的退休鄉紳變成萬眾矚目的文學大師和英國文化偶像的?這個變化是何時發生的?怎樣發生的?其實在傳統莎學界,很早便有人開始關注這一問題。這種研究后來也就變成了傳統莎學的一個分支,即莎士比亞的名望或身后名研究(reputation study)。最初這一問題進入莎學家的視野與傳統莎學的另一個問題有關,即莎士比亞的作者身份問題,不過此類研究一直未能成為莎學界主流。早在1848年,一位名叫約瑟夫·哈特(Joseph C. Hart,1798—1855)的美國作家便著書聲稱莎士比亞并非莎劇的作者,因此他認為莎士比亞的名望是在17—18世紀不斷積累而來的,不過哈特這種研究的目的并不是要說明莎士比亞名望積累的過程,而是為了證明莎士比亞并非莎劇的作者。莎學中真正涉及莎士比亞名望問題的研究始于19世紀莎學家對莎士比亞批評史的梳理。著名莎學家克勒門·英格爾比(Clement Mansfield Ingleby,1823—1886)曾編輯了一部莎士比亞指涉辭典,并將其命名為《百年莎士比亞美譽:莎士比亞及其作品評論資料匯編》(Shakespeare’s Centurie of Prayse: Being Materials for a History of Opinion on Shakespeare and His Works,1874),此書收集了1592—1692年的一百年間文壇對莎士比亞的贊譽。1879年,這本書在當時著名的新莎士比亞協會(7)的資助下出版了增訂版,而后來莎學家約翰·門羅(John Munro,1849—1930)又將英格爾比的《百年莎士比亞美譽》擴展為了《莎士比亞指涉辭典》(The Shakespere Allusion Book,1909),在莎學界產生了很大影響,導致同一時期類似的書籍也時有出現。

莎士比亞名望問題的研究繁榮于20世紀,最開始學者們主要關注的是莎士比亞在文學批評史上所引起的爭論,以及與之相關的莎士比亞名望的變化。此類研究往往將莎士比亞置于關于文學品位的爭論中,將其在文學領域名望逐漸增加的過程解讀為他能夠成為經典作家的原因。1901年,托馬斯·勞恩斯伯里(Thomas Raynesford Lounsbury,1838—1915)的開創性專著《作為戲劇藝術家的莎士比亞:各個時期的名望》(Shakespeare as a Dramatic Artist, with an Account of His Reputation at Various Periods)就是這類研究的代表性作品。與完整的莎評史不同,這種研究主要關注莎士比亞的早期名望問題,考察莎士比亞如何在17—18世紀從眾多本土作家中脫穎而出,成為英國民族詩人的代表。而另一方面,由英格爾比所開創的《莎士比亞指涉辭典》在20世紀也得到了傳承,比如到了40年代,杰拉德·本特利(Gerald Eades Bentley,1901—1994)編著的《莎士比亞與瓊生:兩人名望在17世紀的對比》(Shakespeare and Jonson: Their Reputations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Compared)便是這類研究在20世紀的發展。

在指涉研究更加深入的同時,傳統莎學中的莎士比亞名望研究也更加深入,開始轉向對現象背后的因果關系的考察,即分析莎士比亞獲得贊美的原因,將提問方式從莎士比亞如何獲得美譽、獲得哪些美譽,變為莎士比亞為何能夠獲得這些美譽,為何能在同時代作家中脫穎而出,進而成為民族詩人的代表。不過與20世紀末的學者們在各種政治、文化、歷史語境中尋找答案不同,20世紀上半葉的學者們還是更傾向于從文學批評內部和文學品位的變革中去尋找原因,比如普渡大學教授羅伯特·巴布考克(Robert W. Babcock,1893—1963)在20世紀30年代出版的專著《莎士比亞崇拜的起源,1766—1799》(The Genesis of Shakespeare Idolatry, 1766-1799)便是此類研究的代表,此書副標題為《18世紀晚期英國文學批評研究》(A Study in English Criticism of the Late Eighteenth Century),書名本身便已經說明作者的意圖在于從文學批評中尋找莎士比亞崇拜的源頭。此書主要討論的便是18世紀下半葉的英國文學批評家們在莎士比亞評論中是如何逐步擺脫古典主義詩學原則的束縛,最終走向浪漫主義的莎士比亞神話的。不過此書的重要貢獻還在于巴布考克注意到18世紀報紙雜志的價值,花費巨大精力對其進行梳理,引用了大量報刊中對莎士比亞的評論證明莎士比亞的名望變化,很大程度上開拓了傳統文學批評研究的文獻資源。

莎士比亞的名望研究屬于傳統莎學考證的范圍。(8)歷史和文本考證是傳統莎士比亞學術考證的基礎,但20世紀以來,在國別文學史研究中,由于以歷史研究和文本??睘榇淼目甲C型學術研究在西方不斷衰落,傳統莎學考證也在消亡與轉型中不斷掙扎,莎士比亞名望研究也是如此。而造成這種變化的根本原因在于文學研究本身的變革,這種變革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個威脅傳統文學考證地位的因素在于考證材料本身的匱乏。文學考證以厘清事實為己任,但在歐洲的國別(民族)文學研究中,從文藝復興開始算起,民族作家的創作歷史也不過四五百年,而文學考證的歷史自18世紀下半葉開始也已經有一百余年,可明辨的事實大多已辨析清楚,可釋義的文字也已闡釋殆盡。早在1930年,美國著名莎學家哈丁·克雷格(Hardin Craig,1875—1968)便曾感慨:“自從1923年以后,關于莎士比亞生平的真實知識已經很少被發現,但推測還是一如既往地繁榮。”(9)于是,在鮮有新材料和新文獻被發現的情況下,到了20世紀中葉,許多傳統的莎學考證方向已難以產生有價值的新成果。

在傳統文學考證自身遇到材料窮盡問題的情況下,第二個挑戰其地位的便是文學批評的體制化。在20世紀之前,文學批評往往被認為是文學創作的附屬,但隨著英美新批評的崛起,文學批評開始進入大學,成為體制化的文學研究的一部分,批評家與從事學術考證的學者們一樣成為大學教授。(10)在這個過程中,傳統的學術考證受到了很大沖擊,新批評的重要成員艾倫·泰特(Allen Tate,1899—1979)就曾借用??思{的小說《獻給艾米麗的玫瑰花》中的內容寫作了《艾米麗小姐與目錄學家》(“Miss Emily and the Bibliographer”)一文,并在其中將目錄學家比作被艾米麗小姐藏匿的死尸,比喻其抱殘守缺,僵化而無意義(11)。不過文學批評雖然侵占了考證型研究的學術資源,但并沒有將其置于死地。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即便如此,在40、50年代批評家與學者之間達成了一種能夠減少相互對立的共識:批評家們是從‘內部’處理文學作品‘本身’的問題,而文學史研究者們則處理文學作品的‘外部背景’問題。更確切地說,批評與歷史各自都是一個完整的文學認知的一個方面而已,因此任何一個教授都可以既是批評家也是學者,而這兩種功能之間不可避免的對立開始減少?!?a href="#ch12" id="ch12-back">(12)而勒內·韋勒克(René Wellek,1903—1995)和奧斯汀·沃倫(Austin Warren,1899—1986)在著名的《文學理論》(Theory of Literature,1948)一書中所提出的文學研究三分法將文學史考證和文學批評置于互相依存的理想關系中,其實也是這種共識的表現。于是,在各司其職的情況下,文學批評與文學史考證的共同目標都在于加深我們對文學作品的理解,兩者在學術體制中的關系也在20世紀中葉從對抗走向共存。

不過除了以上這兩個因素,更大的挑戰還在后面。20世紀60年代之后,更大的變革來臨。隨著解構主義等歐陸思想在英美產生影響,文學理論迅速興起,情況開始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新的“文學理論”不同于韋勒克和沃倫所設想的存在于文學“本體”范圍內的關于文學的原理、范疇和判斷標準,而是帶有明顯跨學科性質,并且拋棄了價值判斷的多元“理論”,而這恰恰是韋勒克等人所反對的。這種文學理論的繁榮不斷在大學的文學研究體制內同時侵蝕著以事實判斷為己任的傳統學術考證和以價值判斷為基礎的文學批評,韋勒克等人所設想的文學批評、文學史與文學理論之間互補的理想狀態已不復存在。尤其是20世紀70年代之后,來自歐洲大陸的各種帶有左派色彩的理論開始影響英美學術界,其結果是幾乎重塑了文學學術研究乃至整個人文學科的格局。尤其是在??碌臋嗔碚摰挠绊懴拢R本身的不確定性被不斷強調。在這種情況下,重新考察知識的來源問題成為學術界的顯學。于是,傳統學術研究由歷史和文本考證得來的知識開始受到質疑,通過學術考證來獲得知識的方法本身也開始變得有問題。因此,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國外學術界出現了大量重新考量文學經典、反思經典形成過程的研究,并形成了本質主義和建構主義兩大互相對立的經典理論。本質主義理論以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1930—2019)這類“經典的捍衛者”為代表,仍然堅持從文學經典的內部價值出發捍衛經典的地位;而反本質主義的各種建構主義理論則聲勢浩大地集合了文學社會學、文化研究、西方馬克思主義等理論和文學研究新勢力,拋開文學經典的內部審美價值,從政治、意識形態、文化權力等外部因素考察文學經典的形成過程,強調經典作家作品的形成是一種歷史建構的結果,此類研究目前已經在英美學界廣為流行。

這種思潮自然也反映在了莎學界,于是關于莎士比亞的知識不再是學術考證可以確定的事實,而是變成了一種知識生產的結果。那么問題來了:誰在生產這些關于莎士比亞的知識?為什么要生產這些知識?提問方式的改變導致傳統學術考證所賴以存在的事實性前提受到了破壞,比如在新歷史主義者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1943—)那里,文學與歷史都只是大文化的一部分,都是某些社會、政治、文化力量在一系列的權力運作中所塑造的產物。而在西方歷史學界,在歷史學家米歇爾·???、海登·懷特(Hayden White,1928—2018),文化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Clifford Geertz,1926—2006)等人的影響下,“新文化史”研究開始興起。這種歷史研究一方面更“注重從文化的角度、在文化的視野中進行歷史的考察,也就是說,歷史學的研究對象和研究領域從以往偏重于政治軍事或經濟社會等方面轉移到社會文化的范疇之內;另一方面,它提出用文化的觀念來解釋歷史,……借助了文化人類學、心理學、文化研究等學科的理論和方法,通過對語言、符號、儀式等文化象征的分析,解釋其中的文化內涵與意義”(13)。毫無疑問,與文學研究中的理論和文化轉向一樣,這種立足于社會文化的史學是一種反精英主義的、微觀的、大眾文化的歷史研究。

于是,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之后,文學研究與歷史研究不約而同地向文化研究靠攏,學科壁壘與學科界限更加模糊,而且在人類學的影響下,文化的概念也在不斷擴大,人工制品、符號象征、實踐活動等均成為文化史研究的內容;而另一方面,莎士比亞并無完整手稿存世,生平文獻也十分有限,自18世紀的埃德蒙·馬隆之后,莎學考證的繁榮已梳理了從文本到歷史背景的關于莎士比亞的各方面知識,到了20世紀下半葉,傳統莎學又面臨著史料窮盡的窘境。在這種情況下,傳統莎學必然也要經歷巨大的變革,其中大部分已經充分考證的問題逐漸失去了研究價值,造成莎學中有些研究方向的衰落,比如莎劇的創作年表問題、莎士比亞的學識問題和莎劇的題材來源問題等;而另外有一些問題則與新的文學理論和文化研究融合并開始轉型,以新的提問方式出現,比如莎士比亞生平與傳記問題以及我們正在討論的莎士比亞名望問題,等等。

在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出現了兩部研究莎士比亞名望變化的書,兩書研究都不算深入,卻標志著莎學中這一傳統問題的某種轉型已經開始,因為兩位作者都敏銳地意識到了莎士比亞在文化領域的傳播問題。1957年,一位叫作哈勒迪(F. E. Halliday,1903—1982)的英國學者出版了一部全面研究莎士比亞身后名的著作,書名叫作《莎士比亞教》(The Cult of Shakespeare),書中簡要回顧了莎士比亞去世之后在各種文化領域中名望的變化。1963年,美國學者路易斯·馬德(Louis Marder,1915—2009)出版了《他的退場與出場:莎士比亞的名望史》(His Exits and His Entrances: The Story of Shakespeare’s Reputation),此書前半部分將傳統莎學中許多問題做了一定程度的總結,梳理了包括莎士比亞文本研究、生平傳記研究、作者身份研究在內的諸多傳統莎學問題,并試圖以此來說明莎士比亞名望的變遷,后半部分則重點關注了斯特拉特福鎮的莎士比亞慶典、莎士比亞肖像的變化、莎士比亞的偽書事件、莎士比亞在英語教育中的作用等文化領域的傳播問題,而這些問題正是后來的莎士比亞文化史與經典化研究所關注的重點問題。此外,到了1970年,著名莎學家、莎士比亞傳記專家塞繆爾·舍恩鮑姆(Samuel Schoenbaum,1927—1996)出版了一本名為《莎士比亞的不同生命》(Shakespeare’s Lives)的著作,此書植根于莎士比亞傳記研究和其他考證型莎學研究,卻系統地梳理了莎士比亞去世后在各個領域的名望變化,可以說是傳統的莎士比亞名望研究與莎士比亞傳記研究結合的成功典范。

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在建構主義理論的影響下,傳統的莎士比亞名望研究完成了研究范式的轉型,國外莎學界逐漸形成了一個新的研究熱點,那就是考察莎士比亞在17、18世紀經典化的過程,并發掘這一過程背后的社會、文化、政治和意識形態等因素,目的則在于強調“莎士比亞”是被建構出來的一個文化符號。在這種新的認識下,傳統的莎士比亞名望研究隨著莎學考證的衰落徹底消亡,但經過研究范式的轉型以新的面貌重現,變為莎士比亞的經典化和文化史研究。這期間出現了一系列研究專著及論文,其中比較有影響的包括加里·泰勒(Gary Taylor)的《重新發明莎士比亞——從王政復辟到當代的文化史》(Reinventing Shakespeare: A Cultural History, from the Restoration to the Present,1989)、瑪格利塔·德·格雷西亞(Margreta de Grazia)的《逐字逐句莎士比亞——1790年版莎士比亞與復制的真實性》(Shakespeare Verbatim: The Reproduction of Authenticity and the 1790 Apparatus,1991)、邁克爾·道布森(Michael Dobson)的《創造民族詩人——莎士比亞、改編劇與作者身份,1660—1769》(The Making of the National Poet: Shakespeare, Adaptation, and Authorship, 1660-1769,1992)、簡·馬斯登(Jean I. Marsden)的《重構的文本——莎士比亞、改編劇和18世紀文學理論》(The Re-Imagined Text: Shakespeare, Adaptation & Eighteenth-Century Literary Theory,1995)、羅伯特·休姆(Robert D. Hume)的論文《莎翁之前——“莎士比亞”在18世紀早期的倫敦》(“Before the Bard: ‘Shakespeare’ in Early Eighteenth-Century London”,1997)、杰克·林奇(Jack Lynch)的《成為莎士比亞:一位外鄉劇作家如何成為莎翁的身后史》(Becoming Shakespeare: The Unlikely Afterlife that Turned a Provincial Playwright into the Bard,2007)以及艾瑪·德普萊奇(Emma Depledge)的《莎士比亞崛起至文化顯赫:政治、印刷和改編,1642—1700》(Shakespeare’s Rise to Cultural Prominence: Politics, Print and Alteration, 16421700,2018)等等。這些研究雖然也處理莎士比亞的身后名問題,但幾乎與傳統的名望研究完全決裂,很少引用前人的相關成果,甚至閉口不提文學批評和文學品位的變化,而其關注的共同點在于,在莎士比亞被經典化的過程中,都有哪些外部因素和力量在起作用以及是如何起作用的,或者說,“莎士比亞”這一文化符號是如何被“建構”出來的。因此,這種考察莎士比亞如何成為“莎士比亞”的研究不僅涉及戲劇舞臺史和演出史、編輯??笔?、新聞出版史、審查制度史等各種史學考證,還涉及經濟、政治、意識形態等其他人文社會領域,最終難免會綜合成為一種關于莎士比亞的文化史,較早進行相關研究的佛羅里達大學教授加里·泰勒便為這種新的研究起了一個名字,叫作“莎氏名學”(shakesperotics)。(14)

不過,此類研究的問題也在于,其背后的立場表達甚至政治訴求十分強烈,因此往往過于夸大政治、文化因素在莎士比亞經典化過程中的作用,而忽視了莎劇豐富的文本含義等內在因素。況且,這種政治傾向性對于國內學界來說未必就適用,因為西方左派學者的政治訴求往往針對的是西方特定的社會語境,常常還帶有各種平權運動的痕跡,如果在同樣的社會語境缺失的情況下生搬硬套,那么只不過是建造了學術研究的空中樓閣而已;如果采用建構主義立場僅僅是為了消解西方文學經典,那么未免有些狹隘了。因此,我們在研究莎士比亞經典化的過程中,在借鑒這些國外最新成果,將研究視野擴展至更廣闊的文化領域,追尋文學經典形成背后的歷史語境和多重動因的同時,也不能否認莎士比亞文本自身的豐富含義和魅力,不能否認歷代莎學家和莎評家們對莎士比亞的考證與詮釋做出的貢獻。

回到莎士比亞的身后名問題,通過梳理我們不難看出,莎士比亞在17、18世紀經典化的過程,其實也就是莎士比亞如何獲得經典作家身份,乃至成為“莎士比亞”這一文化符號的過程。這個過程非常復雜,起碼涉及當時的莎劇演出史、文本??笔芬约吧勘葋喤u史等傳統莎學研究,還涉及各種與莎士比亞有關的文化現象,也就是新興研究中所處理的各種大眾文化乃至意識形態因素。因為17、18世紀不僅是莎士比亞經典地位確立的關鍵時期,也是整個英國民族文學經典形成的關鍵時期。貴族制度的衰落、印刷術的發展、讀者群體(尤其是女性讀者)的興起、書籍交易市場的形成、文學創作的職業化、歷史意識的凸顯與文學史考證的專業化等文化與文學領域的變革催生了最早一批被經典化的歐洲現代民族作家,而莎士比亞正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位。也就是說,恰恰是歐洲文化的現代轉型產生了所謂的民族文學經典。在這種情況下,18世紀出現的關于莎士比亞的許多文化現象都在“莎士比亞”的身份建構過程中發揮過重要作用,比如發生在1769年的莎士比亞慶典、莎士比亞偽書事件、對莎劇的各種改編甚至戲仿、莎劇插圖展覽等。這些文化現象都是莎士比亞影響力不斷擴張的體現,而這些現象級事件反過來也促進了莎士比亞經典化的進程。因此我們認為,莎士比亞經典地位確立的歷史進程既是一部早期莎學史和莎評史,也是一部早期莎劇演出史,更是一部早期莎士比亞文化史,是傳統莎學研究與新興的文化研究共同處理的對象,忽略其中任何一方面都會造成我們認知上的偏頗。

在這種認識的基礎上,我們認為莎士比亞經典化的基本過程可以概括為:在17世紀下半葉靠個別經典劇作和大量改編劇在戲劇舞臺上受到民眾的喜愛,有多部作品逐漸進入當時兩大官方授權劇團的保留劇目,從而保持了作品傳承的生命力。與此同時,莎士比亞也在文學批評家們的爭論中越來越成為自然詩人和天才詩人的代表,繼而在民族意識的不斷覺醒中成為英國人文化認同的標志性人物,從而代表英國詩歌對抗法國古典主義詩學的文化入侵。18世紀之后,隨著戲劇作品集的不斷出版,莎士比亞的戲劇文本被不斷??辈⒅饾u確立,在這個過程中莎士比亞最終與古代作家一樣,成為學術研究的對象,并催生了傳統的莎學考證。隨后在18世紀中葉以后,莎士比亞的影響迅速超出文學范圍,擴大至教育、藝術等其他大文化領域,甚至出現了現代文化產業的雛形,比如斯特拉特福鎮的旅游業興起、倫敦的莎士比亞畫廊計劃等。最后浪漫主義運動興起,浪漫主義所崇尚的自然和天才恰恰是此前一百余年間英國批評家們不斷賦予莎士比亞的特質,這種特質又最利于反對古典主義的僵硬規則,于是借著浪漫主義的東風,莎士比亞走出英國,終于成為全歐洲的文學偶像和文化符號。(15)因此,本書基本按照這一順序構建了各章節內容,即從舞臺演出、文學批評、學術考證、文化產業和浪漫主義等幾個方面梳理莎士比亞的文化史,討論莎士比亞經典地位的形成問題。

此外,還需要說明的是本書所討論內容的時間跨度問題。由于我們討論的是莎士比亞如何從眾多倫敦劇作家中脫穎而出成為代表英國乃至整個西方文學的一個經典作家和文化偶像的問題,因此處理的主要是莎士比亞的身后名問題,所以時間上的起點實際是莎士比亞去世的1616年;另一方面,18世紀末興起的浪漫主義運動對莎士比亞走出英國并成為整個歐洲的文化偶像來說至關重要,因此有必要將本書所討論問題的時間下延至19世紀上半葉浪漫主義運動的高潮時期。本書副標題為“早期莎士比亞文化史”,指的就是從莎士比亞去世到浪漫主義興起的大概兩百年時間。鑒于浪漫主義運動在歐洲各國出現和發展的時間不同,在德國和英國的時間稍早,在法國則由于古典主義傳統過于強大,興起的時間非常晚,而俄國、意大利等國的浪漫主義興起也較晚,基本在19世紀之后,因此涉及這些國家時會有一些19世紀的內容出現。況且在英國史學界內部也有“漫長的18世紀”一說,強調這一時期在社會史和文化史上的一致性和完整性以及現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的誕生過程。史學界所謂“漫長的18世紀”的時間跨度甚至從1660年王政復辟開始,一直到1832年的議會改革為止,而這個截止時間與文學史上浪漫主義的衰落和莎士比亞神話確立的時間基本上也是吻合的,也基本符合本書所討論的時間范圍。

另一方面,莎士比亞在英國本土經典化的過程其實在浪漫主義興起之前就已經結束,加里克(David Garrick,1717—1779)在1769年舉辦的莎士比亞慶典上就已經將莎士比亞奉為神明,其經典地位已難以撼動,浪漫主義在英國興起時雖然對莎士比亞推崇備至,但只是將莎士比亞進一步推向神壇而已;而在歐洲大陸范圍內,莎士比亞的經典化卻是借助浪漫主義運動的發展才得以完成的,甚至德國的浪漫主義莎評還進一步影響了英國浪漫派對莎士比亞的崇拜。因此本書討論的范圍在英國本土截止于浪漫主義興起之前,在歐洲大陸則重點討論浪漫主義興起之后的情況,這是值得說明的另一個問題。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本書部分內容的研究受到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資助(15CWW019),在此向評審專家和鑒定專家致以謝意;本書的出版受到鄭州大學文學院全額資助,在此向甘劍鋒、李運富、羅家湘等院領導表示衷心的感謝;三聯書店以及責任編輯唐明星博士為此書的出版付出了辛勞,在此也一并致以謝意。本書論題宏大而筆者才學有限,疏漏舛誤在所難免,有不當之處,還請方家海涵并批評指正。


(1) bardolatry一詞由愛爾蘭劇作家蕭伯納在1901年首創,本意是諷刺盲目的莎士比亞崇拜,但流傳開之后,逐漸具有中性色彩。

(2) 楊周翰選編:《莎士比亞評論匯編(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第68頁。

(3) 參見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第十五、十七、十八、十九、六十三、八十一、一百零七等篇目,可見用詩歌戰勝時間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一個常見主題,但話說回來,這也是當時流行的一個來自古代的文學主題,起碼可以追溯到古羅馬時期,奧維德在《變形記》結尾就曾表達了類似的思想。受此影響,許多文藝復興時期的詩人都曾吹噓自己的詩歌將永世長存,因此莎士比亞是真的認為自己的詩歌能夠流芳百世,還是僅僅借用了一個當時許多詩人都會用到的“套話”,這是值得進一步討論的。參見西德尼·李:《莎士比亞傳》,黃四宏譯,北京:華文出版社,2019,第122—126頁。

(4) 參見戴維·斯科特·卡斯頓的專著《莎士比亞與書》緒論及第一章部分內容,郝田虎、馮偉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

(5) 參見C. M. Ingleby, John James Munro ed., The Shakspere Allusion-Book: A Collection of Allusions to Shakspere from 1591 to 1700, Vol.1, London: Chatto & Windus, 1909, p.14。

(6) 參見C. M. Ingleby, John James Munro ed., The Shakspere Allusion-Book: A Collection of Allusions to Shakspere from 1591 to 1700, Vol.1, London: Chatto & Windus, 1909, p.xx。

(7) 新莎士比亞協會(New Shakspere Society,其中“莎士比亞”的拼寫與今天不同)由語文學家弗里德里克·弗尼韋爾(Frederick James Furnivall,1825—1910)創立于1873年,旨在“向莎士比亞致敬,闡明其戲劇作品的順序,促進發現他的思想和藝術的發展過程;促進對他的明智的研究,并出版闡述其作品和時代的文本”。新莎士比亞協會在19世紀末確實促進了莎學的發展。因莎學家約翰·科利爾(John Payne Collier,1789—1883)曾于1840年創辦“莎士比亞協會”(Shakespeare Society),因此弗尼韋爾的協會稱為“新莎士比亞協會”。

(8) 參見第三章第六節相關內容

(9) Hardin Craig, “Recent Shakespeare Scholarship”, in The Shakespeare Association Bulletin, Vol. 5, No. 2 (April, 1930), p.41.

(10) 參見拙文《文學批評的改造與獨立——從艾·阿·瑞恰茲到諾斯羅普·弗萊》,載《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2期。

(11) 參見Allen Tate, “Miss Emily and the Bibliographer”, in The American Scholar, Vol. 9, No. 4 (Autumn 1940), pp. 449-450。

(12) Gerald Graff, Professing Literature, An Institutional History,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7, p.183.

(13) 周兵:《新文化史:歷史學的“文化轉向”》,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第66頁。

(14) “莎氏名學”一詞從郝田虎教授在《發明莎士比亞》一文中提出的譯名,見《江西社會科學》2014年第1期。

(15) 邁克爾·道布森認為莎士比亞在英國本土的經典地位在1769年的莎士比亞慶典時就已經確立,因此將1660—1769年莎士比亞在英國本土的經典化過程按時間順序分為四個階段,分別是1660—1678年,此階段莎士比亞既是戲劇前輩又是粗俗的劇作家,其劇本被隨意改編以適應新的舞臺;1678—1688年,此階段莎士比亞被認為是個人情欲(passion)領域的大師;1688—1735年,此階段莎士比亞一方面被進一步“凈化”,但另一方面其文本也開始被尊重,改編和經典化變成了共生的關系;1735—1769年,此階段莎士比亞真正成為民族理想的超驗化身,完成了經典化進程。參見Michael Dobson,The Making of the National Poet: Shakespeare, Adaptation, and Authorship, 16601769,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2, pp.13-14。道布森的研究影響很大,近年來被廣為引用,但其完全從政治角度解讀這一過程。此外,在整個歐洲范圍內,莎士比亞的經典化過程顯然是伴隨浪漫主義運動的興起而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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