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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復出獨家見聞錄

1978年,我在北京人民出版社參與了《十月》雜志的創辦(剛開始稱“叢書”)。編輯部的人們都積極四出組稿。那時我對曾經挨過整、遭過難的文壇前輩,不僅確實同情,還總愿意為他們做點什么。在我的組稿對象里,他們是重要的對象。

那時候聽說丁玲也回到了北京,住在友誼賓館,為自己政治上翻身努力活動。從后來她自己及相關人士的回憶文章可以知道,她的平反歷程并不那么順遂,不是一步到位。我找到友誼賓館丁玲住處,跟她說我是《十月》編輯,是來向她求教,跟她約稿的。她懷疑地望著我說:“我的東西你們能發表嗎?恐怕落伍了吧?”我說:“哪能呀?《十月》的讀者如果見到您的作品,不知道有多么高興呢!”她就說:“我倒是有現成的一篇。不過,給人家看過,人家不愿意就這么發表。”我說:“怎么會不愿意呢?您拿給我們去發吧。”她猶豫了一下,打開書桌抽屜,拿出一篇稿件來,卻沒有馬上遞給我,仍然說:“我怕你們年輕編輯看了,覺得我這種東西老舊。”停了停她又說:“人家說結尾寫得不好,讓改呢。”我說:“就給我們拿去發吧。”于是她把那篇稿子遞給了我。回到家,我展讀。那篇散文叫《杜晚香》,寫一位北大荒的女勞動模范。從題材和敘事方法上看,它確實屬于“文革”前看慣了的那類革命現實主義作品。但丁玲畢竟是丁玲,她的文稿有著并非刻意而是自然流露的個人風格。以前的這類作品往往以激情洋溢取勝,她這篇卻非常冷靜,似乎拙樸,卻頗雋永,其結尾我不但沒覺得不好,反而覺得是水到渠成。于是當晚我就在家里斗室給她寫了一封信,告訴她我看了《杜晚香》的感受,認為這樣的作品在《十月》上刊登是非常合適的,讀者也早就期待著她的復出。第二天,我到了編輯部就跟“領導小組”其他成員匯報了情況,大家都很高興。幾個人看過以后,都認為不必修改,我就立即編發。過兩天我再附一封短信,寄出了那晚給丁玲寫的長信。那一期(應該是《十月》的第二輯)的稿件基本上審定,即將送往印廠付印。

丁玲(1904—1986)

就在這關口,出現了戲劇性的情況。一天晚上,我當時所住的那個小院門口忽然開來一輛小轎車,里面下來一個人,進院就問:“劉心武住在哪屋?”鄰居指給他看的同時,我也聞聲迎了出去。來的是剛剛恢復活動的中國作家協會的負責人之一葛洛。此前我已經認識了他,他那時也是《人民文學》雜志的副主編(主編由于張光年調去當中國作協一把手,已經換成李季)。他怎么大老晚的跑我家來了?葛洛來不及進屋就問我:“丁玲的《杜晚香》在你手里嗎?”我說:“我已經編發了。稿件現在在編輯部。”他氣喘吁吁地說:“那就快領我們去你們編輯部。”我莫名驚詫:“編輯部早沒人了呀。恐怕整個北京人民出版社除了傳達室看門的,全走光了。什么事這么急?明天再去不行嗎?”葛洛嚴肅地說:“明天就晚了,必須今天,現在!走,你坐上我的車,咱們邊走邊說。”就這樣,我跟他上了那輛小汽車。我告訴司機怎么往編輯部所在的崇文門外東興隆街開。車子行駛中,葛洛告訴我,幾個小時前,中央給中國作家協會來電話,說已決定給丁玲平反,書面通知隨后會到,但現在必須立即安排丁玲復出的事宜,就是火速在即將出版的一期《人民文學》雜志上刊登她的作品。而丁玲本人表示,她現成的作品就是《杜晚香》,而《杜晚香》前兩天被《十月》的劉心武拿走了,還收到劉心武的信說已安排在《十月》上刊發。葛洛說,丁玲復出的首發作品,必須由《人民文學》來發,這是中央的指示。他連連嘆息,說其實他們雜志的一位編輯在我之前去過丁玲那里,丁玲把《杜晚香》給了她,沒想到她很快退稿,說質量不夠,要丁玲有了質量高的作品再給《人民文學》。“你看,把事情弄成了這樣!”葛洛的口氣很懊喪。我說,丁玲復出的首發作品由《人民文學》刊登,這我理解。但這事光跟我說不行啊,需要通知《十月》的“總頭頭”甚至出版社的“總頭頭”才行啊。我一個人怎么能把編好待發的《杜晚香》抽出來交給你們呢?他說你今天的任務就是讓我們拿到《杜晚香》,其他的事情我們自然會跟你們出版社領導乃至北京市協調,肯定不會給你個人造成任何麻煩。車子開到出版社門口,發現還有車子等候在那里,原來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負責人嚴文井也來了。他怎么也來了?原來他也得到通知,中央決定為丁玲平反,他們出版社也要趕編趕印丁玲的書,書里也要收入《杜晚香》。我就領他們進入出版社樓里,拿我平日用的鑰匙打開編輯部的門,取出了已經過技術處理的《杜晚香》原稿,葛洛與嚴文井如獲至寶。至于他們在那個年代如何去復印分享,我就不得而知了。

第二天不待我匯報,出版社的諸領導都說已經知悉來龍去脈,“沒什么好說的,丁玲復出國際關注,自然輪不到《十月》首發”。此事可謂當年中國大陸作家作品與政治交融的一大例證,可回味處甚多,但我現在回憶此事想特別強調的是,盡管后來丁玲與中國作家協會幾位主要領導發生了許多摩擦,而我后來被調往中國作協擔任了《人民文學》雜志主編,丁玲在風向對中國作協不利、我的處境不妙的情況下,仍在一次文學界的公開活動中感念那時被《人民文學》退改的《杜晚香》得到我的真誠肯定。她說:“我現在還保留著青年作家劉心武給我的信,或許有一天我會公布出來。”丁玲已去世多年,估計我寫給她的那封信,仍可在她遺物里找到。

2009年3月19日

[附記:我當年給丁玲的兩封信在其去世后已由其家屬交現代文學館保存,并已有研究者引用。我得以從引用者文章中轉錄下自己當年所寫的這兩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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