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漱石之心:夏目漱石的哲學與文學
- (日)赤木昭夫
- 1551字
- 2023-11-08 15:15:28
第一章 《少爺》的諷刺
錯失的主題
幾乎所有讀者都把《少爺》看作一個懲惡揚善、大快人心的故事。
有不少人在一生中無數次地閱讀這部小說,其中一個代表人物就是作家大岡升平(一九〇九—一九八八)。他曾坦率地這樣講:
最初讀到它是在中學一年級的時候。它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讀完的不帶注音的書。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做到了很多同齡人都沒有做到的事,有些驕傲。同時又因為仿佛窺見了成年人的世界而內心激動。
它生動地描繪了明治時代一些地區復雜的利害關系和學校里的人事糾葛,中學一年級的我讀完之后感慨萬千,覺得:啊,這就是人生吧。
(漱石)透過孩子氣的“少爺”的眼睛,把人生的諸般情形寫了出來。所以當時還是孩子的我也能輕松讀懂它,也會產生共鳴。那時就把它重讀了兩三遍。那之后,我讀完一本其他書后就會在睡前重讀一下它。就連現在也是,當某項工作結束需要轉換頭腦時,還有想得到某種慰藉的時候,我都會這么做。
(讀的時候)有時面帶微笑,有時則會直接笑出聲來。直到把它瀏覽一遍之后我才會安心入睡。(《一冊書全》,一九六七)
大多數讀者可能都是像他這樣去讀這部小說的吧。
與此相反,評論家的解讀則是眾說紛紜。雖然這部小說已經刊行一百多年了,但對它的解讀至今仍舊層出不窮。不過,我們并不能認為有這些評價就足夠了。這一混沌狀態實在是持續太長時間了。
一部分人將所有觀點都以歷史為度量,另一部分人則站在當下的立場進行橫切面式的羅列論述。這些將讀者棄之不顧、從專家的立場出發的八面玲瓏的解讀甚囂塵上,最近似乎愈發流行起來。
前者的代表性做法可以舉出四例。第一,按照以前的方法,認為這部小說是以漱石在松山的經歷為原型寫作的,也就是私小說的讀法。第二,依照戰前,特別是大正時代的修養主義的原則,將它看作一部講述孤獨青年尋求精神獨立過程的作品。第三種是比較新的觀點,這種觀點比較重視作品中舊佐幕派對抗薩長藩閥政府的這條線索。第四種解讀看到小說的主人公離開職場、一無所獲地返回東京,而唯一支持他的阿清卻去世了,對主人公的這一悲劇表示同情。
另一方面,屬于后者的解讀方式則能找到七種代表。其中有“對東京帝國大學的批判”“反映城鄉歧視的作品”“想要在現代社會里出人頭地的家境優渥的‘少爺’成為‘江戶子’的故事”“從現代性感受出發而產生現代批判的一種自我矛盾”,再算上最近流行起來的女性主義批評、后殖民批評、民族主義批評,總共給這部作品扣上了七頂“帽子”。
但不管是哪種解讀,都讓讀者迷惑不已。對于這種眾說紛紜的闡釋,漱石自己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小說發表僅僅五個月后,就有記者采訪漱石,詢問這部作品的原型。(《國民新聞》,明治三十九年八月三十一日)
本以為漱石最多會回答說是對《格列佛游記》(一七二六)的戲仿,沒想到他卻提起了《金銀島》的作者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一八五〇—一八九四),并談到了一部作品,標題很有史蒂文森的風格。雖然史蒂文森確實寫過類似名字的作品,但漱石提到的那部作品集卻是不存在的。不過人們都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他巧妙地避開了這個話題。
不過,他可能也覺得這么講有些過意不去,便又說“地方性的特色——像那些真實的風景是難以虛構的,如果不‘寫生’的話是沒辦法順利寫作的”,承認這部小說借用了四國的松山作為故事發生的地點。
倘若將漱石的這個回答引申來看,就得出了“故事的背景雖然在松山,主題卻是虛構的”這樣的結論。因此批評家的解讀便拘泥于支撐這個虛構故事的各個細節,也就一直沒能抓住小說的核心主題。把細枝末節的內容紛紛牽強附會為主題的話,解讀也自然變得莫衷一是了。
就對《少爺》的解讀而言,一般愛好者和文學專業研究者、批評家之間的鴻溝未免太深了。
導致這樣四分五裂局面的根本原因又是什么呢?這是因為人們忽視了《少爺》在本質上是一部諷刺小說。不,甚至可以說,在很長時間里人們都沒有注意到它是一部諷刺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