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大宅燈火通明。
食物的香氣四溢在大宅中,院中眾人高高舉著酒杯,放聲大笑。
而在眾人面前,一座由紅色綢緞裝飾的高臺佇立。
高臺之上,一個頭戴紅蓋頭的女子巍然而立,指尖微微顫抖。
那女子身穿喜服,只是那喜服布料極少,身上大片大片的肌膚暴露在空氣中。
玲瓏有致的姣好身段如同雕琢出來的一般。
臺下眾人飲著酒,那如狼似虎的目光毫不避諱,似乎下一秒就要沖上去。
今天是趙員外納妾的日子,而臺下眾人則都是來吃喜酒的商賈名貴。
“趙員外恭喜啊,又喜納了一房美妾。”
一個留著八字胡的瘦弱男子拱手上前,笑著祝賀道。
人群之中,一個身形寬厚的肥胖男子趕緊同樣拱手,笑瞇瞇的回道:“哪里哪里,我老趙在這燕京能有今天,不全都是靠您的照顧么。”
這位便是趙員外,身寬體胖滿面紅光,兩只眼睛被滿臉的肥肉給擠成了兩條縫。
趙員外小步靠近了些,壓低聲音道:“咱老趙的妾,不就是您幾位的妾么。”
他搓了搓手,瞇著的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隙,眼中滿是淫穢的賊光。
八字胡男人把背挺直,微微昂首斜視了趙員外一眼,又看了一眼那臺上的豐腴美女,眼中閃過了一絲喜色,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轉身回到了人群。
那臺上女子或許是感受到了眾人淫穢不堪的目光,如蔥雪白的纖細手指緊緊攥起,嬌軀微微顫抖。
她的身上沒有任何束縛,四周也沒有任何一名武者看著她。
可她卻無路可逃。
今晚等待她的,只會是生不如死的人間煉獄。
女子低著頭,那粉紅色的眸子被淚水充盈。
求求老天...今夜讓我早點死吧...
豆大的淚水從紅蓋頭下滾落,滴在地上,把那本就通紅的地毯染的更深。
近看如血,遠看似墨。
......
就在人群之外,一處遠離喧囂的角落中。
昏暗的燈籠點亮了這不大的亭子。
一個身材高挑、五官俊朗的年輕人坐在椅子上。
他衣著十分華貴,僅僅是披著的袍子就是來自極北之地的白狐下腹皮,價值千兩。
可此時他卻低著頭一言不發,把玩著手里的核桃,眼中陰翳。
之前出現在呂家院子中的壯碩男人正跪在他的面前,低著頭,不敢說話。
俊朗年輕人名叫趙泰,是趙員外的大兒子。
“大虎,你就是這么辦事的?”他皺著眉,表情陰沉似水:“我要那一堆爛木頭干什么!人呢?!我要的人呢!”
大虎驚恐的抬起頭:“少爺,那小丫頭跑的太快了,我們好不容易追上她,還不敢廢了她的腿。她趁我們一個不留神就跑沒影了!”
趙泰臉色更加陰沉,手中核桃把玩的速度更快,沉思了片刻后問道:“這堆紅木哪來的?”
紅木很貴重,若是不查清來歷,必然會有麻煩上身。
大虎見趙泰終于注意到了紅木,眼中一喜,趕緊湊近了點低聲道:“少爺,這是老鼠巷那個杜乞兒的婚轎,我們動手之前早就查清了。”
他抬起頭看向趙泰,見趙泰點了點頭,這才從地上站起身,趴到趙泰耳邊小心翼翼說道:“這是西域一個小國小姐的婚轎,三個月之前送給了杜乞兒。那小姐被賣到了春簪樓,指不定早都死了!”
實際上,大虎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盯上了這個婚轎。
只是那時候杜乞兒一直在家中不出。
礙于她在外的名聲,大虎一直不敢下死手,直到今日下午才找到機會。
那可是紅木啊!修皇宮用的東西!就連趙家都只有不到百斤。
今天真是走大運了!等賞賜下來,自己那臥床的婆娘就能有錢治病了。
估摸著還能給他家那剛會說話的小子找個學堂。
一想到接下來的賞賜,大虎就眼冒綠光,嘴角忍不住的就勾了起來。
聽完大虎的講述,趙泰摸了摸下巴,目光閃爍。
片刻后,他點了點頭:“行,一會你自己去庫房點二十兩銀子,就當是給你的賞錢了。”
大虎表情一僵,笑容直接凝固在了臉上,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他撲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待著期盼的結結巴巴問道:“少爺...多,多少?”
趙泰臉色一沉:“怎么,嫌多?那就十五兩。”
他面容俊朗,可一生起氣來兩邊眉毛全都擰起,猙獰無比。
大虎渾身一顫,不敢多說,只好苦著個臉連連點頭,從地上爬起來倒退著離開。
見大虎走遠,趙泰這才微微頷首,看向亭子外的木叢。
下一刻,一個身高七尺有余(兩米多)的壯碩身影從木從中走出,徑直的站在了趙泰的身邊。
這人如同一座小山一般,陰影直接籠罩了趙泰。
只從外表來看,這人約莫得有三百多斤,但走起路來別說是腳步聲,就連地上的灰塵都不動分毫。
趙泰面色如常,望向那大虎還未徹底消失的背影,一把捏碎了手里的核桃,挑出一塊還算完整的核桃仁丟入嘴中,如同自言自語一般低聲呢喃:“阿明,紅木太貴重了,可不能讓外人知道啊...”
是的,紅木太過貴重。
外界傳言,紅木是拿來修建皇宮的材料。
但只有真正的高層才能明白,紅木...是保命的東西。
黑云一天比一天厚,黑夜越來越長,紅木這種東西遲早會成為全天下爭搶的寶貝。
趙家大宅人聲鼎沸,燈火通明。
氣氛已經到達了最頂點,人群中不斷爆發出“掀蓋頭!鬧洞房!”的聲音。
趙泰“赫,赫”的笑了兩聲,徹底靠在椅子上,輕搖著扇子。
安然,靜謐。
與那喧鬧的人群仿佛身處兩個世界一般。
......
“趙員外,快把蓋頭掀開啊!讓我們也看看這個西域的大美女長什么樣!”
開口的是米行老板。
“是啊趙員外!讓我們也飽飽眼福!”
這次開口的是衙司(相當于市級監獄的典獄長)
在人群的簇擁下,趙員外呵呵憨笑,隨后輕聲咳嗽了兩下。
兩秒后,人群寂靜,這才摸著大肚子笑道:
“各位能來給老趙一個面子,咱老趙也不能冷落了大家不是?”
人群早就喝的上頭,再次爆發出一陣歡呼。
下一秒,趙員外的大手捏住紅蓋頭一角,用力一甩,蓋頭沖天而起。
肌膚雪潤細嫩,柳葉眉,開眼角,高挺的鼻梁。
那微微粉紅的眸子被睫毛遮住,若隱若現。
這一刻,一張堪稱人間絕色的面孔,暴露在眾人面前。
即便那眉宇之間全是陰郁,也美的令臺下眾人感到窒息。
人群剎那寂靜。
對于這個小妾的身份,他們早有耳聞。
據說是春簪樓的一位頭牌。
可他們怎么都沒想到,居然會是這位青檀姑娘!
頓時,人們面面相覷,眼中閃過狂喜之色。
這位青檀姑娘可是春簪樓的“傳奇”人物啊!
據說她本是西域一個小國的公主,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其相貌就連大莽皇子見了都要失神片刻。
但真正讓她名聲遠揚的,卻是老鴇為她立下的規矩。
只賣藝,不賣身。
雖然只是青樓的慣用營銷手段,但對這些貪圖酒色的淫蟲來說,卻也是出奇的好用。
一位堪稱人間絕色的美女擺在世人面前,看似近在咫尺,可卻怎么都吃不到口。
叫人如何不癡狂?
也不知道趙員外是付出了什么,才能讓春簪樓的那個老鴇松口。
但想必一定代價不低。
趙員外看著下方,眼中喜色一閃即逝。
很好,全都上頭了。
為了給青檀贖身,他付出了難以想象的代價,甚至于險些將他趙家給掏空。
為此他還專門讓他那在朝廷的弟弟露了個臉,賣了個天大的人情,這才讓春簪樓的老鴇點頭答應。
或許有人會問,為了區區一個女人付出這么大的代價,值得么?
最開始時,他的兒子趙泰就曾經這樣問過。
他當時笑了一下,語重心長的教育道:“一個女人自然是不值,但是你想想...這偌大的順天府得有多少人饞她?
那京城里又得有多少人饞她?”
他不笨,他的兒子自然也不笨,頓時就反應了過來,連連驚嘆。
“哈哈!我老趙也就不賣關子了,直接步入正題!”
趙員外啪的一拍肚皮,哈哈一笑:“鬧洞房嘍!”
話音落下,歡喜的嗩吶聲四起,趙員外揚起大手,狠狠的在青檀后背上拍了一巴掌。
“啪”的一聲。
青檀滿臉的驚恐,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直接就被一股巨力給拍下臺子。
下方的人早就眼冒綠光,如同餓了十幾天的野狼見到生肉一般,可卻依然克制著。
狼群里,見到肉是頭狼先吃。
他們與狼群無異,自然也是讓官大的先去。
趙員外站在臺上憨厚的笑了起來,淡漠的看著。
青檀摔得仿佛快要散架了一般,手肘和小腿劇痛無比,似乎是摔斷了什么骨頭。
她拼了命的想要鉆出去,可人群卻像是一堵堅實的墻。
望著那由一戶戶名貴世家組成的高墻,她美眸之中僅剩的希冀之色消失。
嘴角無力的垂下。
她明白,她無法越過這堵墻。
望著那如狼似虎步步走來的幾人,青檀雙眸徹底黯淡。
沒有任何抵抗,如同一具還未僵硬的尸體,爛泥一般癱在地上,美眸之中只有一片暗淡的死灰。
沒有怨毒,沒有憤恨,沒有悲傷。
只是麻木。
生在這樣的時代里,生在一個被滅的國家中,她甚至不知該恨誰。
是皇兄的錯么?是父皇的錯么?他們也只是想讓月氏(zhi)國能少死些國民罷了。
那是大莽的錯么?戰爭之事本就無關對錯,無非立場不同而已。
所以,她從來都沒怪過大莽。
那錯的是誰呢?
或許是這個時代吧。
青檀閉上了眼,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淚珠。
不知怎得,她忽然想起了三個月前剛被送來大莽時,見過的一個書生。
那書生是個乞丐,平日卻從不乞討,只是吟詩作畫,治病行醫。
嘿...怪乞丐。
青檀嘴角掛上了淡淡的苦澀笑意。
彼時的她坐了足足兩個月的轎子。
本就重病纏身,在這一路顛簸之下,更是直接只剩一口氣還在。
而隨從來的醫師又全被大莽人給殺光了。
就在她命不久矣時,那偶然路過的書生給了她一捆臟兮兮的枯黃草藥。
后來,那書生每天都會來巷子口給她煎藥,給她講故事。
眼前漸漸朦朧,耳邊回蕩起曾經書生說過的話。
“這個藥叫河間月,我取的名字,好聽吧?”
“我吃了一輩子草藥,如今我就是個藥人,我的血也有很強的藥力的。”
“在我家門口,有一片超超超大的花海,每年秋天都會盛開,晴空鳥語,姹紫嫣紅!嗯...我想家了。”
“美人兒,你笑起來真好看啊。我要是也這么好看就好了。”
“我在城外一片荒地上發現了了好多好多的花,雖然比不上我家門口,但等花開的時候一定也很好看!”
“美人兒,我發現...你比我的那些花還要好看。你喜歡花么?等你病好了要不要去看一看?”
她答應了下來。
彼時,她難得的感到了一絲溫暖。
可當她病好的第二天,就被春簪樓的人找了上來,與那書生也再未相見過。
只是經常能聽到客人們說“杜乞兒又作了一副畫,據說把大皇子都驚動了”“杜乞兒成順天四大才女了”。
每每聽到這些消息,都讓她由衷的為她感到開心。
不知何時開始,她也開始每天盼著能聽到杜乞兒的消息。甚至于很多時候她都會主動開口去問客人們杜乞兒的消息。
她知道,在春簪樓的自己或許這輩子也無緣再與書生相見。但哪怕只是遠遠的看上一眼,甚至是聽到一點有關那人的消息,她也就知足了。
如狼似虎的人已經近在咫尺,青檀甚至能感受到他們那粗重的鼻息。
絕望么,并不。
相反,還有點解脫。
人們已經徹底把她圍了起來。
青檀眼前恍惚,淚水模糊了視線,隱約中她仿佛又見到了那一身臟兮兮白衣的書生。
“書生...”青檀嘴角抽動,哽咽聲微不可聞:“如果可以...我真的好想去看一看那盛開的花海啊...”
只是這哽咽聲被人們的哄鬧給徹底掩蓋了下去。
“想看的話,就自己走過去看。”
可就在這時,一道清脆的女聲,在人群最后方響起。
這聲音十分有穿透力,在雜亂的歡呼聲中清晰無比,在場眾人全都聽了個清楚。
眾人全都面色不悅的回過頭。
“打擾一下。”
腳步聲一重一輕。
拐棍敲打石磚的聲音傳來,回蕩在擁擠的院落中。
人們疑惑的回過頭,原來是一個乞丐模樣的瘸腿女人。
女人低著頭行走在黑夜中,沒人看得清她的眼睛。
“我有點事找趙員外。”她抬起了頭,笑得瞇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