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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劍莊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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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泣鳳的住處,在飛凰山下,綠水溪的源頭,方圓二十里地,不算大,但也不算小。莊內亭臺樓閣,花鳥魚蟲,一樣不少,和尋常富貴人家的莊園也無甚區別。在劍莊后院,最近新栽了一片白色的四瓣花卉,形如蝴蝶,十分嬌美,據說就叫白蝴蝶。

種那白蝴蝶的家丁是個新來的年輕人,頭發雪白,據說是年幼喪母時哭得太過傷心,一夜白頭,就再也沒長出黑頭發出來。聽到這段故事的人都很同情他,如此年輕俊秀的一個少年人,居然是滿頭白發,幸好他也沒有為此自卑,而且以他的容貌要討到一房媳婦只怕不難,可惜的是雖然這年輕人長得瀟灑俊秀,他卻說他不認識字,只會種花。

滿地白花,形如蝴蝶,翩翩欲飛,映著夕陽鳥語,景色恬淡宜人。這位手持花鋤,自稱“雪郎”的不認識字的年輕人,自然就是雪線子。雪線子自然不是不認識字,實際上他不但認識字,而且寫得一手好字,他只不過懶得在賣身契上簽字畫押而已。

雪線子平生唯懶惰,除了懶惰之外,只愛花與美人。

這滿地的白蝴蝶乃是異種,在他手植之下,開得很盛,然而此花并非他所種。

種花的是一位年約十八的白衣女子,一直住在余泣鳳后院的一幢閣樓之中,很少出門。他在這里種花半月,只見過她兩次,其中還有一次她面罩輕紗,但依稀可見她的容色。她是個極幽雅、極清淡的女子,就如細雨之日,那婷婷擎于湖中的荷葉。她幽雅清秀,然而總帶著抑郁之色,一旦她走出那幢閣樓,空氣中便會帶著種說不出的哀傷,一切開心愉快的事都在她的身影之間,煙消云散。

余家劍莊的人把她奉為上賓,但誰也不知她的來歷,大家都稱呼她“紅姑娘”,她從來不笑,除非乘車外出,她也從來不出那幢閣樓。若有余暇,她會在那閣樓的窗臺,輕撫著半截短笛,靜靜的遠眺。

世上美人有百千種,或有月之色,或有柳之姿,或得冰之神,或得玉之骨,而這位紅姑娘便是憂之花,或在哪一日便一哭謝去的那一種。雪線子一生賞花賞美人,這等美人,正需小心謹慎的觀賞,方能得其中之美。

這一日,夕陽如畫,他正在花圃中除草,突地背后有人幽幽的道,“秋水梧桐落塵天,春雨蝴蝶應未眠。期年……”雪線子抬起頭來,一笑道,“期年誰待樓中坐,明月蛛絲滿鏡前。”身后低柔的聲音輕輕嘆了口氣,“公子好文采,我看公子氣度不凡,想必并非真正不識字之人,卻不料文采錦繡,出口成章。”雪線子回過身來,只見身前站著一位面罩輕紗的白衣女子,腰肢纖纖,盈盈如能一掌握之,“這白蝴蝶花很嬌貴,能把它養得這般好,必是第一流的花匠。”

“實不相瞞,在下在關門峽見過姑娘一面,自此魂牽夢縈,不可或忘,所以追蹤百里,趕到此地賣身余家,只盼能時時見得姑娘一面。”雪線子出口此言,出于至誠,“至于其他,并無非分之想。”那白衣女子點了點頭,輕聲道,“我知道,我每日都看見你在這里種花,然后望著……望著我的窗臺。我只是不明白,你我又不相識,你為何……為何要對我這般好?”雪線子將花鋤往旁一擲,笑道,“姑娘之美,美在眉宇之間,若蹙若顰,似有云煙繞之,我為姑娘提了一詞,自認絕妙,不知姑娘可要一聽?”白衣女子退了一步,“什么?”

雪線子以指臨空寫了兩個字,“無過‘啼蘭’二字,姑娘之美,如幽蘭之泣,世所罕見。”言罷搖頭晃腦,喃喃念“幽蘭露,如啼眼”,已然沉醉其中,不可自拔。那白衣女子靜默了一會,原來是個輕狂書生,低聲道,“我也未必如你所想的那般好,既然是讀書人,何必在此種花,你……你還是回家去吧。”雪線子連連搖頭,“連姑娘芳名都未得知,在下死不瞑目,何況姑娘愁容滿面,在下不才,想為姑娘分憂。”

白衣女子輕輕一笑,“我姓紅,紅色之紅。”她自發上輕輕拔下那朵蝴蝶花,“傻子,我發愁的事,誰也幫不了我,你手無縛雞之力,這里危險得很,快些離去吧。這朵花給你,路上若是有人攔你,你說是紅姑娘叫你走的。”雪線子仍自搖頭,“這里青天白日,太平盛世,哪里危險了?若是危險,男子漢大丈夫,我自是要保護你的。”紅姑娘搖了搖頭,輕聲道,“冥頑不靈。”她不再理他,回身慢慢往閣樓走,心中想若他待她有這般好,不,他若肯對她說句這樣的話,就算不是真心話,她死了也甘愿,可惜他……他偏偏只對那丑丫頭另眼相看……

紅姑娘回了閣樓,雪線子將花鋤踢開些,仰躺在草地上閉目睡去。

遙遙的屋頂上,有人冷笑道,“這老色鬼采花的本事真是不賴。”另一人微笑道,“你若說他在采花,小心他跳起來和你拼命,他平生最恨人家說他采花,他只不過愛看美人罷了。雪線子對夫人可是一心一意,他夫人已死了十來年了,他再也沒沾過其他女人一根手指。”這說話的人自是唐儷辭,這日他們三人已到了余家劍莊,剛剛翻過圍墻,到了正樓屋頂。“這老色……老鬼的老婆已死了十來年了?他到底幾歲了?”池云詫異。唐儷辭道,“這個誰也不知,你不如問問他自己,小心,有護衛!”

三人迅速翻下屋頂,躲進了屋檐之下。余家劍莊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要找到余泣鳳在哪里,倒是有些麻煩。這正樓共有七層,最后一層并未住人,三個人略略休息了一下,池云突道,“雪線子在這里鬼混了這么久,應該知道余泣鳳住在哪里吧?”唐儷辭微微一笑,“問他不如問這里的家丁,只消不要引起太大的混亂……就像……這樣——”他一伸手驀地從樓梯處抓住一人,將他提了過來,含笑問,“余劍王今日可在府上?”那人出其不意,張口就要呼救,唐儷辭“咯”的一聲卸了他下巴,手法快捷,“啪”的一聲再度接上,仍然微笑問道:“余劍王現在何處?”

那人下巴驟離又接,疼痛異常,一口氣哽在咽喉,頓時咳嗽起來,“咳咳……什……什么……”唐儷辭溫言道,“我等和劍王乃是故友,今日一來有要事相談。”他的手指按在那人下巴之處,略一用力,便能再將他的下巴卸了下來,那人感覺到他指尖微微用力,臉色蒼白,“他……他在劍堂會客。”他一指正樓之側一幢黃色小樓,“那里。”

“很好。”唐儷辭在他頭頂一拍,那人應手而倒。池云皺眉,“這就是余泣鳳家里的人?未免太過膿包。”唐儷辭一笑,“這人只怕不是余泣鳳的家丁,我猜他是個客人。”伸手在那人懷中一扯,一瓶藥丸滾落地上。沈郎魂拾起打開一聞,淡淡的道:“毒藥。”池云在他腰間一探,摸出一對短劍,“似乎是奇峰蕭家的弟子,躲到這里,難道是在服藥?”唐儷辭右手一張,一粒黑色藥丸赫然在掌心,方才他卸了這人下巴,除了讓人禁聲之外,便是取了這藥,微笑道:“不錯。”

“奇峰蕭家的確是存了不少銀子,”池云喃喃的道,“他奶奶的,敗家子!”唐儷辭將那藥丸擲在地上,“余泣鳳人在劍堂,你我是直接找上門去,還是……嗯?”沈郎魂道:“上梁!”池云道:“當然是走大門,老子為何要躲躲藏藏?”唐儷辭含笑道:“那我們各自行動。”話音剛落,沈郎魂微微一晃,已失去蹤跡,池云人現欄桿之外,堂堂一道白影直掠劍堂門前,唐儷辭尚站在正樓之上,只見沈郎魂鬼魅般的身影透過天窗翻入屋梁,潛伏無聲,池云一落地,劍堂大門倏開,一支短劍射來,池云衣袍一揮,那支短劍“嗡”的一聲遇力倒旋,急切池云腰際,池云不閃不避,只聽“錚”的一聲脆響,那刀與池云腰間什么東西互撞跌落,門人有人道:“我道誰是不速之客,原來是‘天上云’,但不知閣下氣勢洶洶,所為何事?”

池云走進余家劍堂,只見四壁肅然,堂前懸著一柄金劍,堂中幾張桌椅,并非什么希罕之物,幾人正坐在椅上喝茶,其中一人見他進來,眉頭一蹙,正是剛才發劍之人。池云淡淡的道,“我當奇峰蕭家大公子如何了得,原來家傳旋劍還沒學到兩成,坐在這里和余劍王喝茶,也不怕閃了腰?”座中幾人微微變色,剛才發劍的書生臉色尚和,“奇蘭資質平庸,學劍未成,有辱家門,但尊駕來意,當不是指導我蕭家劍法吧?”池云哼了一聲,看著坐中的余泣鳳,“余老頭,你年紀不小名聲也不小了,怎么還像那蹩腳的江湖騙子一般販賣毒藥詐人錢財?你腦子進水良心喂狗腸子抽筋經脈打結了不成?出來!”他腰間“一環渡月”出,刀尖直指余泣鳳的鼻子,“老子今天是來找你的!”

池云說話一貫話驚四座,蕭家幾人面面相覷,余泣鳳臉色不變,淡淡的道,“黃毛小子,滿口胡言!”蕭奇蘭皺起眉頭,“天上云諾大名聲,行事豈能如此胡鬧?且不說余大俠乃是江湖第一劍客,俠名冠天下,在座中普珠上師、清溪君子二人豈讓你在此囂狂?”

池云目光一掠,原來坐著喝茶的幾人之中果然有古溪潭在,坐在古溪潭左手邊一位灰衣和尚披著一頭黑發,容貌清峻略帶肅殺之氣,眉心一點朱砂,正是江湖中鼎鼎大名的“出家不落發,五戒全不守”的普珠上師。這和尚雖然出家,但一不落發二不吃齋,三不戒酒四不禁殺,除了不好色之外,無所顧忌,然而普珠上師生性嚴肅,所作所為之事無不是大智大勇,令人敬佩之事,是江湖正道一位受人尊敬的人物。眼見池云單挑余泣鳳,普珠上師沉聲問道:“你說劍王販賣毒藥,可有憑證?”池云一聲狂笑,“要講道理,世上便有許多事做不了,老子平生光明磊落,從不濫殺無辜,這可算憑證?”普珠上師皺眉,古溪潭站了起來,“池云不可!余劍王乃是前輩高人……”他意中顯然有許多話要說,池云不耐聽他羅嗦,喝道:“余老頭出來!”

余泣鳳緩緩站起,身上氣勁隱現,顯然心中已是勃然大怒,“和你動手,未免落人笑柄,詹決一!”他一聲令下,門外一人飄然而入,唇角帶笑,“在。”余泣鳳衣袍一拂,“送客出門!”“是!”

池云一環渡月一動,這“詹決一”年不過二十一二,容貌清秀,風采盎然,卻是從未見過。一環渡月嗡然而動,刀上銀環叮當作響,在“詹決一”一邁步間,一環渡月冷光流離,已搶先一步直劈余泣鳳頭頂心!

詹決一青衣微飄,一環渡月乍遇阻力,唰的一聲連起三個回旋,詹決一袖中一物相抵,“叮”的一聲,其人含笑卓立,他握在手上的兵器,竟是一支藥瓶。“你——”池云冷冷的道,“不是余老頭的家丁!”詹決一手下不停,連擋池云三下殺手,低聲笑道:“你的眼光,可也不錯。”池云道:“嘿嘿,藥瓶為兵器,很特異,一定是個從未正面涉足江湖的人!”詹決一贊道:“好聰明!”池云冷冷的道:“哼哼,就算你替余老頭出頭,你當我就奈何不了他?你給我——閃開!”話音剛落,“霍”的白光一閃,余泣鳳倏然縱身,方才他坐的大椅上一只飛刀赫赫生光,古溪潭吃了一驚,剎那之間,池云已經閃過詹決一,一環渡月刀光化為一道白影,直落余泣鳳胸前。詹決一如影隨形,藥瓶一揚,瓶口一道淡青色的霧影飄散而出,眾人皆感一陣幽香。古溪潭低聲問道:“是毒?”普珠上師搖首,“是藥。”

那瓶中之物,是一種香草,叫做“微熏”,嗅之令人安眠,用以治療失眠之癥,當然動武之際,吸入太多,也使人昏昏欲睡,手足乏力。詹決一此舉,令古溪潭略有不悅,高手相爭,動用的雖然不是毒藥,卻也非光明正大。池云乍遇幽香,呼的一聲袖袍一拂,如行云流水,直擊詹決一門面,他的衣袖竟是出乎意料的長,一拂一拖,衣袂如風,而右手刀毫不停留,如霹靂閃電,唰的一聲砍向余泣鳳!

這一招前擊后拂,如一只大鵬乍然展翅,池云一撲之勢揮灑自如,來往空中仿若御風。古溪潭暗贊一聲好!只見余泣鳳反手抓起掛在壁上那金劍,“叮”的一聲金鐵交鳴,池云一環渡月被他劍刃所斷,驀地抽身急退,袖袍一卷,驟然裹住詹決一的頭面,輕輕巧巧落在他身后,斷刃一抬,指在詹決一頸上,“余老頭,你果然吃了猩鬼九心丸!”

余泣鳳淡淡的道:“你藝不如人,還有說辭,金劍斷銀刀,不過是你功力不及。”池云冷冷的道:“一環渡月鋼刃鍍銀,堅中帶韌,就算你練有三十年內力,也決不能以如此一支軟趴趴的金劍斬斷我手中銀刀!除非你最近功力激增,而你功力如何,普珠上師慧眼可見,不用老子廢話!”余泣鳳一掃普珠上師,普珠臉色平靜,淡淡的道:“劍王身上當有一甲子功力,但并不能以此為憑,說劍王服用了禁藥。”

“江湖白道,一群王八。”池云冷冷的道,“偷雞摸狗的小賊都比你們爽快,總而言之,余老頭,不要讓些來歷不明的人出來送死,池云之刀,單挑你劍王之劍!”他斷刃指余泣鳳,“換劍、出來!”

“狂妄小輩!”余泣鳳放下金劍,對古溪潭道:“借少俠佩劍一用。”古溪潭解下腰間“平檀劍”,“前輩請用。”余泣鳳拔劍出鞘,陽光之下,那劍刃光彩熠熠,他淡淡看著池云,無甚表情。

“不用劍王‘來儀’,將是你的遺恨!”池云一抖手將詹決一自大門口摔了出去,冷冷的看著余泣鳳,“出招吧!”

余泣鳳面無表情的看著他,那目光,似有憐憫之色。

梁上潛伏的沈郎魂渾然沒有絲毫聲息,就如全然消失在陰影之中一般。

門外。

詹決一踉蹌幾步,被池云擲出門外丈許之外,剛剛站穩,突地看見一人對著他微笑,剎那之間,他變了變臉色。

那人面容溫雅,眉目如畫,只是左眉之上有一道刀痕,他對著他微笑,“花公子別來可好?”

“詹決一”很快對他也是一笑,一件事物對他擲了過來,又是一個藥瓶,“解藥!”

“啪”的一聲,來人掐住了他的脖子,微笑道:“不是每次這樣就能算了,花公子請留步,我有件事要問你。”

這化名“詹決一”的青衣少年又笑了笑,這次這人究竟又是如何掐住他脖子的?他依然沒有看見,就像上次這人究竟是如何在一招之內制住草無芳?草無芳至今也茫然不知一樣。

能一下掐住自己脖子的人,絲毫不能得罪。

但他要問的卻是要命的問題。

只聽來人掐住他的脖子,五指如勾,把他如死狗一般慢慢往劍堂旁邊樹叢之中拖去,一邊很溫和的問道:“余家劍莊的猩鬼九心丸,現在藏在哪里?”

劍堂之內,劍拔弩張。

劍王余泣鳳手持“平檀”,斜指池云。池云撩起衣裳,腰間四柄一環渡月光彩雪亮,他一貫身帶五柄飛刀,斷去一柄,還有四柄。

古溪潭心中緊張之極,余泣鳳功力顯然在池云之上,然而池云這人脾氣特異,非要啃自己咬不下的骨頭,此時一戰,后果堪慮!他和普珠上師聯袂而來,正是為了猩鬼九心丸之事,他是對余泣鳳心中存疑,而普珠上師追查到一輛分發藥丸的白色馬車來往于余家劍莊,兩人正在和余泣鳳相談此事,但事情尚未談得見眉目,池云便破門而來,直言要和余泣鳳動手。此人的勇氣自是非凡,但事未確定,如此魯莽,只怕事情會越發弄得不可收拾。

“開始吧!”池云擰刀在手,刀鋒掠過門面,他略略低頭,挑眼看余泣鳳,“讓我來領教一下‘西風斬荒火’的滋味……”

“西風斬荒火”乃是余泣鳳威震江湖的一劍,余泣鳳哼了一聲,平檀劍一揮,一招平平無奇的“平沙落雁”點向池云胸口,在池云咄咄逼人之下,他劍下仍然留情,正是前輩向晚輩賜招。池云揮手出刀,一環渡月嗡然震鳴,突然之間空中似出現了千百只雪亮的鬼之眼,刀刃破空之聲颼颼如鬼泣,罩向余泣鳳頭頂,這一招名為“渡命”,是“渡”字十八斬中的第八式,殺生取命,渡爾亡魂。

“平沙落雁”的劍氣與“渡命”之刀堪堪相觸,古溪潭便見自己的平檀劍極細微的崩了一角,心中大駭——劍崩,可知余泣鳳此招雖然平庸,卻是用了十成功力,一旦刀劍相觸,便是——

“當”的一聲震天巨響,平檀劍斷!一縷發絲掠過池云面前,第一柄一環渡月招出落空,跌落在地,然而余泣鳳手中長劍斷了一截劍尖,原來刀劍相交,平檀劍質不如銀刀,錚然而斷。池云探手摸出第二柄飛刀,冷冷的道:“換劍!”

“小輩欺人太甚。”余泣鳳淡淡的道,“拿劍來!”

在二人動手之時,余家已有七八名家丁趕來,聽聞余泣鳳一聲“拿劍”,其中一人拔步而上,雙手奉上一劍。眾人只見此劍古樸無華,形狀難看,猶如一柄廢劍,余泣鳳“唰”的一聲拔劍出鞘,池云持刀居中,贊道:“好劍!”頓了一頓,他深吸一口氣,“身為劍客,身不佩劍,出手向他人借劍,是為無知;身為天下第一劍客,動手之時要他人上劍,是為無恥!”他惋惜的看著余泣鳳的佩劍“來儀劍”,“可惜一柄好劍,落于你這混帳手中,便如繡花鞋送給跛腳婦、珍珠衫贈與黃臉婆,真他媽的暴殄天物!”

罵得好!古溪潭心中叫好,池云的行徑雖然魯莽,但不知不覺他已將之引為至交好友,池云雖然口舌刻薄,出言惡毒,但這一串話罵得痛快淋漓,正是他不好說也不敢說的話。普珠上師臉色冷漠,雙目炯炯看著二人,眼見余泣鳳持劍在手,自然而然一股氣勢宛若催城欲倒,劍勢與方才全然不同。

“紅蓮便為業孽開,渡生渡命渡陰魂!”池云陰森森的道,雪亮的銀刀一擰,“錚”的一聲,一刀緩緩飄出,猶如刀上有無形之手牽引,刀勢飄忽,宛若幽魂,緩緩往余泣鳳身前飄去。

“劍泣風云。”余泣鳳淡淡的道,池云刀能懸空,是借袖風之力,其人衣袖極長便是為此,所以余泣鳳一劍未出,劍氣直指池云手肘,真力灌處,衣袖也飄,斜斜對著池云蹁躚不定的袖口。

嘿!這一劍出,說不定就是生死之間,余泣鳳“來儀”劍出,鐵了心要斷池云一臂。潛伏梁上的沈郎魂至今才極其輕微的換了一口氣,確認決計不會有任何人發現,手指一動,一枚極細小的鋼針出現在指縫之間,若是池云遇險,是要救人、還是要殺敵?他在沉思,殺人的功夫他自是一流,但救人的功夫未必好,射影針出,身份敗露之時,他有辦法避過余泣鳳的“西風斬荒火”么?

梁上在沉思。

梁下池云衣袖飄動,漂浮的刀刃已堪堪到了余泣鳳面前,乍然只聞一聲大喝,“錚”的一聲半截一環渡月飛上半空直釘梁上,幾乎擊中沈郎魂藏身之處,池云刀斷換刀一瞬之間,余泣鳳只出一劍,“錚錚錚”三響,池云連換三刀,三刀皆斷釘入廳堂四周屋梁墻壁之上,終于劍勢已盡,余泣鳳挫腕收劍,陰森森的看著池云,“再來!”

池云腰間只剩一刀,臉上傲氣仍存,雙手空空,一身白衣袖袍漂浮,頑劣的一笑,“當然是再來!你很好!”余泣鳳劍刃寒氣四溢,古溪潭心中凜然,余泣鳳之劍自是震古爍今,池云之氣也是越挫越勇,這一戰只怕不是不可收拾,而是必有一人血濺三尺方能了結。

“最后一刀,看是你死、還是我死?”池云的手指慢慢從腰帶上解下最后一柄一環渡月,握在手中,“最后一刀,‘渡月問蒼生’,余泣鳳——”他對余泣鳳慢慢勾了勾手指,“西風斬荒火。”

“不如你所愿,豈非讓江湖人說我苛待小輩。”余泣鳳淡淡的道,雙眼之中隱約露出了慘紅的瘋狂之色,“西風斬荒火!”

2

“哦,你不知道余劍王藏藥之地?”唐儷辭掐著花無言的手指一根一根放開,“藥藏在哪里,只有紅姑娘知道?那麻煩你帶路,我要見紅姑娘一面。”他言語含笑,表情溫柔,花無言也是一臉笑意,只是唐儷辭五指指甲深深陷入花無言頸項,留下五道傷口,微微沁血。花無言是用毒的大行家,自然知道唐儷辭指上有毒,雖然這毒不是絕毒,也是麻煩,況且自己身上有傷,許多散播空中的毒水毒粉便不能用,他相信這才是唐儷辭在他頸上掐出五道血印的本意。

指上有毒,只是本來有毒而已。

并非特意。

“紅姑娘住在暗紅閣樓,不是她自己要出來,誰也不能見她。”花無言嘆氣,“如果你和我闖進去,她一拉閣樓里的警鐘,余泣鳳馬上知道你來了,劍莊里高手雖然不多,但消息一旦走漏,你要查藥丸的事,將會更加困難。像唐公子這么聰明的人,應該不會不懂吧?”

唐儷辭微微一笑,“不敢唐突佳人,既然我等魯男子不宜進門,那就只好等紅姑娘自己出來了。”他施施然看著花無言,“我不想打攪劍王見客,自也沒有時間等佳人青睞,紅姑娘如片刻之后不出來見我,我便扭斷你的脖子,如此可好?”

“這……”花無言笑道,“這自然不好,就算你扭斷我的脖子,她也不會出來的。”

“那很簡單。”唐儷辭的手鬼魅般的已搭在花無言頸上,他只覺頸項劇痛,發出“咯”的一聲,雙目一閉。正當他以為必死無疑之時,一口暖氣撲面而來,睜開眼睛,竟是唐儷辭對著他輕輕吹了口氣,柔聲嘆道:“如你這樣的人,竟然不敢為求生一搏,難道你背后的秘密,真的有那么可怕?”

花無言望著那張秀麗的臉龐,頸項仍然劇痛難當,唐儷辭手下的勁道并沒有減輕,然而麗顏含笑,眼波如醉,卻有一股心蕩神移的艷色,他情不自禁的往后一仰,并未回答唐儷辭的問題。唐儷辭也沒有再問,兩人便如此僵持了一會,突地唐儷辭輕輕一笑,輕輕的對花無言的嘴唇再吹了口暖氣。

他在……干什么?花無言只聽自己的心跳砰砰直響,剎那頭腦一片空白,卻見唐儷辭放開了他,揮了揮衣袖,“你去吧。”

以他之為人,在平日定會一笑而去,但花無言卻站在原地呆了一呆,帶著滿腹疑惑和一頭霧水,慢慢離去。

唐儷辭,除卻心機過人心狠手辣之外,實在是一個……很奇怪的人。

花無言離去,唐儷辭面帶微笑,怡然四顧,望見不遠之處有一幢暗紅色的閣樓,步履安然,向它而去。走出去不過三十來步,身周呼吸之聲驟增,顯然監視他的暗樁甚多,他不以為意,瀟灑走到閣樓門前,突然看見一道白色身影睡在花叢之中,頭發雪白,不免微微一笑。

“啊,來得真快。”躺在白蝴蝶叢中的人嘆了口氣,繼續閉目睡覺。

唐儷辭不以為意,抬起頭來,只見暗紅閣樓之上一道纖細的身影微微一閃,避去不見。他對樓上一禮,走到閣樓門前推開大門,就這么走了進去。然而警鐘并沒有響,他踏上登往二樓的臺階,一位白衣悄然的女子正站在臺階之口,斯人清雅如仙,而雙眉若蹙若顰,尚未見得全容,一縷繾倦憂郁之氣已幽然襲來。

如蘭。

如泣。

“紅姑娘?”唐儷辭登樓的腳步不停,徐徐而上,樓閣之中清風流動,他面帶微笑,便如踏著清風而來。

紅姑娘點了點頭,如遠山的長眉蹙得更深,“你是誰?”

“在下唐儷辭。”他含笑,已登上最后一級臺階,卻沒有再上去,站在紅姑娘身前的臺階之上,略略比她矮了一些,抬頭相看,他之眉角,宛然對著她的眼睛。

“你就是唐為謙的義子、妘妃的義兄,‘萬竅齋’之主?”紅姑娘低聲問,她雖然名不傳于江湖,卻似對各種人物的出身、經歷十分了然。

“不錯。”唐儷辭站在下風之處,紅姑娘身上的幽香隨風飄過他的鼻端,“唐某遠道而來,是風聞近來江湖流傳的猩鬼九心丸一事,是源出余家劍莊。”

“什么猩鬼九心丸,從未聽過。”紅姑娘淡淡的道,“唐公子身份尊貴,豈能因道聽途說之事挑釁余劍王?”她嬌怯怯的身段站在樓梯口便是一動不動,“請回吧。”

唐儷辭上下看了一眼紅姑娘,微微一笑,“姑娘不會武功。”

紅姑娘點了點頭,淡淡一笑,“然而我有千百種方法,讓你死在此地。”

“姑娘擅機關暗器。”唐儷辭微笑。

紅姑娘不否認,目光在唐儷辭身上游移,“你腹部有傷。”

“不錯。”唐儷辭仍是微笑。

“你來余家劍莊,目的不是為了猩鬼九心丸,而是為了其他。”紅姑娘一字一字的道。

“也不錯。”

“你能告訴我,讓你花費五萬兩黃金買來沈郎魂、更親身涉險到此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看著唐儷辭,這人站在她之下,她手握閣樓七十一道暗器,權衡形勢,卻似無一道發得出去。

唐儷辭優雅的背了下衣袖,“你我以條件交換如何?我對你說實話,你也對我說實話。”

“條件?你要和我談條件?”紅姑娘秀眉微蹙。

“難道世上還沒有人和姑娘談過條件?”他溫顏微笑,“姑娘消息靈通,聰慧過人,我給你你想要的,你給我我想要的,你我各得其所,莫傷和氣,豈不甚好?”

“除了藥丸,你真正想知道的,究竟是什么?”她凝視著唐儷辭,“你是個很古怪的人,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要兩個人的下落,和一個問題的答案。”唐儷辭很有耐心的道。

“兩個人?哪兩個人?”她追問。

唐儷辭笑而不答。

“那一個問題的答案呢?你想問什么?”

“我想問一個人: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為我掉眼淚?”唐儷辭柔聲道,隨而、輕輕嘆了口氣。

紅姑娘微微怔了一下,“你想找的人和藥丸有關?”

“也許有關、也許無關,”唐儷辭仍舊柔聲道,“這就是我的目的。”

“你的目的真的如此簡單?”紅姑娘衣袖一飄,“告訴我你要找的人是誰,和你是什么關系,我或許可以考慮告訴你藥丸的下落。”

“這樣如何?”唐儷辭微笑道,“追問他人和我的關系,無非想知道我的弱點,不如我告訴你我的弱點,你告訴我藥丸的下落——并且,我可以先告訴你我的弱點,很便宜的條件,姑娘接受么?”

“哦?可以。”紅姑娘淡淡的道,“你先說,聽了之后,我或者會翻臉不認。”

唐儷辭一笑,“我的弱點……嗯,我身上有傷,姑娘雖然不懂武功,但或者精通醫術,看得出我身上之傷。我雖然武功很高,內力深厚,但不能和人動手太久,否則傷勢發作,一尸兩命。”

紅姑娘秀眉微蹙,“你又不是身懷六甲的婦人,什么一尸兩命?”

唐儷辭仍是笑而不答,紅姑娘微微一頓,“既然你坦言說出你的弱點,藥丸的下落也不是什么要緊之事,告訴你也無妨,但是方才的問題,你要回答。”她顯然很是好奇了,上下打量著唐儷辭,“余家劍莊的藥丸,藏在門外那片白蝴蝶花叢之下,你去挖土,自會看見。”

“姑娘信守承諾,實乃信人。”唐儷辭微笑,“唐某這就告辭了。”他施施然轉身,拾階而下,紅姑娘一怔,“且慢!方才的問題……”

“哦……”唐儷辭回首微笑,“方才我有答應回答么?”

“你——”紅姑娘幽幽嘆了口氣,“你真是刁滑。不過雖然我告訴你藏藥的地點,但你也未必就能拿到你想要的東西。既然生擒花無言,為何你不殺了他?”她手里握著一條白絹,絹里不知是什么東西,對著窗外揚了揚,“花無言不死,如今白蝴蝶花叢之外,已經伏有重兵,既然池云沈郎魂不在此處,定在牽制余泣鳳,只有你一個人,你能拿得下我風流店三十三殺人陣么?真心話,我希望你能。”

“該擔心的人是誰?余劍王對上池云和沈郎魂,勝算能有多少?”唐儷辭溫和的道,“紅姑娘不擔心么?”

紅姑娘婷婷如玉的站在樓梯口,垂下視線,淡淡的道,“黃泉路上,有他給你作陪,難道不好?”

“嗯,一個好伴。”唐儷辭已踏出閣樓大門,回手一帶,輕輕關上了大門,“閨閣重地,還是少沾血腥為上。”

閣樓外花草茂盛,白蝴蝶更是開得滿地蹁躚,雪線子仍在草叢里睡覺,幾只蜻蜓飛來飛去,一片祥和景象,絲毫看不出殺機藏在何處?唐儷辭拾起方才雪線子踢掉的花鋤,當真對著泥土一鋤挖了下去。

唐儷辭,高深莫測。

紅姑娘站在二樓窗后靜觀局勢變化,這人不除,說不定陰溝里翻船,就翻在這位天下第一富人身上。他執意要那藥丸,究竟想要什么?不……他不是想要那藥丸,他想要的是“藏藥的地點”——想證明什么呢?

究竟想證明什么呢?他所說,想要兩個人的下落,想問一個人一個問題,那是真的、還是假的?

還有……所謂“一尸兩命”……她倚在閣樓窗臺,目不轉睛的看著那人往白蝴蝶花叢而去,像這樣的人,亦假亦真,不知何故,她相信他方才所說都是真的。只是究竟什么樣的人能令唐儷辭尋尋覓覓,又是什么樣的人,能夠讓他說出“我如果死了,你會不會為我掉眼淚?”這樣的話?

不期然,她輕輕磨蹭著袖中的半截短笛,想起一人,那人伏案彈琴,縱聲而歌,縱然琴藝不佳,但彈得那么瀟灑那么絕烈,恍若……凡塵俗世,只剩下他、和他一個人滿懷的不合時宜、和他一個人滿懷的傷心。

唐儷辭一鋤對著花叢挖了下去,雪線子哎呀一聲坐起,尚未說話,只聽颼颼幾聲極細微的弦響,他又哎呀一聲倒下下去。唐儷辭衣袍一拂,四柄袖中飄悄然墜地,他花鋤在手,含笑以對四周緩步而出的蒙面青衣人。

三十三個,每一個、都手持短笛。

說出藥丸埋藏在此,其實也是為了圍殺唐儷辭吧?他倚花鋤而立,站在三十三殺手陣外背靠竹亭手拈青草,意態悠閑的人,正是他剛才放走的花無言,見他望來,花無言報以一笑。

是什么樣的人,能令花無言寧死不叛——并且具有這樣的勇氣,受到驚嚇之后能率眾而回,片刻之間心平氣和鎮定如初……唐儷辭眼眸泛起了一絲深沉的色彩,猩鬼九心丸之主、風流店的操縱者,是一個不可小覷的人物。

3

“颼颼”幾聲,三十三位蒙面青衣人顯然練有合搏之術,堪堪站成圈形,同時衣袖一揚,短笛之中弦聲響動,三十三支幾不可見的寒芒如蛛絲一閃流光,剎那間沾上了唐儷辭的衣袖。

唐儷辭花鋤揚起,一抔泥土潑向青衣蒙面人,寒芒沾上衣裳的時候,他已連下兩鋤,在地上挖出了一個碗口大的洞,花無言見狀喝道:“混刀!”青衣蒙面人頓時自懷中拔刀,離唐儷辭最近的一名青衣人刀光雪亮,一刀對著他的背心砍了下去。唐儷辭手肘后撞,嗡的一聲撞正刀刃之上,青衣人一怔,他反手擒拿,將那青衣人的刀奪了過來,略略一劃,“當當當”擋開了七八只襲來的短刀,右手花鋤,又在地上挖深了三分。

原來此人左手右手一樣靈便,左手持刀、右手花鋤,看似并無區別。紅姑娘在樓上觀戰,眉心微蹙,唐儷辭功力深厚,出乎她意料的是看來臨敵經驗也很豐富,倒似常常和人動手。而以唐儷辭的舉動來看,顯然三十三殺人陣并未起到太大作用,他一心想要挖開積土,找到藥丸藏身之地。

她對著窗外輕輕揮了揮她的白手絹,花無言臉色微變,扔下青草,自地上拾起一柄長劍,對閣樓拱了拱手,唰的一聲拔出劍來。

嗯?唐儷辭驀然回首,身側數十把利刃交錯而過,他一刀抵十刃本來尚游刃有余,驟的一劍自背后而來,劍風凌厲,卻是不得不擋,只得橫刀一擋,“當”的一聲刀劍相交,花無言被他震退三步,然而右臂左肩、前腹后腰各有短刀襲來,他微微一笑,仰身避開,抬頭看了閣樓一眼,刀法突變,“唰”的一刀,砍下身側一名青衣人的左臂來。

“啊!”的一聲慘叫,那青衣人滾倒在地,唐儷辭一刀得手,毫不留情,“霍霍”一連數刀,將他身側六人砍翻在地,滿地鮮血淋漓,殘肢斷臂,剎那之間嬌美的白花叢便成修羅場。他如此威勢,剩余的二十七人膽氣一寒,手下便緩了,花無言不以為忤,含笑出劍,“來一人傷一人,唐公子好辣的手,你自命江湖正道,如此殘傷人命,難道你不曾想過這些人也有父母妻兒么?”他一句話未說完,手下疾刺五劍,嘴上說得是閑云野鶴,手下刺得是偏激毒辣,招招攻的是致命要害。唐儷辭左手刀帶血一劃,刀尖上的血珠子順風飛掠,“嗒”的一聲濺在花無言清秀的臉頰上,頓時添了三分猙獰之色,只聽唐儷辭微笑道:“我幾時說我是江湖正道?”一言未畢,劍光錯身而過,花無言大喝一聲,“花落朝夕!”,乍然劍光四射如曇花盛開華麗難言,千百劍光直落唐儷辭腹部要害之處!這正是方才他自承弱點的地方!

暗紅閣樓之中果然機關密布,唐儷辭揮刀格擋,方才他和紅姑娘說話之時,樓中夾層藏的有人,并且另有一套信息傳遞之法,才能如此快捷將他談話內容傳給花無言知曉。此時青衣蒙面人已漸漸熟悉他的刀法腳步,要傷人已不容易,彼此來去的短刀距離他的身體更近三分,短笛之中寒芒暗射,更是使人防不勝防,“當當當當”刀式變化之中,唐儷辭上風之勢漸漸失去,打成了個不勝不敗之局,人海戰術,一旦時間拖久,唐儷辭必敗無疑。

花無言面上帶笑,出劍越發狠毒,唐儷辭橫刀掠頸,一聲慘叫再傷一人,右手花鋤一挑一揚,只聽“啪”的一聲脆響,白花叢下一塊薄薄的石板爆裂開來,引起泥土滿天飛撒,花瓣紛飛,煙塵飄揚,煙塵散去之后,只見花叢之下乃是一具石棺。花無言臉色一變,退后三步,唐儷辭左足踏入坑中,右手一探,已將石棺中之物一把抓了起來。

嘩啦一聲,青衣蒙面人紛紛后退,那石棺中赫然藏的是一具尸骨,唐儷辭也是一怔。石棺中藏尸骨,本來并無古怪之處,但這是花叢之下,所謂藏藥之地,為何會有一具尸骨?然而尸骨提起,“啪”的一聲一個包裹自尸骨懷中跌落,滾出許多藥瓶,唐儷辭踏上一步,青衣蒙面人紛紛住手,目光炯炯都盯著地上的藥瓶。他微微一笑,足尖一推,三五瓶藥丸被他輕輕踢了出去,滾到了人群之中,人群中頓起嘩然,一人撲地搶奪,剎那間短刀刀光閃動,一聲慘叫,那人已身中數十刀橫尸就地。刀刃見血,青衣蒙面人彼此相視,有些人蒙面巾下已發出了低沉的吼叫之聲。

唐儷辭笑看花無言,足尖再度輕輕一踢,又是三五瓶藥丸滾了出去,本是尋常無奇的灰色藥瓶,看在他人眼中,卻是驚心動魄。一瓶藥丸滾到花無言腳下,花無言深深吸了口氣,“你執意找到藏藥之地,就是為了……”唐儷辭花鋤駐地,笑容溫和風雅,“物必朽而蟲后蛀之,要將余家劍莊夷為平地,若無此物,如何著手?”花無言雙眉一彎,露出笑意,“唐儷辭啊唐儷辭,你真是了不起得很,但你難道不想,一旦搶了此藥,風流店將立殺你之決心,而冥冥江湖之上對此藥虎視眈眈的人若無八百,也有一千。搶了猩鬼九心丸,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違,立于必死之地!”唐儷辭提起那包裝滿藥瓶的包裹,“就算我不搶此藥,今日之后,風流店也必立殺我之決心。”花無言輕輕嘆了口氣,“像你這樣的人,為何定要趟這趟混水?江湖中多少人是死是活,或是半死不活,又和你有什么相干了?”他捏著劍訣而立,身周三十三殺人陣已經崩潰,蒙面人為奪地上藥丸大打出手,兩人積威仍在,雖然唐儷辭手中提著大部分藥丸,蒙面人卻不敢越界搶奪,只為地上寥寥數瓶拼命。

“這瓶子里的藥的來歷,也許和我一位好友相關,”唐儷辭看著花無言,慢慢的道,“我是一個很珍惜朋友的人……也許,看起來不像。”花無言一笑,的確不像,“你會為了這藥丸也許和你好友有關,便如此拼命,委實令人難以想象。”唐儷辭微笑,“世上難以想象的事很多……這藥,你沒有吃?”花無言搖了搖頭,露齒笑道,“我吃了。”唐儷辭道,“我聽說此藥兩年一服,你若搶了一瓶,增強的武功不會失去,而且可保數十年平安,習武之人,能得數十年平安,也是不錯了。”花無言仍是搖了搖頭,“我很認命,服藥以后,自由便是幻想。”唐儷辭眼波流動,看了地上的尸骨一眼,“這人是誰?”

“她是余泣鳳的老娘。”花無言笑道,“藥丸藏在余泣鳳他老娘的墓里,普天之下,除了你這不怕死的怪人,無人敢動這棺材分毫。”唐儷辭微笑,“佩服佩服,原來如此,這主意可是紅姑娘所想?”花無言道:“當然……女人心海底針,紅姑娘楚楚動人,然而心機不下于你。”唐儷辭道:“紅姑娘,是你主子什么人?”花無言哈哈一笑,“你猜?”唐儷辭道:“奴婢。”花無言哎呀一聲,“你怎知道?”唐儷辭唇角微勾,似笑非笑,“或許是我見過的女人太多了,以她的氣象,實在不像個主子。”說罷,他又往暗紅閣樓看了一眼,“我猜石棺破后,紅姑娘已經不在樓中。”花無言淡淡的道,“但我會戰死而止。”唐儷辭惋惜的看著他,“你的劍法很美,出劍吧。”

花無言捏著劍訣的手勢一直沒變,天色漸漸黃昏,斯人年輕的容顏清秀如花,微風徐來,衣袂御風,便如一拂未開之曇。唐儷辭提著沉甸甸的包裹,左手刀在夕陽下泛著柔和的明光,隨著花無言一劍刺來,他飄然轉身,“當”的一聲刀劍相交,花無言無言的嘆了一聲。

一人從地上坐了起來,“萍川梧洲的劍法,可惜啊可惜,小子尚未練到家,如此半吊子的名劍,遇上亂七八糟的殺人刀,卻是贏不了的。”花無言吃了一驚,匆匆一掠眼才知是倒在地上多時的花丁又爬了起來,坐在一旁看戲,只聽他又道:“嗯……看起來今天你心情很好,竟然讓他了不止三劍。”唐儷辭笑而不答,短刀招式流暢,花無言劍勢雖然好看,卻攻不入唐儷辭身周三尺之內。

正在此時,只聽“碰”的一聲驚天巨響,唐儷辭驀然回首,正見整個劍堂之頂轟然而起,被炸得橫飛出去數十丈,滾滾煙塵之中點點飛濺的是人的殘肢斷臂,有些磚塊殘肢被震上天空,跌落在不遠之處,他的臉色驟然蒼白——方才、他說“余劍王對上池云和沈郎魂,勝算能有多少?”,而紅姑娘答“黃泉路上,有他給你作陪,難道不好?”暗紅樓閣之中有密探,紅姑娘這句話的意思難道是——就是在當時她已下了必殺之令,犧牲余泣鳳,爆破余家劍堂?

池云和沈郎魂安否?

他驀然回身,眼眸泛著出奇古怪的冷光,花無言在笑,笑得很無奈,“我說過女人心海底針,紅姑娘心機之重不下于你……你闖進暗紅樓閣,她已知余家劍莊已經暴露不可能再留,除非能殺得了你——但我和三十三殺人陣無殺你之能,既然無能殺你,剪除你的羽翼,乃是必行之道,唯一惋惜的是炸藥唯有劍堂才有,否則連你一同炸死,血肉橫飛嗚乎哀哉,哈哈哈……”他笑得很是悲哀,卻笑得前俯后仰,“你奪走藥丸不要緊,讓余家劍莊的幾十個人分崩離析不要緊,甚至殺了我花無言也不要緊,但是你說你是個很珍惜朋友的人,哈哈哈……你讓朋友去送死,是你讓你的朋友去送死……”

唐儷辭眉間微蹙,輕輕咬了下嘴唇,眉目之間涌起了一絲痛楚之色,“原來如此。”他握刀的左手背輕按腹部,“你留下來,便是準備送死的了?”花無言立劍在地,“炸毀劍堂,是我親自下令……你可還滿意?”

“你要死,可以。”唐儷辭平靜的道,他握刀踏前一步,再踏一步,傍晚的涼風拂他之面而過,帶起幾縷烏發掠面而過,“我殺你之后,再去救人。”

花無言唰的一劍沖了過來,唐儷辭不再容情,短刀一閃之間血濺青袍,隨后劍光爆起,如月光沖天之亮,刀光瑩瑩,血色濃郁充盈刀身,“啪”一聲地上瀝血三尺,如龍蜿蜒。

雪線子在方才爆炸聲響的時候已無影無蹤,不知是逃命去了,或是前去救人。冰冷的兵器交接之聲,無言的刀光劍影,突地一聲弦響,溫柔如泉水漫吟,潺潺而出,花無言滿身血污,聞聲凄然一笑,揮劍再出,唐儷辭聞聲回頭,劍風披面而過,斬斷數莖發絲,烏發飄零委地,混同血污冷去。花無言踏前一步,縱身而起,連人帶劍撲向唐儷辭胸口空門,唐儷辭翻身一個大回旋閃避,花無言劍勢似比方才更為凌厲,合著那溫柔淺唱的弦聲,劍劍奪命……

刀光血影之中,有人近在咫尺,撥弦而歌,“青蓮命,白水吟,萍川梧州劍之名。可嘆一生愛毒草,庸不學劍負恩情。美人緣,負美人,恩師義,負恩師,空行路路折夜櫻……”

歌聲凄楚,歌者縱情放聲,極盡動情任性。花無言目中有淚隨劍而墜,點點落在血泊之中,唐儷辭刀光如練,閉目之時一刀洞穿花無言心口,一聲悲號,斯人倒地,而弦聲錚然,唱到一句“……拂滿人生皆落雪,歸去歸去,歸去其身自清。”花無言倒地,歌聲絕止,就如四面八方誰也不在似的。

“你為何要求死?”唐儷辭的刀洞穿花無言的心口,隨他一同倒地,尚未拔出。

花無言平臥在地,天色已暗,天際隱約可見幾顆星星,“我……我是……”他笑了出來,“不肖子,一生忘恩負義,不學劍、練毒草、入風流店、服食猩鬼九心丸……都是我一意孤行,拋棄妻子、氣死恩師,我沒有回頭之路……哈哈,拂滿人生皆落雪,歸去歸去,歸去其身自清……”他緩緩閉上眼睛,“尊主真是如此的……善解……人意……”

血,不再流了。

他去了。

唐儷辭將他放下,霍然站起,看了暗紅閣樓一眼,那人就在樓中,橫琴而彈。

是風流店的尊主,是什么樣的“尊主”能將下屬之死當成是一場盛舞,為之縱情高歌,卻不把滿地尸骸當成一回事?他提起猩鬼九心丸的包裹,往劍堂廢墟而去。

唐儷辭。

暗紅樓閣之中,有人黑紗蒙面,背對著窗口,橫琴于膝,亂指而彈。

溫雅秀麗的假面,出乎尋常的心狠手辣,很像一個人。

但那個人已經死了,被殺死的人不可能復活。

他并沒有看花無言之死的過程,也沒有看唐儷辭一眼,從頭到尾他都背對著戰局,專心致志的撥弦而歌。歌,不盡情全力,便不純粹。

“尊主,此地危險,要是池云沈郎魂未死,三人返頭截擊,勢難脫身。”紅姑娘輕聲說,她已換了身衣裳,持著燭臺給黑紗蒙面人照明。

“走吧。”黑紗蒙面人道,“待他們離去后,好好安葬他。”

“是。”紅姑娘低聲道,默默持燭往閣樓地下而去,黑紗蒙面人將橫琴棄在樓中,緩步而下,兩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地道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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