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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述
煤炭的政治經濟學

1796年春天,著名工程師、建筑師本杰明·亨利·拉籌伯(Benjamin Henry Latrobe)參觀了位于弗吉尼亞州里士滿城外的煤田。對詹姆斯河北岸煤礦的考察給這位來自英國的31歲移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從沒有在其他地方見過如此多的財富!地下10英尺[1]左右的地方就埋藏了大量煤炭,煤層厚度將近30英尺,而且還有很多煤炭沒被發現!”他在4月19日寫道,“開放煤坑寬度大約50碼[2],深度30英尺。很多時候,工人的工作就是順著5英尺多寬的小道進入煤場。還有一大半的煤留在高達屋頂的煤堆里。我希望有機會可以更好地考察這些煤,然后提出更好的建議。”那年夏天,拉籌伯在匹茲堡寫道:“根據現在已經掌握的證據,我可以確認,美國的煤炭資源非常豐富。”根據他對煤炭在英國工業經濟中地位的了解,拉籌伯展望了舊自治領[3]的未來。他在6月17日寫道:“我對自己的專業領域非常熟悉,根據弗吉尼亞州的情況和歐洲所發生過的一切,我希望這里的煤炭運輸業能像歐洲一樣好。”

在其他觀察者看來,舊自治領必將成為美國煤炭貿易的中心。舊自治領作為美國獨立之后努力保證其經濟穩定發展的前殖民地,為滿足國內礦物燃料的需求,其供應量不斷增大。里士滿盆地的煤礦已經做好了滿足這些需求的準備,而且鮮有競爭者能夠與之匹敵。但來自賓夕法尼亞州的奇·考科斯(Tench Coxe)在1794年寫道:“那些位于海港的弗吉尼亞州的煤礦主,在對北方各州的供貨方面占據了壟斷地位,而市場對煤炭的需求還在不斷增長。”對于美國早期的愛國者、生產商和政治經濟學家來說,舊自治領的煤田蘊含了無限的希望。到了1808年,拉籌伯對里士滿地區的煤礦依然有很高的期望。在阿爾伯特·加勒廷(Albert Gallatin)關于內部升級項目的著名報告中,他認為“大西洋的海港很快就會依賴來自詹姆斯河煤礦的煤炭”,“它早就依賴眾多生產商提供的燃料,而且海港周圍10英里[4]以內的鐵匠鋪也需要弗吉尼亞州的煤炭供應”。

對于里士滿盆地北部來說,賓夕法尼亞州的煤炭是個潛在的競爭對手。但是,賓夕法尼亞州東部山區的土地所有者對于巨大的無煙煤儲量并不感興趣。賓夕法尼亞州的無煙煤和里士滿的煙煤不同,它在家用和工業用領域都不太受歡迎。雖然一些當地鐵匠使用過無煙煤,但無煙煤在城市并沒有獲得太多市場份額。就算是在費城,當地人也普遍認為無煙煤在壁爐和鍛爐中難以燃燒。到了1803年,費城人在人行道上鋪設了30噸來自利哈伊的無煙煤,以此替代小石子。在測試中,當無煙煤的火焰熄滅之后,他們實在想不出該怎么用這些無煙煤。10年后,喬治·舒梅克(George Shoemaker)用9輛馬車將無煙煤送到了費城,其中7輛車的無煙煤是免費的。一名觀察者回憶道:“實際效果并不好。那些試用無煙煤的人說,這種煤和石頭一樣。舒梅克是個騙子。”費城的水務部門有2部燃燒木材和煤炭的蒸汽引擎機,可以用來為費城供水,他們也拒絕了舒梅克的“石頭煤”。到了1809年,他們每天都要燒掉超過1噸的里士滿煙煤。

因此,相較于賓夕法尼亞州,反而是弗吉尼亞州承擔起了為這個年輕的國家提供礦物燃料的責任。里士滿盆地小規模運營的煤礦主將黑色的煤炭送到東部海岸,享受著對新工業極為重要的先發優勢。從弗吉尼亞州的曠野中傳來的初步報告讓西邊各縣非常不安。更重要的是,報告中還提到地下埋藏的大量煙煤距離地表很近。雖然在建國早期,這里的礦產開發程度并不高,但是俄亥俄州和卡納瓦的礦產資源看起來無窮無盡,而且開發難度不高。位于阿巴拉契亞山脈兩側的舊自治領似乎有著無窮無盡的礦產寶藏。

但是,里士滿的煤產業領導層很快開始解體,賓夕法尼亞州東北山區的無煙煤和西部各縣的煙煤在19世紀美國的經濟發展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到了1886年,賓夕法尼亞州開采了1500萬噸煤,占全國總產量的78%,而舊自治領的產量只有50萬噸,占全國總產量的2.4%,弗吉尼亞州和西弗吉尼亞州的煤產量總計75萬噸,在當時美國煤炭總產量中占比不足3%。賓夕法尼亞州在煤炭業的主導地位,讓其在19世紀中葉建成了生機勃勃的工業經濟。州內的鋼鐵產業在煙煤和無煙煤的助力下蓬勃發展,煙霧籠罩的費城和匹茲堡印證了廉價的煤炭對于城市發展和工業生產的價值。賓夕法尼亞州看起來已經驗證了本杰明·拉籌伯等人對弗吉尼亞州的預言。沒人能夠預見舊自治領煤炭業在南北戰爭時期的飛速衰退,以及賓夕法尼亞州快速崛起為美國礦物燃料的主要供應地。

賓夕法尼亞州和弗吉尼亞州的故事中蘊含著一個美國工業化歷史中的重要問題:地區差異。兩個擁有類似資源的州,為什么會走上不同的道路?為什么舊自治領的大量煤炭在南北戰爭期間沒有得到開發,而賓夕法尼亞州的開采量卻在同一時期達到百萬噸級?多年以來,學者就美國南北方工業發展的差異提出了各種見解,如自由勞動制度和奴隸勞工制度,每個地區有不同的資源,北方城市更為發達等。而“限制工業”的主要原因,則總是被歸結為奴隸制。

但是,很少有學者會對比南北方的政治經濟,州政府在南北方發展差異中所扮演的角色也沒有得到重視。大多數時候,政治制度反映的是經濟或者社會趨勢,又或者是地區標簽,很少會在地區經濟差異中扮演活躍的角色。畢竟,南方的奴隸制在美國建國前就已經存在一百多年了。問題是,南方和北方是如何出現不同程度的工業發展的?這種差異是否與政治因素相關,即州政府是如何為動態化或者毫無起色的發展提供制度環境的?

本次研究對比了弗吉尼亞州和賓夕法尼亞州的煤炭業發展情況,凸顯出這兩個州從19世紀早期工業市場的出現到19世紀五六十年代粗放式管理中存在的差異。這段時期對美國工業化非常重要,煤既是生產所需的重要燃料,也是一種需要大規模管理和技術協調的資源。19世紀的美國生產者也使用了木材、水利或者畜力作為能源,但隨著工業化的推進,礦物燃料得到了廣泛應用。在整個19世紀,煤炭的開采可以看作工業發展的晴雨表。正因如此,拉籌伯作為工業發展的見證者,積極記錄了弗吉尼亞州早期的煤炭貿易,解釋了賓夕法尼亞州和弗吉尼亞州煤炭業后期的發展,以及它們對美國工業革命早期的時機把握和后期發展之間的關系。

當然,拉籌伯個人只能記錄19世紀采煤業發展的一角。各個州政府制定了包括各種政策在內的一套制度性框架,在煤炭貿易的發展中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考慮到19世紀工業化的高歌猛進,各個州政府諸如內部升級、地質勘探和制定企業規章制度等計劃卻局限于州際范圍之內。但是,就是在這種大環境之下,這些政策才為經濟發展準備了制度性環境。如果沒有這些州政府層面的框架,自然資源就不能得到開發,企業發展就會陷入停頓,技術創新也缺乏支持。相較于大自然,是政治促進了美國礦物燃料經濟的進化。

如果要形容一下19世紀的工業能源,請想象以前美國鄉間隨處可見的水車。為了修建一個水車,需要消除自然溪流的曲折,以及那些可能會影響水流的障礙。水道經過改造后,水流可以推動水車,提供充足的動力。做工糟糕的水車不可能創造出強勁的水流,強勁的溪流也會因為撞擊巖石、不斷分流而失去力量。在19世紀的煤炭貿易中,企業、技藝嫻熟的勞工和積極投資的資本可能因為制度框架糟糕的擴展性而失去動力。同理,一個構架良好的制度可以促進經濟快速發展。

當然,溪流和水車的比喻不過是19世紀政治和社會構架之間互動的簡化版。通過對比弗吉尼亞州和賓夕法尼亞州在立法方面的不同點,本書之后的章節展示了政治與社會互動中更為復雜的模型。賓夕法尼亞州為本州的煤炭貿易建立了一套特殊的制度框架——可以說是一種政治經濟學的水車。賓夕法尼亞州分布式的靈活經濟政策制定機制,創造了美國國內最具有活力的工業區之一,但同時也滋生了腐敗、黨派斗爭和地區仇恨等問題。賓夕法尼亞州的政策制定同樣存在效率低下的問題,立法機構提出的關于經濟發展的倡議也缺乏說服力。但是,賓夕法尼亞州分布式的政治營造出了一種有利于動態工業發展的環境。弗吉尼亞州的煤炭貿易從業者面對的是一個主動且以利益為驅動的政治體系,這套體系在一個為了限制州政府能動性并保證種植園主及精英階層利益的框架內運作。南北戰爭之前的弗吉尼亞州的政治制度雖然源自共和黨人的理想,卻無法像賓夕法尼亞州的同行一樣推動各方利益。在南北戰爭前的歲月里,東部保守派的利益和西部不斷增長的人口之間產生了矛盾,這阻礙了州內煤炭業的發展,顯示出弗吉尼亞州政府配合經濟轉型時的猶豫。雖然賓夕法尼亞州和弗吉尼亞州都是美國早期煤炭業的領軍者,兩個州內部的政策制定者卻在19世紀形成了迥然不同的發展路線。

每個州都打造了自己的經濟環境,但這種差異不能簡單歸納為“強大的”賓夕法尼亞州和“弱小的”弗吉尼亞州。在19世紀上半葉,各州州長和立法者為了發展經濟使用了各種辦法,包括為各個行業提供補貼,為各個企業家團體提供特權等。這么做就產生了很多政治爭議,例如運輸網這樣野心勃勃的工程,許多州在內戰前都采用了一種“州里怎么辦,出去了就照舊”的模式。19世紀30年代,俄亥俄州和印第安納州等地臭名昭著的“運河大爆發”,就是這一模式的最好例證。當這些州的立法者開始相互捧場,交易選票,各個運河和道路項目都受到了影響。但是,當煙霧消散之后,能夠贏利的項目寥寥無幾,州債務開始飆升。很多歷史學家認為,到頭來,州政府的角色從大家所熟知的積極管理者變成了粗放式管理者。對于內部升級項目的公開承保而言,這些論點不無道理。但是,這種對于經濟項目“州里怎么辦,出去了就照舊”的模式,是否預示著內戰前各州州政府的重要性在不斷衰落呢?國家能動主義是否只存在于美國內戰前的幾十年呢?

從更廣的角度研究各州政府的發展制度框架后,我們會得出不同的結論。對19世紀政府政策的研究結果摒棄了以往單純的“法庭與政黨”的觀點,轉而投向一種更為復雜的理論,即各參與方和制度時而相互協作,時而相互為敵。在這種情況下,“政治經濟學”提供了一系列政治選項,其中還加入了許多19世紀立法者喜歡的臨時交易,而這一切都會轉化為“政府政策”,甚至或多或少地成為永久性的政府制度。獨立的政治決定因為受歡迎程度、可贏利性,或者為了方便等原因融入政治制度,這導致19世紀的政治經濟學難以用正式的模型或者公式進行研究。即便是微小的政府制度的變更,也可以被認為是對過往工具主義或者多元化模型的調整。

奴隸制在工業發展中的影響,為理解19世紀南部各州的政治經濟學帶來了挑戰。大多數歷史學家認為,奴隸制對于南部各州的發展路線有著非常重要的影響,但是他們經常無法分清奴隸在工業發展中扮演的角色,以及奴隸制對州政治制度框架的影響。與之相反的是,本書強調了奴隸制對于南方文化的影響,或者說南方工廠主在商鋪、鍛造場和工廠中對奴隸的使用。也許這種觀點離題太遠了。但是,奴隸制的可討論性很高,不論這種特殊的制度是否存在,都不會是南方工業化滯后的罪魁禍首。從一個更廣的角度審視工業發展的制度因素,可以得到一個應對這些悖論的解決方案。南方各州的政治框架展示了奴隸如何為自己主人的工業生產贏利,以及奴隸制對州資本市場、政治發展和經濟的影響是如何導致經濟發展受阻的。

政治制度的變動,也影響了州一級政治經濟的發展。內戰之后的時代見證了一些變革,包括選舉范圍擴大,更公平的選區分布和一個動態的兩黨系統。立法機構在頑固派精英的反撲之下,變成了爭奪美國式代議制民主未來發展方向的戰場。他們并不能一直面對這種挑戰。正如一位研究政治分攤的專家所說的那樣,州立法機構“很少被看作一個可以讓最聰明或者道德最高尚的人作為立法者,并以大眾利益為目的進行討論的論壇”。又或者如賓夕法尼亞州波茲維爾《礦工月刊》的編輯們在1825年所說的那樣:“雖然用咳嗽和推搡來打斷夸夸其談的人似乎存在爭議,但和民意立法相比,這已經是一種相對可取的辦法了。”

所以,政治經濟學的水車并不總是建立在完善的原則之上,幾乎沒有能供歷史學家研究的標準化模型。但是,在美國經濟和政治發展的最關鍵時期,州立法機構依然掌握了絕大多數權力。內戰之前,個體企業主會向立法機構尋求直接的獎賞、特別貿易特權和其他各種形式的援助。但他們得到了不同的答復。當喬舒亞·懷特(Josiah White)和厄斯金·哈澤德(Erskine Hazard)尋求可以改善利哈伊河運輸以及發展無煙煤貿易的企業執照時,立法機構非常樂意給他們“自我毀滅的特權”。但是,當鐵器制造商要求因為在融化生鐵的過程中使用賓夕法尼亞州無煙煤,而獲得直接獎勵的時候,他們的請求卻停留在委員會,最終沒有通過。“市場革命”和商業利益對內戰前的美國造成了巨大的影響。州議員是另一個沒有得到太多關注的群體,他們有的時候為創業計劃提供幫助,有的時候卻成為創業計劃的擋路石。不論制度發展在設計和執行上存在什么問題,我們都應該進行一定的研究。按照一位歷史學家的說法,“這樣可以傳播一個觀點,即政府制度可以成為改變的催化劑”,他們可以“用更現實、統一和包容的角度來看待美國的歷史”。

這些制度因素是如何對早期美國煤炭業造成影響的?在弗吉尼亞州,保守型政體形成了一套很特殊的代表和管理體系。弗吉尼亞州東部繼續堅持自己的傳統權力構架,這套體系有兩個基礎,一是根據州自由人和奴隸人口分配的立法制度,二是由當地傳統大地主充當骨干的地區制度。這些制度也相應地維護了富有而強大的精英階層,但這是以犧牲小地主、新興的制造業和西部弗吉尼亞人的利益為代價的。這套體系所孕育的經濟政策傳遞了一個非常一致的信息:保護地產價值,提振農業利益。在很多時候,維系奴隸制都會變成這項政策的第一要務。雖然在內戰前的這段時期里,舊自治領的采煤業一直使用奴隸作為勞動力,但他們發現自己一直被政治領導人邊緣化。作為局外人,煤炭商人不斷嘗試重塑弗吉尼亞州的政體,使之更加公平合理,但是保守派領導層卻竭盡全力反對任何可能影響地主、精英利益的行為。

賓夕法尼亞州的立法也傾向于本州的精英階層。但是,他們難以控制以人口為基礎,并根據州內人口的地理分布而調整的選區設置。西部山區的大地主、中部各縣的鐵器生產商和費城的金融業從業人員都在抱怨立法機構沒有為自己的利益服務,反而偏袒他們的競爭對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說得沒錯。縱觀整個19世紀,賓夕法尼亞州的立法部門創造了各種相互沖突的利益群體和不斷競爭的派別勢力。在這一片嘈雜的聲音中,最與眾不同的可能就是哈里斯堡對于經濟發展的追求。當然,對于經濟如何發展的建議各有不同,但是政策制定者在眾議院和參議院的辯論,以及非正式的票數交易、相互站臺和毫不避諱的腐敗中,中和了各路意見中的不同點。哈里斯堡做工糟糕的水車,成為煤炭業發展的強勁引擎。雖然這套體系制定的政策毫無一致性可言,但是賓夕法尼亞州東西兩側的煤炭貿易卻因此受益,采煤規模大幅擴張。

通過將煤炭業視為地區經濟變化的晴雨表,筆者研究了公共政策和南北方經濟差異之間的關系,并試圖解答美國早期地區經濟發展差異的問題。兩個州之間的差異并不單純是奴隸制或者政府結構的問題,而是政治經濟學中這兩個主要元素相互作用的結果。制度結構為水車提供了一個輪廓,但這套結構的動力來自類似于弗吉尼亞州奴隸制的未來、賓夕法尼亞州對個人機遇的保護,以及每個州內部交通網的快速發展等議題。制度框架和政策討論對于政治經濟學而言是不可分割的元素。但是這還不足以全面了解各州的政治經濟,細心的學者必須弄明白,這些元素是如何影響美國的工業化進程的。在本書之后的章節,筆者希望通過重述在美國工業化中扮演重要角色的煤炭的故事,探尋美國歷史中地區差異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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