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的戰斗打響,而且時間比往日還要早。
城外四起的喊殺聲如同夢魘將城內的守軍從睡夢中驚醒。
第二天的太陽終究升了起來,對于這些已經連續血戰三天的叛軍來說,接下來的六個時辰,又是地獄一般的煎熬。
至于為什么明軍這邊可以抖擻起精神,那是因為東邊的正面戰場,張元勛帶著親衛親自提刀上馬。
這無疑是非常冒險的一件事,但不可否認,主將親自上陣,這對士氣的提振是巨大的。
一瞬間,背后的軍士們宛如被注入了一針強心劑,咆哮著向城池發起沖鋒。
為防萬一,殷正茂也穿戴起了鎧甲來到陣前壓陣,如果張元勛出了什么意外,也只有他能穩住軍心,讓大軍不至于崩潰。
一向用兵謹慎的殷正茂,其實此時心里也在打鼓,自己的冒險,究竟值不值得。
但很快,他就發現戰場上的細節變化。
原本難以攀上的城墻,今日卻出人意料地攻了上去,對方城墻上大炮的還擊也開始變得遲緩。
此時的他終于確信,自己沒有賭錯,敵軍的狀況跟自己這邊一樣,糟糕到了極點。
雙方的士氣都已經跌落到了臨界值。
可殷正茂心里清楚,只是靠士氣上的些許優勢,并不足以攻下城池,即使能短暫攻上城墻,終究也會被源源不斷填上來的叛軍殺回去。
殷正茂知道,這次的目的并不是指望一蹴而就拿下城墻,而是要擊潰對方的心理,擊潰對方的士氣。
一顆恐懼的種子,總是會孕育出意想不到的的怪物。
就在此時,遠處蓮花山的山頂傳來了一聲清晰地嘯叫。
酣戰持續到正午,明軍的攻勢終于減弱,經歷了連續三波的車輪攻勢,叛軍總算是將戰線扛住,重新把官兵趕下城墻。
可就在此時,一十三個漆黑的陰影緩緩逆著珠江下游而來。
它們巨大、厚重、緩慢,令人望而生畏。
誰都知道,隔著幾千米開外的大炮是完全沒有準心的。
但是當珠江上這一十三艘帆船的炮艙里伸出漆黑炮管時,所有叛軍都像看見怪物一般逃竄。
隨后,并不齊整的大炮開始對著廣州城進行起史無前例地火力宣泄。
就連在不遠處觀戰的明軍,此時都被驚呆了,哪里來的這樣一支艦隊,并且還有這么多的火炮。
熟悉大明水師的將領此時心里已經開始犯起了嘀咕,因為他們很清楚,朝廷水軍是沒有這么多重炮的。
再看戰場,按理說,此時的叛軍應該操縱著城防炮還擊。
可崩潰的士氣已經不允許他們這樣做了,恐懼讓怯懦的叛軍將矛頭對準了督戰隊。
橫豎都是死,他們寧愿要個全尸,而不是被不知哪里飛來的鐵球砸成肉泥。
烏合之眾為了活命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現在林阿鳳算是見識到了。
為了避免部隊出現嘩變,林阿鳳發出了全軍暫時退下城墻等待炮擊結束的命令。
砰!
轟??!
炮彈飛出炮膛的聲音,與炮彈砸進城墻里的聲音,來回刺激著叛軍的鼓膜,更加令人絕望的是,這些聲音沒有間斷地重復演奏,仿佛永無休止一般。
因為經過改良以后的大炮都已經配好了相應的底座,底座有輪子,再也不用調轉船舷來調整炮口。
只需要一炮打完,前一輪的炮手們推著大炮后退到另一側,同時另外一邊的炮手推車上前,保持住船身的平衡,這就可以保證在同一側連續開炮。
至于彈藥,那厚重的吃水足以說明一切問題。
船艙里沒有貨物,沒有補給。
只有彈藥。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李澹擲下的豪賭。
他要用手里的銀子讓林阿鳳明白,背刺他的代價究竟有多么嚴重。
炮擊一直持續到了傍晚,李澹的炮彈沒打光,但是火藥打光了,在給廣州城留下滿目瘡痍之后,一十三艘帆船終于是順流而下,離開了廣州城的視野。
但即使艦隊離開,對于廣州城內的叛軍來說,持續了接近半日的恐怖余響仍在耳邊縈繞回蕩。
這就是李澹與殷正茂所要的效果,攻城是假,炮擊是假,他們真正想要的,是敵人心中的恐懼。
因為二人很清楚,廣州城不是一般的城池,尤其是殷正茂,沒人比他更清楚這座城市到底有多么堅韌,到底有多少潛力。
只不過這份潛力只屬于窮途末路的人,只屬于被逼到走投無路的人。
歷史上那些看似能輕易攻下,卻最終在城墻前面鎩羽而歸的例子還少嗎?
永遠不要小看一座百年大城的底蘊,只要敵人想魚死網破,那么在榨干這座城池的潛力之前,殷正茂休想越雷池一步。
正所謂攻城為下,攻心為上。
上兵伐謀,只有先卯足全力將敵人打怕了,后面的動作才有施展的余地。
就在連續攻城四日的當晚,殷正茂又召開了一次全軍軍議。
軍議的目的很簡單,其一,定調子。解決廣州城問題的方法,只可能是和談,在座的將領心里都很清楚,這是解決問題最好的方法。
其二,戰斗不停,但是烈度降級,現實已經說明一切問題,連日的苦戰過后,軍心已經不足以繼續支持作戰保持高烈度,戰爭烈度必須降級。
但與此同時,戰斗不能停止,因為只要他們露出一絲疲態,叛軍的希望便會死灰復燃。
這次軍議的目的,就是為了將這兩件事傳達給眾人。
準確的說,是傳達給那些與廣州城內叛軍勾結的人。
李澹與殷正茂二人就是要他們去通風報信,要讓城里的林阿鳳知道,官兵要和談了,和談是朝廷解決此次廣州城危機的處理方式。
只有在經過此前的鋪墊,經歷過連續四日的血戰以及長達半日的炮擊。
這樣的和談意圖,在林阿鳳看來才會顯得如此真實,并且無法抗拒。
若是沒有經歷過這么艱苦的戰斗,眼下城中這幫貪婪之輩也許還會對和談不屑一顧。
但今日過后,一切都變了。
恐懼之后的第一束光,沒有人能夠拒絕。
若是能假戲真做促成一場便宜的和談自然是最好,若是對方依舊死性不改,那么這場和談也足夠牽扯住對方的全部精力,為之后的掘進攻勢做好掩護。
當日夜里,殷正茂罕見地離開了中軍,他只帶了三名侍衛,來到李澹所在的軍帳里,美其名曰:
“老夫技癢了,來臭小子這里殺他一盤。”
但實際上,李澹看著一盞茶功夫就向帳外偷瞄了四十八眼的殷正茂,心中已經是十分清楚他此行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臨近午夜,牛三木的聲音終于從帳外傳來。
還不待李?;卦?,殷正茂就先開口道:“快快進來說話?!?
看見殷正茂在里面,牛三木頓時緊張了起來,嘴里的話也是磕磕巴巴的。
“稟殷帥,李頭……李大人,蔡隊長傳來的信,人已經進廣州城了。”
殷正茂一聽,整個人蹭地一下站了起來,但卻又一言不發,隨即淡淡一聲。
“知道了,下去吧?!?
轉回頭的殷正茂笑臉盈盈,春風得意的表情又回到了他的臉上。
他看著面前的棋盤,捻起手邊的一子,笑著一擺。
“將,死棋了,小子,你還有的練呢,哈哈哈哈哈。”
殷正茂長袖一甩長髯,瀟灑離去。
李??粗灞P上被雙炮將死的己方大將簡直無語,一掀棋盤指著殷正茂遠去的背影大罵道:
“老匹夫,你家的能炮走田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