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有百種矛盾,異鄉再見故人,楊靈秀也忍不住和呂蘭清攀談起來。
“這么多年沒見,你過得怎么樣?”楊靈秀滿臉好奇地問。
呂蘭清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前幾年自己一直沉溺在學海之中,除了庚子年的印象深刻一點,其他時間段竟然都有點模糊。
記憶里,自己除了吃飯睡覺,整天都伏在案前看書、作詞、寫文章。
直到今年五月,從塘沽離家出走后,她認識了英斂之、傅增湘和秋閨瑾等人,為《大公報》撰稿、為女權發聲、籌辦女學......
短短四個月的經歷,遠比過去的七八年更加豐富。
呂蘭清忽然覺得,直到進了天津,自己的生命才開始變得鮮活,才有了活著的實感。
楊靈秀看呂蘭清久久沒有回答,以為她經歷了很多苦難。
她眼珠一轉,嘴角揚起了笑容,故作瀟灑地拍了拍呂蘭清的肩頭:
“沒關系,你們家沒有男丁,日子肯定會艱難一點。
她說著上下打量呂蘭清,見她穿了一條素色棉布旗袍,頭上只別了一根玉簪,兩耳和手腕都空空如也,沒有一點配飾。
楊靈秀心中更加堅定自己的想法,笑道:
“看來如今你的日子真的過得很差,竟然連耳飾都不舍得戴了。”
“......”呂蘭清沉默。
自從學校招生后,她就把自己的首飾都取下來了。
一方面是想表明女學不推崇奢靡之風的態度;另一方面,是不想讓自己的穿著打扮嚇走前來報名的貧困女子。
她解釋道:“我不是因為貧窮才不佩戴首飾,而是因為職責需要。”
楊靈秀一臉不信,只以為這是她的托詞。
她拉住呂蘭清的手,從腕上渡了一個鑲著紅寶石的金鐲子過去:
“咱們是幼時玩伴,你們家過去的富裕我可是深有體會。小時候,你們四姐妹的吃穿用度,哪個不是六安頂流?
“我記得你家私塾剛開的那個月,你和賢鈖每天都會穿戴不同的頭面,做工精細,我可羨慕了好久!
“后來賢粉還說過,哪怕是餓死,她也不愿丟了臉面。所以你因職責需要而不戴首飾,我是萬萬不會相信的。”
呂蘭清認真看著楊靈秀,從她的雙眸里看到了戲謔和幸災樂禍。
她嘆了一口氣,將金鐲取下,塞回楊靈秀的手心: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說的都是事實。這東西你收回去吧,我不要。”
呂蘭清頓了頓,又略帶迷惑的問:“我記得小時候你家也不窮啊,為什么會喜歡如此俗氣的鐲子?”
楊靈秀突然感覺有一口氣堵在心頭,上不去,下不來。
她的目光四處游離,語氣也有點心虛:
“...我從小就喜歡這些東西...哎呀!不說這個了!”
“你為什么會成為北洋女子公學的教習?你丈夫養不起你嗎?”
呂蘭清蹙眉,露出了一個奇怪的表情,反問:“且不說我沒有結婚,我做教習和丈夫有什么關系?”
“啊!?你還沒有結婚!?”
楊靈秀直接忽視了第二個問題,大聲驚呼:
“難道因為你在六安被退婚的消息傳到天津了?”
“......”呂蘭清心中忽然有了一種雞同鴨講的感覺。
“我還未婚,是因為我不想結婚,而不是因為那些亂七八糟的原因。”
楊靈秀點頭,敷衍道:“好吧、好吧!是因為你不想結婚。”
她說著,眼睛看向了自己的左手,隨即用右手手指輕輕摩挲著無名指上的一枚鉆石戒指:
“那實在是太遺憾了,畢竟,愛情,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感情。
“你都不知道成親后我家先生對我有多好!他每天變著法的為我準備禮物,我喜歡什么就給我買什么,還不反對我學習。
“他甚至為了我,拒絕了父母給他安排的留學,每天都呆在家里,一心和我長相廝守。”
“他說一生一世只會愛我一人,還承諾事事都會順我心意。”
呂蘭清看楊靈秀一副扭捏做派,已是深陷愛情之中。
她雖然對所謂“一生一世”的誓言嗤笑不已,很難理解楊靈秀為這種謊言而感動,卻還是對此表示尊重:
“那我祝福你們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楊靈秀微笑道:“說真的,我建議你找個人嫁了,只有嫁了人,你才知道女子這一生的意義是什么。”
呂蘭清皺眉問:“是什么?”
“那就是每日守著自己心愛的人,為他準備一日三餐,操持家庭瑣事。”
“......”
呂蘭清被她的言論驚得說不出話,有那么一瞬間,甚至起了讓她立即退學的想法。
但轉念一想,又覺得女學存在就是為了改變她的思想,只好壓住火氣問:
“所以女子人生的意義就是成為男子的依附嗎?”
楊靈秀白了她一眼道:“當然不是了,我家先生可不想讓我成為他的依附!我是心甘情愿為他這么做的。
“再說了,我還是我,只是生命中多了一個他而已!”
聽到這兒,呂蘭清才感覺她還有幾絲清醒,點頭道:“那就好。對了,你夫家是?”
楊靈秀驕傲地揚起頭:“城西金家!”
城西金家,傅增湘曾為呂蘭清介紹過。
金家老爺本是英國匯豐銀行的經理,后來年歲大了,便從銀行離職。
后來天津興辦銀元廠,他又被總督返聘,在財務部任職,現在已經是天津財務的一把手了。
“哎呀!說遠了!”楊靈秀一拍手,問:
“你怎么會到這里當教習的?”
呂蘭清道:“我有志女學,之前在大公報上發表過幾篇文章,總督賞識,安排我與傅先生一同籌辦女學,所以才在此任教。”
“大公報!?”楊靈秀眸光一轉,“你就是碧城女史?”
呂蘭清點點頭。
“真不愧是才女,從小到大都如此優秀。”
楊靈秀面帶笑容,言語間卻帶著咬牙切齒的味道,“我家先生還時常夸耀碧城女史才貌俱佳,原來是你啊!”
呂蘭清被她的轉變弄得有點莫名其妙,還是點頭反問:“你先生見過我?我怎么不知道?”
楊靈秀扯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可能是無意間看到的吧,他就提過一嘴,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