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皎月當空。坐在屋頂上的黃守致放眼望去，清冷而空靈的銀輝漫落山林，為廣袤的天地披上了一層朦朧夢幻的白紗，惶惶然間帶上了幾分不真實感。

“在這里吹冷風嗎？”

身后傳來一道輕靈的女聲。

黃守致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誰來了。他頭也沒回，懶懶詢問：“王秋兒走了？”

身側傳來溫熱的觸感。

古月在他身邊落座，面色平靜：“大概是不會再相見了。”

黃守致攤開手，蘊含著命運神力的黃金逆鱗此刻沐浴在月光中，沾染了澄澈的銀輝。金銀交替流轉間，黃守致感受著其中那種命運交錯的奇妙視感，看向身側的銀發少女。

在她身上，蔓延出無數的“線”。那些線有粗有細，每一條線都泛濫著令人頭暈目眩的光暈，其中各色光影虛實交錯，無數的畫面一閃即逝。實驗了這片龍鱗整整一個晚上、對命運之力有所頓悟的黃守致嘆息一聲，他知道，那就是所謂的“命運可能性”。

而相比他剛拿到這篇龍鱗時見到的古月……

有一條若隱若現的細線，這會兒卻粗壯發育了不少。黃守致感知了一下——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不需要用眼睛去看，就能領悟線代表的意義——那是“魂獸成神的可能性”。

王秋兒就是為了這個，甘愿赴死的吧。她本身便是魂獸成神，以她為祭品，再好不過。

這也是她獻給魂獸同胞的最后一件禮物。

但是諸神所想利用王秋兒的死，做什么？黃守致沒想明白，但他隱隱知道，這和天使神口中的前命運，“瀕臨死亡也要將各色人聚集”的目的有關。

“你又在思慮過多了。”古月這個時候突然開口，也許今晚為王秋兒的死物傷其類，她捻起散落的長發，那雙剔透清澈的紫眸流露幾分復雜之意，“我之前一直以為，狡詐奸猾是人神特有的特點……神界出來的非人神也都是如此嗎？”

“應該不是。”黃守致很痛快，“龍神那群家伙看著威嚴穩重，其實就比較耿直單純，不然也不會爽快收留了那些踏破虛空、登臨神界的人類。甚至有些獸神甚至將自己的神位傳給人類……反正我印象里那些說是有心機的獸神，在我眼里，城府大多也不深。”

“也許是神龍界域中獸神，大多以自己的力量引以為傲——謀略詭計倒是下下策。”

古月靜靜地聽著，看著黃守致擺出徹夜長談的架勢，輕笑出聲：“阿守，你這下愿意說了？”

黃守致聽懂了古月的潛臺詞：你對于人類社會的熟稔、甚至偶爾流露出的對普通人悲慘命運的憐憫，你愿意解釋這些內容的來源了？

他徹底往后一趟，嘟囔：“只要你不嫌我煩……”

古月也學著他后趟，然后態度自然握住了他的手，承諾：“我不會。”

這一切發生的過于合理——就像剛剛分出化身，跟著他走出星斗大森林時，古月也是這樣學著他的一舉一動，和黃守致一起融入了人類社會。

“我在神界外的亂流里飄了很多年……反正我不知道時間，那個時候可能還沒有初代龍神，不然我會對神龍界域有印象。那段時間我渾渾噩噩，除了觀察身邊總是不變的混沌，剩下的大概就是回憶……”

“回憶我還曾經為人的那些事情。”

古月側過臉，看向閉著眼睛回憶的黑發少年的側臉：“聽起來不像是這個位面里的‘人’。”

“你找不到你曾經為人的世界了？”

“……答對了。”黃守致并沒有馬上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略微停頓后才有所反應，“神界之下有一百零八小位面，但我所知的世界并不屬于其中之一，也不屬于其他神界范疇——”

“我猜測，它應該是遠離這個維度、甚至高于神界維度的存在。”

古月輕輕地說：“你有依據。這也是你篤定霍雨浩是氣運之子的原因，對不對？”

古月不是第一次察覺到，黃守致對霍雨浩的態度有古怪。按理作為神王，他不至于對一個目前尚且弱小的氣運之子上心；他也確實沒刻意接近霍雨浩，但總是在一些特別的時間會去關注一下對方的情況，就像心血來潮去看自己隨手栽下的珍稀花草一樣。

黃守致默認了。

“在我還是人類的時候，在我的世界里，我看到了一種‘記錄’。”黃守致繼續解釋，“它像小說，里面記載了以霍雨浩、還有那位神界的新海神為主角的人生和故事。現在想來，它應該是一種命運的記錄，在我的維度以小說的形式呈現。”

古月若有所思。

“你一開始就知道這是個小說世界？”

黃守致轉過頭，對上了古月那雙澄澈的紫眸。

“不。”黃守致眼底幽深，“剛醒來的時候，我大多時間以天星的形態飄在宇宙中……其實那也不算宇宙，處于混沌的邊緣，身邊什么也沒有。”

“而時間之于當時還是人類思維的我來說，是非常可怕的存在。我先擁有人類的人生，然后一個人獨自一人飄蕩了不知多少年……”

“最開始，我會不斷回憶我作為人的一生。”

“但即便如此，我還是攔不住我流逝的人類記憶……”

“后來，我開始放棄回憶，一有時間就陷入沉睡，逃避現實。”

黃守致想起那段被自己埋藏已久的經歷。被龍神點化帶入神界后，他努力融入這個充斥著各類獸族新群體，很少提及獨自一人在亂流中飄蕩的經歷。獸族大多性情直率，哪怕不和也是擺在明面上。后來實力達到神級的人類來到龍神開辟的神龍界域，而那時的他已經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出于近鄉情更怯的心態，對那些不屬于同一個地方的人類敬而遠之——

直到神界大戰，直到龍神隕落，直到他創立了新神界，他其實一直不太和人交往，也始終融不進獸族和龍族的社會。龍神是恩人，前天使是自己黏上來的，前海神波塞東則是有一起干活的交情，目前還在神界的時間之神本體不詳，但祂讀過自己身上的歲月和時間，也許比現在的自己更了解過去的自己。

而和古月一起重新步入人類社會后，他只覺得如呼吸般自然、如魚得水。他一開始還沒意識到，直到古月和翠魔鳥青蘭的那句話“行為和思考方式都不太像魂獸”點醒了他。

哪怕記憶不復、時光不在，屬于人類的行為準則仍然深深烙印在他的骨子里。

他聽見古月的嘆息。

眼前出現一只白皙的手，輕輕掐住他的臉。黃守致沒反抗，只是聽著古月的聲音如清泉流水般淌在他的耳邊：“如果感覺痛苦的話，就不要回想了吧。”

“你只需要告訴我，你最初的承諾依然有效，對不對？”

“所以，你是我這邊的人。”

腦海中閃過一道靈光，黃守致莫名感到了幾分安慰。他咧開嘴，重復：“對，我和你是一邊的人。”

“那就足夠了。”古月篤定，“你有歸處，不是嗎？”

黃守致不知哪里來的一種沖動，他忽然問：“那你呢？”

古月微微怔住。

她像是沉思了很久，然后娓娓道來：“在你出現之前，我一直是一個人。我是魂獸共主，是龍族領袖，我要帶領獸族和龍族重歸神界……這是我的使命。”

她是龍神智慧的殘留，也是全新的存在。她在獸族中地位崇高，但在此之前，她也是一個人在王座上、在星斗大森林這片無形的囚籠中，孤獨度過了萬年。

是黃守致帶著她走入了全新的世界，給予她的使命一個新的可能。

“我很感謝你的出現，也很高興……有一個可以和我齊肩的存在。”

“所以……”

黃守致半晌都沒聽到古月的后半句。

他睜開眼，直起身：“不帶這樣話說一半的啊……”后半句消聲。

月光沐浴在仰躺在屋頂的銀發少女身側，照亮她仿佛酒后微醺的臉龐，嬌俏的緋紅之色，為她原本就無瑕的容顏帶來幾分圣潔。古月笑了：

“所以，不許再用那種養女兒的眼神看著我，阿守。”

想了想，她補充：

“也不許用那種眼神看瑞獸——”

黃守致噎住了：“喂喂，為什么突然提到那家伙……”

古月坐起身，將頭靠在黃守致肩膀上。

她最后的呢喃淹沒在夜色里。

“請……一直注視著我。”

第二天，清晨。

黃瑞嘉坐在早餐桌前，眼神滴溜溜地在黃守致和古月身上轉了一圈又一圈。最終，她實在有些忍受不了二者之間過于微妙的氛圍，終于忍不住發問：

“大魔王，你對共主大人做了什么？”

紫姬原本拿著筷子的手一抖。

黃守致心虛地低咳一聲。昨天和古月交代談心上頭，忘了布置結界……雖然他后來反應過來，補上了結界，其他人可能不清楚具體的交談內容，但紫姬這種水平的存在，絕對清楚他昨天和古月整整一個晚上都在一起的事實。

還有早上，他還……

他強忍住去摸唇角上傷口的沖動。

以金龍王血脈的恢復力，傷口現在還在，也不知道古月使了什么手段……

一道熟悉又隱晦的好奇目光落在他身上。

黃守致循著目光看去，果不其然，是雪帝。白發的女人頭頂著樂不思蜀的小山龍王，眼神同樣在他和古月身上來回打轉；而一旁的陰陽混沌鳥雙子，克洛諾絲和卡爾斯正難掩興奮地竊竊私語，黃守致甚至隱隱能聽到什么“小龍神”“在一起”“可惜太小”的詞匯。

黃守致無語凝噎：你們就是一個個體，交流還用得著這么“明目張膽”的竊竊私語？在座有幾個是聽不見的？而且你們想到哪里去了，什么狼虎之詞！

他剛想張口，就見古月若有其事地握住了他放在膝蓋上、緊握的拳頭。她揚聲詢問：“霍雨浩呢？”

回答她的是擔任管家事務的卡爾斯：“我早上去看了一眼，累的睡著了。我有把早餐放在桌子上。”

黃守致被手上的溫熱觸感引得心轅馬意，他想起前幾天看王冬和霍雨浩二人自如的互動時的憤懣，再想到現在，內心暗爽。

人啊，果然還是要有比較——

頂著眾人八卦的視線，黃守致一直維持著這種心情直到早餐結束。然后，等到其他人識趣或被識趣的人推著離開，他聽見古月的聲音：

“阿守。”古月慢條斯理，讓人心生不詳預感。

“我想了一下，關于你所說的‘記錄’——你是不是還有事瞞著我沒說？”

“比如，我也是‘記錄’里的一員？”

黃守致內心一咯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