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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起來!你在干什么呀!”

我睜開眼睛,張望了一下,想要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那時候已是日上三竿了,原來我一直是在呼呼大睡。老爸站在旁邊,俯看著我,露出煩躁——還兼有討厭的神情。他說:

“你拿這支槍在干什么呀?”

我估摸他壓根兒不知道他自己出過什么洋相,所以就說:

“有人想要闖進來,所以我正伺機等著他。”

“你為什么不叫醒我?”

“得了,我是叫過的,但怎么也叫不醒你;而且,我推又推不動你。”

“那么,好吧。別整天價站著說廢話。你趕快出去,看看鉤上有沒有魚,好開早飯。我過一會兒就來。”

他給房門開了鎖,我一出門就直奔河岸去了。我發覺好幾根大樹主枝和諸如此類的東西從河上游漂下來,此外還有稀稀落落的一些樹皮。我知道大河已開始漲水了。我心里想,現在我要是在小鎮上的話,一定會過得很快活。六月里,大河一漲水,我歷來交好運,因為趕上漲大水的日子,總會有成捆出售的木材漂浮下來,還有零散的木筏——有時候十幾根大圓木拴在一起;你只要把這些木材打撈上來,轉手賣給木行和鋸木廠就得了。

我順著河岸往河上游走去,一只眼睛看著老爸來了沒有,另一只眼睛看著漲大水會帶給我什么東西。驀然間,有一只小劃子漂下來了,那還是一只漂亮透頂的小劃子,約莫有十三四英尺長,活像鴨子似的興沖沖奔過來。我有如一只青蛙似的,連衣服也沒脫掉,就冒冒失失地沖下河岸,徑直去抓住那只小劃子。那時,我還以為小劃子里頭一定有人躺著,因為有些人常常會那樣做,旨在愚弄別人,比方說,等到有人劃著小船快要靠近了,他就從小劃子里一躍而起,沖著來人哈哈大笑。不過這一回并不是那樣。這是一只漂失了的小劃子,一點兒都不錯,我爬上小劃子,就把它劃到岸邊。我心里琢磨,老頭兒看見這只小劃子準高興——它少說要值十美元。不過等我上岸的時候,還沒看見老爸的影兒。我正把它劃到一條兩岸都長滿了藤蔓和柳樹的類似水溝的小溪去,這時忽然又有一個閃念從我腦際掠過。我想我還是先把小劃子好好地隱藏起來,以后我逃跑的時候,就用不著溜到樹林子里去了;我只消順水劃上五十多英里,就可以在一個地方一勞永逸地住下去,再也不要徒步行進,疲于奔命了。

這里離那幢木頭房子相當近,我仿佛覺得不時聽到老頭兒走過來的聲音;等我把小劃子藏好后,就來到了一片柳樹那里張望了一下,只見老頭兒獨自一人沿著小路走過來,一面還舉槍瞄準了一只鳥。所以說,他倒是什么都沒看見。

他走過來的時候,我正在使勁往上拉“滾釣線”[41]。他嫌我手腳慢,罵過我一兩句。可我告訴他,剛才我跌到河里去了,所以耗費了那么長時間。我知道他看見我渾身上下濕漉漉的,準定要問這問那。我們從滾釣線上取下五條鲇魚,就一起回家了。

我們吃過早飯,身子就躺倒下來,歇息一會兒——我們兩個幾乎都是累壞了——這時候,我心里想,要是我能想出一個點子來讓老爸和寡婦再也不想跟蹤追尋,那可就比搶在他們找到我之前僥幸地跑到遠處更有把握得多了。你知道,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反正我當時說什么也想不出一個點子來。過了半晌,老爸他支起身來,又喝了一圓筒水,說:

“下回只要有人偷偷地溜到這兒來,你可千萬要叫醒我,聽見了沒有?那個人上這兒來,肯定是不懷好意。我就得用槍斃了他。下回你可千萬要叫醒我,聽見了沒有?”

隨后,他身子倒下來,又睡著了——誰能料到他嘴里念念有詞,恰巧給我出了一個好點子。我暗自思忖,現在我都已安排好了,所以,不管是誰都休想跟蹤追尋我了。

大約十二點鐘,我們就外出,順著河岸上走。河水漲得相當快,許多木材趁著漲水漂過去了。過了一會兒就漂過來一塊木筏——由九根圓木緊緊地拴在一起。我們坐上小船趕過去,就把它拽到岸上來。接下來我們開始吃午飯。除了老爸以外,不拘是誰都會整天價守在這兒,巴不得多打撈一些東西;反正那可不是老爸的作風。一次撈到九根圓木,已經算夠多的了;他非要馬上推到鎮上去賣掉不可。于是,他就把我鎖在屋里,約莫在午后三點半上了小船,終于把木筏給拖走了。我揣想,那天晚上他是回不來的。我在屋子里等著,直到我想他已經開走了,我就把鋸子拿了出來,繼續鋸那段圓木。趕在他到達河對岸之前,我已從那個窟窿里頭鉆出來了。那時候,他和他的木筏在遠處水面上只不過是一個圓點兒罷了。

我把那口袋玉米粉挪到藏小劃子的地方,使勁撥開藤蔓和樹枝,把它放到船上。我又同樣把那半頭咸豬肉搬過來,接下來搬那壺威士忌酒;我把所有的咖啡和糖,以及所有的火藥,全都拿過來了;我拿了裝火藥用的填料,還有水桶和水瓢;拿了一把長柄勺和一只洋鐵皮杯子,我的那把舊鋸子和兩條毯子,還有長柄平底煎鍋和咖啡壺。我還拿了釣魚線和火柴,以及許多別的東西——只要有點兒用處的東西,通通拿過來了。我把那個地方都給騰空了。我少不得要有一把斧子,可是屋子里一把都沒有,只有屋子外頭木柴堆旁邊的那一把,而我之所以把它留下來,反正我自己心里有數。至于那支槍,我也拿出來了,現在我可算是萬事齊備了。

我打從那個窟窿里先是爬出來,又拖出來那么多的東西,還把窟窿外頭的地面都給磨平了。我就從窟窿外頭盡力收拾殘局:往地上撒一些泥土,讓平滑的地面和鋸屑都給遮蓋起來。隨后,我把鋸下來的那段圓木放回原處,用兩塊石頭墊在它底下,另一塊石頭頂住那段圓木——因為那段圓木在原處有點兒彎,不能著地。你要是站在四五英尺遠的地方。不會知道它已被人鋸過,也斷斷乎看不出破綻來。再說,此處正是在小屋背后,未必有人會逛到這兒來。

過了一片草地,才到了小劃子那里,所以我連一個腳印都沒有留下。接下來我往四下里張望了一下。我站在河岸上,舉目眺望河上。平安無事啦。我就提著槍,獨自走進樹林子,四處踅摸打鳥,這時候我忽然間看見一頭野豬,原是從大草原農場里跑散的豬,沒多久卻在那片低洼地里越發變野了。我沖這家伙開了一槍,就讓它回老家啦。

我掄起斧子砸房門——我把它砸了個稀巴爛。我把野豬拖進屋里,幾乎背靠著桌子,隨后一斧子沖它的嗓子眼砍去,讓它躺在地皮上流血——我說的是地皮,因為那確實是地皮——是砸得鐵硬的地皮,而不是地板。接著,我拿了一條舊麻袋,往里裝進許多大石頭——只要我拖得動,反正有多少就裝多少——我先從拖豬開始,拖著口袋出了門,穿過樹林子,來到河邊,猛地把它扔到河里,一轉眼沉下去,看不見了。你一眼就能看出究竟是什么東西在地皮上剛拖過。我真巴不得湯姆·索亞當時在場,我知道他對這等事很感興趣,他還會異想天開,錦上添花哩。湯姆·索亞精于此道,誰也比不上他。

最后,我自己揪下好幾根頭發,給斧子涂上豬血,讓頭發粘在斧子背面,就把它扔到屋子角落里。隨后,我抱起那頭豬,摟在自己懷里,而且還用夾克衫裹住(所以它的血就不會滴出來),一直到了離屋子老遠的地方,才猛地把它扔到了河里。現在,我忽又想起了另一個點子來。所以,我徑直跑過去,把那口袋玉米粉和我的那把舊鋸子,都從小劃子取出,帶回屋里來。我把口袋仍然放回原處,用鋸子在口袋底下開了一個小洞,因為屋子里沒有吃飯用的刀叉——老爸燒飯做菜的時候,不管切什么東西,都用他那把折疊刀。隨后,我就扛著那口袋,穿過草地和屋子東邊的柳樹林,約莫走了一百碼,才到了一個五英里寬的淺湖,那湖里長滿燈心草——趕上那個季節,你就會說,湖里野鴨子可多著哩。有一塊沼澤地,或者叫它小河溝,從淺湖的另一端流向好多英里開外的地方——它究竟流到哪兒,我都說不準,反正沒有流向大河。玉米粉偏偏從口袋子里漏了出來,在通往淺湖的路上留下一道粒粒屑屑的痕跡。我還把老爸的磨刀石掉在那里,仿佛是偶然掉下來似的。隨后,我把口袋上的漏洞,用細繩子扎好,所以它再也不漏出來,接著又把玉米粉口袋和鋸子都帶到了小劃子上。

這時,天快黑下來了;所以,我讓小劃子順水漂到那些伸向河岸上空的柳樹底下,等著月兒升上來。我把小劃子拴在一棵柳樹上;接著吃了點兒東西。過了一會兒,我躺在小劃子里抽了一口煙,心里在琢磨對策。我暗自思忖,他們一定會循著那袋石頭的痕跡來到河邊,隨后在河上到處搜尋我。他們還會踩著玉米粉的痕跡來到湖邊,再沿著湖的另一端小河溝去尋找那些先是殺掉我、再把東西搶走的強盜。反正他們到河上來只找我的尸體,此外再也不會找別的。過不了多久,他們對這件事就會感到厭倦,不再為我犯愁啦。得了,那我高興待在哪兒就待在哪兒了。我覺得,杰克遜島[42]倒是蠻夠好的;那個島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從來沒有人到過那里。再說,一到夜里,我還可以劃船過河,偷偷摸摸地到小鎮上去,撿一些我手頭短缺的東西。杰克遜島就是個好地方嘛。

這時,我覺得很困倦,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醒來時,我竟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我坐了起來,舉目四望,心里不覺有點兒害怕。那時我才想起來了。這條河望過去仿佛有好幾英里寬。月兒照得特別明亮,連河面上漂過來的圓木,雖說離河岸有好幾百碼遠,黑糊糊的,靜止不動的,但我照樣都能數得出來。四下里一片死寂,看來天色已晚,這從聞到的氣息中也可以知道了。料你一定會懂得我的意思——我真不知道該用什么詞兒形容才好。

我打了一個哈欠,伸了伸懶腰,剛要解開纜繩把小劃子開走,這時我聽到遠處水面上有一種聲音。我仔細傾聽了一會兒,立時就鬧清楚了。那是萬籟俱寂的夜里槳架上搖槳時發出的一種隱隱約約,而又有規律的聲音。我透過柳樹枝條往外窺望,只見那里——有一只小船,遠在水的那一邊。這只船上有多少人,我可說不上來。眼看著它越來越靠近;當它跟我并肩時,我才看見這船上攏共只有一個人。我想,此人也許是老爸,盡管我并沒指望他會來。他從我眼皮底下順流過去了,沒多久劃到平緩的流水處,就搖搖晃晃地登上了河岸。當他緊挨著我一閃而過時,我要是把槍伸出去,就會碰著他。得了,此人正是老爸,準沒有錯——而且從他操槳的把式一望可知,他還沒有喝醉哩。

我就不失時機,馬上穿過岸邊的樹影,飛快地順水而下,過了兩英里半,接著又有四分之一英里,開始劃向河的當中,因為不一會兒我就要過渡口,說不定有人見到我,會來招呼我。我就勢劃到隨波漂流的木材中間去,身子平躺在船底,讓小劃子隨波漂浮。我就躺在那兒,抽著煙斗,好好地歇歇力;仰望藍天,只見萬里無云。反正你在月光底下仰臥著,遙看天際總是顯得那么深不可測;這是我從來都不知道的。而且,在這樣的靜夜里,你可以從水上聽到很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音!我聽見人們在渡口碼頭上閑聊天。我還聽見他們所說的話,一字字,一句句,都聽得很真切。一個男的說,現在馬上就要變得晝長夜短了。另一個男的說,依他看,這一夜可不算短呀——他們聽了全都哈哈大笑;于是,此人跟著又重說了一遍,他們又都哈哈大笑了;隨后,他們喚醒了另一個人,把這話轉告了他,又都哈哈大笑了,不料這一個人并沒有哈哈大笑,反而出言不遜地說切莫招惹他。頭一個人說他回頭要把這話說給他的老婆聽——她就會覺得妙不可言的;不過他說若要跟他當年說過的話相比,這種話也就一錢不值了。我聽見有一個人說現在快三點鐘了,并說他巴望白天可別姍姍來遲,非要等上一個多星期不可。打那以后,談話聲就越來越遠了,我再也聽不清他們的話語了,不過我還能依稀聽到一些咕噥聲;偶爾也有一陣笑聲,但好像是很遠很遠的了。

現在,我離開渡口已經很遠了。我站起身來,只見杰克遜島就在前頭,約莫在河下游二英里半的地方——這個樹木繁茂的島,仿佛是從河的當中凸顯出來的。它那又大、又黑、又壯實的形體,賽過一艘無燈光照明的大輪船。島前沙洲連一點兒影子都看不見——全給大水淹沒了。

我沒費多長時間就來到了那里。我健步如飛地穿過島的頂端——那里水流湍急——隨后來到一處死水[43]那里,并在毗連伊利諾伊州這邊上了岸。我讓小劃子直奔我所熟知的岸邊一個凹坑。我還得撥開柳樹枝條方才進得去;反正我把小劃子拴好后,從外頭誰都看不見它。

我上了岸,坐在島的頂端一根圓木上頭,舉目眺望這條大河,只見水上漂著黑不溜秋的木材,三英里外的那個小鎮上,有三四處閃閃發亮的燈光。這時,河上游一英里多的水面上,有一座大得可怕的木筏慢慢悠悠地順流而下,木筏的正中央還打著燈。我眼看著它緩緩地漂過來,等它快要打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我聽見有一個人喊道:“喂,穩住尾槳,頭往右邊靠啊!”我聽得很真切,好像說話的人就在我身邊。

這時,天邊已經露出一點兒魚肚白。我走進樹林子里,躺了下來,想在吃早飯前先睡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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