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國內正值清明。每年如果是除夕有課業沒完成,我可能會留在澳洲,但一到清明,是不論再忙也必定要飛回來的。
剛在一起的前兩年,顧西南會不辭辛苦地陪我一起,但俗話說的事不過三,第三年的時候感情逐漸穩定,他也不樂意繼續裝,總是借口有事,然后那一陣子三天五天地不聯系。我知道他的意思,也不愿意勉強,畢竟盡孝這件事,講的是誠心。
就像徐度說的,戀愛時的我就像豬油蒙了心,私以為事事都是小事,不舍得拿出來計較。
今年不同的是,把我從襁褓之中帶大的奶奶去世了。
奶奶五年前就患上直腸癌,積極治療也不見好轉,今年癌細胞蔓延到了肝臟,奶奶又因此患上了嚴重的肝硬化,轉氨酶飆升,小腹日益隆起,腹腔里滿當當的都是積水。但當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她已經在療養院悄悄走了,而我還非常天真地以為,她去世于普遍的老年疾病,那是多數人的在劫難逃。她患病的這1500多天,我一直忙于學業,陷在“很關鍵的那幾年”里,后來細想才覺得非常愚蠢。人這一輩子要說忙,哪里能忙得過來。錯過的人和事,才是永遠彌足珍貴的。
這是我看透卻不敢深究的事情,所以對感情也常常不求甚解。
實習那一年我在公司旁邊的便利店做過收銀,老板娘常常跟我講,找對象的時候擦亮眼睛,可一旦步入婚姻殿堂,就需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時只當是說笑,現在看來好像也不無道理。和顧西南戀愛五年,從時長上已經超過很多對情侶,和已婚沒什么太大差別,可是一旦要說到過一輩子的事,我又慶幸于我倆的不疾不徐,以至于現在還不需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我從機場出來,看著外面青灰色的天。清晨已至,但半輪彎月仍是沉甸甸地掛在天邊,幾顆星子散落在旁點綴,薄霧似的雨落在臉上。清明果真是二十四節氣里性格最鮮明的。
不由想起奶奶出殯的那天,雖是正月初九,卻雨水甚多,天陰了又陰,我坐在靈車后面的車隊里望向窗外,也是這樣青灰色的天,霧蒙蒙的。她把黑色的緞帶取下來,放在手里摩挲。想起小學時代爸媽工作很忙,爺爺當時雖然已經退休,但做了一輩子技術活,退休后仍然被聘請在人家自家的廠子里做事,于是接送我的任務,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奶奶身上。每天下午四點,祖孫倆人準時手牽手走在西南二小外面那條長的不能再長的街上,我伸出拇指像現在這樣摩挲著奶奶像樹皮一樣干裂的手掌,回頭看,學校在視線里越來越小了。
現在回想起來,長的不能再長的街也會走到盡頭,什么事情都會過去,壞事亦然,好事更如此。
我們跟著車隊駛過跨越江面的那座大橋,對面是我的新家,我眺望著遠方零零星星的燈火,又不禁流淚,時間載著我在人生路上疾馳、起飛,一年又一年,奶奶卻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停在原地。
車載電臺很適時地播放著《回到過去》。徐度坐在旁邊,拍拍我的肩膀。這戲劇一樣的人生,連悲傷都被搭配上背景音樂。
這是我和奶奶同行的最后一段路,經此一別,再次相見就是來生了。我在心里暗暗提醒自己,卻又沒有完全接受失去她這件事。
南方的二月可以冷到人全身戰栗,我在告別廳門外的空地上來回踱步,鼻尖滲出一滴透明液體,背后巨大的煙囪里飄出來一大股濃稠的煙。
這世上愛好像解決不了任何事情。正如我和顧西南,或許曾經是真心相愛的,但愛卻不能戰勝自我,不能戰勝習慣,不能讓誰永遠留在另一個人身邊。
家里的車停在二層出口走出去五百米的大路旁,剛下電梯就看見爸爸把車窗降下來,不斷朝我招手:“江暖,這里!”
我點點頭,拖著行李箱小跑過去。
“爸爸。”
“說了忙就不用回來。”他倒是手和嘴都不停,下車自然地接過我手里的行李箱。
“不忙,這次回來我就不準備再去了。”
“啊?”我爸顯然已經猜到我和顧西南之間出了些問題,但又怕戳到我的痛處,于是言語間猶豫著,始終不敢直說,只能用語氣短促地表達他的驚訝。
“嗯。不去了。”我明知道他的意思,卻也不想過多解釋,因為我總是自認為自己和顧西南之間孰對孰錯,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講清的,長話短說往往會導致引發很多不必要的附加問題。
“也好,在家好好休息休息。這幾年你也辛苦了。”
難得難得啊,還好只有一句寬慰的話。我用大拇指的長指甲去掐另一只手的掌心。
“虎子呢?怎么沒一起回來?“
徐度爸媽工作忙,一直到初中一年級,他幾乎都是在我家生活的,所以爸爸說起徐度,總是用一種近乎寵溺的稱呼和語氣。我搖搖頭:他最近課比較多,我沒讓他陪我一起回來,費時費力。人家在澳洲做一個課題要多少錢你知道吧?
我爸這才噤了聲,卻也不忘時不時的通過后視鏡觀察我的表情。
好像當時我還在大二班的第一個學期,爸媽工作的廠子突然運轉不來,偌大的公司在一個月內裁掉了上千人,這意味著一千個家庭會因此受到影響,圈在工廠里做了一輩子的人,除了眼下的工作以外,已然也沒了多余能力和精神去干些別的,我的父母也一樣。那段日子,媽媽像每個遭遇無端橫禍的人,平時看著精明,此刻卻沒了一點主意,只是偶爾在做飯時會借著抽油煙機呼呼的風聲,躲在廚房里小聲啜泣。
但突然有一天,當苦情戲碼像八點檔一樣準時在我家上演時,爸爸遞過去一張餐巾紙:“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閨女還得上學,咱們趁著還年輕,上外頭闖闖吧。”
哭聲戛然而止。
那年清明,他們倆上山給外公的墳仔細除了草,又擺上些鮮花和一大袋子貢品,陪老人家說了很久的話,然后雨季即將結束的時候,坐上了南下深圳的綠皮火車。
美其名曰不想孩子跟著受罪,把我留在了江州,但后來弟弟江年出生,兩口子甚至沒有商量,毅然決然地給他在深圳上了戶口。
直到做生意賺了些錢,他們才突然想到自己還有個大女兒,爸爸特意打了通長途電話給我,說想要補償這些年對我感情和物質上的虧欠,把我接來深圳,一家四口也能團圓。可當時我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我有了其他的情感寄托,不再需要這份遲來的溫情。
我只在微信上回了一條簡短的訊息:已到澳洲,平安,勿念。
從那之后,我爸對我說話的語氣中都帶著點怯生生的尷尬,不過除了祭祖,我也很少回到國內來,我能察覺到這種尷尬,所以寧愿以漂泊在外來避免。
“江年,還不出來迎接你姐。”我一邊叩門一邊喊,不久就聽見咚咚咚的腳步。
“姐!你總算回來了。”
我剛出國的時候,江年才十歲,現在已經是進入青春期的小男生了,嘴角長著又細又密的幾點胡須,卻依然像從前一樣,和我見面時,都會像小燕子一樣撲進姐姐懷里。
我被撞個趔趄,輕輕彈了他個腦瓜崩:“長得快有我高了,還以為自己小呢?”
江年拉著我的手把我帶進自己的房間,他住在一樓的主臥,對面是書房,并排的還有一間半開著門,里面堆滿雜物的臥室。媽媽站在門口,跟保姆何姐吩咐:待會兒把這間房子騰出來給江暖住,讓他們倆姐弟門對門。或許她還在為自己的公平和慈悲而沾沾自喜:這么些年了,不管我們接觸多少,不管我是否有了兒子,我還是能做到嚴絲合縫的一碗水端平。
這兩年在學校得的獎狀被江年整整齊齊地碼成一疊收在文件袋里,我接過來翻閱,嘴里卻和他聊的都是工作學習以外的事。
我和江年不熟,甚至可以說是陌生,但深刻的血緣卻讓我們倆之間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依戀,我希望他能在愛里長大,即使我不是。正因為我不是。
江年背對著我,一邊在抽屜里翻翻找找,一邊問:姐,你在澳洲過得怎么樣?西南哥對你好不好?
我說,你怎么跟你媽一個樣,小男孩一個,成天嘴里嘟嘟囔囔的,不是個好習慣。
江年忽地轉過身:如果西南哥對你不好,你們就分開吧。
我無比意外會從江年的嘴里聽到這樣的話,因為顧西南為了討好,曾經買下某動漫全系列的手辦送給他。
你為什么覺得他會對我不好?我問。
你記不記得兩年前我們在順洋湖吃粵菜?媽問你過得好不好,你說不好,兩個人擠一個三十平的小單間,通勤也很麻煩。我永遠忘不了當時西南哥看你的眼神。
真正愛一個人是要通過這些細碎來不斷完善自己,改變現狀,而不是在對方陳述事實的時候第一反應是責怪你沒有照顧到他可憐的自尊心。江年突然停下手里的動作,轉過身來很認真地看著我。
突然有些奇怪的恍惚。
想起江年出生那天,那是我第一次去深圳,長途客車坐得我頭皮發麻,早上吃的椒鹽酥餅和甜豆花一股腦吐到了乘務員遞給我的一只黑色的塑料袋里。
就這樣顛簸了不知道多久才下了汽車,爺爺也是第一次來深圳,牽著我從車站一路停停走走,不斷地問路才到了醫院。
現在想起來,當時爸爸的生意已經有了些小的起色,甚至請了私人司機和保姆,醫院里來來往往道喜的人都叫他江總,但面對從老家千里迢迢趕過來的老父親和還在讀幼兒園的女兒,竟然想不起要安排人來接站。
窗明幾凈的病房里,江年就像一只小貓一樣畏縮在媽媽身邊。
“媽媽,”我叫。但很快就被大人們的聲音淹沒。病床被人們圍成一圈,像一堵密不透風的高墻,把最親愛的那個人隔絕在內。
透過人與人之間的罅隙,看見媽媽微微低頭,注視著懷里的寶貝,仿佛要把眼里滿得要溢出來的愛全都一下子塞給江年。
昨天給媽媽通電話的時候,那頭還在關心我坐火車時間太長會不會悶得不舒服,會不會想上廁所但沒人給提褲子,實在不行就等他們過年回來。我安慰媽媽,我不會麻煩爺爺,我自己都做得了。直到那一刻,我還以為自己永遠是媽媽最珍視的寶貝,只不過為了能讓媽媽不那么辛苦,我需要盡全力懂事一些。
我攥緊了拳頭,不久又無力地松開。
只能拉了拉爺爺的衣角:“爺爺,我想回家。”
那一年是千禧年,所有人都沉浸在新世紀到來的快樂中,只有我想要回到過去。
……
保姆把最后一道餃子端上桌來,意味著這頓飯可以開始了,媽媽一邊把像人臉皮一樣的面膜揭下來,一邊揮揮大臂招呼我動筷子。自從那一年我爹有了點小錢起,她在外示人的形象,一夜之間便成了精致的貴婦,我不懂也想不到如何與她親近,只是客客套套地,她如何說,我便如何答應就是了。
“家里就做些小菜,比不得你在澳洲的飲食水準,你先嘗嘗,不合口味再讓阿姨給你另做。”
“不會,當然是家里更好了。”
我沒多說,維持著表面的客氣。深圳只是弟弟的家,自己的家永遠在江寧小鎮里,在爺爺奶奶身邊。
“我就路過深圳,明天打算回江寧了。”
“老家都沒有人了,你還回去干嘛?”
“下周三就是清明節,我回去給爺爺奶奶把碑重修一下,順便休息休息,等天氣暖和了,再作別的打算。”
“你意思是,不回澳洲了?”輕飄飄地一句話卻重重砸在空氣里,回響無數次,媽媽給江年舀湯的勺子也放下來,繃著臉盯著我。
“不回了。”
“家里花那么多錢送你去澳洲留學,這才幾年,說不去就不去了?”
“那邊的學業已經完成了,我終歸是要回來的,在那待著也是待著,不如早點回來休息準備一下。”我按捺著脾氣,語氣平和地把這些尖銳的問題一一推回去。
“咱家不比別人家,別看我們現在過的還行,我和你爸都是苦過來的,當初你要和徐度一起去澳洲,也是先斬后奏,我擔心得一晚上睡不著覺,你爸還勸我,尊重你的選擇,你倒好,說回來就回來,連提前打個電話通知都不愿意。你別以為你跟徐度一樣,是個家里百依百順的富二代,我們同意你出國,也不是送你去鍍金的,是希望你學有所成,別做個未來只會依靠男人的飯桶。”
我低著頭始終沒發作,只是一直面無表情地用筷子去戳碗里的排骨。沒有江年之前,總推說工作忙,深漂日子苦,一年簡單和這個親生的女兒見個一兩面,從此就是天高皇帝遠,誰也夠不著誰。明明已經為人父母,卻生生活出一種兩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感覺。有江年之后,就更加具有理直氣壯的理由。既然顧不了那么多,為什么要生?人又不是動物。
我咬著鉛筆頭往深圳寫信的時候,也常常會出神,越不愿意這樣想,越是難以控制地這樣想。童年就像紙飛機一樣,只會飛往終點,卻不會返航,就像這么多年的虧欠一樣,跟著日子一天天過來了。
“行了行了,都別再說了!”我爸把飯碗狠狠地摔在桌上,順勢站起來,”日子還過不過了?好不容易一家人坐下來吃頓飯,能不能心平氣和地講幾句貼心話?”
“你還好意思說?當時我就說了不要不要,你爸媽為了老家房子拆遷能多算一個人頭,跪下來求我把她生下來。就為了那幾萬,硬生生又拖了幾年才出來做生意。但凡當初你作為一家之主可以當機立斷,也不至于江年都四五歲了,我們才有點閑錢在深圳買房子。”
我媽對我講話向來是這么難聽的,不管我多大,不管事情過去了多少年,她都會樂此不疲地站在時間的上游挑挑揀揀,把她所謂的矛盾從溫情里一一篩選過濾出來,鑄成一把刺向我的利劍。
“你們的家不歡迎我,我少來就是,要聽貼心的話,你們還有江年。”
江年拽住我的右手,輕輕搖頭:姐你少說兩句吧,爸媽也是為了你好。
我冷哼一聲,用力把手抽出來,毅然決然地拖上行李箱往外走。
我知道這樣下去一家人都是被動的,遠不如自己先來當這個壞人,盡量不讓毫無辦法成為他們最后的辦法。
關上門的一瞬間,還聽見媽媽教育江年的聲音:“江年,你可別學你姐。”
值機的時候徐度又打來電話,本想拒接,但由于從前見識過他的電話轟炸,我還是趕在電話掛斷的最后一刻按下了接聽鍵。
“有事說。”
“江年跟我說你現在已經在回江寧的路上了?”
“我本來就是準備回家的,深圳是江年的家,不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