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總兵快步走入七間闊的城隍大殿。
大殿中央供奉著太山帝君威嚴的神像。東土故老相傳，此神為天下冥神之首，皇帝治生，帝君治死。一切死城地獄都是祂的疆域；判官功曹、牛頭馬面都是祂的眷屬；鬼帥鬼將，億萬陰兵，都是祂的兵馬。
太山帝君會給予東土眾生最終的審判，如今太山帝君把審判之權交付給了大明天子，而天子的刀筆則分有了祂的幽冥之力。
三道體刀筆，錦衣衛指揮使申雪立在太山帝君的銅像之前。
顧軼的火鴉停在她的肩頭，顧軼從火鴉眼里觀察著這邊的進展。
另一個錦衣衛千戶歐陽情則站在申雪的側面，等假總兵走進殿，便繞到假總兵之后，與申雪呈包夾之勢。
“申雪指揮使，你用天子‘蕩魔令’召集我到這里密議，有何緊急要事？
——本城是出了妖魔嗎？妖魔又在哪里？
——還是說，白駝會準備造反了？”
假總兵或許察覺到了什么，但即便他察覺了，現在也已經晚了。
申雪的懷中浮現出了貓兒“判官”，她的真實眼也鎖定了假總兵，
“總兵大人，是你向朝廷上奏報告了百足山主的禍亂，于是朝廷派我和歐陽情來大同剿滅妖魔。想必，你也同時從朝廷收到了我和歐陽情的資料，了解過我們的道體。
你應該知道，我的‘真實眼’能鑒別出你的回答是真是偽。
那么，請先回答我三個問題。
答完之后，你自然知道‘有何要事’。”
假總兵哈哈一笑，
“什么時候錦衣衛辦事如此彎彎繞繞了！”
不理睬假總兵的故作鎮定，申雪提出了第一個問題，
“你是真的大同總兵，三道體游俠李富達嗎？——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否’。”
顧軼不禁全神貫注。
假總兵的第一個回答就能見分曉了。
假總兵答完，今夜的第一場戰斗就會開始。
“我是真的大同總兵李富達，三道體游俠李富達。”
假總兵的語氣壓抑著明顯的惱意，答復了申雪。
第一個問題，回答為真。
他竟然通過了申雪用真實眼測試的第一個問題。
假總兵側后的歐陽情神色也微微慌亂——錦衣衛誣告一個真總兵的話，其罪不小呀！
神座上的顧軼也迷惑了。真總兵被奪舍，他有七成以上的把握，怎么會出岔子了呢？
“第二個問題，萬家魁是不是你同黨？”
申雪保持著平靜，繼續向總兵提問。
“萬家魁是我十幾年的老友。我們共進共退，我的所有事都有他的一份。”
總兵繼續冷笑著道。
第二個問題的回答為真。
但這個回答也不能證明總兵被奪舍了。
總兵的第一個回答已經為真，總兵的第二個回答為真，完全可以理解成萬家魁和總兵是正當生意的利益共同體，畢竟大明默許白駝會充當邊鎮軍隊的隨軍商會。兩方聯成一氣，合理合法。
只剩最后一個問題了。
申雪堅持著問下去，
“那么，你們的主人是不是指示你們禍亂大同城？”
“哈哈哈，哈哈哈。”
總兵縱聲大笑起來，是對審問他的錦衣衛的盡情嘲諷，也是獵物反擊獵人的盡情發泄，
“萬家魁怎么配和我同一個主人呢！
萬家魁不過是北土來的薩滿。
我的主人是大明的主人，我們做的事怎么是禍亂大同城，一定是守護大同城呀！”
第三個問題——回答仍舊為真。
——一定是哪里出了問題。顧軼想。
火神座上的他雙手扶額。
為什么假李富達能通過申雪的真實眼測試？！
她的真實眼會不會失靈！
顧軼搖頭，面對三道體匠人趙普全，申雪的真實眼可挖掘出了他最大的隱秘吶。
以前申雪的測試也有不符合事實的情況嗎？
有過。
就是自己。顧軼曾經玩弄過她。用表面正確，實質則非的語言通過了她的真實眼，撇清了和火神的關系。
——申雪是刀筆，她的真實眼沒法像巫師那樣直接看穿人心，她只能分析言辭。但言辭往往有含糊和歧義之處，可以用表面的真實誤導真實之眼。
既然一道體游俠顧軼都能動這樣的歪腦筋，那么假總兵這個三道體游俠為什么就不能具備一些更厲害的撒謊手段呢?
——大家都不是實誠刻板的匠人，都有隨機應變的游俠心性呀。
如果總兵真的是冒充的，他敢踏入申雪的羅網，必然也準備了反制手段。
“申雪指揮使，本總兵已經通過了你的三個問題，你是否可以交代為何事約我？
如果你敢戲耍本將，我會直接向天子彈劾你的胡作非為，把你們統統下到天牢去！”
現在輪到總兵擺起了威風。
“我們收到可靠線報，有魔人蒙混入大同城內，奪舍大人物之身，意圖不軌。”
申雪俯身向總兵施了一禮，道，
“大人既然為真，我們倍感慶幸。
——如此，嫌疑目標就是白駝會的總掌柜萬家魁。
大人，您的多年老友恐怕已被魔人奪舍嘍！”
姿態雖然放低了，申雪的語氣依舊不卑不亢。
“什么！萬家魁他出事了，這消息可確實嗎？！
——啊！我要調集精兵圍剿魔人，為萬家魁復仇。
好，太好，你們的提醒太及時了。”
總兵的聲音陡地一顫，手拍在防備漸弛的申雪肩頭。
“啊！”
“啊！”
驚變陡起！
空曠的大殿，同時響起申雪和總兵兩人的慘叫之聲。
護體陰風卷著申雪如鬼魅倒退，忽地貼到太山帝君銅像的腳趾下。
總兵也倒退到申雪十步之遙，止住了步伐。
歐陽情拔出了腰間繡春刀，堵死了總兵遁出大殿的后路——這是顧軼第一次見到歐陽情這個煉丹師使刀，手法老練，雖然不比武力系道體者，竟然也可與白駝會的一流鏢師媲美了。
她的六翅蠱王也從袖里飛出來，時刻等待著總兵露出破綻，叮咬上去。
自然，火鴉的眼睛注視重點還在申雪和總兵上。
申雪的右臂肩頭已被插上了一口飛刀。這口飛刀不夠砍下她的整條手臂，但也能暫時廢掉她一條手；
而總兵的右臂肩頭也噴射出了血柱，傷勢的裂口好像也有一口飛刀插入那么深。
顧軼的火鴉之眼沒有發現總兵傷口上的兵器，不知什么道術傷了他，但總兵的這條手臂肯定暫時也不能用了。
“你是假總兵。
——你的道體和真總兵的記錄不符。
——真總兵如果要攻擊我，會使用道體‘流云’。”
申雪克制著傷痛，向面前的兇徒冷冷道。
——這個總兵，果然還是假的！
顧軼定了定神，想道：
——朝廷派遣兩個錦衣衛來大同查案時，總兵可以獲取她們兩人的道體資料；申雪兩人同樣也可以從朝廷的檔房獲取了真總兵的道體資料。
既然無法用“真實眼”，申雪便用自己的身體做誘餌，誘導假總兵出手暗算。
假的真不了，當申雪表態仍要追查萬家魁時，假總兵就明白了，通過真實眼測試的他只能脫身一時。在萬家魁落馬被捕之后，朝廷仍然會揪出假總兵，剝奪一切他偷來的東西。
申雪故意放松了防備，無論真偽，假總兵一定不會放過這個絕處逢生，搶占先機的出手機會。
為了誘敵，申雪對自己夠狠，真的沒有做任何抵抗！
而她的反擊手段也出乎顧軼的認知——他一步登天坐上了火神之座，但對人世間紛繁奇異的道體和道術終究經歷體驗的太少了，他還需要漫長的歷練，才能躲避這個世界無數未知的陷阱。
“我看到了你的三個道體的資料，不過‘判官’的記載太含糊——我的傷并不來自判官的‘鞭笞流禁斬’五刑，是判官的‘約法三章’效果嗎？”
假總兵默認了自己身份的偽造，一邊套話，一邊準備下一波攻擊。
他的眼里只有申雪這個敵手值得重視。身后的歐陽情和一旁的顧軼火鴉，根本不值一提。
“不錯。‘約法三章’是‘判官’的保險手段——在最混亂的情景，五刑也不能裁斷；判官會使用三條絕對的規則反制犯人。
——傷人及盜者抵罪，殺人者死。”
申雪道，
“假總兵，你的確很謹慎，很有道術對抗的經驗。但在這里，你沒有任何勝過我的機會。”
——傷人者，會反傷自身；偷盜者，要等價償還；殺人者，與被殺者相同死法。
顧軼明白了：在假總兵的飛刀扎入申雪手臂時，假總兵的對應部位就會出現對應的傷勢。
假總兵的謹慎之處在于，他的飛刀沒有第一時間刺入申雪的咽喉、心窩、肺葉或者腦部。否則，假總兵已經和申雪同歸于盡了。
“哈哈哈，我收到你的警告了。
接下來，我會讓你死個明白：
我的第一道體是‘妄語’，你的‘真實眼’根本無法看破我真假參半的話語。
我的第二道體是‘飛刀’。我的‘飛刀’遵循因果之律，沒有任何人能趨避，哪怕你行如鬼魅。”
假總兵揚起了他仍然可用的另一條手臂，又一把飛刀從他的袖口滑出。
——顧軼看清楚了，飛刀本身并不奇特，就是大同鐵匠打造的普通小鋼刀。
強的是假總兵的道體，不是飛刀的材質。就像俞新峰的“槍將”和杜遷的“鐵拳”，都是他們的道體強化了對應的武器，賦予了武器超凡的威力。
在假總兵的道體加持下，他手中的任何飛刀都能必中。
“你已經知道我有‘約法三章’，你的‘飛刀’中我之時，同時是你的死期。我不怕死，你怕死嗎？”
申雪道。
“我不怕死，但也不找死。逃出必死之地，是一個游俠應有的歷練。”
假總兵發出了飛刀。
“咻——咻——”
在顧軼火鴉的視線里，有二道光華射向了申雪。
其實結果在總兵投刀時已經發生，顧軼看到的只是過程的重放。
——假總兵投出的飛刀只有一把，那只是一道光華。
——另外一道光華，是假總兵投出的另一樣東西。
——那是一只六翅金蟲。
——是被假總兵無視的歐陽情從背后暗算他的“蠱王”！
——不知何時，蠱王已經被假總兵快絕無倫的手指夾住，與飛刀一并投了出去！
假總兵的“飛刀”并不拘泥于飛刀的樣態，他的手指夾住了“蠱王”，那“蠱王”也成了他的第二把飛刀。
“嗤！”
這一次蠱王咬中了申雪的脖頸，劇毒注入了申雪體內。
因果必中，無法趨避。
“呀。”
歐陽情的疼叫聲隨后響起，她的脖子上也出現了蠱王的咬痕，身體出現了和申雪類似的中毒癥狀——蠱王是歐陽情之物，蠱王傷了申雪，“約法三章”的機制反傷的不是假總兵，而是歐陽情！
“喀！”
隨后，趴在申雪肩頭的貓兒判官中刀，原地消散！
因果必中，無法趨避。
有判官的約法三章，飛刀只能以傷換傷。假總兵這一飛刀便不傷申雪本體，改傷申雪道體。她的道體“判官”陡然被破，不止“約法三章”，其他五刑的效果立即消失！
“噗通。”
“噗通。”
申雪伏倒在地，歐陽情倒栽砸地。
轉瞬之間，絕境中的假總兵在錦衣衛的主場城隍廟逆轉了局勢！
“噗！”
此時，假總兵嘴角溢出了鮮血。
在判官消失之前，約法三章的反傷規則最后一次生效。申雪的道體判官毀傷，那假總兵的道體也毀傷了——不過，假總兵毀傷的道體是“妄語”，反正暴露的他不再需要說假話了。
現在，城隍大殿里，只剩下一只顧軼的火鴉。
這對于假總兵根本算不上什么威脅。
——火鴉眼后的顧軼糾結起來。
——申雪和歐陽情已經談不上馳援薩滿廟這邊了，在自己的主場，她們連三道體游俠都制伏不了！
幕后之人還沒有露面，是否要提前讓火神出馬，替錦衣衛收拾爛攤子嗎？
——但在城隍廟浮現出火神，是否會引起太山帝君關注，讓錦衣衛的嫌疑對象轉移回自己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