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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讀王陽明1.1.1

示弟立志說

予弟守文來學,告之以立志。守文因請次第其語 ,使得時時觀省 ;且請淺近其辭 ,則易于通曉也。因書以與之。

夫學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猶不種其根而徒事培擁 灌溉,勞苦無成矣。世之所以因循茍且,隨俗習非,而卒歸于污下者,凡以志之弗立也。故程子曰:“有求為圣人之志,然后可與共學。”人茍誠有求為圣人之志,則必思圣人之所以為圣人者安在,非以其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欲之私歟?圣人之所以為圣人,惟以其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欲;則我之欲為圣人,亦惟在于此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欲耳。欲此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欲,則必去人欲而存天理;務去人欲而存天理,則必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則必正諸先覺,考諸古訓,而凡所謂學問之功者,然后可得而講,而亦有所不容已 矣。

夫所謂正諸先覺者,既以其人為先覺而師之矣,則當專心致志,惟先覺之為聽。言有不合,不得棄置,必從而思之;思之不得,又從而辯之;務求了釋 ,不敢輒生疑惑。故《記》曰:“師嚴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學。”茍無尊崇篤信之心,則必有輕忽慢易 之意。言之而聽之不審猶不聽也,聽之而思之不慎猶不思也,是則雖曰師之,猶不師也。

夫所謂考諸古訓者,圣賢垂訓 ?,莫非教人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若五經四書是已。吾惟欲去吾之人欲,存吾之天理,而不得其方,是以求之于此,則其展卷之際,真如饑者之于食,求飽而已;病者之于藥,求愈而已;暗者之于燈,求照而已;跛者之于杖,求行而已。曾有徒事記誦講說,以資口耳之弊哉!

夫立志亦不易矣。孔子,圣人也,猶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立”者,志立也;雖至于“不逾矩”,亦志之不逾矩也。志豈可易而視哉!夫志,氣之帥也,人之命也,木之根也,水之源也。源不浚 ?則流息,根不植則木枯,命不續則人死,志不立則氣昏。是以君子之學,無時無處而不以立志為事。正目而視之,無他見也;傾耳而聽之,無他聞也。如貓捕鼠,如雞覆卵,精神心思凝聚融結,而不復知有其他,然后此志常立,神氣精明,義理昭著,一有私欲即便知覺,自然容住不得矣。故凡一毫私欲之萌,只責此志不立,即私欲便退;聽一毫客氣 ?之動,只責此志不立,即客氣便消除。或怠心生,責此志,即不怠;忽心生,責此志,即不忽;懆 ?心生,責此志,即不懆;妒心生,責此志,即不妒;忿心生,責此志,即不忿;貪心生,責此志,即不貪;傲心生,責此志,即不傲;吝心生,責此志,即不吝。蓋無一息而非立志責志之時,無一事而非立志責志之地。故責志之功,其于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陽一出,而魍魎潛消也。

自古圣賢因時立教,雖若不同,其用功大指無或少異。《書》謂“惟精惟一”?,《易》謂“敬以直內,義以方外”?,孔子謂“格致誠正,博文約禮”?,曾子謂“忠恕”?,子思謂“尊德性而道問學”?,孟子謂“集義養氣,求其放心”?,雖若人自為說,有不可強同者,而求其要領歸宿,合若符契?。何者?夫道一而已,道同則心同,心同則學同。其卒不同者,皆邪說也。

后世大患,尤在無志,故今以立志為說,中間字字句句,莫非立志。蓋終身問學之功,只是立得志而已。若以是說而合“精一”?,則字字句句皆精一之功;以是說而合“敬義”?,則字字句句皆敬義之功;其諸“格致”“博約”“忠恕”等說,無不吻合。但能實心體之,然后信予言之非妄也。

注釋:

①這篇文章是王陽明正德十年(1515年)寫給三弟守文的,收在《王文成公全書》第七卷中。

②次第其語:次第原指編排出次序;次第其語,指把說過的話有條理地寫出來。

③觀省:《尚書·酒誥》有“爾克永觀省,作稽中德”。蔡沈集傳:“言爾能常常反觀內省。”這里指通過閱讀以求自省。

④淺近其辭:使其語言淺顯易懂。

⑤培擁:即培壅,通過在根部培土以對植物進行養護。

⑥有求為圣人之志,然后可與共學:宋代理學家程頤語,見《近思錄》卷二。《論語·子罕》有:“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程頤解釋說:“有求為圣人之志,然后可與共學;學而善思,然后可與適道;思而有所得,則可與立;立而化之,則可與權。”可與共學:亦即可以一起學習。

⑦不容已:指無法抑制或停止。

⑧了釋:完全明白而沒有疑惑。

⑨師嚴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學:出自《禮記·學記》。嚴:尊敬,尊重。

⑩慢易:輕慢,怠慢。

?垂訓:留下訓誡。

?浚:疏通,挖深。

?客氣:此處指并非出自真誠的虛妄意識。

?懆:憂慮不安。

?惟精惟一:精純專一。出自《尚書·大禹謨》。

?敬以直內,義以方外:出于《易·坤·文言》。方:端正。

?格致誠正,博文約禮:格致誠正,指《大學》首章中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相傳是孔子之言,曾子述之。博文約禮,《論語·雍也》有:“子曰:‘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

?忠恕:《論語·里仁》有:“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因此這里將“忠恕”作為曾參(曾子)的觀點。一般認為,“忠”指盡心為人,“恕”指推己及人。

?尊德性而道問學:出自《大學》,相傳為子思所作。子思,孔子的孫子,名伋。

?集義養氣,求其放心:《孟子·公孫丑上》有:“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敢問何謂浩然之氣?’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告子上》有:“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集義,朱熹《孟子集注》說:“猶言積善,蓋欲事事皆合于義也。”養氣,指涵養天性本有的正氣。求,尋找;放心,失去了的善良本心。

?符契:指符節。一般用竹、木、玉或金屬等制成,刻有文字,分作兩半,若兩半文字相合則為信驗。

?精一:即上文“惟精惟一”。

?敬義:即上文“敬以直內,義以方外”。

這篇文字,正如王陽明在文中所說,“中間字字句句,莫非立志”。由于是寫給自己的弟弟的,言辭顯得尤為諄諄,誠懇備至。大致來說,關于立志,王陽明在這篇文章中主要談了以下幾個問題。

第一,為何立志?王陽明認為,志向對于人的學問和修養來說,就像人之命、木之根、水之源一樣。水源如果不暢通水流就會停止,樹根不能深深地扎到土里樹木就會枯死,人的生命不能延續就意味著死亡。因此,“立志”是為學最關鍵的事情,就如同種植作物一樣,立志就好比是養護植物的根本。如果沒有把植物的根種到土里,即使每天辛苦地培育灌溉,也是毫無意義的。在他看來,世界上那些因循茍且、隨波逐流,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最終人格流于卑下的,都是因為沒有明確的人生志向。對于求學者來說,通過學習來提高自己的水平和境界,最主要的無非兩條道路:一是求師,即“正諸先覺”;一是讀書,即“考諸古訓”。無論通過哪條道路,最為根本的,就是首先要有明確的志向,要有通過學習達到“圣人”那樣的境界的堅定意志。只有這樣,才能夠沉下心來,專心致志,如同饑者求食、病者求藥、暗處求燈一樣,去實現自己的為學目標。否則,即使求師,也極容易輕忽慢易,而不會去深入地思考反省;即使讀書,也只會在文辭字句上記誦講說,而無益于自身素質的提升。因此,在王陽明看來,古人說“精一”,說“敬義”,說“格致”,說“博約”,說“忠恕”,無非是教人立志。

正是認識到“立志”對于人的一生的重要意義,王陽明在授徒講學的過程中,從一開始就把“立志”作為對弟子們的首要要求。《年譜》中記載,王陽明34歲那年,“門人始進”,陸陸續續開始有人登堂問學。王陽明意識到,當時的學習者存在的最大問題,是“溺于詞章記誦,不復知有身心之學”。于是,他明確要求學生,要“先立必為圣人之志”。37歲那年,因觸怒宦官劉瑾而被貶到貴州龍場驛之后,在作為給弟子們的訓示的《教條示龍場諸生》中,王陽明“以四事相規”,其中第一條,便是“立志”。他說:“志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雖百工技藝,未有不本于志者。今學者曠廢隳惰,玩歲愒時,而百無所成,皆由于志之未立耳。”他告誡弟子們,你想要成為圣人,首先就要立成為圣人之志;想要成為賢人,首先就要立成為賢人之志。如果沒有志向,就如同無舵之舟,無銜之馬,飄蕩奔逸,最終將一事無成。正是有鑒于此,王陽明甚至認為,對于學習者,立志比用功更為重要,這就是他曾經對黃綰所說的:“人惟患無志,不患無功。”

第二,立什么樣的志?志向首先是人生的方向和目標,王陽明認為,一個人應當具有“求為圣人之志”,亦即始終堅定地將儒家的“明德,親民,止于至善”作為自己的價值追求。王陽明在這里告誡他的弟弟的,也就是他少年時就領悟的人生“第一等事”。其實,在王陽明的人生實踐中,他的人生志向也曾經過一些搖擺。在他40歲那年,好友湛若水(甘泉)將要出使安南。在送給湛若水的臨別贈文中,王陽明說:“某幼不問學,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于老、釋。賴天之靈,因有所覺,始乃沿周、程之說求之,而若有得焉,顧一二同志之外,莫予冀也,岌岌乎仆而復興。晚得于甘泉湛子,而后吾之志益堅,毅然若不可遏。”43歲那年,在與弟子們的講學中,他又提到:“吾幼時求圣學不得,亦嘗篤志二氏。其后居夷三載,始見圣人端緒,悔錯用功二十年。二氏之學,其妙與圣人只有毫厘之間,故不易辨,惟篤志圣學者始能究析其隱微,非測憶所及也。”這里王陽明所說的“二氏之學”或“老、釋”,即道教和佛教;“圣學”,即儒家學說。從《年譜》中記載的王陽明的早年經歷可見,他的確曾經仰慕過佛門和道教中的一些出家人,并主動與他們交往,并且一度產生過出家修道的念頭。王陽明后來對這些事情的回憶和反思,一方面說明志向的選擇本身就是一個在人生中不斷摸索的過程,另一方面也表明他在思想成熟之后對儒家圣賢理想的執著和篤信,以及這種堅定的志向對于他的人生走向的深遠意義。

第三,如何立志?王陽明認為:“夫立志亦不易矣。”就算是孔子這樣的圣人,從15歲便“志于學”,到30歲的時候,“志”才可以談得上已經“立”起來,70歲才達到“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因此他告誡自己的弟弟,千萬不要把“立志”當作一件輕而易舉就能夠做到的事情。那么,究竟如何才能真正立志呢?首先,一個人一旦有了明確的志向,就應當時時處處以它作為自己行為的指引和方向,心無旁騖,一刻也不得偏離。就如同貓捉老鼠、母雞孵蛋一樣,在一件事情上全神貫注,不要再想其他的雜事。只有這樣,才能使志向在內心確立起來。一有偏離志向的私心雜念產生,馬上就能夠知覺,并且將思想和行為引向正確的道路上來。其次,要不斷地對自己的志向進行省察克治,即“責志”。人們之所以不能確立堅定的志向,往往是由于私心雜念和種種虛妄意識的干擾。因此,一旦發現不能堅定地按照自己的志向努力奮進時,就要反思是不是有私心雜念或者虛妄念頭擾亂了自己內心的志向,并及時將這些不良的念頭和思想排除掉,凝神靜氣,努力去實現理想和志向。這就是他在文章中所說的:“或怠心生,責此志,即不怠;忽心生,責此志,即不忽;懆心生,責此志,即不懆;妒心生,責此志,即不妒;忿心生,責此志,即不忿;貪心生,責此志,即不貪;傲心生,責此志,即不傲;吝心生,責此志,即不吝。”怠心、忽心、懆心、妒心、忿心、貪心、傲心、吝心都是影響志向確立的消極因素,通過省察克治,將這些內在的消極因素一一克服,行為自然就回歸到志向所指引的正道上來。而在現實生活中,這些消極的思想因素每時每刻都可能產生,因而“責志”也就應當成為一個努力修養自己品德的人時時刻刻都不能忘記的功課。一旦形成了良好的“責志”的習慣,如王陽明所說,“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陽一出,而魍魎潛消也”,那些干擾人的志向的私心雜念、虛妄意識就無所遁形了。

王陽明談到“立志”時,盡管一再強調應當“立”的是儒家理想的圣人之“志”,同時,他也強調宋代二程、朱熹以來所重視的“天理”與“人欲”之分,并且認為,如果要真正確立圣人之志就必須盡量克服個人的私欲對志向的消極影響,但是,王陽明絕不是否定人的物質生活,更不是像有些腐儒一樣只談心性修養而貶低實事實功。在王陽明的知行合一理論中,學問、生活、事功本來就是聯系在一起的,高遠的志向與現實的生活之間并沒有實質的沖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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