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鏡:大器晚成的“天下第一巡撫”
田文鏡,這是一位在清朝連舉人都沒考中,最后卻一路升至河東總督的傳奇官員。
在講述田文鏡的故事之前,我們先要思考一個問題——田文鏡的一生,究竟是以康熙朝為主,還是以雍正朝為主?和我們習慣的認知不同,田文鏡活了70年,有60年都活在康熙朝,只有最后10年活在雍正朝,但我們往往會認為田文鏡是一個典型的雍正朝大臣。可能在很多時候,我們生命的存在感,并不在于數量,而在于質量,這對古人也是一樣的。相信即使讓田文鏡本人回答自己是康熙朝的人還是雍正朝的人這一問題,他的答案也一定會是后者。
一、蹉跎半生的轉折
田文鏡出生于康熙元年(1662)。從小就讀書的他,偏偏在考試方面能力一般。科舉制發展至明清時期,具體形式已經變為八股取士。可田文鏡怎么也學不會寫八股文,每次考試都考得一塌糊涂,總是名落孫山。最后他還是花錢買了學歷,也就是所謂的“監生”,跟秀才的檔次差不多。接著,田文鏡22歲時,他又花錢買了個官,也就是福建長樂縣的縣丞,是個八品官。
由此我們大概可以看出,田文鏡不但考試能力一般,而且家里的經濟實力也有限。因為,同樣是買官,作為富二代的李衛,起步就買了個五品官(從五品的員外郎),田文鏡與之相比就差得多了。
在康熙朝當時的環境下,科舉考試不行,家族實力也一般,又沒有能逆天改命的婚姻,按常理,田文鏡的一輩子可能就這么交代了,但老田偏偏是個對命運不服輸的人,工作起來異常努力。在22歲出任福建長樂縣丞后,田文鏡30歲前后升任山西寧鄉知縣,44歲升任直隸易州知州,45歲升任吏部員外郎。
我們仔細觀察田文鏡的履歷就能發現:他干了八九年的八品縣丞,才升到了七品的知縣,可見,他真沒有什么政治資源可以依仗。可之后,他又能從七品的知縣,升遷為易州知州,進而升遷為吏部員外郎,很快又歷郎中,授御史。我們可以大膽推測,田文鏡在地方政務的治理上一定相當有才干,且政績突出,以至于能有像這樣持續的升遷。
只可惜,此后田文鏡升遷之路陷入停滯。直到他55歲,他仍然只是一個小小的御史,只不過在這一年,他意外接到了一個小任務——到天津的長蘆鹽場收稅,結果他立刻就發現了當地連續幾年的巨大虧空,并擬出了具體的解決方案,上報給了康熙。
這個歷史細節雖小,我們能推測出的事情卻很多。首先,田文鏡必定拒絕了鹽商的巨額賄賂,否則,為什么前幾年來收稅的官員都沒能發現如此巨大的虧空;其次,20多年的基層治理經驗,讓田文鏡在面對地方官吏的小伎倆時能游刃有余;最后,田文鏡辦事情很妥帖,他不僅能發現問題,還能連帶著提出解決方案,一起上報給上級。
果然,在田文鏡巡鹽后的第二年,他就升任了內閣侍讀學士,這是一個從四品的京官。但苦于沒有政治資源和依仗,田文鏡的仕途也就僅此而已了,很難再繼續升遷。直到康熙駕崩那一年,田文鏡還在原地踏步。這一年的他,61歲。
面對此前與自己并無交集的、繼位時時年45歲的雍正皇帝,田文鏡大概率會覺得這輩子也就如此了,出頭無望。但正是在雍正朝,蹉跎了半生的田文鏡,終于迎來了自己人生的重大轉折。
這一切還要從一件小事說起。
雍正元年(1723),新皇正式登基,田文鏡代表中央前往華山祭告山神,途中經過山西。而此時的山西正在鬧災,陜甘總督年羹堯奏報,請求賑災,但山西巡撫德音[1]卻表示沒有災情。所以,等田文鏡回京覲見時,雍正就向他詢問情況,田文鏡對答如流,十分詳盡,明確了山西百姓所經受的讓他們流離失所的嚴重災情。
這一次對話,讓田文鏡在雍正那里拿了高分。一方面是因為田文鏡匯報得很清晰;另一方面,雍正料定田文鏡一定是心中裝著百姓的,所以他才能對沿途災情有頗多關注。
于是,田文鏡就被雍正安排去山西賑災,最終,他在全省統籌兼顧,出色地完成了任務。雍正很開心,當即升田文鏡為山西布政使,從二品官。轉年,雍正又升他為河南巡撫。60多歲的田文鏡,兩年不到,便從一個從四品的普通京官,成了主政一省的封疆大吏。
對于田文鏡晚年間突然躥升的原因,史學界的推測有很多,可以總結出三個核心原因:
一、田文鏡的確才干好,能做出政績,能力強永遠是下屬被領導重用的基礎條件。
二、田文鏡做事的風格雷厲風行,偏嚴酷,這與康熙晚年間官場“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松弛、寬仁的政治氛圍格格不入,但這卻恰恰符合勵精圖治,準備改革,力行新政的雍正的需要。
三、田文鏡此前沒有科舉功名,缺乏可靠的政治資源,這雖然對田文鏡個人是不利的,但雍正很喜歡:因為如此一來,田文鏡的政治背景就顯得十分干凈,沒有結黨的可能性;而且,在缺乏政治資源的情況下,雍正的出手相助,會讓田文鏡形成一種巨大的報恩心理。
二、奮勇不懈地改革
基于自己治理能力出色、辦事風格嚴厲、政治背景清白,田文鏡開始走入雍正的核心政治圈,并向雍正表達了自己高度的忠誠,就連寫奏章說的話都是一片感激之詞。
從此,抱著知遇之恩的田文鏡,瞬間就成了雍正朝的改革急先鋒,不管臟活、苦活、累活,這個60多歲的老頭都第一個沖鋒在前。雍正的四大改革政策——“攤丁入畝”“火耗歸公”“官紳一體當差,一體納糧”“清補虧空”,田文鏡都以雷霆手段迅速推展。
什么叫雷霆手段呢?
雍正剛即位時,國庫空虛,源頭就是地方各級官員的貪污和挪用公款。田文鏡在河南時,一上任就發通知,凡是有虧空的各級官員,要么趁早補上,要么抓緊時間自首。這種通知放在過去肯定是不會有人搭理的,所以田文鏡就把但凡能查到有虧空的官員全都抓到了省城,并迅速開始審問。至于具體的審問手段,大家可以自行想象。接著,他就總結陳詞,你們這些官員都要回家進行資產拍賣,就是把祖宅賣了也得把欠朝廷的錢給補上。最后,田文鏡在河南到任的第一年,就把河南府庫的虧空補齊了。盡管河南官場早已罵聲一片,但雍正卻表示:嗯,干得漂亮。
再比如,推行“火耗歸公”。所謂“火耗”,簡單來說就是朝廷官方征收賦稅銀兩,在把征收上來的百姓的碎銀子用火燒鑄成銀錠的過程中會有損耗,于是,各級官員就借口再多收百姓一筆錢,稱為“火耗”。之前,各地官員完全按自己的意思去擬定火耗的數額,隨意盤剝百姓。而田文鏡,他再次力行了雍正的意志。他先以省政府的名義向河南各級政府明確了火耗的稅率,任何人不能隨意加派;之后,又將火耗收歸省管,進行公用分配。這一系列動作就是“火耗歸公”。盡管河南官場再次罵聲一片,但田文鏡還是憑靠自己的威權,把這棘手的差事給辦成了。雍正會心一笑,再一次表示:嗯,干得漂亮。
不僅是對官場同僚,對地主士紳,田文鏡也采取了一系列硬手段。在“攤丁入畝”的推進上,還是老套路:明確按土地征收人丁費,先清查士紳的實際使用田地數量和登記在冊的稅收田地數量是否匹配;然后發布通知,隱匿田地者早早自首,坦白從寬,凡是抗拒、隱瞞不報的地主士紳,或者從中包庇的官員,只要查到了,就通通抓起來。不到一年,田文鏡就查出了隱匿的田地2500余頃。
事到如今,田文鏡已經把河南上下的官員、地主,全得罪了個遍。但田文鏡仍舊挺著一把老骨頭,強硬地給河南的地主科普了一下什么叫“官紳一體當差”。河南自古處在黃河中下游,河患嚴重,需要修河堤。照慣例,這種苦活只能是老百姓來干,地主旁觀就行了。但“官紳一體當差”的意思就是,地主家也得出人,全都下到泥里當河工去。政令一出,河南上下,從官員到地主,全都炸了鍋。但田文鏡親自下場督工,不僅讓工程順利推進,且這一次的黃河堤壩還修得相當好,汛情來臨,當地百姓的生活幾乎未受影響,當年秋收時,還迎來了大豐收。
得知消息后,雍正的內心相當激動,在內閣和中央各部大臣面前,他難掩喜悅。你們經常有人說朕的新政有問題,那這次河南改革的效果怎么樣?還有說朕用人有問題的,你們看看,田文鏡干得怎么樣?最后,雍正還自問自答了一番,稱贊田文鏡道:
所以,雍正的確給人封過“天下第一巡撫”的稱號,只不過給的不是影視劇《雍正王朝》中的諾敏[5],而是田文鏡。
三、君臣相惜地落幕
然而田文鏡雷霆手段加持下的改革,得罪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最終,一場雍正朝有名的“督撫互參案”爆發了。
雍正四年(1726),時任廣西巡撫的李紱[6]升任直隸總督,他在路過河南時同田文鏡爆發了沖突。起因是田文鏡在暴烈的改革過程中,打擊了大量的官員和士紳。李紱聽到諸多鄉紳的抱怨后,就指責田文鏡這是自己考不上科舉,便有意作踐讀書人,還說田文鏡重用的官員盡是潑皮無賴,表示要參奏田文鏡。打人不打臉,李紱如此挖苦田文鏡,田文鏡也只好說,好,你參,那我也參。田文鏡在奏折中說李紱包庇罪犯、結黨營私。
一邊是直隸總督,一邊是河南巡撫,兩份折子就這樣放到了雍正的面前。于是,雍正派人調查,發現田文鏡的手下居然真的有問題。可雍正最后還是一邊準了田文鏡此前彈劾官員的奏折,另一邊又處罰了田文鏡的手下官員,算是各打了五十大板,但雍正卻又公開表示:
意思是說,田文鏡管一個省,手底下有一兩個惡劣的官員隱覓其間,沒被人發現,這不是很正常嗎?然后,雍正為了安撫田文鏡,還賜了他一筐荔枝,讓老田同學別灰心,繼續努力。這的確屬于皇帝明目張膽地護犢子。
非但如此,轉年雍正就又給田文鏡升職了,且硬造了一個叫“河南總督”的官,田文鏡還是管河南,但職位從巡撫升級成了“總督”。可只是這樣還是不夠,雍正又給田文鏡加了個“兵部尚書”的虛銜,以凸顯田文鏡的地位。又過了一年,雍正琢磨道,還是不夠,單管一個省,算哪門子總督呢?就把山東劃給了田文鏡,再次創造了一個獨屬于田文鏡的官職,叫“河南山東總督”,簡稱“河東總督”,
雍正為什么就這么喜歡田文鏡呢?原因大概有三點:田文鏡忠誠地貫徹了雍正的執政思路,使他幾乎成了雍正新政的化身,所有對田文鏡的攻擊,都會被雍正當成對新政的攻擊;田文鏡也的確能力過硬,盡管他辦事風格激烈,容易出格,但他為官清廉、勤政,始終沒有致命的黑點;同時,最重要的是,60多歲的田文鏡做官太懂得分寸了,即便雍正對他這么好,他從來都沒主動提過任何過分的要求。
田文鏡是漢軍正藍旗出身,屬于下五旗[8],他想讓自己的家族被抬進上三旗,可思前想后就是不敢和雍正提出請求。還是有一次,田文鏡和出身正白旗的下屬楊文乾[9]聊天時,感慨過自己這一想法,此后,等楊文乾升任廣東巡撫,進京述職時,楊文乾才和雍正說了田文鏡的心愿。雍正知道后,很快便給田文鏡寫信,責問他為什么不以實相告——咱倆誰跟誰,為什么不直接和朕說啊!最有意思的是,雍正還在奏折里寫了一句“朕甚嗔汝!”[10]。人家生你氣了!不過生氣歸生氣,雍正批折子前就已經把田文鏡一家從鑲藍旗抬進了正黃旗。
可戲碼如果重演一遍,田文鏡就敢直接跟雍正提要求了嗎?想必他還是不敢的,這就是田文鏡的分寸感——皇帝可以賞我,但我絕不能主動去要。
所以,盡管田文鏡晚年時犯過一次非常嚴重的錯誤——他隱匿了河南的災情,但雍正卻表示,田文鏡只是年紀大了,被手下人蒙蔽了而已,他是決不會主動欺瞞朕的。但時年已經70歲的田文鏡,也的確覺得自己身體不行了,就申請退休。雍正寫信安慰他說,好好養病,先別提退休的事,問題不大,總督的職位朕會一直給你留著的。在雍正十年(1732),71歲的田文鏡再次上奏,表示自己的身體實在不行了,請求退休。雍正沒辦法,只能囑咐田文鏡好好休息,工作上的事安排給副總河孫國璽協助處理。由此,田文鏡處于一種停工不停薪的半退休狀態。此外,值得一提的是,為了讓田文鏡的身體盡快恢復,這一年的十月初,雍正還專門送了田文鏡一顆名為“既濟丹”的丹藥,說是這東西能補元氣,對身體好。沒想到,田文鏡服藥后,僅過了一個多月便過世了。只不過,在這里我們其實沒必要有過多的惡意揣測,畢竟雍正也實在犯不上毒死70多歲的田文鏡。這可能純粹是因為田文鏡年紀大了,加之他常年勞累,身體不好,或許也確實因為雍正的煉丹技術頗為一般,才導致意外發生。
而且,雍正送藥這件事,與其說是早有預謀的暗害,不如說它體現著某種帝王溫情。畢竟,得知田文鏡的死訊后,雍正是非常傷心的,他立刻要求河南當地必須建立專門的祠堂祭祀田文鏡。河南的賢良祠也必須放上田文鏡的牌位。盡管在雍正死后,繼任者乾隆因為早年間喜歡以寬大示人,所以他始終對田文鏡的暴烈改革橫挑鼻子豎挑眼。但畢竟田文鏡人已經死了,所以死后的毀謗他也已經聽不到了,這也算是死得早的一種別樣幸福吧。
而且,我們應該相信,田文鏡在臨終前,應該還是很開心自己能在人生的最后10年,有機會去燃燒、戰斗一番的。盡管雍正施行新政的目的是為了維護清朝的統治,田文鏡的勤政可能也更多是為了自身在政治上的追求,但不得不說,他們君臣的改革,在客觀上,的確在某種程度上改善了當時底層人民的生活處境。
每當談及清朝時,人們總會有很多的爭議,甚至還會出現給在清朝做官的漢臣扣各種帽子的極端言論,但我們應該跳出歷史的局限性去看問題,我們不能要求古人去做在大環境中他做不到的事情,比如田文鏡,在彼時的環境下,他只能去給清政府當官,沒有第二個選擇。不能因為“田文鏡們”做了清政府的官,就否定他們所發揮的積極作用。因為從一出生就恰逢清朝鼎盛時期,他們也需要順應時代,謀求自身的發展。所以,他們所做的選擇和明末清初的“冬泳健將錢謙益”“松山殉難洪承疇”之流是不一樣的。
田文鏡的人生得到了完美收官,張廷玉還在埋怨一萬年太久,那有沒有人在乾隆朝仍舊能安享晚年呢?
注釋:
[1]德音,滿洲正白旗人。康熙朝官至山西巡撫,在任期間多行腐敗之事且隱匿災情,雍正元年四月被革職,由諾岷接任山西巡撫一職。
[2]田文鏡:《撫豫宣化錄》,張民服點校,中州古籍出版社,1995,第35頁。
[3]《朱批諭旨》卷一百二十六之一,《朱批田文鏡奏折》,四庫全書本,第4頁。
[4]見《世宗憲皇帝上諭內閣》卷五十一,四庫全書本,第13頁b。
[5]指諾岷,滿洲正藍旗人。雍正元年任山西巡撫,為官清廉,在雍正三年(1725)因病請辭。
[6]李紱,康熙進士,雍正四年授直隸總督。因參劾田文鏡貪虐事獲罪革職,在乾隆朝重新被起用。對理學深有研究。
[7]《朱批諭旨》卷一百二十六之八,《朱批田文鏡奏折》,四庫全書本,第26頁b。
[8]八旗制度。自順治朝起,上三旗為正黃旗、正白旗、鑲黃旗,下五旗為正紅旗、正藍旗、鑲白旗、鑲紅旗、鑲藍旗。
[9]楊文乾,漢軍正白旗人。雍正朝初期任河南布政使,后升任廣東巡撫。為官勤政強干,死后賜祭葬。
[10]《朱批諭旨》卷一百二十六之十一,《朱批田文鏡奏折》,四庫全書本,第4頁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