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除非我們親歷
- 陳丹青
- 4172字
- 2023-10-13 18:26:45
記高倉健先生

青年時期高倉健
年初去日本考察美術館,趁便在東京與徐富造先生聚會,他說不巧,高倉在北海道拍戲,這次見不成了。轉眼年底,聞知高倉健辭世,我趕緊撥通富造兄電話,他說,其實年初高倉已住院,老頭子曾想溜出病房和我碰頭,被醫生勸阻了,富造遂不忍告訴我。
這時他哭起來:“丹青啊,以后我帶你去看他,他在家鄉福岡的一棵大樹下選好了墳墓。”
富造兄是上海老知青,父親僑居東京,“文革”后即辦他過去,教他開餐館。他去東京時,《追捕》尚未在中國公映,他在餐館的屏風后時時窺看這位常來就餐的英俊演員。其時高倉正當盛年,獨身,沒有兒女,以他在日本的大名,出行交友,諸多不便,日后卻和富造成了莫逆之交。今富造兄位于港區的餐館已是日本皇室成員光顧的名店,他特意在自家樓面騰出第四層權做高倉時來走動的“家”。高倉的六十歲生日便在那里度過,富造給我看照片,只見高倉含笑站著,富造夫婦與三位兒女均擅演奏,各人操一樂器,為他慶生。
張藝謀請高倉出演《千里走單騎》時,老人年逾七十,出行中國,左右不離富造。2007年,高倉聞知藝謀在籌備奧運會開幕式,特意去傳統作坊訂制了一對刀劍,裝木盒里,遠道送來北京給藝謀壯色,全程仍由富造兄陪同——后來這木盒就擱在辦公室,直到開幕式小組散伙。那天我在辦公室正聽藝謀瞎聊,門開了,只見兩個老男人怯生生站那兒,藝謀起身迎過去,同時聽得有人輕聲說:高倉健。
誰曾忽然撞見三十多年前見過的銀幕巨星嗎?我完全沒認出,而是,緩緩想起他來:他見老了,濃眉倒掛著,已呈灰白,像是我的哪位叔伯或姨父。他倆停留的半小時內,高倉始終害羞而恭謹地站著,因了語言隔閡,沒人與他說話。木盒開啟時,眾人湊過去看,他移步退后,正站我左側,我試以英語問候,他即應答,于是交談片刻。告辭時,大家在走道里擁著他輪流合影,我就走開,不料高倉忙完,越過人群輕拉我的手腕,過去合影。
翌日繼續開會。午間,富造兄撥來電話,開腔便是滬語,嘻嘻哈哈。老知青是片刻即熟的,富造笑說插隊落戶的往事,又說老頭子昨夜回了賓館感慨道:這樣地來一趟,為什么只有那個黑衣人說了那句話?我問哪句,他說是“What a story!”(怎樣的故事啊)。那是我的真心話,也是英語的場面話,老人記得而當真了。
藝謀會用人。十月,他遞我幾枚高倉的影劇照片,說是老頭兒生日,畫個素描送他吧,他回去后還念叨你。我一愣,也就畫了,交給他。不久富造來電話,說是高倉一定要我去東京時再見。
也巧,女兒正有翌年去東京謀職的計劃,他即要了孩子的電話。來年女兒落戶東京,旋即告知,老頭子和富造很客氣地招待她,她叫道:“哎呀,以后再不去了!好正式啊!”是的,日本式的待人的鄭重,我也害怕。富造卻是開心極了,一疊聲說:“你放心好了,高倉說,以后就做你女兒的保鏢。”我心下叫苦:看來高倉是個孤單的老人。
四月間陪了母親到東京看女兒,便在富造的那個四層與高倉又見面了。他仍是筆直地站著,候在門邊,臉上的意思真好似在等什么老朋友。我想,一面之交,老頭子何至于這么高興呢。但我也高興的,不為他是高倉健,而是難得就近觀察一位偉大而垂老的演員。
那個長長的下午,我能記得的片刻是同他談電影,他說,他頂頂佩服的大演員是美國的羅伯特·德尼羅。我說達斯汀·霍夫曼、艾爾·帕西諾,都厲害呀,老頭子正了臉色,把嗓音弄粗了,連連說:“Oh,no one!No one can be like him!”那一瞬,他顯然沒想到自己也是大演員,卻忽然像極了他扮演的角色,露出忠誠到發倔的模樣,眉心擰巴起來。
我們一部部數落德尼羅的電影,卻沒有貝托魯奇的《一九零零》。我說,德尼羅在那部片子里年輕得一塌糊涂。高倉的眉心又擰巴起來,漸漸對自己生氣的樣子:“耶……”他拖長聲音說:“我怎么不知道?”旋即起身給助手電話,自然,換了日語,富造立即解釋:他要手下馬上弄到《一九零零》的碟片。
事后得知,日本電影商不愿進口三小時以上的電影。
傍午,母親倦了,被富造兄引進內室的沙發歇息。當我們張羅靠枕毛毯之際,高倉一直欠身注意著,似乎想來相幫而止于禮。那次女兒借故不肯來,黃昏我們告辭離去,一家人夜飯后才回賓館,跑堂叫住我,說有人找。誰呢?返身出去,竟是高倉站在街沿他的車旁——我立即想起他曾順口問我住在哪個賓館,看來早已想好單獨再來。
“你的母親,可好?”他變得像在電影里似的,一臉的情況,仿佛事態很嚴重。我說,很好。這時他做了個難以看清的迅速的動作,從左腕褪下手表,直視我,不說話,如做黑市交易般低低地攥著,幾乎觸到我的手。我很難忘記那一刻——他忽然變得活像北京地面的家伙,眼神分明是說:“哥們兒,您要是不收……”待我遲疑接過,他周身一松,如所有日本男人那樣猛一俯首,算是告辭,上車后迅即搖下車窗,射來忠心耿耿的一瞥。
小時候,滬上常有家境好的孩子動輒拿了家里的好東西送人,換取友誼。高倉的饋贈竟使我想起那些小孩,想到時,自知不敬。那年他致送藝謀寶劍,明明十二分享受襲擊般的饋贈;東京的見面,他又顯然羨慕著我尚能侍奉老母,以至非要摘下表來才能安頓他的溫柔——藝謀說,高倉老母逝世后,他到哪兒拍片都帶著母親的相片——看來他在銀幕上無數義氣凜然的片刻,并非演技,而是真心,抑或,漫長的演藝久已進入他的日常,他要在孤獨的晚歲,像他形單影只的熒幕角色那樣,時時找尋自己的俠骨柔腸。
可憐高倉不知道我毫不懂表,已近四十年沒有戴表的習慣。我給了父親,父親說那是他私人版的勞力士表,表背刻著“高倉健2007”,我竟糊涂到未經查看。
此后他年年寄來賀卡,我第一次看見信封上的日本式稱謂:“陳丹青 様”。寄賀卡倒是在國外的尋常經驗,我還不至于感動到驚慌,可他居然兩次寄我冬衣:一件灰黑色羽絨衣,一件深棕色皮衣,想必貴極了,那皮摸著有如人的肌膚,神奇的是,正好合身。我回贈了一件小小的我所畫的唐代書帖寫生,他特意站畫前拍個照寄我,一臉耿耿,活像將要出征的廉頗。近年每歲入冬,我會抱歉似的穿上那件皮衣——實在暖和而輕便——走入北京的塵埃,心里想:老頭子哎,可別再寄啦!
此后我沒再見過高倉先生。女兒也刻意逃避她的“保鏢”,僅在兩位老人的再三堅請下,去過一兩回。這些天據說媒體連番出現紀念高倉健的版面,可見幾代人記得他、愛敬他,而所有巨星與愛他的人群,總是遠隔。藝謀說,高倉難得露面,總有他的影迷朝他鞠躬致敬,各地黑道若是探知他的到臨,會自行遠距離為他設崗,雖無必要,但引為樂事。

他特意站畫前拍個照寄我,一臉耿耿,活像將要出征的廉頗
我不知道有哪種人像電影明星那樣,在真身與角色之間,永難得到世人的平實的認知。倘若高倉老母健在,妻兒環繞,他仍會活在明星的被迫的孤寂中嗎?而他的晚年,果真孑然一身。
算來我與高倉的面見,總共不到六七小時。他出演的片子,我只看過《追捕》與《遠山的呼喚》。那已不僅是日本電影,而早經織入中國人后“文革”初期的集體記憶。前者播映后,當時的國人始得窺見什么是現代的亞洲,滬上的風衣與大墨鏡,被搶購一空;后者真正動人,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重看,仍奮然落淚。在這兩部電影中,高倉都是令人心疼的硬漢,沉默寡言,中國說法即“打落牙齒和血吞”:這是最為迷人的銀幕類型,國內電影迄今不見獨擅此道的大演員。
往后我想看看高倉的其他角色:流氓、黑幫、情種……近日CCTV第六頻道接連播放了《追捕》與《遠山的呼喚》,兩部電影都見老了。高倉的新作,也是他的絕響,是成于2012年的《致親愛的你》,前些天特意看,平淡質樸,演來不見半點做作,我看著,歷歷如見我所認識的那位老邁的高倉。此片攝制的上一年,日本地震,我曾去電話問安,老人語音蒼蒼:我好的,我好的,你呢?
現在高倉死了,我才想到去了解他,也由此而念及電影與民族的關系。歐美電影不論,中國人對蘇聯和印度的電影與明星,固有所歡,但日本的故事、日本的容顏,有那么一種滋味,似乎在電影里更得中國的人心。什么緣故呢?我說不圓,所謂同文同種并非完全恰切的說法。我們迄今難以擺脫的怨仇,總歸來自日本,或許,唯其如此,在歷史的陰影中,中日相好的一面,如幽微的光亮,明滅其間。多少民國的大人物有著一位日本妻子,或是情人,又多少日本的女子遠嫁中國,默默事夫,從一而終。
但我們很少會去想想這些故事的深處。改革開放后及今,中國青年漸漸凝固了單面的日本印象:要么追慕那里的時尚,要么便是仇視。早先的情形,時下的青年怕是不知道: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日尚無邦交,周恩來做主玉成中日少年聯歡節,那是戰后頭一次日本民間派小朋友來訪中國,由同齡的孩子陪同參觀玩耍,為期個把月。事后公映的紀錄片拍下這樣的場面:兩國孩子在火車站分別時,抱成一團,拉扯著,哇哇大哭,不肯分開。
在過去四十年的影視作品中,中日觀眾有著更為廣泛而無須避諱的心理緣分,近年韓國影視起來后,日本電影的魅力漸次褪色了,然而仍有無意彰顯的人群,沉迷日劇,什么原因呢?我也不知。以我所知,有兩位日本的絕代佳人為中國上年紀的觀眾所牽念著,一遠一近,一雌一雄,是今年先后辭世的李香蘭與高倉健。
高倉生涯的最后一位膩友,也是中國人,他的暮年故事,在富造先生那里。那天通話,六十三歲的富造哭泣始終。我真有點不愿相信臨終的高倉仍然記得我——富造兄哽咽著說,末一次見高倉,老頭子說:轉告丹青,他是個畫家,還是盡量不要談論政治。*
2014年11月26日寫在北京

2014年先后辭世的日本演員李香蘭與高倉健
* 此文在網上傳開后,祝振強先生發文《陳丹青懷念高倉健難掩“文革”遺風》,指我寫高倉健的態度“居高臨下”,“貶低別人,抬高自己”。原文較長,特摘錄如下:“高倉健的感恩、虔誠、謙卑、純粹,其內心的那份恬靜、修為以及其所達到的凡人望塵莫及的境界,或許不是從‘文革’的大風大浪里闖蕩出來、極其崇拜魯迅的刻薄、促狹、動輒粗話相向的陳丹青先生所能夠理解的。”謹此謝謝祝先生的坦率——順帶告白:那次高倉特意潛來旅舍找我,從腕子上摘表之前,堅持要我收下的是厚厚一疊日幣,裝在信封里,數目不詳——我猜他看我侍奉老母,又住在普通旅館,心想做點什么——當下我不知如何是好,竭力推拒,那一瞬,他的目光真像在說:“哥們,你要是不收……”同時捏住我的袖口。待我終于接了,他又塞了那枚表,“周身一松”,旋即返車。這種“襲擊般的饋贈”,我此生從未遇到過,寫紀念文時,猶豫很久,隱沒了這一節,生怕令讀者產生我難以預知的揣測或議論。今節錄祝先生批語,忽然決定說出,倘若祝先生(或其他網友)更覺反感,謹恭候批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