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烈的風雨中，人總會顯得無比渺小。安蘇一行人在黑漆漆的雨幕之下極速穿行，像一排黑色的行軍蟻。

小隊作為黑石的作戰單位，盡管其中大部分隊員都是普通人，但在經過靈能環境和靈能藥水的幫助下，身體素質普遍強大——眾人在大雨的干擾下仍保持著極快的速度，安蘇依靠著靈能對身體的強化也顯得游刃有余。

很快，眾人抵達了垃圾場。

面前沒有建筑，而是罕見的用類似水泥的材料填出了一塊水平的空地。一旁用柵欄和鐵絲勉強圍出一個算作區域的方形。從側面還能看到未完工的墻體，這應該是黑石想要做的圍墻。

“這里就是垃圾場？”安蘇心里升起不妙的念頭，因為不管怎么看，這里都更像是一個放置物資的露天倉庫。

果不其然，等到他們再向里靠近一些，那些堆放著的物資也都映入眼簾。

空地上的各個區域堆放著許多集裝箱用于置物，箱子的材質不盡相同，好像來自不同的供應源頭。

經過大雨的沖刷，還有破壞性的掠奪，其中的一些箱子已經支離破碎，露出里面堆放的物資。

安蘇集中注意力向破損的箱子處看去。

有紡織物被污水浸染得烏黑。

【這是布料，還有成品衣物。】

有結塊的米糜順著水流融化。

【這是食物。】

有箱體里隱約露出的黑色槍管。

【這是武器】

還有更多……但無一例外，都是已經精加工過的成品產物。

“果然……”

安蘇的長久以來的猜測得到了驗證，眼前這一幕針扎似地沒入少年的靈性，撕裂般的震撼。

“就像是……圈養羊群一樣……”安蘇默默地捏緊拳頭，他的心情無比復雜。

因為，此時此刻，結合他從里奧口中得到的情報，再加上眼前的這一幕“投喂”場景，安蘇幾乎是瞬間就理解了一切。

這就是一種圈養，但被趕入圍欄里的，是原本那些“選民”的同胞，是人。

反抗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了?；蛘哒f，從來就沒有過什么反抗的機會，重回榮光更是扯淡，全部的全部從一開始就注定徒勞。

【像是遺棄貓咪后，有人因為種種原因，或許是虛偽的同情，或許是某些模糊的利益關系，在紙盒里留下食物和衣服，貓砂和玩具?！?

【卡特萊特的底層結構早就被徹底毀滅了，一切的工業、農業基礎都不復存在，連分配和商業活動都是表面工程……他們只是依靠著城區提供的成品產物存續下去?！?

“瀕死的病人，靠著呼吸機和輸血茍活，由外人掌控呼吸機的開關，還有血漿的供給。”

但……當提供這些的主人不再愿意付出之后呢？

“啵——”

街區就會像一個肥皂泡一樣，啵的一聲，就碎成一灘水花。

就算是有技術又怎么樣，就算大家勤勞能干有智慧又能怎么樣，被剝離了發展的根基，囚禁在被惡徒包圍的牢籠里，什么都做不到。

還能怎么辦呢？從零開始手搓一套基礎設施嗎？那些城老爺們會給出這種機會嗎？

【原來街區眾的命運，早就不在自己手中了。】

“那我所規劃的一切……還有意義嗎？”

安蘇站在原地，愣神地看向四周。

雨幕傾盆，眾人相隔數米便模糊了人影。隊長的眼里亮起一道圓環，他帽子上的永固照明術式跟著靈能亮起，隊員們跟隨光點集合起來，警惕著向前推進。

雨聲太大，安蘇的異常沒有被發覺。

“黑龍第四小組已抵達支援點附近，呼叫狂鼠作戰小組——”隔著雨幕，透過靈能傳出的聯絡聲也變得失真，隊員之間的交流更加困難了。

安蘇在雨中沉思。

“他們意識到了嗎，很難吧……”

安蘇記得里奧說過的話——從分化的起始，到今天，只有三年。

【葛溫也是，里奧也是……似乎才過了幾年，大家都對這樣的場景司空見慣了嗎……】

被投喂到……已經忘卻了原材料長什么樣。

也對……對于大多都只有十六七歲的黑石成員來說，三年已經是一個足夠漫長的時間跨度，漫長到足夠完全重塑一個年輕人的世界觀。

【習慣是太可怕的力量，青蛙在溫水里因習慣而不再掙扎……不，還不止于此——更可怕的是，大家一直以為自己正在奮斗，正在掙扎，正在試圖沖破這道圍墻……】

沒人覺得自己是被煮的青蛙。

安蘇背后，根根汗毛立起。但他的表情卻是矛盾的平靜，因為他深知隱藏在異常分化背后的：那種該被稱為陰謀論的假設，它一但成真，就再沒有“內部的力量”能瓦解這所無縫的囚籠。

里里外外，再無出路。里側為囚徒，一群失去了生產基礎，只能向上乞討的可憐蟲。

“她呢，艾琳小姐呢？”

美麗的少女倒映在安蘇的靈性里。

艾琳小姐也一樣嗎……她發覺真相了嗎？

只是過了去一天，與艾琳的相處也只有短短的幾個小時——記憶里的那道溫柔的身影清晰地像是要從畫幅上走出來。

艾琳、里奧、葛溫、老沃特……還有面前的黑石隊員。安蘇有些恍惚，他想起葛溫噴火的豎瞳，想到里奧在街道上的失態，想到老沃特毫不保留的善意和付出。

他想到了被成千上萬的靈性簇擁到高處的艾琳……

“搞什么，才來異世界一天，腦子里就開始跑走馬燈……”

安蘇想起黑石，這個被寄托了太多希望的地方。每個人都在一邊幻想一邊努力，他們想要創造一個更好的世界。

【做不到的?！?

在擁有能車翻整個世界的力量之前，做不到的。

莫名地，有陌生的聲音在耳邊不斷回響：

【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

“閉嘴！”安蘇猛地環視四周，卻找不到聲音的源頭，“憑什么說做不到？我可是掛壁！”

【因為……】好像是特意為了吊胃口的停頓，時間靜止在這一刻，雨水與喧囂的風一同凝固在帷幕之下——

【來不及了。】那道聲音像是緊貼著耳朵輕輕呼出，順著耳道探入靈性深處。

然后無頭無尾地沒入沉寂。

留下安蘇，迷茫地徘徊在黑暗里。

“什么叫……來不及了？”

他又一次感到被窺探，被掌控，好像在無知覺的情況下陷入蛛網，在跌往某個“節點”的路徑上越陷越深。這份跌落感注定尋不見源頭，像是回憶里的夢境一樣虛幻。

安蘇暫時放棄了這份無意義的深究，他覺得莫名心悸，他又一次回憶起初見艾琳時，用偽裝換取信任的場景。

【毫無緣由的負罪感】

雨水擊打在光潔的額頭，滑過纖細的脖頸，攀緣胸肋，再到大腿，順延著這具纖弱的身軀流淌，從褲腿滴落。

本該透明無色的雨水莫名的發暗發黑，流速也一點點變慢，像是快要凝固的淤血。

可惡啊……明明都已經答應里奧了，我要幫他們搭建一個更好的黑石。

哎……

到底是誰在測演分化的進程？

不過，這倒也是很正常，原始文明的高位者總會把精力傾斜在毫無意義的內耗里。還有，這個世界還存在宗教的勢力，教會的影響力傾覆王國。神棄之地的標簽，是壓在卡特萊特之上的又一重桎梏。

【真是，不能再糟的處境了?！?

背后，猙獰的敵意貼到了極近的位置，他發現了落單的男孩。

稍稍遠離的隊長猛地覺察到什么，目眥欲裂地回頭……

“安蘇！”

隊長的表情撕裂般的猙獰，他拼盡全力在凝聚靈能，手腕劃出幾乎直角的弧度，將槍口轉向那個雨幕里的襲擊者。

來不及了……嗎？

清脆的激發聲在一瞬間蓋過了漫天的落雨——黑暗里，幽藍的光團閃過，漆黑的身影不甘心地晃動兩下，累積的靈能像是松了口的氣球飛速干癟。

襲擊者仰面倒在污水中，焦黑的眉心處燒穿了一個洞，人體組織燃燒的臭味很快被雨水沖刷帶走。

只要能夠起步，就不存在什么來不來得及。

安蘇對著槍口吹氣，想要吹走不存在的硝煙。

“要想變得更好，先從殺光蛀蟲開始?！?

他無視隊長帶著后怕和憤怒的表情，笑著朝他招手，那抹詭異的笑意讓每個看到的人都覺得發寒。

小小的身軀里，躲藏著非人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