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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托基[1]的別墅

“在五歲到十二歲之間,我過著極為幸福的生活?!?

(摘自阿加莎·克里斯蒂寫于1973年的信件)

“我還想起來另一件事——羅伯特說,魯珀特·圣盧的洗禮儀式上沒有壞仙女。之后我問他是什么意思,他答道:‘如果一個壞仙女都沒有的話,你哪有故事呢?’”

(摘自《玫瑰與紫杉》,阿加莎·克里斯蒂以瑪麗·韋斯特馬科特為筆名創作的小說)

沿著位于托基的巴頓路向上爬,一路陡峭難行,到了頂上也看不見什么。這里曾矗立著阿加莎·克里斯蒂出生時的故居,如今唯有想象力才能讓它煥發新生。

終其一生,阿加莎都深深地眷戀著自己的童年時光。阿什菲爾德是她童年夢想的大舞臺,她余生都做著與這所宅邸相關的夢。在被賣掉二十年后,阿什菲爾德于20世紀60年代被拆毀——這也許象征著最終的成長?——彼時的阿加莎像個孩子一樣號啕大哭。

沿著這條路行進,很難在途中尋覓到過去的蛛絲馬跡,因為留下來的少之又少。巴頓路不在鎮上,卻未能避開現代英國的影響:通往阿什菲爾德的小山上現在分布著華而不實的校樓,一個批發和進口倉庫,一所學校和一片政府公租房。大致在阿加莎家的舊址上,立著幾座平房,平房旁的一條小路通往一處以巖壁為界的秘密三角區。也許這里曾是她花園的邊界?有可能。這里某個樹樁周圍的陰涼角落可能曾是“狗狗墓地”,家中的寵物,包括阿加莎的第一條狗——約克夏?犬托尼——都被埋在小小的墓碑下。

因此,在托基這一小片隱匿的土地上,在對阿加莎來說就像自己名字一樣熟悉的海鷗鳴叫里,在形狀未經改變的巴頓路上,想象力不懈地運作著,仿佛能看到她在那里歡快地迎著風來回走動的樣子。孩提時,她和奶媽手牽著手;再后來,她穿上束身衣,拖著下擺盡是灰塵的裙子。想想,穿著束身衣爬那座山!正是在這里,她的第一任丈夫阿奇·克里斯蒂騎著摩托車突突地趕來,尋找那位苗條的酷女孩——他在??巳馗浇奈钑蠈λ灰婄娗?。阿奇和阿加莎的母親坐下來一起喝茶,等著阿加莎從路對面回家。當時她在魯克蘭茲打羽毛球,那是少數幾座像她家一樣有著寬闊庭院的宅子之一。當時,那里就是她的世界,在那里度過的十幾年有著專屬于愛德華時代[2]的寧靜。一個接一個的夏天伴隨著漫長的霧氣來了又去。斜坡的草坪上,點綴著幾張茶幾、蜿蜒排列的槌球鐵環門,還有軟塌塌的闊邊草帽。空氣中彌漫著玫瑰的馨香,幸福是一件易事。阿加莎·克里斯蒂從未忘卻過那些年月,它們一直存留在她心底深處。

從巴頓路的頂端俯瞰托基,能看到起伏的七座山丘和彎彎繞繞的海灣,遠處是波光粼粼的海面。這顯顯藏藏的景致為阿加莎所熟悉和深愛,以至于她在20世紀20年代與阿奇環游世界時,給母親回信說南非“和所有絕美的地方一樣,就像托基!”。

那個地方已然不復存在。阿加莎少時的托基是有形且完整的。它是一片優雅而獨特的土地,有月牙形和聯排形的房屋,有隱匿于山林的宏偉的淺色別墅,有自己的規矩、結構和遙遠的野性。這是個養人的地方,溫和而滋潤身體,是那種人們會帶著介紹信來訪的小鎮。到了夏天,當地報紙每周都會刊登前來度假的游客名單,據說這些名單讀來就像《哥達年鑒》[3]。此地的住家都和阿加莎一家同屬一個階層:上層中產階級,或向往著上層的中產階級。這種同質性十分珍貴。她周遭的一切都體現出一種保護和靜止。正因為身處其中,她的想象力可以自由自在地翱翔。

這樣的想象力可以讓她想象出21世紀的托基嗎?二戰后的那些年,阿加莎總能敏銳地捕捉到社會變革。在某些方面,她和她筆下的老婦人偵探馬普爾小姐一樣,對待生活的態度都很現實,后者總是預想著最壞的結果,且判斷通常是正確的。但阿加莎同時也是一位對上帝和人性懷有深刻信仰的女性。那么,她是否能夠預見到,英國國內的劇變會如何擾亂她故鄉那平靜的節律?

托基敞亮的弗利特大道上散布著許多花哨的門面:1851年落成的市政廳,現在是一家特易購分店;有著淺金色石墻的老銀行,現在是班克斯咖啡吧;優雅的海濱展館建成于1912年,現在被圍封著等待“開發”;“勇士拳擊場”外面的棕櫚樹逐漸枯萎;平靜的奶油色別墅上掛著“空房”的牌子;度假者赤膊走在高等聯合大街上,阿加莎的父親曾在那里為阿什菲爾德添置過瓷器……如果她能看到現代性給人們帶來的影響——對感官刺激和滿足的急切追求,還有那緊攥在手中,像呼吸機一樣不可或缺的智能手機——她恐怕會懷疑馬普爾小姐的信條,即“新世界和舊世界是一樣的”,而且“人類一直是以前的樣子”[4]。在她七十多歲時寫的最后一批作品之一——《天涯過客》中,她已經開始表達對未來的懷疑:

現在這是個什么世界……隨時隨地,萬事萬物都用于喚起情感。紀律?克制?這些東西都不再有任何意義。除了感覺,任何事都不重要。

那會造就……什么樣的世界?

這些造就了今天的英國:躁動、不安、煩悶。在某種程度上,阿加莎已經預見了這一切,盡管她并不完全相信它會成為現實:《天涯過客》以對“希望”“信仰”和“慈善”的肯定作結。因此,她會為自己在21世紀所看到的某些東西而深感震驚和悲痛。她會哀悼這個小鎮,在這里,她曾經夢想過、愛過,和小狗托尼一起奔跑著上山;失身于阿奇·克里斯蒂;成為一名作家。最重要的是,她會對這種新的英式郁郁寡歡感到悲哀,因為生活于她而言是一份神圣的禮物。

在托基,阿加莎的影響隨處可見——商店、博物館、前往她成年后的居所格林韋的游船——但她卻像大海的邊緣一樣難以觸碰。她曾是什么,又是什么造就了她,這些幾乎都已消散。只有在不朽的景致里,在泡沫拂過的古老巖石和甜蜜湛藍的弧形海灣中,人們才能知道她看到過什么。只有在某些忽隱忽現的瞬間,人們才能瞥見一個身著白裙的女孩,腳步輕快地走過陽光下曚昽的街道,腦海中滿是神秘的想法。沒有比這更難解的謎團了:在這樣一個致力于摧毀她所相信和代表的許多事物的英國,阿加莎·克里斯蒂仍受到了莫大的歡迎。這個悖論一定會激發她的興趣。

然后她會考慮晚餐吃什么,再想想她的花園,退回她腦海中的世界里去。

她童年的大部分時光都生活在那里:在自己的想象中,在阿什菲爾德內。這兩者是密不可分的。家中的每一個角落、每一片陰影對她來說都神奇不已。她以孩童的率真方式愛著它。這率真中摻雜著成人的深沉,似乎她能憑直覺感知到愛里的悲傷。她深曉世事無常,也正是這種無常讓幸福如此深刻。她有一種哀傷的本能。作為一個孩子,她對事物的縱觀感使得她與眾不同。即便沉浸在暖洋洋的靜謐中,她也能感知到這些看似永恒的夏天終將結束,并把身處其中的每一刻都變成當下的記憶。

成年阿加莎·克里斯蒂寫道:“沒有任何快樂能與夢中的快樂相匹敵……”[5]她肯定是想起了自己做的夢,夢境中的阿什菲爾德是何等神圣:

花園盡頭如夢似幻的田野……她自己家中的秘密房間。有時穿過儲藏室就能到達;有時,它們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直通爸爸的書房。但它們始終都在那里,盡管你早已將它們拋諸腦后。每一次的似曾相識都會讓你感到喜悅和激動。然而,它們實際上每次都相差甚遠。但在找到它們的時候,總有一種好奇而隱秘的快樂……

這段話出自1934年出版的《未完成的肖像》,是她以瑪麗·韋斯特馬科特為筆名創作的六部小說之一。這部小說與她自身經歷的相似度直追她去世后出版的自傳。許多童年故事在兩本書中都有著墨,但《未完成的肖像》似乎更接近那個時代的真實。向往與懷念浸潤了這部作品的字里行間,充斥著她對于八年前被奪走的過去的愛戀。書頁上,那些傷口仍在隱隱滲血。

阿加莎從未失去透過孩子的眼睛來感受世界的能力(“……很多很多年后,當你是個孩子時,就像你永遠都會是的那樣……”她的第二任丈夫馬克斯·馬洛溫在一封1930年的信中如是寫道)。[6]她既保留了記憶,也保留了對于這些記憶的直接感受。對她來說,沒有什么比這更鮮活了。第一部以瑪麗·韋斯特馬科特為筆名出版的作品《撒旦的情歌》(發表于1930年)的主人公是個男孩,名叫弗農·戴爾,但他早期生活的大部分內容都和阿加莎自己的如出一轍。

來了個新的保姆,一個瘦小的白人女孩,眼睛突出。她的名字是伊莎貝爾,但被喚作蘇珊,因為“更適合”。這讓弗農十分不解。他向奶媽尋求解答……

“有些人在給孩子洗禮時,裝模作樣地想要模仿(ape)上等人。”“猿猴”(ape)這個詞分散了弗農的注意力。猿猴是猴子。人們是在動物園給自己的孩子洗禮的嗎?

和阿加莎一樣,弗農也會做白日夢,比如這個曾在阿什菲爾德無限大的花園中生根發芽、茁壯成長的夢:

人們看不見格林先生,就像人們看不到上帝一樣,但對弗農來說,他再真實不過了……格林先生最好的地方就在于他會玩,而且特別喜歡玩。無論弗農想到什么游戲,都正好是格林先生喜歡玩的游戲。他還有其他優點。比方說,他有一百個孩子。還有另外三個……他們頂著弗農所知道的三個最動聽的名字:獅子狗、松鼠和樹。

弗農也許是個孤獨的小男孩,但他對此一無所知。因為你看,他有格林先生、獅子狗、松鼠和樹一同玩耍。

阿加莎從不認為自己是孤獨的,這樣的想法不會浮現在她的腦海中。她珍視孤獨,以及從中獲得的空間,以便她去體會不同的人生。她也珍視隱私,當無意中聽到奶媽與女傭討論她最早想象出的游戲之一(“噢,她裝作小貓和其他小貓一起玩”)時,她感到“難過透了”。她是給自己家施了一個精妙的咒語。神秘感讓魔法得以留存。在阿加莎孩提時的照片里能看到一張充滿秘密的小臉:一個倔強的小仙女,坐在她魔法花園中的柳條椅上。

“我要了解其中每一棵樹,并給每一棵樹賦予特殊的意義……”[7]

她終生都在透過這雙孩子的眼睛來看阿什菲爾德。在偵探小說《空幻之屋》中,她描繪了一棟名為安斯威克的房子,這座宅邸對書中的人物而言代表著消逝的幸福,它的花園里種滿了阿什菲爾德的樹。

有棵玉蘭幾乎遮住了一扇窗。下午時分,它讓金綠色的光充盈了整個房間。透過另一扇窗可以看到草坪,一棵高大的巨杉像哨兵一樣挺立著。右邊則是一棵粗壯的紫葉山毛櫸。

啊,安斯威克——安斯威克……

阿什菲爾德是什么樣的?一座不宏偉但舒適的大別墅,有精致的草坪通向一片小樹林。一個家庭的居所。從一些令人感傷的、邊緣泛紅的照片中可以看出,它曾是一堆和諧元素的疊加。別墅一部分是雙層,一部分三層,有好幾個煙囪,一直向下延伸到花園的寬大窗戶,一個籠罩在爬山虎陰影中的門廊。還有一個種滿了棕櫚樹的溫室,在那個衣著厚重的年代是個悶熱的暖房。而在另一個溫室(“我不知道為什么,但它叫K.K.”)中,放著一匹名叫瑪蒂爾德的木馬,還有一輛上了色的名為真愛的馬車。阿加莎在自己的最后一部作品《命運之門》中寫到了它們。在這部作品中,偵探小說的慣例逐漸隱匿,而她像個幽靈一樣自由自在地回到了過去。與她所有晚期作品一樣,這本書是對著口述錄音機錄入的。[8]在一條短暫的錄音中,她嘶啞的聲線里滿是回憶。瑪蒂爾德被描述得“看起來孤獨而凄涼”,鬃毛脫落,一只耳朵壞了。但當書中的一個人物跳到她背上時,她仍然以同樣的方式來回奔跑,一如既往?!八€挺能跑的,是吧?”“是的,它還挺能跑?!?

在寫作《命運之門》的幾年前,阿加莎收到了一封來自托基舊友的信?!拔覀兊幕▓@,你家的和我家的,都是充滿魔力的地方……巴頓路已然面目全非,阿什菲爾德舊址上已經建起了新房,這太讓人難過了?!盵9]然而,盡管阿什菲爾德魅力超群,也無法與阿加莎后來在德文郡的家相比。格林韋是白色的、有著喬治王朝風韻的完美建筑,像一顆鑲嵌在達特河上的淺色寶石,與她視作夢中情屋的阿什菲爾德一樣充滿魔法。而且,盡管幼年阿加莎深愛自己的家,但她始終在試圖突破它的極限。她在自傳中寫道:“我曾有個比世上任何事都更加迫切的愿望,就是想某天成為‘阿加莎夫人’?!边@句話里藏著一個無關勢利的愿望,即占據那個始終盤桓在她想象力邊緣的神奇地方。在晚期小說之一《長夜》中,她如此描述對完美住宅的印象:“你是那么想要它,以至于都不太清楚它到底是什么樣。那是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東西。有趣的是,一座房子就能具備這樣的意義?!?

《撒旦的情歌》中的小男孩并不住在阿什菲爾德,他是一座名為普桑修道院的大宅的繼承人,這座宅邸有著難以形容的古典之美。在以瑪麗·韋斯特馬科特為筆名創作的另一部作品《玫瑰與紫杉》中,女主人公伊莎貝拉與她的家圣盧城堡幾近一體,“老派、嚴厲,且樸素”。阿加莎渴望行走于那樣一個世界,并將其稱作是屬于自己的。從某種角度來說,她在格林韋能夠這樣做,但從伊莎貝拉的角度而言,并非如此。阿加莎是個再典型不過的中產階級,但同時又比常人思考更深刻。她不會因為沉溺現實而失去自我,因為那能夠幻想出圣盧城堡的頭腦不會讓她這么做。

毫無疑問,如果她出生在一個不一樣的家庭,她的精神世界遠不會得到如此自由的發展。也許根本就不會出現這樣一個世界。但是,來自托基的米勒一家并不像他們的外在那樣傳統。家人間的互動讓阿加莎既受到保護,又獨立生長,這對于她發展自己的獨特個性是極為理想的。

出生于1890年9月15日的阿加莎·瑪麗·克拉麗莎是三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當時她的姐姐瑪格麗特(小名瑪奇)十一歲,哥哥路易斯·蒙坦(小名蒙蒂)十歲。父親弗雷德里克太過紳士,從不干涉自家孩子們的精神世界。母親克拉麗莎的好奇心則更旺盛,不過她有一種本能的智慧,知道該將這種興趣表現出幾分??死惿1环Q作克拉拉,她就像《撒旦的情歌》中照顧弗農的護工?!八軌蚺c之說起獅子狗、松鼠和樹,還有格林先生和他的一百個孩子。護工弗朗西絲從不說‘多么有趣的游戲啊’,她只會詢問這一百個孩子是女孩還是男孩……”

事實上,克拉拉是個獨特的存在。無論是通過故意不作為還是主動參與,她對阿加莎施加了幾乎絕對的影響。她個子不高,長相出眾,有一雙像聰明的鳥兒一樣近乎黑色的眼睛。她是阿什菲爾德宇宙的中心,讓想象力成為可能并盡全力保護它。她亦可能是阿加莎一生的摯愛。

《未完成的肖像》寫于克拉拉去世八年后,作為一首抒發絕望和失去的圣歌,它是這種愛的見證。在書中,阿加莎毫無保留地寫道:“哦,媽媽,媽媽……”她想念當時在國外度假的母親。四十多歲的阿加莎與八歲的西莉亞(阿加莎在作品中虛構的自我)有著同樣的痛苦,她仍然追念著克拉拉?!懊總€晚上,在蘇珊給西莉亞洗過澡后,媽媽就會走進兒童房給西莉亞把被子‘最后掖好’。西莉亞稱之為‘媽媽掖的被子’,她會努力一動不動地躺著,以確?!畫寢屢吹谋蛔印诙煸缟线€在。”

克拉拉對女兒有著非常透徹的理解,至少在阿加莎眼中的確如此,前者會對她投以“奇異的、閃閃發光的、探究的目光”。這一點也在自傳中有所體現。自傳提及了1896年阿加莎和父親一起去法國考察時發生的一個插曲,有位導游為了取悅她,在她的草帽上別了一只活蝴蝶。

西莉亞十分難受。她能感覺到蝴蝶的翅膀在她的帽子上撲扇。它是活的,活的。被穿在別針上!她感到既惡心又痛苦。大滴的淚水逐漸在她的眼眶中匯聚,并順著臉頰滾落。

她的父親總算注意到了。

“怎么了,寶貝?”

西莉亞搖了搖頭。她的抽噎愈加頻繁……她怎么能把發生了什么說出口呢?這會極大地傷害導游的感情。他本意是好的。他專門為她捉了這只蝴蝶。他為自己把蝴蝶別在她帽子上的主意深感自豪。她怎么說得出口,說自己不喜歡它呢?而現在再也、再也沒有人會理解她的想法了!拂過的風讓蝴蝶的翅膀撲扇得更厲害了……

媽媽會理解的。但她不能告訴媽媽。他們都在看著她——等著她說話。她胸中洋溢著某種可怕的痛苦。她沉默地、痛苦地凝視著母親?!皫蛶臀?,”她的目光說道,“噢,請一定要幫幫我。”

米麗婭姆[指克拉拉]同樣凝視著她。

“我相信她不喜歡帽子上的那只蝴蝶,”她說,“是誰把它別在那里的?”

克拉拉的精神世界同樣充滿了蓬勃的生機。但與阿加莎不同,她的這一特點源于不安全感,而非被保護的感覺。

她出生于1854年。她的父親名叫弗雷德里克·伯默爾,是一位富有魅力的陸軍上尉,在三十六歲那年愛上了一個尚不滿十七歲的美麗女孩——瑪麗·安·韋斯特。在結婚十二年,育有四個孩子后,當時駐扎在澤西島的伯默爾上尉因為摔下馬背而喪生,瑪麗·安成了窮困潦倒的年輕寡婦。幾乎在同一時間,瑪麗·安的姐姐瑪格麗特與納撒尼爾·弗雷里·米勒——一位比她年長得多的美國鰥夫——締結了一段不那么浪漫但經濟上更為合算的婚姻?,旣悺ぐ蚕萑肜Ь澈螅敻覃愄禺敿刺岢鲎约嚎梢越庸苊妹盟膫€孩子中的一個。唯一的女孩,時年九歲的克拉拉被交到了她手上。

阿加莎對于韋斯特姐妹的故事十分著迷:19世紀初,她們成了孤兒,被親戚凱爾西一家收留,并在后者位于薩塞克斯的農場長大。孩提時期,她聽說了許多關于自家祖上的故事。她特別喜歡聽別人講有關“普里姆斯泰德農場的凱爾西一家”和富有的克勞德表兄弟的故事。韋斯特家嫉妒他們,“因為他們家抽屜上總是有真正的花邊”。[10]對她而言,瑪麗·安與弗雷德里克上尉的故事尤其鮮活。也許因為這個故事對她來說已然成了浪漫與忠誠的化身,她在1944年給第二任丈夫馬克斯·馬洛溫的一封信中寫了一個自己的版本:

[我的外婆]十六歲就結婚了[“他們說你這么嫁給我太年輕了,波莉。”“如果他們不讓我嫁給你,我明天就和你私奔?!盷,嫁給了一位比她大二十歲的英俊的陸軍軍官……

她長相極為出眾——行人們會停下腳步盯著她看——她幾乎分文未得,不得不做手工刺繡和縫紉來養活并教育孩子們。她丈夫的軍官同僚中至少有三位想娶她,其中兩位家境寬裕。就經濟而言,這本是很理想的。但她拒絕了所有人,也從未有過情人,直到七十歲還堅定地宣布,她希望自己死后,遺體能夠被運到澤西島,與丈夫葬在一起……[11]

實際上,她的三個兒子,哈里、歐內斯特和弗雷德里克最終得償所愿,將瑪麗·安葬在英國,便于他們去上墳。沒有人知道她女兒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批評自己的父母是一種屬于現代的自由,而在某些方面,具有那個時代典型特質的克拉拉不會想到回避曾經把她送走的母親。她是個沉默寡言的小女孩,和阿加莎一樣獨來獨往,卻因此感到寂寞,總是抱著她最喜歡的書《金河王》在病懨懨的姨父家中徘徊。被送養一事讓她承受了很大的痛苦,然而她對待瑪麗·安的態度從來都無可指摘。二十多歲時,她寫了一首題為《致母親》的詩,詩中洋溢著無懈可擊的感情:“愛是天使……守護著通往天堂的道路?!辈贿^,這隨便寫給什么人都行。寫給瑪格麗特姨媽的詩則更為個人化一些,她畢恭畢敬地贊美姨媽是“有價值之人,為眾人所愛戴……”。

阿加莎在自傳中寫道,瑪麗·安的行為幾乎無可指摘,她把克拉拉送走可能是因為她認為女孩謀生需要幫助,而男孩可以自己闖蕩。然而,克拉拉總是認為母親只是不那么愛她而已。她太敏感了,承受不住這樣的拒斥。

我認為她所感受到的怨懟,在沒人要她這件事上所受到的深深傷害,扭曲了她對生活的態度。這使得她不信任自己,并懷疑他人的喜愛。她的姨媽是個和藹可親的女人,幽默而慷慨,但對孩子的感受缺乏感知。我母親擁有一切所謂的優勢,如舒適的家庭和良好的教育,但她所失去的無可替代,即與親兄弟們在自己家中無憂無慮地生活。

這是阿加莎作品中反復出現的主題之一:兒童在自己家中的成長需要,以及他們被送走(或者像《奉命謀殺》中那樣,以100英鎊的價格被賣掉:“那種羞辱——那種痛苦——他永遠不會忘記。”)時所遭受的傷害。這一主題是《破鏡謀殺案》和《捕鼠器》的核心所在,在其他地方也有所觸及,而且她對待這個主題的態度自始至終地嚴肅。阿加莎天生就對克拉拉的情緒感同身受。事實上,她是如此愛自己的母親,以至于多年后她為《清潔女工之死》中的一位女性角色寫下這段話時,她可能經歷了比克拉拉本人更強烈的痛苦:

“前幾天有個女人在報紙上寫信……一封愚蠢至極的信。她問什么是最好的做法——讓孩子被一個能給他提供一切好處的人收養……或者當你給不了他任何好處時,是否該留下他。我認為這很愚蠢——真的很愚蠢。如果你能讓孩子吃飽——這就是全部所需。”

“……我應當知道的……我的母親拋下了我,我擁有他們口中的一切好處。當你知道自己并不被需要,你的母親可以讓你離開時,這想來永遠都很痛——永遠——永遠……我不會和我的孩子分開的——世上所有的好處都不能讓我這么做!”

當然,這些都是阿加莎的言論,克拉拉絕不會以這種方式表達。但毫無疑問,克拉拉的童年經歷對她造成了影響,這在她與女兒們的關系上體現得尤為明顯。

這也對她的婚姻產生了影響?,敻覃愄睾驼煞驔]有生育,但納撒尼爾在第一次婚姻中育有一個名叫弗雷德里克的兒子。他比克拉拉大八歲,是個地道的紐約人,盡管他有瑞士的教育背景、法國人的世故和英國人的禮節,還是門檻極高的聯合俱樂部成員。他是個直接從《純真年代》中走出來的美國人,向往神圣的歐洲主義。但他仍然是美國人,內心有些自由的東西,譬如開放的想法、下流的言語,以及拒絕認真對待自己的態度,而這些都不屬于維多利亞時代的世界。阿加莎為自己的美國血統感到驕傲,在一次前往紐約的訪問中,年事已高的她堅持認為應該去拜訪自己米勒家的親戚們位于布魯克林的墳墓,盡管她與他們素未謀面。事實證明,她的精神也比托基所允許的更為開放:新鮮空氣不僅存在于她的肺里,也日夜奔涌在她的血液中。

米勒家的財富是在美國創造的,但在曼徹斯特也有相關利益。所以納撒尼爾和瑪格麗特婚后定居柴郡,好兒子弗雷德里克會前去拜訪他們。他身上世界主義的氣息,讓郁郁寡歡的小克拉拉目眩神迷。

她會在1878年嫁給他這件事則是個童話,一個可以與瑪麗·安·伯默爾的故事相媲美的浪漫故事,只不過在弗雷德里克放棄許多輕率的風流韻事(其中之一是與溫斯頓·丘吉爾的母親),轉而向全心全意待他的親愛表妹求婚一事上,能夠嗅到一絲微弱的家族支持的氣息。而多年前,他對她一句“漂亮的眼睛”的不經意贊美早已點燃了她的靈魂。是不是有些《萬尼亞舅舅》中索尼婭的影子?“如果一個女孩相貌平平,每個人都會說,你的頭發真好看,你的眼睛真好看……”克拉拉不是個美女。事實上,她拒絕了弗雷德里克的第一次求婚,因為她覺得自己“又矮又胖”。但她性格非凡,比她丈夫的性格強大許多,而這一點終將撥正他們婚姻中的天平。

盡管如此,在訂婚期間,她給“F.A.M.”(弗雷德里克·阿爾瓦·米勒)寫了許多詩,詩中展現出自己滿懷熱情與不安的感激之情。

天堂的上帝聽我說,聽我低聲祈禱。

讓我與他相配,盡管如此卑微,卻能分享他所有愛與生命。

詩中還經常浮現某種古怪的恐懼感:“讓他遠離一切邪惡,還有誘惑的奸詐力量?!憋@然,她對于丈夫輕浮的過去有著清醒認知,并對其重演的可能性保持警惕:“他飛快地愛上臉蛋和花朵,用那百無聊賴、漫不經心的樣子?!彼脑妼懺谝槐尽跋鄡浴保ㄙ徸载愃刮痔氐膽烟乩痰辏┲?,字跡認真,反復提及對于背叛的擔憂:

哦上帝!這是否只是個幻想。

我少女時代的夢想。

他是否還是以前完美的英雄,

讓我甘愿洗手做羹湯的那位?

事實上,沒有理由認為弗雷德里克不是個忠誠的丈夫。他偶爾會對這些詩做一些小改動,故而非常清楚它們嚴肅的主旨。但早在孩提時期就失去了確定性這一點,讓克拉拉做好了期待最壞結果的準備。在這個層面上她與阿加莎完全不同,后者早年的幸福生活導致她毫無準備?!坝行┤耸敲髦堑摹麄儚牟黄谕玫叫腋!N移谕^……”她后來在《空幻之屋》中寫道。

童年幸福的源頭很大程度上在于阿加莎能夠感知到父母的婚姻是寧靜而穩定的。然而《未完成的肖像》一如既往地讓當時僅僅是直覺的東西浮出了水面?!霸谝馓嗖⒉豢偸敲髦堑?。它永遠是你肋間的一根刺……”米麗婭姆對女兒說。之后還講道:

“千萬不要讓你的丈夫單獨待太久,西莉亞。記住,男人是會忘記的……”

“除了你,父親決不會看任何人的。”她的母親若有所思地說。

“不,也許他不會。但我一直留意著。有個侍應女傭,一個高個子的漂亮姑娘,那種我之前經常聽你父親贊賞的類型。她當時在給他遞錘子和一些釘子。這過程中,她把自己的手覆在他手上。我看到她了。你父親幾乎沒注意到,他只是看起來有些驚訝……但我立刻把那個姑娘攆走了?!?

與此同時,弗雷德里克擁有一切他那個階層的不可撼動的自信,在階層上他略高于克拉拉(《清潔女工之死》中的女孩也因為被收養而得以嫁給一位紳士)。他的樣貌并非油畫中人:從照片中能夠看出他是個留著胡子的胖男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好幾歲,有一雙后來為阿加莎所繼承的深邃而迷蒙的眼睛。但所有認識他的人似乎都喜歡他。阿加莎在自傳中提及阿什菲爾德的快活氣氛時寫道,這“主要是因為我的父親”。

他終生無所事事。年輕時,他是社會名流;中年時,他是逍遙紳士?!八麖乃赣H那里繼承了一筆極為可觀的財富,因此從未做過生意。”一封聯合俱樂部寄給美國大使的介紹信中如是寫道,當時阿加莎十八歲,即將走入社會,“委婉地說,我可以為他做最高級別的擔保,而且他的女兒阿加莎·米勒小姐似乎在各方面都有資格被介紹。”

盡管阿加莎十分崇拜思維敏捷又聰慧的母親,但她同時也無法抗拒地景仰著弗雷德里克的從容魅力。她想要融入的是他的階層,盡管她自身的背景實際上更為有趣,且讓她擁有了更復雜的人生觀。同樣地,她也沒有遺傳父親無所事事的天賦。但她在1964年的一次采訪中表示:“我看不出工作在道義上有什么正確之處。我父親是一位有內涵的紳士,一生中從未做過哪怕最輕微的勞動,然而他是個最討人喜歡的人?!盵12]她說的是真心話,但她也想成為能夠說這話的人——那個階層的人。

弗雷德里克不只是懶,他還有點傻,盡管絕非智力上存在缺陷。他清楚地了解周圍人的價值。他還寫過幾個小故事(無疑是為了向家人示好),從其中能看出一些他女兒天賦的來源,這些故事證明了他的寫作水平遠高于克拉拉。后者的睡前故事充滿創造力——阿加莎對于克拉拉沒法繼續前一天的故事,而只是簡單地編造一個新故事的做法感到既沮喪又著迷——但克拉拉吃力的寫作逐漸更深地淹沒在維多利亞時代的規約中(“所以,我已經死了!那么這一定是我的精神,它有意識……”)。[13]

弗雷德里克寫過一個題為《亨利的婚約》的故事,改編自他向克拉拉求愛的經歷。風流成性的花花公子亨利為“虔誠而高尚的”瑪麗安所崇拜。和克拉拉一樣,瑪麗安也毫無幽默感可言?!昂嗬軔鬯?,但因為自己向來懶散,在提出這個重大問題時沒有表現出不體面的急切。畢竟,真的沒什么可著急的?!?

弗雷德里克一直等到三十二歲才放棄了尋歡作樂的生活,向克拉拉求婚。亨利始終沒有娶瑪麗安,而是告訴她自己愛上了另一個女孩,對方的“小手讓亨利贊嘆不已?,旣惏驳氖趾苡行停瑓s有些大了”。聽到這個消息,瑪麗安高尚地與他斷了往來。“她表現得極為出色,他會一直將她視作自己遇到過的最動人的女性之一。她的用詞讓他很高興……”相較于亨利的冷酷,弗雷德里克是善良的,但這個故事與克拉拉的詩作貫穿著同一股暗流。

在表面的活潑之下,克拉拉的內心始終感到不安。和霍爾曼·亨特筆下的修女一樣,她身上燃燒著一種充滿激情的虔誠。弗雷德里克對待生活總是一笑而過。他的另一個故事《詹金斯舉行晚宴》,背景設定在紐約那種他早已熟門熟路的俱樂部:“祝酒詞——‘女士們,上帝保佑她們!’已經干了第27次?!边@個故事體現了弗雷德里克自身的魅力,也顯示出一定程度的自知之明。

吉米把他的年收入花得一干二凈,甚至還出于對未來的不屑一顧,多花了一些。他的俱樂部伙伴們都很喜歡他……誠然,他“最好的姑娘”之一曾遺憾地說過他的腦力配不上他的財力。當一些好心的朋友向吉米重述這句話(肯定是原樣復述)時,這位年輕人極其好脾氣地表示那位女士說得很對,并立即出去給她寄了一束昂貴的月季切花……雖然吉米并非什么英雄人物,但確實是個友善可愛的家伙。

和吉米一樣,弗雷德里克也會濫用他繼承的家產。較之肆意揮霍,他這樣做更多是出于懶散。如果他和克拉拉一起回到了美國,就像他在婚后曾打算做的那樣,他也許就會注意到自己在紐約的投資和財產管理方面的不善。但事情并未順著這條軌道發展。相反,在瑞士度過了長長的蜜月之后,新婚的米勒夫婦來到了時尚的度假勝地托基,1879年1月瑪奇在那里出生。1880年6月,蒙蒂在一次紐約之行時呱呱墜地,克拉拉隨后回到了英國,弗雷德里克則留下“處理”生意事務。當他回到托基與她會合(他曾打算待一年左右)時,他發現她用姨父納撒尼爾留給她的2000英鎊買下了阿什菲爾德。這一財產處理方式比弗雷德里克所做過的任何決定都更好。這也是個大膽而獨立的舉動,一下子就把克拉拉從弱勢者提升到了平等伴侶的位置。

弗雷德里克曾在紐約各種拈花惹草,在僅僅三十多歲時,他就舒適地開始了中年生活。在這一點上,托基給予了他很大的推動作用。維多利亞時代的托基比阿加莎幼時更精致優雅:當時還沒有海灘混合浴,沒有可供散步的公主花園,也沒有可以聽音樂會的海濱展館。它是一個滿是舉止得體的富人和闊綽的體弱多病者的小鎮(拿破侖三世在下榻帝國飯店時恢復了健康;伊麗莎白·巴雷特·布朗寧在位于維多利亞街的浴場泡過澡)。對一些人來說,這種上流感太過強烈?!巴谢沁@樣的一個地方,我簡直想在鎮上跳舞,除了戴眼鏡什么都不穿,把這地方攪亂……”魯德亞德·吉卜林如是寫道,他并不以玩世不恭而聞名,“別墅、修剪過的樹籬,以及佩戴著呼吸器乘坐臃腫四輪馬車的胖老太太們……”

但這里的一切都非常適合弗雷德里克。這里有他的家和孩子,他以一種直接的、非維多利亞式的方式疼愛著他們?!吧系郾S幽悖业男氊?,”他在1896年從紐約寄給阿加莎的信里寫道,“我知道你是個可愛的好女孩……”除此之外,他的生活就是頓頓大餐,步行去皇家托貝游艇俱樂部,還有購物:厚厚的一沓賬單顯示出他是多么輕易地就花掉了他認為是無限的收入。在我們已經知道錢正逐漸耗盡的情況下,這些字跡精美的賬單看上去難免有些令人作嘔。我們能夠想象出弗雷德里克每天早上衣著光鮮,胡子刮得一干二凈,笑逐顏開地上街前往俱樂部,一路上難以抵制多諾霍酒吧或維多利亞街上的美術品陳列室的誘惑。在倫敦時,他也以類似的放縱態度消費。有許多賬單來自西一區珠寶店,其中一張高達810英鎊。他還買了高級家具(在聯合大街買了五把奇彭代爾設計的椅子)和一些品質不那么好的畫作:一幅幅油畫把阿什菲爾德的墻壁擠得滿滿當當,盡管房間本身是通透且優雅的。當地一位藝術家N.J.H.貝爾德受托為弗雷德里克、三個孩子、蒙蒂的狗和阿加莎的護工作畫;這些畫現在還掛在格林韋宅邸。它們沒有什么出眾之處(“你們所有人看起來都像幾個星期沒洗過澡!”克拉拉如是評論道,當然畫家沒有畫她的肖像),盡管被稱為“奶媽”那幅有一種柔和的佛蘭德式暖意?!拔艺J為這是一幅非常迷人的畫,”1967年,阿加莎在給一位正整理貝爾德畫作的女士的回信中寫道,“我父親一直對(貝爾德的)作品評價很高?!盵14]

就這樣,弗雷德里克緩慢而悠閑地走過了一生,憑借他的薩克森—科堡相貌和雷打不動的溫和友善成了托基的尊貴人物。他和克拉拉經常在家招待朋友們享用豐盛的晚餐。他參與了一些慈善性質的業余戲劇表演——據當地報紙報道,他在《斑鬣狗》中飾演的費利克斯·菲默受到了“最熱烈的歡迎”。他還擔任板球俱樂部的官方記分員,俱樂部的場地在阿什菲爾德另一頭的巴頓路上。1943年,阿加莎收到一封信,信的開頭如下:

我十歲時,我父母住在托基板球俱樂部場地附近,對我來說,地球上沒有,也不可能會有任何地方像它一樣。我對它充滿了崇敬……

米勒先生在我的記憶中是多么清晰??!他長得那么像愛德華國王——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他以前溜達著去場地的方式老套得可愛,讓人印象深刻。這一切現在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我躺在記分牌附近微微隆起的地面上,記分牌頂上飄揚著精美的紅白黑三色旗……[15]

阿加莎也會記得這些。她經常陪弗雷德里克一起去看板球:“我對于父親允許我幫助他記分感到非常自豪,也非常認真地對待這項工作?!彼€和他一起學習自己喜歡的數學(“我認為數字有某種神圣感……”《魔手》中的一位年輕女子說道),這些課程是她最接近正規教育的時候??死熏斊嫠偷讲假囶D上學,上的是后來的羅丁女子學校(蒙蒂上的是哈羅公學),在那之后她便認為阿加莎不該去上學,也不該在八歲前學會識字。但也只是想想罷了:阿加莎四歲時便無師自通?!翱峙掳⒓由〗隳茏x書,夫人?!蹦虌屨Z帶抱歉地向克拉拉解釋道。

沒有人知道克拉拉為什么會得出這樣一個理論。她的決定可能看起來有些武斷,盡管它們大多被證明是正確的,比如買下阿什菲爾德,或是幾十年后警告阿加莎不要嫁給她的第一任丈夫阿奇。她了解人性,這讓她變得明智。但也有人說她是個“通靈者”(小時候她曾夢見普里姆斯泰德農場被燒毀,不久后它的確遭到焚毀),這有時會讓她有些愚鈍。多么荒唐的突發奇想才會讓人試圖阻止一個聰明的孩子閱讀,尤其是在阿什菲爾德這樣塞滿了書的房子里。在弗雷德里克的賬單中,有幾張是開給“弗利特街書商安德魯·艾爾代爾”的,他從后者那里買了許多書,其中包括售價4英鎊的47卷《康希爾雜志》(現在還在格林韋的圖書館里),售價5英鎊的喬治·艾略特全集,還有每本12先令的“法國經典作品”。難以想象阿加莎能夠一直被關在那個世界之外。她是如此堅定,以至于她逐字弄懂了L.T.米德夫人寫的一本名為《愛的天使》的兒童讀物(克拉拉認為這本書是“庸俗的”),她經常聽人讀這本書,能把聲音和書頁對上號。從那時起,她什么都讀:莫爾斯沃思夫人、伊迪絲·內斯比特[16]、弗朗西絲·霍奇森·伯內特、《舊約》的故事、《歷史上的大事件》、她心愛的狄更斯,以及后來的巴爾扎克和左拉。在克拉拉看來,這些都是世俗的教育(盡管幼年阿加莎太過天真,沒能在文學中看到現實,對她來說,書自成它們的現實)。有人說阿加莎從未完全掌握拼寫和語法,因為她識詞的方式很不正規,但這未免夸大其詞。從往來信件中確實能看出她偶爾會拼錯,如“現像”“防礙”“自打狂”,但她的偵探小說體現出她相當堅持正確用法:“‘是我(It's me)?!R普爾小姐說,難得一次用錯了語法?!盵17]

不送阿加莎去全日制學校是個挺正常的決定,奇怪的是她沒有家庭教師。或許克拉拉清楚地知道阿加莎作為女兒的心意,她寧愿把這份心意據為己有;或許她試圖阻止阿加莎閱讀是某種控制手段;又或許她只是想嘗試一下與大女兒不同的教育方式。送瑪奇去上學這件事不同尋常,雖然有人說她有能力讀劍橋大學,弗雷德里克紳士地表示了反對。(“她滿臉寫著格頓學院呢”,在以瑪麗·韋斯特馬科特為筆名創作的《愛的重量》中,這是作為一句侮辱性的話出現的。)相比之下,阿加莎只接受了音樂方面的外部教育,然后從十三歲起,每周在托基一家由某位姓蓋耶的小姐經營的淑女機構學習兩天。父親和瑪奇教她寫作,母親會快速地給她講一些歷史上的有趣事件。除此之外,她全靠自己。

這可能成就了她。阿加莎是像南?!っ滋馗5履菢幼詫W成才的人,畢生都在學習和閱讀,她們的思想以最適合自己的方式自由發展。成年后,阿加莎公開表示過對于“學術”頭腦的尊重:她的第二任丈夫馬克斯·馬洛溫是一位牛津出身的考古學家,對古典文學頗有研究,她為此十分仰慕他和他的朋友們。盡管如此,她對自己不那么正統的思想路徑有著天生的自信,這在她的短篇小說集《赫爾克里·波洛[18]的豐功偉績》中表現得尤為明顯,這部小說集以她所謂的“通俗”形式改寫了12個神話。她用了個小妙招,讓它們成為她筆下的赫爾克里·波洛要解決的故事:例如,尼米亞猛獅是一只被綁架的哈巴狗。同時,波洛用一種不敬、犀利又確實相當精彩的方式對希臘神話進行了反轉。

就拿這位赫拉克勒斯來說吧——這位英雄!英雄,是嗎!他除了是個智力低下,有犯罪傾向和大塊肌肉的生物以外,還是什么呢!……整個古典模式都讓他震驚不已。這些神和女神——他們似乎和現在的罪犯一樣,有許多不同的別名。事實上,他們看起來絕對是罪犯那一類的。酗酒、淫逸、亂倫、強奸、搶劫、殺人和詐騙——足以讓負責刑事案件的法官永遠忙不完。沒有體面的家庭生活。沒有秩序,沒有方法。

這些意見并不一定是阿加莎本人的意見,但她會很樂意思考這些。她完全可以用自己特有的禮貌做一名反傳統者。由于從未被“教導”過,她對于學習的“正確”方法毫不擔憂。

因此她的大腦總在天馬行空,而且這個聰明的大腦還開始了創造性的吸收過程:那么多個世界,阿什菲爾德、托基、家人、用人和社會禮儀……還有那些更遙遠的奧秘,就像浩瀚大海那隱秘的藍。

孩提時期,井然的秩序和高度的確定性將她保護得很好。她生活在W.H.奧登所描述的那種偵探小說的完美結局處:“美學與倫理融為一體的優雅狀態?!盵19]善意無處不在,父母愛她,上帝也愛她。她對待上帝極其認真,甚至擔心禮拜日時父親在花園里玩槌球是否會影響他的靈魂得救。她的家運作得高效而得體,以至于它本身擁有了一種道德感。阿加莎也總是承認,用人們的存在使這種優雅的狀態更易于達成。

如果沒有奶媽、廚師簡和數位女傭[20],阿什菲爾德就不可能擁有這樣有序的悠閑氛圍。尤其是簡,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偉大廚師。她經常為八人以上的聚會做飯,除了微紅的臉色之外,沒有任何慌亂的表現;阿加莎會在她身邊蹦蹦跳跳,希望能吃到一把葡萄干或一個剛出爐的冒著熱氣的酥脆巖皮餅:“我之后再也沒有吃過像簡做的那樣的巖皮餅了。”食物是日常生活的精神支柱。一家人的周日午餐包括“一塊巨大的周日烤肉,通常配櫻桃餡餅和奶油,還有一大塊奶酪,甜點最后會用最好的周日甜點盤呈上”。十人晚宴“首先選擇濃湯或是清湯,然后是煮大菱鲆或鰨目魚排,之后依次是果汁冰糕、羊脊肉,還有一道出人意料的蛋黃醬龍蝦。甜食是蜜餞布丁和俄式奶油布丁,最后上甜點。所有這些都由簡一手包辦”。[21]阿加莎總是吃得很多,但三十多歲前一直都保持得很苗條。

用人們是阿什菲爾德的“建筑師”。他們親手造就了阿加莎的日常生活。她在自傳中也提到,他們是“最豐富多彩的部分……如果我是現在的孩子,我最會懷念的事情之一就是沒有用人(原文如此)”。現代人無法理解她對待用人毫無愧疚和疑慮的態度。阿加莎確實說到他們“清楚自己的位置”,但清楚自己的位置并不意味著順從,而是自豪,一種作為專業人士的自豪。

好的用人是真正有地位的人?!拔乙恢痹谙耄瑸槭裁慈藗冋J為‘從事服務’是令人羞恥的,而去商店卻是氣派且獨立的行為。人在店里受的氣遠比……任何一個合格的用人受的都多?!泵灼?,《空幻之屋》中一個不得不靠賣衣服為生的角色如是說。阿加莎認為自己能成為出色的侍應女傭(就像《羅杰疑案》中出身優越的厄休拉·伯恩一樣)。在和丈夫阿奇環游世界時,因為手頭緊張,她一度考慮這樣做。

然而,糟糕的用人則得不到尊重。當女傭無法勝任工作時,就會被描述成扁桃體肥大、不會發“h”音的糟粕。這種居高臨下的態度是阿加莎的聲譽在20世紀末受到影響的原因之一?!昂玫挠萌司褪菢O好的動物?!薄稛o人生還》中一個角色隨口說道,語帶贊賞與輕蔑,這話往往讓習慣了自由開放的我們心跳得像緊張的老太太一樣。

但事情并不是那么簡單。例如,《黑麥奇案》中“受驚的兔子”格拉迪絲表面上是阿加莎筆下最為懶惰勢利的人物之一,但實際上是故事的核心,對情節發展至關重要,并得到了設身處地的同情?!吧钍菤埧岬?,”馬普爾小姐說,“人們不太清楚該如何對待格拉迪絲這樣的人。他們喜歡去看電影,做諸如此類的事,但總在想那些不可能發生的事?;蛟S那也是一種幸福,但他們會感到失望……”

這一觀察明智而切實。然而由于阿加莎自己創造的刻板印象,我們旋即將其和格拉迪絲一同紆尊降貴。正如她常做的那樣,阿加莎利用了熟悉的刻板印象來顛覆我們的期望。這也是她最聰明的把戲之一。它其實遠不只是一個把戲:她通過這樣突然的手段展示了自己的洞察,以及對人性的理解。

在《黑麥奇案》中,馬普爾小姐知道(不是猜測)格拉迪絲的死亡時間。因為如果她還活著,“她肯定會把第二個(茶)盤拿進客廳”。此處她間接對用人的重要性表達了敬意——向他們在阿加莎的生活中,還有她筆下的偵探小說里所創造的井然秩序致敬。

她終生癡迷于家庭秩序。在1957年出版的《命案目睹記》中,她創造了一個名為露西·愛斯伯羅的角色。露西畢業于牛津大學,在成為一名出色的用人后,她獲得了可觀的財富?!奥段骼瞄e暇時間,擦洗了她一直想擦的廚房桌子……然后把銀器清洗得閃閃發光。她做了午餐,收走并清潔碗碟……她將茶具放到托盤上備好,配上三明治和抹黃油的面包,并給它們蓋上濕餐巾以防止干燥?!边@段冗長的陳述是一首贊美詩,贊美了這些精練而光輝的儀式,它也描述了一個幻境,我們所熟悉的元素在其中變得分外崇高。

戰后,用人的缺失改變了阿加莎的世界,也改變了她的作品。她的創作一直為那種不容侵犯的日常秩序所支持,所以從戰后的作品中能夠強烈地感受到這種秩序的缺席。在1952年的小說《清潔女工之死》中,尋找用人作為貫穿始終的主題,具有某種潛意識中的象征意義——某種舊秩序已然改變。受害者之所以令人扼腕,主要因為她是一位可靠的清潔女工(“我親愛的先生……她來了”)。一年后,在《葬禮之后》中,一個角色以阿加莎的口吻哀嘆當時“沒有用人……只有幾個進來的女人”?,F代人對此的反應可想而知(事實上現在仍有很多用人,卻很少有人像阿加莎那樣坦率地表達對用人的態度)。不過,她的觀點還是較為復雜的,至少在她想表達復雜性的時候。例如,《空幻之屋》中有一個名為戴維·安格卡特爾的年輕人,他對自己的特權家庭充滿了左派厭惡;在一個極為簡短的場景中,他對著米奇大談政治,說她如果是個工人,會更好地理解階級斗爭。

“我就是個工人。這就是為什么我那么想過得舒服一些。箱式床、羽絨枕……清早的茶點輕手輕腳地放到床邊;瓷制浴缸里翻涌的熱水和芬芳的浴鹽;那種真能讓你陷進去的安樂椅……”

正滔滔不絕地列舉的米奇停頓了一下。

“工人們,”戴維說,“應該擁有這一切?!?

……“我完全同意你的觀點?!泵灼嬗芍缘卮鸬?。

但童年阿加莎為秩序所保護,為秩序而快樂。她喜歡廚房里有序的忙碌,喜歡自己棉布裙上的漿粉,就像她喜歡幻想騎著白色小馬,去往阿什菲爾德花園盡頭那條閃閃發光的河流一樣。后來,她喜歡平凡卻有魔力的露西·愛斯伯羅,后者像揮舞著魔杖一樣揮舞著她的刷子,把一棟房子變成純潔美麗的天堂。盡管阿加莎有著洶涌澎湃的想象力,但她始終對日常的力量感到著迷。

她聽著日常的女性對話長大,這同樣讓她感到快樂。她像聽音樂一樣辨認出某些短語,領會它們的含義,并享受它們在腦海中的舞動?!拔疫€沒吃完呢,弗洛倫絲。”“請原諒,羅太太?!彼趶N房里聽到這樣的對話,當時一個用人在簡用完餐之前就從茶幾邊起身了。她畢生都記得這些瑣碎的交流。她喜歡聽瑪格麗特·米勒和瑪麗·安·伯默爾(她總是稱她們為自己的“婆婆們”,盡管瑪格麗特實際上是她的姨外婆)之間的淑女式口角。“胡說,瑪格麗特,我這輩子都沒聽過這種胡言亂語!”“是嗎,瑪麗,我來告訴你……”她尤其喜歡瑪格麗特順口的論斷中隱含的微妙意義?!岸嗝春玫囊晃慌?。L上校是她丈夫的老朋友,后者請他照顧她。當然,這沒有什么問題。所有人都知道這沒問題。”[22]她把這些話滿滿當當地存進腦海,就像瑪格麗特用“棗子、果脯、無花果、法國黑李、櫻桃、白芷、成包的葡萄干、數磅[23]黃油,還有一袋袋糖、茶葉和面粉”填滿伊靈家中的櫥柜,用柔滑的天鵝絨和絲綢制品填滿臥室里的箱子一樣。

當她的父母一同外出旅行(克拉拉認為和弗雷德里克同行是她的責任)時,阿加莎會去“姨婆婆”瑪格麗特家的大房子玩,后者作為一位富裕且有地位的寡婦從柴郡搬來了這里?!癇婆婆”瑪麗·安則住在貝斯沃特。這兩位姐妹間有著深厚的羈絆。晚年時她們是親密無間的伙伴,二人都身板敦實,好面子,常穿密不透風的黑色絲綢裙裝,但她們在地位上的差異顯而易見?,敻覃愄馗孕?,瑪麗·安是她的陪襯?,敻覃愄貢屆妹萌ゾS多利亞的陸軍和海軍商店跑腿,然后以“回報”為名在經濟上為她提供幫助。在伊靈,瑪麗·安總帶著各種紐扣、絲帶和長短不一的布料。在對它們進行嚴格的評頭論足后,瑪格麗特會從自己鼓鼓的、內襯閃爍著金光的錢包中掏出錢來支付。正如阿加莎在自傳中所寫的那樣,老姐妹們把陸軍和海軍商店視作“宇宙的樞紐”。阿加莎偶爾也會陪她們去那里,在晚年時寫的《伯特倫旅館》一書中,她讓馬普爾小姐回憶起那個場景:

馬普爾小姐將思緒拉回到海倫姨媽身上:在雜貨部尋找自己的專用售貨員,舒服地安頓在椅子上,頭戴軟帽,身披她稱為“黑府綢”的斗篷。然后大家會慢悠悠地度過長長的一個小時,其間海倫姨媽會想出所有能夠買到并儲存起來的雜貨,以供將來使用……在度過了愉悅的上午時光后,海倫姨媽會以她那個時代的俏皮方式說:“那么,小姑娘覺得用些午餐如何?”……之后,她們買了半磅咖啡奶油,坐四輪馬車去看午后場演出。

這些被阿加莎視為表演的場景滿足了她心底的某種渴求。它們體現了一種堅定的女性確信:一個有序的家庭在真人身上的投射。她曾想象過奶媽的版本(“在奶媽之后,還有上帝”[24]),盡管奶媽只是把阿加莎當作孩子來對待,因此缺乏世故的維度。同時,克拉拉又太富有變化和創造力,不像瑪格麗特·米勒那樣,有一種毋庸置疑的奇妙女性本能。“一定要把人往壞處想”“紳士們需要的是關注和一日三餐”“永遠不要和單身男性坐同一個車廂”“儉以防匱”“紳士們中意外形”“每位女性手頭都應該有10張5鎊紙幣,以備不時之需”“紳士們可以很討喜,但不要相信他們中的任何一位”——這些是瑪格麗特在伊靈常說的話。她筆直而堅定地坐在一屋子厚重的紅木家具中,低聲向克拉拉提出建議(“不應該讓丈夫獨自待太久”);應付一個使用人懷孕的年輕人(“嗯,你會盡力為哈麗雅特做正確的事嗎?”);在茶席上與她的男性朋友們聊天(“我希望你妻子不會反對!我可不想惹麻煩!”)。她有力而理智的聲音左右著秘聞,把它們變得朦朧而親密,這對阿加莎來說幾乎無法抗拒。

這些鏗鏘有力的話語屬于另一個世界,那里沒有小馬,也沒有閃閃發光的河流。盡管如此,它們也有獨屬于自己的美。她從不重復自己聽到的任何東西,無論多么有趣。在這一點上,她與“家里其他人”很不一樣,“他們都是外向的健談者”[25]。與之相反,她聽取并吸收著那些她甚至從未理解的事物,讓它們在她的腦海中形成某種特定模式。

未來某一天,曾在陸軍和海軍商店與她的海倫姨媽坐在一起的馬普爾小姐會成為那位姨媽的翻版:精于盤算,富有同情心,面對現實毫不畏縮。這并不是阿加莎:她會畏縮。和大多數現實中的作家一樣,她作品中的自己比生活中的更堅強。但她始終有一種想要再現童年時代那些女性的沖動,以及使她信賴和安心的全知全能。馬普爾小姐就是最貼切的例子,盡管她的脆弱和慌亂都來源于藝術創作。更接近瑪格麗特·米勒那直截了當的風格的是《斯塔福特疑案》中的佩斯豪斯小姐(“我討厭流口水的女人”)和《沉默的證人》中的皮博迪小姐(“如果我是個年輕女孩,我不會看上這種年輕人的。嗯,特雷莎應該有數的,她有過足夠的經歷,我敢肯定”),還有以瑪麗·韋斯特馬科特為筆名創作的小說《母親的女兒》中的勞拉·惠茲特堡女爵,與其說她是一個人物,不如說是個絕妙的傳聲筒。她之所以會在書中出現,是因為阿加莎對她的喜愛?!拔液軅鹘y,”她抽著雪茄說,“我希望一個男人能夠認清自己,并信仰上帝。”“沒有人能真正毀掉別人的生活。不要夸大其詞,也不要沉湎于此”,“生活中的半數煩惱來自欺騙自己,假裝自己是個更好、更優秀的人”,“愛你的人越少,你需要承受的痛苦就越少”。沒有人會像勞拉夫人那樣說話,但她的形象具有藝術上的真實性,因為對阿加莎而言她就是真實的。她是女性自信的真正精神體現,用阿加莎一直渴望聽到的聲音,傳達出她的創造者的想法。

阿加莎在一個母系家庭中長大。居于強勢位置的都是女性:克拉拉、瑪格麗特、聰明的姐姐瑪奇、奶媽、廚師簡。她的父親和哥哥壓根沒有發言權。弗雷德里克對此絲毫不在意,而蒙蒂無疑是在意的。

阿加莎從來都不是女權主義者。她非常清楚女性的價值,但認為女權主義是對她們的貶低。放在今天,她會因為持這樣的觀點而深陷各種麻煩。1962年,她罕見地接受了一份意大利雜志的采訪,態度不怎么客氣。她被問到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現在的女性在公共生活中發揮了更積極的作用?她的回答完全出乎意料。“可能是由于女性的愚蠢,她們正在放棄經歷多個世紀的文明以來獲得的特權。遠古女性像永動機一樣勞作,我們似乎決心回到那種狀態——自愿地或附和地,從而放棄休閑和創造性思維的樂趣,以及對家庭狀況的改善。”對于科學發展是否需要女性參與的問題,她的回答是:“我應該說,沒有女性,它也可以發展得很好?!?

阿加莎相信女性特性有自己的力量,這種力量完全獨立于男性,“當然,我們是有特權的性別”。然而,和她對大多數主題的思考一樣,她的信念是流動的、復雜的,并誠實地表現出不確定性。在以古埃及為背景的偵探小說《死亡終局》中,她描述道:

廚房里豐富多樣的聲音,老埃薩高亢尖銳的聲線,薩蒂皮刺耳的音調,以及凱特那幾乎微不可聞的、低沉悠長的中音。女人們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閑聊、大笑、抱怨、責罵、感嘆……被這種持續而喧鬧的女性氣質所包圍的雷妮森突然間感到窒息。女人,嘈雜的、大聲喧嘩的女人!一屋子女人——永遠不會安靜,永遠不會太平,總是在說話、感嘆、講事情,而不是做事情!

而凱伊……凱伊沉默而警覺地駕著船,全部心思都放在他要捕的魚上……

在這部作品中,女性的生活被視作是某種強大的東西?!澳腥说降资鞘裁矗克麄兪窃杏⒆拥谋匾獥l件,僅此而已。但種族的力量在女性身上……”凱特如是說,但這樣的說法也有局限性和限制性。還有另一種更難尋覓的幸福,即當一個女人長大成熟后,內心仍能藏有孩子般的單純。

雷妮森幾乎每天都要上墳,她已經養成了習慣……她會坐在石室入口的陰涼處,雙手握著一條腿的膝蓋,目光越過綠色的耕作帶,凝望呈現出淺淺的亮藍色的尼羅河。越過尼羅河,遠方是柔和的淡黃褐色、奶油色和粉紅色,朦朧地融入彼此。

當阿加莎和第二任丈夫前往東方旅行時,她也會眺望超凡脫俗的景致,找尋這種要求極高、幾乎令人不安的平靜。在某種程度上,這是一種回歸,回到她多年前在阿什菲爾德的花園里發現的其他世界?!澳愫苄疫\,雷妮森,”她的祖母埃薩說,“你已經找到了每個人心中的幸福。對大多數女人而言,幸福意味著來來去去,忙于小事……它本就是由許多小事串成的,就像一條線上的珠子?!?

對于克拉拉,這個與阿加莎最親近的女人來說,幸福是難以捉摸的東西。她愛她的家,盡管她太過坐立不安,無法從中得到絕對的滿足。她努力輸出自己并不出色的藝術天賦(她連刺繡都做得不太好)。她的唯靈論既深刻又多變,似乎她能感覺到其重要性,但又不清楚該如何處理。她徘徊在不同的宗教間,認真考慮過歸信羅馬天主教,又在唯一神教、基督教科學派和瑣羅亞斯德教間游移不定。她確實在家庭中找到了幸福。雖然她深沉的仰慕并不總能得到弗雷德里克平靜而寵溺的微笑。蒙蒂很“難纏”,但瑪奇和阿加莎都是出色的姑娘,她們的創造力讓克拉拉自身的創造力得以找到出口。不過,克拉拉與小女兒的感情最深。正如阿加莎之后在《未完成的肖像》中寫到的,她從母親那里繼承了一些東西:“一種危險的感情強度。”在之后某段時間,阿加莎和克拉拉會成為彼此愛意的唯一接收者。

* * *

“給阿加莎的收據”——克拉拉用圓潤而扎實的筆跡在一本練習本的第一頁上寫道。

奶油醬燉雞:選一只上好的小肥母雞……蒙特克里斯托雞蛋三明治……亨利四世燉蘑菇……婆婆的葡萄干布丁……沙拉醬:兩個煮熟的雞蛋黃打成光滑的糊狀,放一茶匙芥末、鹽,還有幾顆紅辣椒。然后放一茶匙醋。在此基礎上放兩湯匙最好的油,在攪勻后放兩湯匙奶油……

周五晚:鰨魚、烤鴿子、炸土豆配沙拉、櫻桃餡餅、奶油……

對阿加莎來說,這些精心抄寫的食譜中蘊藏著何等的夢想,對完美生活的何等憧憬,就像她童年那樣有條不紊、周到妥帖!一百年過去了,寫有這些菜譜的練習冊被收在格林韋宅邸的樓上。就在阿加莎以前的臥室里,一個高大美觀的抽屜柜中。一個壓印著“克拉麗莎·米勒”名字的綠色皮箱里裝著食譜書,還有許多其他東西:一個金色材質的男式錢包,上面繡著“克拉麗莎致弗雷德里克”,里面有一張一美元的鈔票;一個繡有交織的首字母F和C的女式錢包,還有一句話“讓我成為你心的封印,因為愛強烈如死亡”;一個信封里裝著弗雷德里克用過的皮爾斯香皂,還散發著淡淡的香味;克拉拉的詩集;她在瑞士度蜜月時留念的幾片雪絨花,夾在寫給“F.A.M.”的信紙中,被壓得幾乎粉碎;她的結婚證書;一個裝有信件的綠色文件夾;一份1894年哈羅公學演講日的節目單;一張阿加莎小時候的照片,她正坐在一棵小棕櫚樹下的柳條凳上;一張弗雷德里克小時候的照片,看起來和阿加莎十分相像;一張克拉拉自己的照片,穿著繡花禮袍坐在阿什菲爾德的餐桌邊。一封克拉拉從伊靈寄給阿加莎的信:“我親愛的小寶貝,我相信你一定很冷,阿什菲爾德有這么多雪……親愛的小姑娘,媽媽渴望再次親吻和疼愛她的小甜豆。姨婆婆向你問好……告訴簡,請她買只山鶉來給你做些罐頭肉,用茶點或者早餐時吃?!币环猬斊鎻膫惗貙懡o阿加莎的信:“我親愛的小雞崽,你過得怎么樣?希望你表現得非常之好,不要把我忘了?!边€有一封弗雷德里克從伊靈寫給阿加莎的信,落款日期是1894年6月15日:

我非??释俅我姷侥愫湍阌H愛的母親。阿什菲爾德看起來非常迷人,你會覺得自己的房間漂亮又舒適,里面有新的家具和墻紙。當我說起你的時候,斯科特[26]看起來十分難受,似乎在對我說:“我親愛的小女主人永遠不會回來了嗎!我是多么想念與她和奶媽一起散步的時光啊?!蔽衣犝f你婆婆要給你畫肖像。我覺得這個主意非常之好,我希望你能用小手摟住婆婆的脖子,替我擁抱她并給她一個吻。你一定要永遠待她好,待她溫柔,想到你確實是這么做的,我很高興……

如此多的東西被保留下來,如此多的情緒被疊進紙里,能感覺到把記憶保存在信封、小盒子和壓花箱子里的愿望是多么強烈。箱子里的每一件東西都保留著彼時本能的氣息。

格林韋的櫥柜和抽屜里還有些其他東西。像雪堆般柔軟的洗禮袍。一些出生證明:克拉拉生于貝爾法斯特,阿加莎生于阿什菲爾德,阿加莎的女兒羅莎琳德生于阿什菲爾德。克拉拉和弗雷德里克的婚宴菜單鑲在相框里:“婚宴:宮殿花園平臺,1878年4月11日。”一張日期是1940年6月17日的賬單:“出售位于托基巴頓路的阿什菲爾德——2400英鎊。家具和家居用品——21英鎊,19先令,6便士。”

一盒又一盒的照片:阿什菲爾德;普里姆斯泰德農場——瑪格麗特和瑪麗·安兒時的家;克拉拉和阿加莎的小狗托尼;瑪格麗特·米勒威風凜凜地坐在一輛三輪馬車上;蒙蒂身著馬車夫制服,坐在玩具車“真愛”里,前面是一只套著韁繩的山羊;少女瑪奇穿著長裙,笑容聰明而自信;大約七歲的阿加莎和朋友,可愛地躲在花園里的酒椰葉椅子后面偷看。此外還有:一把裝在細長盒子里的白色扇子,是弗雷德里克送給瑪格麗特的禮物;一本屬于瑪奇的剪貼簿,她在里面貼了一些自己的舞蹈卡片,還有裁下來的裝滿鮮花的馬車——“1878年于瑞士。母親婚禮之旅留念”??死摹稁熤髌罚匏妓?,阿加莎在其扉頁上寫道:“誰能將我們與基督的愛分開?”在另一個皮箱中還有一本“自白錄”,其中每個家庭成員都寫下了他們對一系列問題的回答:最喜歡的美德,最喜歡的顏色,男性偶像與女性偶像,當下的心境,等等。這本冊子令人浮想聯翩。它薄薄的書頁上滿滿當當的斜體字,似乎讓人眼前浮現米勒一家在阿什菲爾德客廳里的場景:透過延伸到花園的高大窗戶,能看到他們坐在自家與世隔絕的天地里,火上利索地烤著冷杉球果,一家人一邊啜飲著櫻桃白蘭地,一邊思考自己的答案。家中的女性們誠摯而高潔,對待自白游戲極其認真,從不開玩笑或進行諷刺。

1871年,瑪格麗特·米勒寫道,她最喜歡的美德是“自我否定”,她的主要特點是“固執”。對于“如果你不是你自己,你會成為什么樣的人?”這一問題,她的回答是:“一個更好的人?!爆旣悺ぐ病げ瑺柧芙^被這個問題所利用:“我不羨慕任何人?!彼J為自己的主要特點是“缺乏謹慎”,她當時的心境是“憂慮的”。她對痛苦的理解是“負債累累”。她小心翼翼地寫道,自己的男性偶像是“納撒尼爾·弗雷里·米勒”,那位為克拉拉的成長提供經濟支持的姐夫。

與此同時,時年十七歲的克拉拉將自己當時的心境描述為“渴望有一條長裙”,盡管她不會有機會穿上它。因為瑪格麗特雖很富有,但并不計劃讓養女進行社交。也許是意圖影射姨媽和母親,克拉拉寫下的自己的主要特點是“非常喜歡孩子”。她對幸福的理解是“永遠做正確的事”。她最能夠容忍的錯誤是“矜持”:她撒的謊沉甸甸地落在書頁上。

這些女人是多么圣潔的生物??!她們的品味又是多么維多利亞:她們喜歡門德爾松、蘭西爾[27]、阿爾伯特王子和“南丁格爾小姐”,不喜歡“欺騙和裝腔作勢”。一如既往地,弗雷德里克對這個游戲的態度并不認真。1872年,他寫道——也許寫的時候向表妹克拉拉眨了眨眼——自己的主要特點是“無所事事”,他最討厭的是“早上起床”。至于當時的心境?“非常舒適,謝謝。”

阿加莎七歲時第一次玩自白游戲。她的某些答案是自發的:她最討厭的是“到了睡覺的時間卻很清醒”;如果不是她自己,她會是“一個仙女”。但當她寫到自己對幸福的理解是“做個好孩子”,她的男女偶像分別是“父親”和“母親”,她最喜歡的畫家是家庭肖像畫家“貝爾德”時,她那有著大雙眼皮的眼睛一定在尋求認可。

當然,她是認真的。然而這就是為公眾所知的阿加莎,她始終保留著一部分真實的自我:一個試圖取悅和獲得周圍人慈愛認可的小姑娘。一個“嚴肅的小姑娘”,正如她在《未完成的肖像》中寫的那樣,“對上帝、良善和圣潔進行過許多思考……唉!真是孤芳自賞”。

阿加莎這樣說自己有些苛刻,但也許她明白自己幼稚的宗教熱忱并不完全真實:對她夢想中那個從衣裝到靈魂都是潔凈的世界而言,這種熱忱不可或缺。她喜歡把自己看作一個好女孩,一個維多利亞小說中的人物——系著腰帶,穿有圈環的襯裙,床邊放著一本《圣經》。她愿意相信責任。這就是她所處的時代,她所成長的環境。但這同樣是她的本性。

她的想象力總是漫游在美德之境中,道德、安全和幸福緊密結合在一起。如果阿加莎是個好孩子,她就會很安全;如果她安全,她就會幸福。事實的確如此,但也有些令人心碎,因為這不可能持久,生活中那些甜蜜的秩序把她保護得太好了。她像克拉拉的雪絨花一樣被小心翼翼地包裹著。盡管她當時只有七歲,但她內心知道這一點。她的幸福很完整,但她在自白中寫道,她對痛苦的理解是“我愛的人離開我”。這意味著她曾為父母前往紐約度假而感到痛苦(“家,有媽媽的家……哦,媽媽……媽媽……”)。她還經常做噩夢。

在“槍手”這個噩夢中,阿加莎熟悉和喜愛的地方——比如阿什菲爾德的茶桌——被一個長著殺人犯的眼睛、沒有手的幽靈入侵了。起初,“槍手”是一個人,他身著法式制服,頭發涂了粉,扎著辮子。然后夢境變了。她在《未完成的肖像》中如是寫道:

這會是個快樂的夢——一次野餐或聚會。突然,就在你玩得很開心的時候,一種詭異的感覺悄然包圍了你。某個地方有什么不對勁……那是什么?啊,當然,“槍手”在那里。但他不是他自己。“槍手”就是客人之一……

最可怕的是,他可能是任何一個人……可能是媽媽、爸爸或奶媽……一個你剛剛才說過話的人。你抬頭看了看媽媽的臉——那當然是媽媽——然后你看到了那雙淡灰藍色的眼睛。從媽媽裙子的衣袖里伸出來的是——哦,可怕!——恐怖的殘肢。那不是媽媽,是“槍手”……

阿加莎十一歲時,父親在他位于伊靈的繼母家去世。“醫院里的一位護士走了出來,叫住正在上樓的婆婆。‘一切都結束了……’她說?!?

在皮箱內的綠色文件夾里,克拉拉保存著丈夫去世那年收發的信件?!坝H愛的爸爸,聽聞你還在生病我很難過,我們非常想念你,”阿加莎在1901年年初寫信給父親,“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因為簡讓我在廚房做蛋糕。我做了幾個加無核小葡萄干的,還有幾個加姜的。今天的茶點我吃了德文郡奶油!”

五月,克拉拉和身體不適的阿加莎一起去了伊靈。那時,弗雷德里克已病得相當重,但他像一位真正的紳士一樣,反去關注他人?!皬哪憬裨绲膩硇胖械弥⒓由龅貌⒉蝗缒阆M哪菢雍?,我非常痛心……瑪奇明天要招待十個姑娘來打乒乓球,她為此感到很自豪……我的狀態還不錯?!盵28]

與此同時,1901年整年間,他一直在記錄“心臟病”的發作次數。他在六月至九月間記錄了30次:“輕微發作。晚安”是常見條目之一??死赡茉谡煞蛉ナ篮蟛趴吹竭@份清單,因為他不想讓她擔心。十月,他從自己所在的俱樂部(溫德姆,位于圣詹姆斯廣場)寫信告知她自己在倫敦拜訪??漆t生的情形:“今早我見了桑瑟姆,他跟我說的和上次大抵相似。他堅持認為我的問題與心臟神經有關,而非其他……過去的兩天里,我感覺好了許多……請上帝保佑,我已經受夠醫生了?!边@在某種意義上成了現實:一個月后,弗雷德里克去世了。他終年五十五歲,辭世時住在離倫敦較近的伊靈,他本打算在那里找一份工作。

長期以來被忽視的財務問題對他的早逝不無影響。他的心臟和財富同步衰弱,而他卻沒有任何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在給克拉拉的信中,他寫道:“我回來后沒有收到過來自美國的信——我試著把這看作好事?!盵29]

那時,除了忍受這些事實已別無他法:打理紐約房產的成本遠超其租金收入,一位托管人住進了精神病院,另一位托管人則因潛在的挪用公款嫌疑開槍自盡。

早在1896年,當弗雷德里克首次意識到危機的本質時,他采取過各種行動。他出讓了阿什菲爾德和家中的用人,與妻女一起搬到法國住了一年。這是拮據貴族們熟悉的節流方式之一。那時候一些東西要比現在便宜:在歐洲大陸住酒店的費用低于在英國打理一所大宅,而社交生活可以通過介紹信來維持。在起初的六個月里,米勒一家住在波城,清澈的山間空氣讓那里以有益健康聞名。之后他們去了同樣位于比利牛斯山脈的考特雷,然后是巴黎,最后到了布列塔尼。阿加莎對于這段旅程非常興奮,甚至沒有想念阿什菲爾德。她在母親的陪伴下一直都很快樂。不過,她在法國并未沉湎于精神世界:從抵達的那一刻起,她就感到失望,因為這里的世界和其他地方并無不同??释吹缴椒宓乃弧耙环N永遠不會忘記的幻滅感”擊中;“那遠遠越過我的頭頂,一直向上、向上,高聳入云的山峰在哪里——它是超出了我的目之所及和理解范圍嗎?”[30]

她心滿意足地活在現實中,七年來第一次像其他正常的、活潑的小女孩一樣行事。她很容易就交到了朋友,并“發現了……惡作劇的樂趣”,戲弄酒店里的其他客人,比如拿著孔雀羽毛躲在樓梯下,在別人經過時用它撓他們的腿。她學會了游泳,這后來成為她畢生的愛好。她看著姐姐瑪奇逐漸走向性成熟,還迷上一個陰郁的電梯服務生,并渴望有一天能撐起“有領子和領帶的條紋上衣”。她逐漸喜歡上了年輕的瑪麗·西耶,她是克拉拉從裁縫店中帶走的小工,后來成為阿加莎的旅伴和法語會話者——如同克拉拉大多數直覺判斷一樣,這一決定也十分成功。

阿加莎對于全家搬到法國的原因沒有自覺的認知。但一如既往地,在《未完成的肖像》中能看出她所理解的比她當時意識到的要多。書中有一個場景,她的父母在波城一家酒店見到了來自英國的朋友格蘭特一家:

西莉亞無意中聽到格蘭特先生對她母親說:“見到老朋友約翰[弗雷德里克]嚇了我一跳,但他告訴我,自從來到這里,他的身體越來越好了?!?

事后,西莉亞對母親說:“媽媽,爸爸生病了嗎?”

她的母親回答時面色有些怪異:“沒有。沒有,當然沒有。他現在完全好了,只是英國的潮濕多雨導致的?!?

得知父親沒有生病,西莉亞很高興。她認為他不可能有病——他從不睡覺,從不打噴嚏,也從不嘔吐。他有時會咳嗽,但那是因為他煙抽得太兇了。西莉亞知道這一點,因為父親親口告訴她的。

法國對弗雷德里克有幫助。然而對他來說,富足的歲月已成為過眼云煙。他在自白錄中寫道,他所理解的痛苦是“對過錯的自覺”,可見他可能為此飽受折磨——自己留給心愛的家人的錢是如此之少,財富的流失正是因為他紳士般的疏忽,克拉拉將被迫賣掉他稀里糊涂買來的奇彭代爾和謝拉頓家具,甚至阿什菲爾德本身都可能被出售。不過因為克拉拉天生不會責備,他多少也會為此而感到安慰。她認為能與弗雷德里克結婚已是無價幸福。在自白錄中,他也描述了對幸福的看法,那就是“被完美地愛著”:許多人求之不得的愿景,弗雷德里克已經實現了,他也清楚這一點。臨終前不久,他在給克拉拉的信中寫道:“沒有任何男人能有你這樣的妻子。”

一百多年過去了,這封信還在她的皮箱里,與弗雷德里克葬禮的服務單和他安眠的伊靈公墓的落葉放在一起?!拔铱床灰娔?,親愛的心,但我能看到/仿佛我的雙眼在你的臉上獲得了慰藉”:這是克拉拉——情意綿綿的小克拉拉——寫在裝有她丈夫用過的最后一塊皮爾斯香皂的信封上的話。

從那時起,直到二十五年后克拉拉去世,阿加莎將成為她母親生活的核心。“你必須為你的孩子們而活,記住,親愛的……”在伊靈照顧弗雷德里克的護工說,后來克拉拉也是她照顧的?!笆堑?,我必須為我的孩子們而活。你不需要告訴我這些,我知道的?!钡嬲秊橹畹氖前⒓由,斊婧芸炀鸵Y婚,蒙蒂參軍隨團出國,而且阿加莎對克拉拉來說也一直是特別的存在:她不善表達的深情,她敬慕的眼神,她一直渴求的那份對愛的平靜自信。和克拉拉一樣,她理解失去的恐懼,盡管在弗雷德里克去世前她從未經歷過這種恐懼。因此,克拉拉與阿加莎建立起了她與自己母親從未有過的聯結??死灰幖s著的激烈情感都為阿加莎所接收,二人間的親近關系變得如電流般強大。它成了阿加莎內心的光芒,在之后的日子里,時而會耀眼到讓她看不清前路。

“我的外婆是個危險的女人,”多年后,阿加莎的女兒羅莎琳德如是說,“堅強而危險。我母親從未想過她是錯的?!盵31]

父親的去世并沒有終結阿加莎的田園牧歌。在《未完成的肖像》中,身在國外的父母分別給她寄了一封信,當時她和外婆一起住在伊靈?!皟煞饪蓯鄣?、可愛的信?!彼龑懙?。但令她感到痛苦的是母親那封:“家,她想回家。家,有媽媽在的家……”

雖然阿加莎深愛著父親,但只要能和克拉拉在一起,沒有父親的陪伴她也能感到快樂。在他去世之前,她只知道控制和禮節。突然間,她的生活一度變得不穩定?!拔易叱隽俗鳛楹⒆拥氖澜纭M入了現實世界的邊緣。”她得以窺見一些原始而可怕的東西。像維多利亞時代的好女孩一樣,她到母親的床邊告訴她,“父親”現在在天堂很快樂??死幌Mx開天堂,是吧?“不是的,我希望他離開那兒。只要能夠讓他回來,我愿意做任何事——任何事,什么事都可以。我希望他回到這里,就現在,回到這個世界上和我一起。”克拉拉是如此悲痛欲絕,以至于她也病倒了。她的心臟衰弱了,睡覺時枕邊放著提神的碳酸銨溶液。在之后一年左右的時間里,阿加莎晚上會站在她的臥室門外,留神聽她的呼吸,有時會為一聲呼吸等上幾個小時。對家長懷有如此強烈的愛并非易事,因為人們終將離開,這一點阿加莎已經明白了。

瑪格麗特·米勒以她善良但缺乏想象力的方式,試圖與克拉拉分享她自己對于繼子去世感到的悲痛。《未完成的肖像》里提到她在早餐時朗讀吊唁信:

“克拉克先生是一位真正的好人,”她開口道,一邊讀一邊抽泣,“米麗婭姆,你真的應該聽聽這個。這會對你有幫助。他的文筆多么優美啊,在描述逝者總是與我們同在的時候?!?

突然間,米麗婭姆似乎從靜默中被喚醒,大叫起來:“不,不要!”

克拉拉最不想做的事莫過于此。弗雷德里克是她的,而且是獨屬于她的(“我會很樂意為你而死……”她在1877年寫給他的信中說道。瑪格麗特怎么能理解她呢?)。他的缺位讓這個家失去了平衡:在這個由復雜的女性們組成的家庭中,那個得體而輕松的存在消失了??死簧疾坏貌粚Μ敻覃愄匦拇娓屑?。“我相信你和親愛的婆婆在一起非常非常開心,”1897年,她寫信給在伊靈的阿加莎,“親愛的小阿加莎,你和親愛的婆婆一起,家里是多么快樂啊。你一定要對她好,要很愛她?!钡死⒉粣郜敻覃愄兀敻覃愄匾矎奈凑嬲龕圻^克拉拉。而隨著弗雷德里克的離去,這個母系家庭一時被憤然扯開,露出了底色??死脑箲辉僖舱谘诓蛔。簩Π阉妥叩哪赣H,還有提出要接手她的姨媽都是如此。

“西莉亞想知道婆婆是不是真的喜歡媽媽,媽媽又是不是真的喜歡婆婆。她不太清楚是什么讓她產生了這種想法?!边@是死亡的真實后果,一種未必與悲痛有關的、混亂的情緒波動。這是成年人的情緒,前后矛盾且不合邏輯。

難怪阿加莎會退回自己的腦海中避難,并為自己創造出一個新的世界:一所“女孩們”的“學?!?。

首先是埃塞雷德·史密斯,她身材高大,皮膚黝黑,非常非常聰明……然后是安妮·布朗,埃塞爾的好朋友……伊莎貝拉·沙利文,她有紅色的頭發,棕色的眼睛,長得很漂亮。她富有而驕傲,不討人喜歡。她總覺得自己會在槌球比賽中擊敗埃塞爾,但西莉亞確保了她做不到,盡管她有時因為故意讓伊莎貝拉錯過球,而覺得自己有些卑鄙……[32]

在這七個女孩中,有一個拒絕為阿加莎背負現實:休·德·韋爾特,有著金色的頭發和淺藍色的眼睛,性格“奇怪地沒有色彩”。當其他女孩喋喋不休,相互交流,有著明確的過去和未來時,埃爾茜·格林出身貧窮;休的妹妹薇拉·德·韋爾特日后將成為舉世聞名的大美人——而休仍然沉默地觀察著。

到了晚年,阿加莎仍然偶爾會想起這些“女孩”:“即使是現在,有的時候,當我把某條裙子放進柜子時,我會對自己說:‘對,這會很適合埃爾茜,綠色一直是她的顏色’……這樣做能讓我笑出聲來,但‘女孩們’仍然在那里,盡管她們不像我,一點都沒有變老?!盵33]

注釋

[1]托基是阿加莎的故鄉,一座位于英格蘭西南部德文郡的沿海城鎮?!幷咦ⅲㄈ鐭o特殊說明,書中腳注均為編者注)

[2]指英國國王愛德華七世在位的時代(1901—1910)。

[3]《哥達年鑒》記錄了歐洲王室與貴族的族譜。

[4]摘自《破鏡謀殺案》。

[5]摘自《夢幻之路》一詩。

[6]MM致AC的信,1930年8月6日。

[7]摘自《阿加莎·克里斯蒂自傳》。

[8]1989年,阿加莎為《命運之門》錄制的六十卷“皮帶”,即磁帶,在蘇富比拍賣會上以7480英鎊為一位法國收藏家所購。這違背了她女兒羅莎琳德的意愿,她說:“如果一定要公開,我寧愿在她年輕時公開?!边@些磁帶是由阿加莎的打字員喬利太太錄制的,她去世后,磁帶落入匿名賣家手中。

[9]阿德萊德·羅斯致AC的信,1966年3月15日。

[10]AC致布魯斯·韋的信,他曾聯系她說“我相信我們是三代表親!”,1968年6月15日。

[11]AC致MM的信,1944年7月23日。

[12]《周日電訊報》采訪,1964年5月10日。

[13]來自題為《約旦夫人的幽靈》的故事,以筆名“卡利斯·米勒”寫作。

[14]AC致伊妮德·鄧肯的信(后者當時正在編纂貝爾德的作品目錄),1967年2月21日。

[15]弗雷德·洛克致AC的信,1943年11月26日。

[16]晚年時,阿加莎給萊昂內爾·杰弗里斯寫了一封贊美信,后者是將內斯比特《鐵路邊的孩子們》改編為1970版電影的導演。在她的偵探小說《ABC謀殺案》中,她把對內斯比特的喜愛賦予了那位“有鐵路意識”的殺手。

[17]摘自《加勒比海之謎》。

[18]赫爾克里·波洛(Hercule Poirot)與古希臘神話中的英雄赫拉克勒斯(Hercules)的名字相近,后者曾接受國王的十二項任務,其中一項便是殺死尼米亞猛獅。

[19]摘自《罪惡的牧師之家》一文。

[20]1901年的人口普查顯示,當時全家包括:弗雷德里克、克拉拉、瑪格麗特和阿加莎·米勒、簡·羅(“廚師”)、瑪麗·塞耶(當時被聘為阿加莎的法語旅伴)、伊麗莎白·威廉斯(“客廳女傭”)和路易絲·巴克斯特(“女傭”)。順帶一提,“珍妮特·羅”這個名字被用于《怪屋》中的保姆。

[21]摘自《阿加莎·克里斯蒂自傳》,并在《命運之門》中被再次提及。

[22]摘自1968年寄給時任《星期日泰晤士報》雜志的編輯,弗朗西斯·溫德姆的信。阿加莎引用了自己祖母的話,然后說道:“我敢打賭肯定有什么問題!我敢打賭,人們內心深處都明明白白”。

[23]1磅約合0.45千克。

[24]摘自《撒旦的情歌》。

[25]摘自《阿加莎·克里斯蒂自傳》。

[26]斯科特實際上是蒙蒂的狗。他當時在哈羅公學就讀。斯科特的像是畫家貝爾德在1893年為米勒家創作的第一幅作品。它在十五歲時被撞死,由蒙蒂埋在“狗狗墓地”。

[27]埃德溫·亨利·蘭西爾(Edwin Henry Landseer,1802—1873),英國畫家和雕刻家。

[28]弗雷德里克·米勒致CM的信,1901年5月9日。

[29]弗雷德里克·米勒致CM的信,1901年10月24日。

[30]摘自《阿加莎·克里斯蒂自傳》。

[31]出自與筆者的談話,2003年。

[32]摘自《未完成的肖像》。

[33]摘自《阿加莎·克里斯蒂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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