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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言

自2007年這部傳記首次出版以來,其中心人物身上發生了一些非同尋常的變化:她變得更酷了。

此類事情在出版前幾個月,當我在一檔英國廣播公司的電臺節目中談論阿加莎·克里斯蒂時,似乎是全然不可能的。當時的主持人同幾位犯罪小說作家,頗有些幸災樂禍地告訴我(看似是為了我好):她是化石,是反動分子,是兜售被扭曲成復雜假象的木偶劇的商人。我為什么要致力于贊美這個勢利的老太太呢?

當我終于在譏嘲和偷笑中覓得機會開口時,我問道:如果克里斯蒂真的那樣糟糕透頂,為什么她仍然如此受歡迎?一連串傲慢的回答隨之而來——“哦,她老派、親切,擅長謎題”——其中最出色的答案是:“哦不,我非常喜歡阿加莎·克里斯蒂,我只是不認為她的水平有多高罷了!”

此類伏擊式的提問固然令人生厭,但更多地讓我感到無聊。對此,我早已經聽得耳朵起繭了。這些20世紀末的觀點伴隨了我的成長歷程,由戰后的換崗儀式和那些自我感覺良好、對成功嗤之以鼻的知識分子塑造。自1976年去世以來,阿加莎·克里斯蒂已然成了一個名號,一個形象,一塊像納爾遜紀念柱一樣的英國巨石。而她是一位創造者的事實——在某一刻,她那奇特的大腦構思出了《東方快車謀殺案》的情節,這個故事和《嘿,朱迪》的曲調一樣為世人所熟知——倒幾乎變得次要了。

換言之,這位廣受歡迎的超級暢銷作家被視作是理所當然的存在,甚至可以說是被低估了。我想,我從最開始就有此類懷疑:十歲時,我被母親床邊那些由湯姆·亞當斯設計的作品封面所吸引,開始閱讀《高爾夫球場命案》。這是個不尋常的開始,因為這絕非她最好的作品之一,但我的反應卻近似墜入愛河:許多地方不可思議,一切都如夢似幻般神奇。有人告訴我,這些作品只是在結尾時才能得知誰是謀殺犯的偵探故事罷了,閱讀單純是為了知道結局,但我從未如此看待。我總能感覺到文字下面有一股寓言般的暗流在涌動。很快我就對某些段落爛熟于心,譬如《無人生還》中有某種咒語般力量的留聲機錄音。我無所顧忌地重讀這些作品,毫不在乎自己已然知道是“誰干的”。我把它們偷偷帶進大學,像從前人們對待色情雜志那樣,將其藏在《貝奧武甫》的書頁里悄悄閱讀。我可能并不是當時唯一做過這種事的人。但在20世紀末,在阿加莎·克里斯蒂聲譽的低谷,我必須在暗中進行這一切,或者一笑置之,盡管我始終堅信只有某種天才才能施展這一屬于日常的魔力。

直到最近,我對待她的嚴肅態度才算得上尋常。我樂于認為,自己在本書中所展現的方法也許在克里斯蒂復興中發揮了微不足道的作用。它使我能夠寫出一部完整的傳記。盡管阿加莎的女兒羅莎琳德行事極為低調,但人們都知道她十分反感時評的攻擊性態度,例如第四頻道的紀錄片指責克里斯蒂謀殺了偵探小說這一類別。當我到訪現在由羅莎琳德和她的丈夫安東尼居住的格林韋宅邸時,我和她坐在書房里,墻上掛著她母親作品的不同版本,克里斯蒂的作品和以瑪麗·韋斯特馬科特為筆名的作品被放在一起,我們認真地談論了它們。那場富有趣味的對談是我的榮幸,也是一段珍貴的插曲。

有些人說羅莎琳德難以相處,但自我進入格林韋大廳,看到她坐著座椅電梯向我飛馳而來的那一刻起,我認為她待人很好。她確實有些莽撞和生硬(她在午餐時責備我沒有提醒她自己對魚過敏:“你應該知道我們在星期五會吃魚的!”),她的熱情、幽默和機敏的智慧遠甚于此。身為一個名氣蓋過天的人物的女兒是什么感受?她用她那隱晦的方式提供了一些線索。她的生活顯然自出生那一刻起便注定了,而她務實地接受了一切,不論好壞。她不是那種會哀嘆沒有“自己的生活”的女人,因為很明顯,她過的正是自己的生活。盡管如此,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親緣關系還是決定了她的生活軌跡,其中影響最大的是1926年發生的事件,當時她的母親“消失”了11天,作為對自己第一次婚姻破裂的反應。那是一場被可怕地、破壞性地公之于眾的私人創傷,其給阿加莎帶來的無盡痛苦一直綿延到她去世。從七歲起,羅莎琳德也始終生活在其余波之下。她對母親的保護意識延伸到了父親阿奇·克里斯蒂身上,她與他的關系一直非常密切。阿奇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并要求離婚,這件事帶給阿加莎極大的震驚,她從未完全釋懷。但羅莎琳德拒絕責備父親,她也不是那種人。她邀請我去看所謂的“傳真室”,里面凌亂地存放著許多家庭文件。其中一封信里——我回來時已經不在原處——她寫到了阿奇,語氣滿懷喜愛與保護之情。這封信緊接著批評了她的繼父馬克斯·馬洛溫,后者闖入她的生活,使其雪上加霜,而且她認為他得到了本不應有的好評。

傳真室里還存放著羅莎琳德炮轟電視制作人的信件,質疑熒幕上對作品的改動,比如對粗制濫造的《古墓之謎》的評論:“那本里沒有黑斯廷斯!”她致力于做自己認為母親所希望的事,這意味著保護原作的完整性。因此只有上帝才知道,羅莎琳德會對自己2004年年尾去世后出現的部分作品做出何等評價。的確,阿加莎·克里斯蒂又會怎么想呢?

改編的基調開始發生變化是在2003年,即我初次見到羅莎琳德的那一年。我記得我們討論了一篇我的文章,關于某部空洞的現代版《閃光的氰化物》。我們就《五只小豬》也達成了共識,都認為其中一個人物被錯誤地處決了,這與作品的邏輯和精神相悖。然而,已故劇作家凱文·埃利奧特的改編版標志著一個重要時刻,當時獨立電視臺的《大偵探波洛》放棄了矯揉造作,不再只將人物視作裝飾藝術中的小雕像。這一點有時被執行得很好,如2008年的杰作《清潔女工之死》,有時卻未能達到預期效果。新的《馬普爾小姐探案》劇集亦如是。它們都始于2004年埃利奧特的《藏書室女尸之謎》,其中罪魁禍首之一的情況被更改(盡管原作的破案方法未經改動),以暗示某種同性戀傾向。這是一次顛覆性的變革,在保持克里斯蒂原意的同時,將她一把推進了21世紀。盡管其他重啟項目不過是嘩眾取寵罷了,例如被褻瀆的《逆我者亡》,其間莫名加進一處亂倫情節。

于是,一位全新的、瀟灑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出現了:看起來和以前一樣完美無瑕,但唇上的大紅口紅又與傳統有出入。這里還包含一個奇特的悖論。這些涌現出的改編作品起初是基于深深的敬意,人們意識到有許多長期被忽略的、隱藏在光鮮外表下的豐富內容,并試圖將其挖掘出來。然而,在這樣做的過程中,他們常常忍不住要為那些匠心獨具的素描上色,填補那些被認為是上流社會老太太的理解空白。畢竟,她對現實生活能有多少了解呢?

那么,這里提供了一種答案。它取自《加勒比海之謎》,這是一部極為復雜巧妙的作品,充滿了酒店里會發生的那類陰謀(我尤其喜歡其中一位富有客人和大塊頭女按摩師之間隱晦的調笑)。作品的開頭是馬普爾小姐的一段話,她將自己有限的經驗與侄子雷蒙德·韋斯特的進行了比較,后者是一位成功的小說家,為自己的開闊心胸和深遠見識而自鳴得意。

“像雷蒙德這樣的人是如此無知。在鄉村教區工作期間,簡·馬普爾對農村生活的事實有了相當全面的了解。她沒有談論它們的沖動,更不要說把它們訴諸紙筆了——但她都知道。大量的性,自然和非自然的。強奸、亂倫、各種各樣的變態。(的確,其中一些即便是讀了牛津大學又會寫書的聰明年輕人也未曾聽說。)”

這種對人類弱點的冷靜接受是多么有效,多么討人喜歡,又多么瀟灑啊!但是,克里斯蒂的現代詮釋者們傾向于選擇雷蒙德·韋斯特的立場,強行扯進“自然和非自然的”性愛,還有老式偵探小說的終局都是絞刑架的準色情提醒。正如我在本書中所寫的:“現代世界認為必須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中強加絞刑和湊對——死亡的現實和被禁止的激情,這些她在書中不曾提及的東西。”如果說2007年時是這樣,那么今天的程度則10倍于此。英國廣播公司2015年首次播出的改編作品滿是偏差,仿佛將癮君子和施虐狂引入一個以結構化克制而聞名的作者的世界中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情。本著同樣“不屑一顧”的精神,劇情被拉扯、扭曲和濫用:《控方證人》的結局和題名被改變了,《奉命謀殺》的破案手法變得面目全非。但是,對英國廣播公司而言最重要的事業——身份政治——糊滿了每一部作品,克里斯蒂反意識形態的思維模式仿佛被誤認為是一張誘人的空白畫布。事實上,這種思維模式是一種主動選擇,并且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牙醫謀殺案》中有一場關于保守主義和激進主義的相對優點的簡短辯論,而勝出的是前者。冷戰時期的作品,如《地獄之旅》和《他們來到巴格達》,各自以欺騙性的方式對當時根深蒂固的立場進行了激烈反駁,并反復為之。不出所料,2018年的《ABC謀殺案》談及當代政治,作品中的波洛成了一個象征性的歐洲人,被一個與世隔絕的島國所拒斥。這有趣嗎?是的,在理論上。在實踐中,這就像他被困在四下皆是小打小鬧和方形小餅的玩具城里一樣,沉悶至極。克里斯蒂從未面臨過現在強加在她身上的那種現實——事實上她的所作所為經常不甚真實——但她落筆之處不曾有任何虛詞。這便是引領那些最好的改編作品的原則。

然而,新的處理方式是兼而有之。無論是在電視戲劇家提出的反對英國脫歐的觀點中,還是在戲劇導演嘗試表現主義的舞臺上,阿加莎·克里斯蒂都可以被隨意擺弄戲耍。但與此同時,她又是事業的核心所在,不僅因為她的名字本身就意味著票房。她是一張安全網。那些利用她的人知道,她總會給他們兜底,防止他們摔得遍體鱗傷。他們在內心深處也為此尊敬她。那些去倫敦郡會堂看最新上演的《控方證人》或新版《東方快車謀殺案》的時髦觀眾也持有相似的認知。在潮流的誘惑之下,有些更簡單的東西正在召喚,即對好故事的渴盼。

今天的文化傾向于將一切政治化,且缺乏智慧,因此阿加莎·克里斯蒂或許時常不為人所“理解”,但她明顯處在核心,她在20世紀50年代所占據的席位已然恢復。當時,《控方證人》在全城一票難求,廣告語“圣誕節的克里斯蒂”讓出版業獲利甚多。誠然,時髦的東西終究會不再時髦,現在縈繞在這位參加牧師寓所茶會的白發婦女頭上的酷炫光環最終也會黯淡。她可能會回到“僅僅”在全球范圍內廣受歡迎的狀態,為普羅大眾所喜愛,為文本分析專家和法國知識分子所鐘情,繼續做獨立電視臺第三頻道和戲劇巡演公司的中流砥柱。盡管如此,我認為人們已經認識到了她的價值,巨石的重量已經得到評估:在我的有生之年,她絕不會退回到被當成笑話處之的那些歲月中去了。

盡管阿加莎·克里斯蒂會對近期那些對其作品過分自由的創作深表震驚,但她也會為此感到高興。同樣,盡管她不會喜歡本傳記中談及的事實,但她肯定會很高興這本書出自一位欣賞她的人之手。這同樣適用于索菲·漢娜對波洛的“續寫”。相比我在廣播恐怖秀中遇見的那兩位,像漢娜和瓦爾·麥克德米德這樣的犯罪小說家都是公開的崇拜者。我想,即便疑慮重重,克里斯蒂也會認識到21世紀正以特別的方式向她致敬,即便手段時而諷刺,時而侵入,時而癡迷,時而自私,時而天真怪異。它們都在向她筆下動機的永恒感、故事的奇妙性,以及她低調的天賦與工作倫理致敬,向她覆蓋自己所屬世紀的方式致敬,向她的不滅致敬。

正是如此。她出版的第一部小說《斯泰爾斯莊園奇案》構思于戰時的醫務室,當時她還是阿奇·克里斯蒂的嬌妻,在這部作品出版百年后,她仍然為人所銘記。她會為此感到驚訝嗎?會,但不會有人們想象的那么驚訝。作家們常常夢想著某種特殊的來世。而在一切身份之上,她首先是一位作家,這便是現在公認的、她身為創造者的內在價值:這也是本書真正的主題。

勞拉·湯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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