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耳光響亮
- 東西
- 29481字
- 2023-10-12 16:12:13
從現在開始,我倒退著行走,用后腦勺充當眼睛。那些象征時間的樹木,和樹木下紛亂的雜草,一一撲入我的后腦勺,擦過我的雙肩,最后消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看見時間的枝頭,最先掛滿冰雪,然后是秋天的紅色葉片,然后是夏天的幾堆綠色和春天的幾簇鮮花。我馬不停蹄地倒走著,累了就看看電視或倒在席夢思上睡覺,渴了就從冰箱里拿出易拉罐止渴。我沉醉在倒走的姿態里,走過20年漫長的路程。一頂發黃的蚊帳攔住我的退路,它像一幀褪色的照片,雖然陳舊但親切無比。我鉆進蚊帳,躺到一張溫熱的床上,想好好地放松一下自己。
我睡在20年前某個秋天的早晨,一陣哀樂聲把我吵醒。我伸手摸了摸旁邊的枕頭,枕頭上空空蕩蕩。我叫了一聲媽媽,沒有人回答,只有低沉沙啞的哀樂,像一只冒昧闖入的蝙蝠,在蚊帳頂盤旋。窗外不太明朗的光線,像是一個人的手掌,輕輕撫摸對面的床鋪。我伸了一個懶腰,打了兩聲哈欠,朝對面的床走去。父親已不在床上,只有哥哥牛青松還睡在迷蒙的光線里,鼾聲從他的鼻孔飛出來。
我對著門口喊牛正國,何碧雪,你們都啞巴了嗎?牛正國是我父親的名字,何碧雪是我的母親,這是我第一次直呼他們的大名。屋外靜悄悄的,他們好像從這個世界消失了。我抓起床頭的襯衣,匆忙地穿到身上,把第五顆紐扣塞到第四顆扣眼,用第一顆扣眼套住了第三顆紐扣,胸前的襯衣亂得像一團麻,正如我亂七八糟的心情。嗚嗚地哭著,我走出臥室,看見母親坐在一張矮凳上。她坐得很端正,雙手扶著膝蓋,兩只耳朵夸張地晃動,認真地聆聽收音機里的聲音。收音機像一只鳥懸在她的頭頂,聲音如雨點浸濕她的頭發和眼睫毛,仿佛有一層薄薄的煙灰慢慢地爬上她臉蛋,她的臉愈來愈難看,愈來愈嚴肅。她輕輕地對我說:毛主席逝世了。
說這話時,她并不看我,試圖從凳子上站起來,但她的身子晃了幾晃,幾乎又跌到凳子上。等她終于站穩,我發覺她的雙腿像風中的鐵絲不停地顫抖。我突然感到全身發冷,對母親說爸爸不見了。母親的目光撲閃一下,說他可能去學校了吧,但他從來沒走得這么早。我朝窗外望了一眼,夜色在我凝望的瞬間匆匆逃走,白天的光線鋪滿街道,窗口下那團光線照不到的地方,依然黑沉沉的,像是夜晚脫下的一堆衣裳。
中午,朝陽廣場上聚滿了悼念毛主席的人群,我跟隨母親坐在興寧國營棉紡織廠的隊列里。太陽像一個快要爆炸的火球,烤干了木器廠的粉末,燒爛了路旁廢棄的單車輪胎。許多人把書本和報紙蓋在頭上,他們的臉膛一半明亮一半陰暗,撕報紙的聲音和放屁的聲音混淆在一起。悼念大會還沒有正式開始,我坐在母親的肩膀上,看見整個廣場被黑壓壓的人頭淹沒,婦女們結著辮子,男人們留著小平頭,偶爾有幾個光腦袋夾雜在人群中,像是浮出水面的匏瓜。會場的右角,靜靜地裂開一道口子,楊美一絲不掛地朝會場中央走來,用一張破爛的報紙蒙住雙眼,身上的污垢像魚的鱗片閃亮。在朝陽路、長青巷,幾乎所有的人都認得這個從不說話、從不穿衣服、腦子里有毛病的楊美。沒有人阻擋他,他所到之處人群紛紛閃開。眼看著他要走進棉紡廠女工的隊列了,幾個未婚的女工發出尖叫。這時,一位肥胖的公安從人群中閃出,像一座山堵在楊美的面前。楊美撞到公安的身上,就像撞到一只吹脹的氣球上被彈了回去。楊美撞了幾次,沒有把面前的氣球撞倒,便扭過身子準備改變路線。
公安用他寬大的手掌扯下楊美臉上的報紙,問他為什么蒙住眼睛?楊美的兩顆眼珠望著天空,眼眶的下半部填滿了白眼仁。一群小孩圍住楊美喊:聾子、啞巴、壞蛋、神經病。公安說你也懂得害羞,懂得害羞就趕快回家去穿褲子。公安推了一下楊美。楊美突然蹲下身子,大聲地哭起來。楊美的哭聲中,飄出一串清晰的語言:主席不只是你們的主席,也是我的主席。你們可以悼念他,我為什么不可以悼念他?你們可以叫我壞蛋、神經病、流氓,不可以不讓我參加追悼會。公安伸手去拉楊美,楊美的胳膊拐了幾拐。公安說我不是不讓你參加追悼會,只是你這樣太不雅觀。如果你真要悼念毛主席,那么請你先穿上褲子。楊美抬起頭,望了公安一眼,說真的?公安說真的。楊美抬手抹淚,從地上站起來,說我這就去穿,我這就去穿褲子。
公安護送楊美走出會場。楊美用手掌蓋住他的鳥仔,他的雙腳已經跨出去幾大步,但他的眼睛還留在女工的隊列里。他的嘴角飛出幾聲傻笑,雙手舉起來做了一個猥褻的動作。我偷偷發笑,被母親扇了一巴掌。我用雙手捂住左臉,疼痛在我的掌心跳來跳去。這時,我看見興寧小學校長劉大選朝著我們走來。
劉大選站在我母親面前,雙手背在身后。他說牛大嫂,牛老師呢?母親說他不是到學校去了嗎?劉大選說沒有,學校里根本沒有牛老師。全校的老師都到齊了,只差他一個。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不參加呢?母親低下頭,說也許他病了,他到醫院看病去了。劉大選說是真病還是假病?母親說真病,一大早他就上醫院去了。說不定這一刻,他正站在病人的隊列里,和大家一起開追悼會哩。劉大選說這樣就好。說完,他轉身走開,可是我的左臉還在火辣辣地痛。
追悼會的最后一個儀式,每個人都要走過毛主席像前,向他老人家三鞠躬。白色的頭、花白的頭、黑色的頭、沒有頭發的頭低下去又昂起來,他們臉上掛著淚水,慢慢地離開毛主席像,爬上單位的貨車。貨車彈了幾下,傷心地離開廣場。母親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她用手帕怎么也抹不干。我對母親說,你的眼淚把你的臉都洗干凈了。母親說你是小孩,懂什么,你的外婆她死得好慘啦。
回家的路上,江愛菊伯媽不停地用衣襟抹淚。她說我怎么哭也哭不過何碧雪,因為我只有一雙眼睛,而她和她的兒子共有四只眼睛,你想想兩只眼睛怎么哭得過四只眼睛呢?母親突然破涕為笑,說老江呀,我們家老牛不見了,我真害怕出什么事。江愛菊說不會的,好好的太平世界,怎么會出事呢?母親說好幾個領導人在這一年死了,1月8日周總理逝世了,7月6日朱德逝世了,現在毛主席也逝世了。他們都逝世了,我們可怎么辦?江愛菊說怎么辦?我們可不能跟著他們死,何碧雪,你可別想不開啊。母親說怎么會呢。
我們并沒有把父親牛正國的失蹤當一回事,我們包括我的姐姐牛紅梅,我的哥哥牛青松。我們想品行端正、言行一致、膽小如鼠的牛正國,絕對失蹤不了,他那么熱愛這個世界,何況他的妻子何碧雪風韻猶存,那么美麗動人,更何況他的三個孩子,也就是我們,那么出類拔萃。這樣想過之后,我們決定殺一盤軍棋。我們在餐桌上攤開塑料棋盤,然后為誰執紅子誰執白子發生了爭吵。那時候我們十分崇拜紅軍,連做夢都想當一次紅軍。我從牛青松手里搶過紅色的軍旗、司令和軍長,牛青松說拿去吧,你把紅的都拿去吧,紅軍也有吃敗仗的時候。牛青松很快就把那些棋子豎起來,每一顆棋子都荷槍實彈充滿殺氣。擺著架勢正準備廝殺的時候,我們才發覺沒有公證。我們對著牛紅梅的臥室喊牛大姐,快來給我們做一盤公證。牛大姐并不答應我們,她原先開著的臥室的門,在我們的叫喊聲中嘭的一聲關閉。那扇咖啡色的門板,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晃了幾晃,冷冰冰的,像九月里的一根冰棒。我們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擠到門板前,從裂開的門縫朝里張望。為了爭搶門縫,我們彼此動用了胳膊肘子和嘴巴。牛青松罵了一聲我操你媽。我罵他野仔。罵過之后,我們又相視一笑。我們說她在換裙子。她在打扮。她又要去會她的男朋友了。
我們同時從門板邊退回來,然后同時用肩膀撞過去。我們嘴里喊著一二三,肩膀便撞到門板上,沉悶的撞擊聲擦過我們的耳朵。門板一動不動。我們說再來。我們于是又喊一二三,又把肩膀撞向門板。門板還是一絲不動。我們便站在門前,齊聲對著門里喊:牛紅梅,請你給我們做一盤公證,僅僅一盤,我們求你了。我們已經擺好了棋子,現在我們斗志昂揚,開弓沒有回頭箭,拉開了架勢就得殺。希望你認清當前的形勢,為我們做一盤公證。我們現在是請你,等會兒我們會強迫你。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都得給我們做一盤公證。牛紅梅,你聽到了嗎?
門嘩的一聲拉開,牛紅梅像一只母獅子從臥室里沖出來,嚇了我們一個倒退。牛紅梅說聽到了聽到了我聽到了,你們要拿我怎樣?她把手里的木梳子當作武器,在我們眼前劈來劈去,然后劈到她的頭發上,開始認真地梳頭,把我們給徹底地忘記了。她突然變得溫馴起來,一邊梳頭一邊說,我沒有時間給你們當什么公證,我還得出門辦事。我們說辦什么事?你一定又是去會那個男人。牛紅梅笑了笑,臉上的兩個酒窩像兩個句號深深地烙在我的腦海。她說會男人又怎么樣?你們長大了還不是要會女人?這時,我們才發現牛紅梅已經換上了一套裙子。淡藍色的裙子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白點。我們說你打扮得像一只花母雞。牛紅梅把頭一甩,長長的頭發飄起來又落下去。她丟下梳子走出家門。我們對著她的背影喊牛紅梅牛紅梅。她根本不理我們。在我們的呼喊中,她顯得很得意,屁股一扭一扭地,就像現在舞臺上的那些時裝模特兒,一扭一扭地走向大街。
母親突然從我們的身后鉆出來,對著走向大街的牛紅梅喊道,你給我回來,都什么時候了,還有心思去約會。牛紅梅轉過身,瞇著眼睛望了一眼西斜的太陽。我們發覺那一刻的陽光全部落在她的臉上,我們已經看不到她的臉蛋了。幾秒鐘之后,她的臉蛋又才從陽光里露出來。她說不就是下午四點嗎?為什么不能約會。母親說不能約會就不能約會,你給我回來!
牛紅梅穿著那身漂亮的裙子走回家中。我們對她做了一個鬼臉,說給我們做一盤公證吧。她說去你媽的。說完,她把我們餐桌上的棋子全部掀翻。我們只好跨出家門,跑到巷子里打架。牛青松鼓足氣,先讓我在他的肚皮上打一拳,然后我再鼓足氣,讓他在我的肚皮上打一拳。我們像兩位氣功大師,你一拳我一拳地打著。母親的聲音從家里飄出來,她在叫我們的名字。我們肚皮下的氣一下子就漏光了,像泄氣的單車輪胎,懶洋洋地滾回家里。母親說都什么時候了,你們還在打架。我們說不就是四點半嗎,為什么不能打架?我們想下軍棋,但又沒有人給我們當公證。我們不打架我們干什么?母親說你們就知道打打打,你們知不知道你們的爸爸失蹤了?
母親的臉上布滿了烏黑的陰云,她剛剛哭過毛主席的眼睛,現在紅腫得像熟透的桃子。牛紅梅突然大笑起來,說我還以為出了什么大事。說完,她用手拍了拍裙子,準備繼續去會她的男朋友。母親說你給我好好地待著,這不是大事什么才算大事?母親只說了半截話,眼淚便一顆接一顆地掉下來。我說爸爸沒有失蹤,他的單車還放在車棚里。我的發現像一丁點兒火星,照亮了母親的臉膛,她雙目圓瞪,問我真的嗎?我說真的。母親說真的就好。母親一邊說著真的就好,一邊跑出家門撲向車棚,我們緊緊地跟在她身后。
父親的那輛舊單車乖乖地站在車棚里,單車的座包已經掉了一半,車頭的鈴鐺銹跡斑斑。很難想象就在昨天,我們的父親還騎著它穿街過巷,到興寧小學去上班。我用手按了一下鈴鐺,鈴鐺被鐵銹緊緊卡住,沒有發出聲音。我用腳踢了一下單車的前輪,前輪一動不動,像是焊牢在鐵架上似的。牛青松返回家里,從父親的書桌上找來一把鑰匙。他把鑰匙插進車鎖里,扭了好久都沒把車鎖打開。我們每個人都試著扭了一次,車鎖像一口咬緊的鐵牙紋絲不動。我們的手上全都沾滿了鐵銹。
牛青松說再扭不開,我就把鎖頭砸了。他的話音未落,鎖頭嗒的一聲自動彈開,我們都大吃一驚。牛青松想把單車推出車棚,但單車的輪子根本不能轉動,車剎、泥巴、鐵銹已經把車輪黏死,看上去,它就像一輛幾年沒有人動過的單車,它仿佛在一夜之間衰老了,顯得白發蒼蒼,老態龍鐘。可是就在昨天下午,我分明看見父親踩著它回家,清脆的鈴聲猶在耳畔。
母親像一個受騙上當的人突然醒悟,說這說明不了什么問題,單車不能證明你們的爸爸沒有失蹤。牛青松把單車丟回車棚。然后,我們跟在母親的身后,她走我們也走,她停我們也跟著停。但是我們沒有跟著她哭。她搬過一張板凳攔在門口,像一位英雄坐在板凳的中央,說從現在起,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離開家門半步。我們待在各自的位置上,耐心地等候父親歸來。
我認真看著每個從我家門前走過的行人,他們的面孔有的陌生有的并不陌生。夕陽已經從高樓的另一面落下去了,世界寂靜得可以。我的胸口像有一只老鼠在蹦蹦跳跳,生怕天突然塌下來,地突然陷落下去,害怕高樓被風刮倒,汽車撞死行人,害怕冬天打雷,夏天落雪。那一刻我像被雨淋濕的病孩,膽戰心驚渾身發抖地守望我家的大門。母親一聲不吭,牛紅梅和牛青松也一言不發。他們不時地朝大門之外望一眼,什么也不說心中有團火。漸漸地我有些困倦了,像一只貓伏在母親的膝蓋上睡去,把那些重要的事情,全部丟到了后腦勺的后面。
睜開眼,天已經全黑。我想怎么一眨眼工夫,天就黑了呢?天黑了,我的父親怎么還不回來?忽然,母親推了我一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大聲地喊道,快來看,你們的爸爸他回來了。我們全都擠到門口,朝巷道張望。我們看見父親正從巷道的那一頭走來,昏暗的路燈輕輕地落在他的頭發上、衣服上。他時而明亮時而陰暗地走向我們,我們已經聽到他那親切而又熟悉的腳步聲。我甚至提前享受了一下父親邁進家門時的喜悅。
母親急不可待地撲出家門,把頭偏向左邊又偏向右邊,她好像要仔細地看一看,來人是不是父親。看了一會兒,她便邁開大步咚咚地迎上去。我們一個接一個地沖出家門,緊跟在她的身后。遠遠地,我朝著那個人叫爸爸。那個人沒有回答,越走越近,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清楚地擺在我們面前。他說誰叫我爸爸?然后友善地低下頭,伸出他的右手扣在我的頭頂。母親說你不是他們的爸爸。他們的爸爸今早出門,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我們等了他一天,他還沒有回來。我是他的妻子,他們是他的兒女。我們沒有跟他吵架,也沒有跟他過不去。他工作積極,身體健康,盡管家庭收入一般,但日子還過得下去。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突然就失蹤了。我想了一天都想不明白。母親一邊哭著一邊跟那個陌生的男人傾訴。我們都覺得她說得太多了,但沒有人阻攔她。那個人說問題也許沒有你說的那么嚴重,也許他到親戚家辦事去了,也許他喝醉了酒,正躺在朋友家睡大覺。母親說不會的,他從來不喝酒。那人說可惜我不是他們的爸爸,我得先走了。
那個人從我們的身邊離開,愈走愈遠,快要走到小巷盡頭的時候,他轉過身來朝我們揮了揮手。這時的小巷空無一人,路燈依舊昏黃著,風掃動著地上的廢紙和幾塊白色的塑料布。母親不停地揉著她的眼睛,說我怎么就看花了眼呢?我分明看清楚了,他是你們的爸爸,可是走近一看,他不是。我們也學著母親的樣子,不停地揉我們的眼睛。我們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有氣無力地往回走,所有的激情從我們的腳板底溜走了。牛青松說睡覺吧,也許睡一覺起來,爸爸就回來了。
牛青松和衣倒到床上,只一分鐘便鼾聲四起。母親在他的床板上拍了幾巴掌,說起來起來,你怎么能夠這樣。你們想一想,你們的爸爸有沒有不回家的時候?我們說沒有。爸爸從來沒有不回家的。母親說現在他不回家了,這說明什么?說明你們的爸爸死了。牛青松從床上彈起來,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說不會的,人又不是螞蟻,說死就死。母親說怎么不會?你起來,你們都給我坐好了。
我們嚴肅認真地坐在母親的面前。她嚴肅認真地掃了我們一眼,說現在你們三個人,加我一起共四個,我們一起來舉手表決,看你們的爸爸死了沒有。你們認為你們的爸爸死了,就把手舉起來。你們認為他還沒有死,就不用舉手。大家都沉默著,眼珠子轉來轉去。牛紅梅東瞧瞧西望望,雙手突然掩住嘴巴想笑。母親說笑什么,這有什么好笑的,如果你爸爸真的死了,你還笑得起來?母親說著,把她的右手緩慢而又莊嚴地舉過頭頂。母親像舉一把沉重的鐵錘,臉上的五官全部扭曲,仿佛鐵錘的重量全部壓在她的臉上。沒有人跟著她舉手,母親很失望。她把目光落在我的臉上,說牛翠柏,我算是白疼你了。你爸爸對你好不好?我點點頭說好。我對你好不好?我繼續點頭說好。那你為什么不舉手?我說爸爸也許還沒有死。母親說現在不是他死不死的問題,而是你的立場問題。你是站在牛紅梅一邊呢?還是站在我這一邊。我說我站在你這一邊。我把我的右手呼地舉起來。母親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但是牛紅梅和牛青松仍然沒有舉手的意思。母親舉著手臂對他們說,這是你們應該享有的權利,舉或不舉你們自己考慮。我和母親舉著手臂等待他們的手臂。他們的手臂一動不動。母親說兩票對兩票,打平。母親準備收回她的手臂,我忙舉起我的左手。我說三比二。牛青松說不算,一個人只能算一票,你把兩只手舉起來,好像是向我們投降。我說我雙手贊成媽媽,我百分之兩百地相信爸爸已經死了。牛青松說我棄權。母親說既然你棄權,那就是兩票對一票。現在我們再來表決一次,看去不去找你們的爸爸?同意現在去找你們爸爸的,把手舉起來。我和母親幾乎是同時舉起了手臂。牛青松從凳子上站起來,準備溜走。母親說你要干什么?牛青松說我棄權。母親說棄權并不意味著放棄責任,你得跟我們一同出去找你爸爸。牛青松朝門外望了一眼,說黑不溜秋的,我們去哪里找他?母親說牛紅梅先到省醫院,去問問那個醫師,那個醫師叫馮什么?我說叫馮奇才,在內科門診。母親說對,你就去找馮奇才,然后到各大醫院查一查,看你們的爸爸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事故住院了。牛紅梅,你明白了嗎?
牛紅梅從凳子上站起來,雙腿一并,說明白。母親說牛青松,你到興寧派出所報案,把你爸爸失蹤的情況跟他們說清楚。牛青松說好的。母親最后指著我說,你好好地待在家里,不讓任何人踏進家門,除非是你爸爸。我要到你舅舅家姑姑家以及所有的親戚家和你爸爸的朋友家去,聽明白了嗎?我說明白了,但我有點兒害怕。母親說怕什么?我搖著頭說不知道,反正我有點兒害怕。母親用手在我頭上摸了摸,說堅強一點兒,邱少云被火燒了還一動不動,黃繼光敢拿自己的胸口去堵敵人的槍眼,董存瑞敢手舉炸藥包炸敵人的橋,你守一下家有什么好怕的?如果你真的害怕了,就不停地念毛主席的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在毛主席語錄的鼓舞下,我向母親堅強地點了點頭。我說人在陣地在,我在家在,媽媽你放心。母親說好樣的。
他們都出去了,我像一只孤單的羊在家里走來走去。我的頭頂上懸著一只15W的燈泡,燈光像西下的夕陽,照亮我家的客廳。有許多細小的蟲子,圍著夕陽翩翩起舞。窗外黑咕隆咚,路燈仿佛在一瞬間熄滅。我決定找一把刀捏在手里。刀在何方?刀在廚房里。我從廚房里拿出一把菜刀,菜刀泛著寒光冰涼我的手掌。一陣敲門聲傳來。我說誰?是我,江愛菊伯媽說,是你媽叫我來的,你媽說就你一個人在家,要我來給你做伴。我說我媽說了,除了我爸爸,誰也不能踏進我家半步。江伯媽說那你一個人怕不怕?我說不怕,我有菜刀。江伯媽說牛翠柏乖乖,把門兒開開。我說不開不開,爸爸沒回來。
江伯媽的腳步聲漸漸消失了。我突然記起我父親有一把匕首,那把匕首長年鎖在父親書桌的左邊抽屜,它和父親的日記、備課本以及考試題鎖在一起。走進臥室,我碰了碰書桌的鎖頭,鎖頭無聲地彈開了。父親沒有把鎖頭鎖好,這是極不正常的現象。拉開抽屜,我看見父親珍藏的那把匕首和匕首下面壓著的一張紙條,它們像兩把鐵錘,錘向我的眼球。一瞬間,那白紙上的黑字,全變成了匕首,戳向我:
碧雪、紅梅
青松、翠柏:
永別了!希望你們好好生活,珍惜家庭。青松、翠柏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紅梅要學會自強自立。碧雪,這個家全靠你啦。我愛你們!
牛正國
1976年9月9日
直到這一刻,我才完全徹底地相信,父親永遠地離我們而去。我把紙條揣進懷里,把匕首捏在手里,像一只被遺棄的狗崽,靜靜地蜷縮在門角,等候母親歸來。那只15W的燈泡,在我的頭頂嗞嗞地燃燒著,像一只明亮的眼睛穿透黑暗,窺視我的內心。我決定把燈關掉。叭的一聲,屋內一片漆黑,路燈突然變得明亮,它們的光線透過玻璃和門縫,到達我的腳邊。好長好長的時間過去了,我聽到急促的敲門聲。我對著門外喊,你是誰?門外說是我。我說我是誰?門外說我是你老子。我從門角站起來,握著匕首的掌心已冒出細汗。門外說你開不開?不開我就砸門了。我說除了我爸爸,誰也不能踏進我家半步。但是爸爸已經死了,你們誰也別想進來。
我是牛青松,門外一聲怒吼。我說才不管你是牛青松或是馬青松。我是你哥哥,門外又說。我說我哥哥已經出去了。門外說現在他又回來了,他就站在你的門外邊,請你開門。我說媽媽說過,誰也不能進來。沉默了一會兒,門外傳來一聲巨響,外面的人開始搬石頭砸門,他一邊砸一邊說開不開?我說不開。又一聲巨響傳來,我家的門板快被砸破了。
這時,門外響起了另外幾個人的聲音。他們說牛翠柏,你快開門,我們是派出所的。你可以從門縫看一看,看我們是不是派出所的,我們有帽徽有手槍,你仔細看一看。我把眼睛湊到門縫上,看見牛青松和三個公安站在門外。我拉開大門,說終于把你們盼來啦。
他們把屋內所有的電燈拉亮,然后認真地看我遞給他們的紙條。他們說這很明顯,你們的爸爸自殺了,你們等著收尸吧。牛青松問他們去哪里收尸?他們說不是跳樓就是跳河,當然也可以觸電可以吃安眠藥,發現尸體我們會及時告訴你們。他們還說小朋友,不要悲傷,爸爸死了媽媽還可以幫你們找一個。他們說著笑著,在我們的臥室里翻箱倒柜,像是翻他們自己的東西。他們翻了半個小時,才走出我們的臥室,手里拿著父親的三本日記。他們說我們要把這些帶走,還有這個這個。他們說這個這個的時候,從我的手上搶過紙條和匕首。
他們終于走了。牛青松說把臥室的燈關掉。我說你自己去關。牛青松坐在木沙發里蹺著二郎腿,瞇著眼睛看我。他說你關不關?我說不關。他從沙發上跳起來,舉起右掌準備扇我,但右掌只舉到一半便收了回去。他說今天是非常時期,否則我必扇你半死。關了臥室的燈,他又坐到沙發里,把兩只臭腳丫架在一張小板凳上,用手拍拍沙發,說牛翠柏,給我倒一杯開水來。我站在原地不理睬他。他的眼珠像吹脹的氣球,突然向外一瞪,又用手拍拍沙發,比第一次拍得響亮。他說老子這么辛苦,需要休息休息,你給我倒一杯水來,我口渴了。我為他倒了一杯水。他說這才像我的弟弟。
我說爸爸已經死了,媽媽和牛紅梅還不知道,我們得想辦法通知她們。牛青松說怎么通知她們?反正人已經死了,她們晚知道一兩個小時,希望就多延長一兩個小時。閉上眼睛,我都能想象出媽媽和牛紅梅焦急的模樣。讓她們焦急去吧。我說你真卑鄙。他說卑鄙是卑鄙者的證件,高尚是高尚者的招牌。我說你說什么我不懂,我只懂得應該盡快把爸爸的消息告訴媽媽。他說要告訴你自己去告訴,我不知道她們在哪里。
我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客廳里坐立不安,我一次又一次地跑出家門,朝靜悄悄的巷口張望。我對著巷口喊,媽媽,你在哪里?我對著大海喊,媽媽,你在哪里?我對著森林喊,媽媽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我在心里這么默默地喊著,突然想這喊聲很像詩,這喊聲一定能寫一首詩,如果我是詩人的話。
深夜11點27分,母親迎著我期待的目光走回家門。母親蓬頭垢面一只褲腳高一只褲腳低地站在我們面前,好像是剛剛經受了沉重的打擊,仿佛被人強奸或者遭人打劫。大姑牛慧站在母親的身后,她淡紅色的連衣裙一塵不染。她用未婚女青年特有的喜悅的目光望著我們,似乎是希望我們給她一個較為完滿的答案。但是,我們并不幼稚,我們爭先恐后地對牛慧說,爸爸死了,他留下一張遺囑,被派出所的拿走了,他們還拿走了爸爸的三本日記。
母親的目光突然一直,好像一截木棍打到我的臉上,但僅僅一秒鐘,她的目光便松軟下來,像一攤水散開。母親先是彎下腰,彎到一定的程度后,想重新站起來,但她怎么也站不起來了,雙手緊緊捂住腹部,然后像一只垂死的蝦倒在地上。一聲銳利的尖叫從她的嘴里吐出來,那聲音銳利了好久,才變成淅淅瀝瀝的哭聲。大姑牛慧的眼里,象征性地掉了幾顆眼淚。大姑的眼淚,就像鱷魚的眼淚。
最后一個回家的是牛紅梅。她回來時已是凌晨3點了,我們全都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她拉亮電燈,把水龍頭開得嘩啦嘩啦的,她的涼鞋響亮地落在地板上,一張板凳從她腳邊飛起來,然后痛苦地栽到門角。她默默無語地做著這一切,沒有人跟她說話,她也沒有帶回來什么,甚至連父親永別的消息,我們也沒有告訴她。晚安,牛紅梅,我在心底里默默地為她祝福。
第二天早晨,我蹲在母親的身邊,同她一起洗臉。昨天發生的事,好像大風已吹過頭頂,現在母親的臉顯得風平浪靜。母親在臉盆里浸濕毛巾,然后用毛巾抹我的臉。我的鼻子、眼睛被她那藏在毛巾后面的手捏得生痛。我余痛未消,母親已把毛巾移到她的臉上。當毛巾從她的臉上滑落到盆里的時候,她的淚水便像雨點一樣跌落下來。在我的印象中,那簡直是一場傾盆大雨。雨水注滿臉盆,溢出盆沿流向地板。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只搪瓷剝落的臉盆,盆底印著毛主席的頭像。
洗完臉,母親把我們叫到她面前。我們的隊伍里少了牛紅梅。牛青松說她早早地便出門了,說是去找工作。母親說,你爸爸對你們好不好?我們說好。母親說你爸爸死得可憐不可憐?我們說可憐。母親說那你們為什么不哭?你們好像一點兒都不悲傷。母親這么一說,我的鼻子就一陣酸,淚水從眼眶里一點一滴地滲出來,眼前一片迷蒙,客廳和屋外細雨紛飛。母親去了一趟派出所,把父親的三本日記和遺書取了回來。她在上班之余,開始認真研讀父親的日記。許多個傍晚,我淚眼蒙眬地看見母親坐在沙發上,手捧父親的日記自言自語。她說如果不看這些日記,我還不知道你們的爸爸有這么善良。如果你們抽空看看,就知道爸爸多么愛你們。母親把我拉到她身邊,說翠柏,你看一看這段,說你的。我抬手抹了一把眼睛,說我看不見。母親說為什么看不見?我說淚水一刻也沒有停過,它總是流。母親說在你剛滿一歲的時候,我又懷上了一個弟弟或妹妹,我叫你爸爸跟我去醫院做手術。他死活都不愿去,說懷上了就把他(她)生下來。我說不能再生小孩了,我們養不活他(她)。你爸爸說要去你自己去,婦產科里有好多醫生是我的學生,我總不能在學生面前炫耀自己的播種能力。我說我們可以換一個醫院。你爸爸說換醫院也不去,他要在家帶你。他說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業,何必夫妻雙雙進醫院。
那天早晨,我自己去了醫院,你爸爸請假在家帶你。也許是他的心情煩躁,也許是你要媽媽的哭聲惹火了他。他一氣之下在你稚嫩的臉上扇了幾巴掌。你的哭聲愈來愈大,最后你把吃下肚里的三個小籠包全部吐了出來。看著你雙目圓瞪,口吐白沫,你爸爸的悔恨之心油然而生,他在日記里寫道:我為什么在歡樂的時刻,忘記了隱患。我是個不懂得愛妻子疼孩子的畜生。我是流氓我是地痞,應該千刀萬剮,天該誅我,地應滅我……母親讀到這里,又傷心地哭起來。看著母親難受的模樣,我真恨不得替她難受。
好久沒有看見母親的笑臉,聽到母親的笑聲了,我們決定要讓母親笑起來,哪怕是象征性地笑一笑。牛青松用毛筆在他的嘴角畫了幾撇胡須,滿以為母親會情不自禁地笑起來。但是他想錯了,母親看見他的胡須非但沒笑,反而想哭。母親痛斥他不好好學習,不但糟蹋了自己的臉蛋,還浪費了墨水。我對憤怒的母親說,媽媽,我為你表演一個魔術。母親說什么魔術?我鉆進臥室,找出一頂帽子戴在頭上,把左手捏成拳頭,用拳頭堵住嘴巴。我說只要對著拳頭吹氣,我頭上的帽子便自動膨脹并且慢慢升高。母親用懷疑的目光打量我。我憋足勁朝我的拳頭吹了一口氣,腮幫子鼓凸起來,頭上的帽子也慢慢膨脹,慢慢地往上升。母親說把你的右手放到前面來。我說我喜歡把右手背在身后。母親說這種把戲騙不了我,你的右手里捏著一根棍子,吹氣的時候,你就用棍子頂你的帽子。母親識破我的秘密,我把右手和棍子伸到她面前。母親沒有笑。我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母親仍然沒有笑。
這時,牛青松已洗干凈他的胡須,重新站到母親的面前。牛青松說媽媽,我給你說一個笑話。母親不置可否。牛青松說有一天早晨,我們的語文老師正在給我們講作文,教室里突然彌漫一股臭氣。大家都知道有人放屁了,但大家都不知道是誰放的,因為沒有發出響聲。語文老師站在講臺上,用書本在他的鼻尖前扇了幾扇,然后望著臺下的同學們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母親揮了揮手,把牛青松的笑話輕輕地趕跑了。
我們發誓一定要讓母親笑起來。牛青松向我遞了一個眼色。我們同時撲向母親。我抓住母親的左手,牛青松抓住母親的右手。在母親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我們用手指去撓她的胳肢窩。母親大概是癢癢了,嘴里終于發出零零星星的笑聲。她的笑聲沒有達到我們預期的效果,于是我們繼續撓她。她終于忍無可忍大笑不止。在我們的夾擊下,母親縮成一團,一邊笑著一邊說別撓了別撓了,我快笑死了。目的已經達到,我們在母親的求饒聲中松開手。母親終于笑了,父親剛死,母親怎么能夠開懷大笑呢?
星期天,母親買了幾張紅紙。她把那些紅紙裁成兩指寬的紙條,在紙條上寫了如下幾條標語:
珍惜家庭!
青松翠柏要好好學習!
紅梅要學會自強自立!
母親把第一張標語貼到我家客廳的窗口邊,只要我們坐到餐桌前吃飯,準會看到“珍惜家庭”這幾個醒目的大字。母親把第二張標語貼到我和她的臥室里,具體地說,是貼到我的床頭。第三張標語,母親想把它貼進牛紅梅的臥室,但牛紅梅不在家,她總是不在家,把臥室鎖上了。母親只好把標語貼到她臥室的門板上。
我們知道,這些標語是從父親的遺囑上抄下來的,它們像父親遺留下來的聲音,繞梁三日不絕。趁母親進廚房做午飯的時機,我們把她剛剛貼上的標語全部撕掉。母親好像預感到了我們的惡作劇,她提著一把菜刀從廚房里沖出來。當看到她精心制作的標語不翼而飛之后,她把菜刀舉過頭頂,開始追殺我們。她說你們這些敗家子,忘恩負義的家伙,專門跟老娘作對。你們的爸爸尸骨未寒,你們就想翻天了。你們都給我滾出去,老娘不想看見你們。我們在臥室、客廳竄進竄出,一會兒爬上飯桌,一會兒鉆到床底。母親追了一陣,怎么也追不上我們,她把手里的菜刀摔到地上,說你們都滾出去,老娘不想追你們了。
我們從她的面前溜出家門,跑到巷口,把我們的口袋翻了個底朝天。我們從口袋里翻出9分錢。拿著9分錢,我們昂首闊步跑到書攤去看小人書。街道上的陽光垂直地照著樹木,我們的肚子里發出幾串響聲。估計母親已經做好了午飯,我們一邊舔著舌頭一邊往家走,快到家門時,聞到了從窗口飄出來的飯菜焦味。推開門,我們看見母親垂頭喪氣地坐在沙發上,掉在地上的菜刀仍然趴在地上。母親說我不會給你們做飯的,餓了,你們自己做。抽了抽鼻子,飯菜的焦味不見了,我們看見十幾條嶄新的標語,貼滿了家庭的四壁,除了原先的內容以外,還多了一條內容,那就是:
向牛正國同志學習!
這條標語貼在廚房的門口,貼在沙發的右上方,貼在我和母親臥室的門板上。我們舉起雙手,對母親說,媽媽,我們向你投降。母親好像要驗證我們投降的真誠度,用憤怒的目光審查我們。我們趕緊把手舉得更高。母親彎腰從腳邊拾起菜刀,說知錯就好,今后你們不許再亂說亂動。我們說明白。
母親提著菜刀走進廚房,一個動蕩不安的星期天上午就這么結束了。但是這僅僅是表面現象,我們為了吃到母親做的午飯,不得不向她投降,然而骨子里并沒有放棄對那些標語的破壞。我們首先撕掉標語的主語,比如撕掉青松、翠柏、紅梅等,于是,墻壁上只剩下“要好好學習!”、“學會自強自立!”等字樣。要做好這項工作并不容易,我們必須避開母親的目光,用小刀慢慢地在墻壁和門板上刮。由于我們刮得小心謹慎,母親沒有發現標語有什么異樣。然后,我們開始從事改變標語的工作,把“要好好學習!”改成“不能不學習!”,把“學會自強自立!”改成“不能軟弱無能!”這樣的篡改,并沒有引起母親的異議。
我們把修改“向牛正國同志學習!”這條標語,作為重點工作,留到最后來改。那大概是母親貼出標語之后的兩個星期,我們先把“正”字改成“振”字。母親沒說什么,或許是沒有發現。一天之后,我們又把“牛”字改成“何”字。依然沒有阻止我們行動的信號。第三天,我們把“振”字改成“碧”字。第四天,我們把“國”字改成“雪”字。把“國”字改成“雪”字的這一天,正好是星期天。那天艷陽高照,空氣中流動著醉人的芬芳,大馬路和小巷道上車來車往。母親出門買菜去了,她的那雙膠皮拖鞋和黑不溜秋的籃子,此刻正晃動在飛鳳菜市里。我們焦急的目光鉆出家門,跑到巷口,迎接母親。
母親右手提著菜籃,左手抱著西瓜,興沖沖地往家走。我們敞開家門歡迎她。當母親一邁進門檻,我們便指著標語請母親看。母親眨了眨眼睛,似乎是還沒有適應室內的光線。適應了幾秒鐘,母親的嘴角咧開兩道皺紋,皺紋沿著她的兩頰往上爬,爬到一定高度時,母親的嘴巴完全徹底地張開,一串發自心底的笑聲從她的嘴里流出來。母親說我有什么好學習的呢?那是母親最真誠的笑。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看見那么美麗的笑容,聽到那么優秀的笑聲。
但是,母親的嘴巴還未合攏,笑容還未從她臉上消失,一個重要的事件介入了我們的生活。我們聽到一連串嘈雜的幸災樂禍的聲音,像洪水猛獸淹沒了巷道,正大踏步地涌來。我們從客廳跳到窗口邊,看見漂亮的姐姐牛紅梅頭戴紙做的尖尖帽,雙手反剪,被二十幾個人挾持著朝我家走來。一些淫穢的字眼,像揮之不去的蚊蟲,從小孩們的嘴里飛出,在牛紅梅的頭頂盤旋,惡臭頓時彌漫街巷。
被同時推入我家大門的,是牛紅梅的男朋友馮奇才。開始,他們試圖拒絕進入,但他們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抬了進來。我家的客廳里一下子站滿了陌生的人群。有人指著牛紅梅的鼻尖說,你把你的事情當著大家的面,向你的母親說一說。牛紅梅說我已經說過了。那人說再說一遍,讓你母親聽聽。牛紅梅低下頭,紙做的尖尖帽子掉到了地上。母親搶先一步撿起那頂帽子撕碎,然后把紙屑砸到牛紅梅的頭上,說不要臉!母親說完轉身欲走,被人群拉住,要她留下來做牛紅梅的聽眾。
馮奇才與牛紅梅并排站著。正當母親被人群攔住的時刻,馮奇才向前邁了一小步,說還是讓我交待吧。不行!幾個聲音同時喝令。他猶豫了一會兒,終于又退回到原來的位置。有兩只粗糙的手抓住牛紅梅的頭發。有人問牛紅梅,你到底說還是不說?牛紅梅的頭發像是被扯痛了,她的嘴巴往兩邊咧開,發出一聲尖叫。那兩只糙手更加用力地往上一提。牛紅梅說只要你們放手,我就說。頭發上的兩只手慢慢松開,牛紅梅的頭回到正常位置,她咧開的嘴皮全部回位。她說我是妓女我是娼婦,我是流氓我是地痞,我不應該今天早上去找馮奇才,我更不應該跟他那個。那兩只手再次聚攏,拉扯牛紅梅的頭發。他們要求牛紅梅交待得更詳細一點兒。牛紅梅說今天早上9點,我的胃痛。胃痛總得找醫生吧?于是我去找馮奇才看病。因為是星期天,門診部只有馮奇才一個人值班。他問我哪里痛?我說胃痛。他把我叫到門診部的里間,拉上了門簾,用手按著我的腹部,問是這里痛嗎?我搖搖頭說不是。他的手在我腹部移動了一下,說是這里痛嗎?我說不是。他好像急了,說這也不痛那也不痛,到底是哪里痛?我說你再往下按一按。他的手開始慢慢地往下移動,我說再往下一點兒,再往下一點兒。他的手在我的指導下,按到了他不應該按的地方。
后來呢?人群里發出了質問。牛紅梅說后來就那個了。你們是怎么那個的?又有人問。牛紅梅說那個就那個了,就像你爸和你媽那樣那個。人群開始騷動起來,母親趁亂溜進廚房,拿出一把菜刀,大義凜然地站在牛紅梅身邊。所有的人都蒙了,他們不知道母親手里的菜刀,是拿來砍牛紅梅的或是砍他們的?母親說牛紅梅,現在我來問你,你跟他……母親用手指了一下馮奇才,你跟他那個,是你自愿的還是他強迫的?牛紅梅說自愿的。周圍響起一片笑聲。他們說牛紅梅,你不為自己著想,也應該為你母親著想,為你的弟弟們著想,你把牛家的臉丟盡了。牛紅梅說我是我,他們是他們。
母親走到馮奇才面前,說那你呢?你是牛紅梅強迫的,還是自愿的?馮奇才說自愿的。周圍再次響起笑聲。母親在笑聲中舉起菜刀,像電影里的慢動作那樣轉過身,說他們都是自愿的,沒有犯法。你們誰再捉弄他們,我就跟誰拼命。母親向前邁一步,圍觀的人群就往門外退一步。母親說滾!有幾個人從門口滾出去。雙手抓住牛紅梅頭發的那個人,雙手依然抓住牛紅梅的頭發。他說他們犯法了。母親說他們犯什么法?那個人的眼珠轉了幾轉,很自豪地說中央有文件,主席逝世期間,停止一切娛樂活動。母親說主席都已經逝世一個多月了,這和他有什么關系?母親提著菜刀走向那人。那人從牛紅梅的頭發里把手抽出來,然后撿起屋角的一張小板凳,準備和母親一決高低。母親說你不滾開,我就砍死你。那人說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砍死我?
母親的菜刀像一道閃電劈過去,我們都發出了驚叫。好在那人眼明手快,用凳子一擋,菜刀劈到了凳子上。馮奇才和牛紅梅拉住母親。母親說你們不要拉我,他們已經把屎拉到我們的頭上,我們再不反抗和自衛,今后他們就會得寸進尺。母親掙脫馮奇才和牛紅梅,往前一撲,菜刀準確地落到那人的左臂上。凳子從那人手里滑落,那人的右手捂到左臂的傷口處,鮮血滲出他的指縫。他一邊往門外走一邊說,你等著瞧,你等著瞧。
是我最先打破客廳的沉默,說媽媽真勇敢,像賀龍元帥兩把菜刀鬧革命。我不僅看到了血,還聽到了刀子切肉的噗噗聲。沒有人附和我,也沒有人反對我,客廳里依然沉默著。我看見馮奇才臉色慘白,嘴唇不停地抖動。好不容易從他抖動的嘴唇里冒出一句話:我們惹禍了。細汗不停地從馮奇才的臉上冒出來,母親用手在他臉上抹了一把,說不用驚慌,天塌下來老娘頂著。馮奇才說被砍的這個人叫金大印,是省醫院住院部的門衛。他有一大幫朋友,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在馮奇才的指揮下,我們用書柜頂死大門,然后每人手里拿一樣武器。母親仍然拿著那把帶血的菜刀,站在書柜的后面。她說如果大門被他們攻破,我就是一扇怎么也攻不破的門板。他們進來一個我就劈一個,進來十個我就劈五雙。我們被母親的大無畏精神逗樂了。但是我們在戰略上雖然藐視金大印,在戰術上卻十分重視他。手執木棒的牛紅梅和手捧磚頭的牛青松守衛左邊的窗口,我和馮奇才守衛后門。馮奇才一手執棍一手提刀,我的手里捏著兩個酒瓶。
左等右等,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我們還看不到金大印的影子。許多大貨車、自行車、吉普車從街巷馳過,車上也沒有跳下金大印。我們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但是不敢放松警惕,生怕金大印耍什么陰謀詭計。我看見兩個淘糞工人推著糞車,戴著草帽朝我家走來。太陽很烈,他們的草帽壓得很低。我想他們會不會是金大印?我剛剛這么一想,他們就推著空空蕩蕩的糞車走過我家的窗口,一股糞便的臭味從門縫里灌進來。我突然感到饑餓。在大家一致推薦下,馮奇才成了炊事員。
先是聞到一股飯香,然后是肉香,再后是一股焦味。馮奇才第一次在我家燒飯,就把飯燒焦了。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我們卻吃得津津有味。我吃著燒焦的飯,對著窗外喊金大印,你在哪里?你怎么還不來?大家于是就笑。只有馮奇才嚴肅著面孔,說他會來的,他是個無賴。牛青松說要來就來快一點兒,我等得手都癢了。當時,我覺得金大印是揚起來的巴掌,我們是等待他扇耳光的臉蛋。我們的臉蛋已經準備好了,他的耳光卻沒有扇下來。他讓我們一直提心吊膽地生活著,仿佛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等到晚上,金大印還是沒有出現。當我們把菜刀、棍子、酒瓶和磚頭堆到門角的時候,星期天就這么無聊地滑走了,時間就這么平平淡淡從從容容地溜掉了,從我們的指縫,從我們的眼皮底下。為了以防不測,馮奇才被我母親留下來。母親在客廳里鋪床,我們包括牛紅梅都偷偷地發笑。半夜,我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仔細一聽,奇怪的聲音來自牛紅梅的臥室。我問姐姐你在干什么?牛紅梅說不干什么。我說不干什么為什么有聲音?牛紅梅說那是我在說夢話。我溜下床跑出臥室,看見客廳里的床上沒有馮奇才。我沿著吱吱呀呀的聲音,走到牛紅梅臥室的門前,說姐,我聽出來了,這聲音是你的床鋪制造出來的。牛紅梅沒有回答,她的床板愈來愈響。牛青松偷偷鉆到我的前面,從門縫往里看,說我看見了,我看見你們了,你們真流氓。牛紅梅說我們已經結婚了。牛青松說你們什么時候結的婚?牛紅梅說今天,現在。牛青松說你們再不起來,我就把門板砸爛。牛青松開始拍門,他的拍門聲和屋內的床板聲成正比,把臥室里的母親吵醒。母親并不阻攔我們,她躺在床上不停地咳嗽。馮奇才在我們的干擾下,拉開臥室的門,對著我們吼道,干什么?你們要干什么?我們說流氓,你流氓。我們在他面前吐了無數泡口水,口水沾滿他的襯衣和褲子,幾乎要把他整個淹沒。他一跺腳,帶著我們的咒罵拉開大門走出去。牛紅梅提著褲子緊跟其后。
第三天下午,也就是母親在家休息的那個下午,金大印終于出現在我家的窗外。他沒有帶上他的狐朋狗友,只身一人來到窗前,左手臂綁著紗布,白襯衣的袖子空空蕩蕩地吊著。熾熱的陽光下,他站在自己的影子上,對著我家喊何碧雪,有種你就出來,老子今天跟你算總賬。他在屋外叫陣,母親躲在屋內大氣都不敢出。母親當時很奇怪,金大印怎么會知道她的名字,并且知道她在家休息?母親下定決心不出聲,想金大印叫罵一陣之后,發現屋里沒人,就會自動撤退。
但是,母親想錯了。金大印不僅沒有撤退,反而越罵越兇。一些過往的行人停下來聽他罵街,聽了一會兒,發覺他在罵空蕩蕩的房屋,根本沒有對手,于是把他當做瘋子,匆匆地閃開。然而,他并不根據聽眾的多寡來決定他的斗志。母親后來對我們說,金大印始終斗志昂揚。他說欠債還錢,殺人償命,何碧雪,你砍了我一刀,流了那么多血,你拿什么補償我?何碧雪,我知道你剛死了丈夫,你是一個寡婦,你的女兒牛紅梅又丟盡了牛家的臉……但是,你可憐你悲傷,你就能夠隨便殺人放火奸淫擄掠嗎?我38歲還沒有結婚,只是一個臨時工,沒有人看得起我,沒有人愿意嫁給我,我就不可憐嗎?就不值得同情嗎?大家都是工人,你是正式工,我是臨時工,你不僅不同情我,不僅不給我介紹對象,反而舉刀相向,你是何居心?
罵到這里,我家的窗口突然裂開一條縫,一頂草帽從窗縫里飛出,正好落在金大印的腳下。金大印瞇著雙眼,看看天上的太陽,用右手抓抓頭皮,撿起草帽戴到頭上。金大印戴上草帽之后繼續開罵,何碧雪,你的草帽就像是糖衣炮彈,它只能給我擋太陽,但堵不住我的嘴巴,你的這點兒虛情假意,掩蓋不了你故意傷害他人的罪惡。你聰明,但我也不是傻瓜。你40我38,你還可以嫁人,我也可以娶妻,不存在誰同情誰的問題。我們公事公辦,絕不會因為你的小恩小惠,喪失我的原則和立場。
我家的窗口再次裂開一條縫,窗縫愈開愈大,母親的手在窗縫里晃動,一只蘋果從她的手里飛出。金大印用他沒有受傷的右手接住蘋果,狠狠地咬了一口。蘋果把他的嘴堵住,大約有兩分鐘時間,他沒能開口說話。
吃完蘋果,金大印仍然沒有停止對我家的攻擊,他似乎越來越得意了。他說醫藥費我不要你出,精神損失費我也不要你出,我唯一的要求是,在我嗓子發癢的時候,就到這里來臭罵你,不管我怎么臭罵,你都不要還口,否則我也用菜刀砍你一下……我罵了半天,口也渴了,腿也麻了,何碧雪,你能不能讓我到你家坐一坐,喝一杯水?
我家的門無聲地打開,金大印走進去。他看見我家客廳的餐桌上放著三杯涼開水。他自言自語我只需要一杯,你卻給我準備了三杯。他放開肚皮,喝了兩杯之后,覺得再也喝不下另一杯涼開水了,但他揉了揉肚皮,一咬牙,還是把第三杯涼開水灌了下去。一串咕咕咕的響聲從他的肚皮里冒出來,他抹了一把嘴皮,很知足地走出我家客廳。
一天中午,我的姐姐牛紅梅走過朝陽中學校門的時候,遭到了她的四個女同學圍攻。她們是陸麗萍、唐茹、東榮和王美月。因為沒有拿到高中畢業證,她們仍然在朝陽中學補習。和往常一樣,她們經常在校門口打發午休時光。那天,當她們看見牛紅梅從遠處走過來的時候,興奮得像發現了外星人似的。牛紅梅被她們圍住。她們說牛紅梅你真流氓,剛一畢業就和男人睡上了。牛紅梅說這是遲早的問題,你們都得這樣。呸!我們才不做這種丟人現眼的事,陸麗萍說,其余的人附和。牛紅梅覺得跟她們說這事,簡直是對牛彈琴,她哼了一聲,表示對她們不屑。她們朝牛紅梅逼近。牛紅梅試圖從她們的包圍中突圍,但她們的手已拉成了一個圓圈,牛紅梅怎么也跑不出去。牛紅梅說干什么?你們要干什么?她們說我們要收拾你,要聽你這個賤貨說說怎么跟男人睡覺。牛紅梅說我今天沒時間,改日再說。她們說不行,你不說清楚,休想從我們面前通過。牛紅梅說你們這些流氓、地痞、惡霸,你們想拿我怎樣?她們異口同聲地說:打!
陸麗萍抓住牛紅梅的頭發,唐茹抱住牛紅梅的腰部,東榮拉住牛紅梅的雙腿,王美月捏住牛紅梅的奶子。她們像是事先商量好似的,一下就把牛紅梅摔到地上。牛紅梅剛一抬頭,她們的腳尖像雨點一樣落到牛紅梅的臉部和腿部。打斗中,雙方開始對罵。但是牛紅梅寡不敵眾,她的一張嘴罵不過四張嘴,她的一雙手打不過四雙手。在1比4的情況下,牛紅梅終于屈服了,趴在地上任憑她們擺布。王美月說她的奶子成熟了。唐茹說她的屁股結實了。陸麗萍說她的臉蛋盡管漂亮,但現在不像臉蛋了。她們每人又在牛紅梅的臉蛋上掐了一下,牛紅梅的臉更加赤橙黃綠青藍紫,上面不僅印滿了腳印,還有兩條蚯蚓一樣的血從鼻孔里滑出來。四個女同學的腳尖沾滿牛紅梅的鮮血,她們被眼前的景象嚇怕了,朝四個方向跑開。
牛紅梅在地上躺了10分鐘,才找到力氣從地上爬起來。人們用奇怪的眼光看著她。她伸手往臉上一抹,手上全是血。這時,她才知道傷得不輕,臉上一定很難看。在往家里奔跑的過程中,她從一閃而過的櫥窗上證實了自己的想法,看到了那張流血而難看的臉。
我是在放晚學之后,才看到牛紅梅那張難看的臉。當時她正在跟母親敘述她挨打的經過,但她沒有說明挨打的原因。母親鼓勵牛紅梅到學校去告狀,說可惜你把臉上的血洗掉了。牛紅梅頓時感到茫然失措。不過,我有補救的辦法,母親說,為了讓學校看到你受傷的嚴重程度,我必須在你的臉上動一動手腳。母親從廚房端來一碗水,然后把她的食指和中指浸泡在水里,用濕水的手指夾住牛紅梅臉上的皮肉,用力拉扯。如此扯了幾次,牛紅梅的臉上又多出幾塊烏點。母親看著布滿烏點的牛紅梅的臉蛋,滿意地點點頭,說現在,你可以去告狀了。
牛紅梅在同學們上晚自習的時候,走進校長葉玉生的辦公室。葉玉生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沒有什么了不起的。牛紅梅以為她挨打的事,校長已經知道了,所以她可憐兮兮地坐在辦公室的角落。葉玉生朝她招手,說你坐過來一點兒,你把事情的經過跟我說一說。牛紅梅往前挪動幾步。葉玉生把他的右手按到牛紅梅的腹部,說他是不是這樣,當時就這樣用手按住你的腹部,然后問你是這里疼嗎?你搖搖頭,說再往下一點兒,再往下一點兒。葉玉生的手跟隨他的語言往下走,牛紅梅感到葉校長的手快要移到馮奇才摸過的地方了,便朝葉校長的手打了一巴掌。葉玉生從椅子上跳開,說別忘了我是你的校長,姓馮的摸得,我為什么摸不得?牛紅梅轉身走出校長辦公室,說我要去告你。葉玉生追出來,說告我什么?牛紅梅說告你的學生打我,告你調戲少女。葉玉生說你給我回來,誰打你了?牛紅梅說陸麗萍、唐茹、東榮、王美月。葉玉生說我會處分她們的。
告狀歸來,我們看見牛紅梅的襯衣上貼著一小塊白紙,白紙上畫著一只烏龜。因為小紙片貼在牛紅梅的背部,所以她自己并沒有發現。我和牛青松看著她背部的烏龜,總忍不住發笑。她問我們笑什么?我們說不笑什么。到脫衣服洗澡的時候,她才發現那只烏龜。她的這個發現,使她對我們產生了深深的失望。她說別人欺負我,我還可以忍受,但我不能容忍你們對我的欺負。她認為我和母親以及牛青松合謀看她的笑話,她甚至懷疑那只烏龜是我們貼到她背上的。
第二天晚上,牛紅梅又從她的褲子上發現一只烏龜。從此以后,她每次回家,都要在門口認真地檢查她的衣服和褲子,但是她防不勝防。我們從她的頭發上、胳肢窩下發現那些小紙片,紙片上畫滿烏龜和毒蛇。面對紙片,牛紅梅愁眉鎖眼,要我們跟她一同分析,是誰在捉弄她?認真地對比紙片之后,我們認為這不是一個人的惡作劇,而是一種集體的行為。紙片上有的畫毒蛇,有的畫烏龜;有的用圓珠筆畫,有的用毛筆畫;有的技法嫻熟,有的用筆生硬,這絕不是一個人所為。我們說姐姐,有許多人討厭你。牛紅梅說真的嗎?她們討厭我什么?我們說她們討厭你跟男人睡覺。牛紅梅說這有什么可討厭的,她們不是也睡嗎?我們說她們也睡,但她們沒有被當場抓獲,而你被別人當場抓住了,被抓獲與不被抓獲是完全不一樣的。牛紅梅說啊,原來如此。
葉玉生校長帶著牛紅梅的四位同學到我家向牛紅梅道歉,他們帶來一盒餅干三包糖果。我看見牛紅梅的四位同學個個長得腰圓背闊。她們的鼻梁很塌,她們的鼻孔很大,她們的嘴巴很寬,她們基本沒有下巴。在她們的道歉聲中,牛紅梅原諒了她們。但她們剛一離開我家,就罵牛紅梅是婊子、娼婦。
有一天,牛紅梅收到唐茹寫來的一封信。牛紅梅像宣讀文件一樣,把唐茹的信讀給我們聽。唐茹說她過去是多么多么地羨慕和嫉妒牛紅梅,那時她很自卑,生怕找不到男朋友。現在好啦,她終于找到男朋友了。她說男人是女人的燈塔,她現在已擁有一座燈塔,東榮和王美月也分別擁有了燈塔,只有陸麗萍,還在夜色茫茫的海上漂流,在沒航標的河流上等待。她希望牛紅梅給陸麗萍送去一座燈塔,最好是牛青松。牛紅梅終于找到復仇的機會,把唐茹的來信貼到朝陽中學的黑板報上。唐茹、王美月、東榮和陸麗萍一夜成名,被校方開除。走出校門的那一天,她們每人從自己的手腕割出幾滴鮮血,滴到白酒里。她們舉起酒杯,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殺掉牛紅梅,解開心中恨。
有好長一段時間,牛紅梅穿著花花綠綠的服裝,靜靜地站在興寧小學的校門口,等我放晚學。我被她的這種行為感動,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她不吱聲,只顧低頭看她的裙子和皮涼鞋。在長長的興寧路上,我們手拉手什么也不說。5路公共汽車從我們身邊駛過,我們也不去坐它,寧可步行。一拐進我們居住的長青巷,姐姐變得有些緊張,她用力捏住我的小手,東瞧瞧西望望。我說你是不是怕你的同學找你算賬?她搖搖頭,說不是。但她的目光仍然警惕地注視著周圍。
在我們走過的兩旁樓上樓下,窗戶次第打開,終年不見陽光的居民好奇地伸出他們的腦袋和手臂,對我們品頭評足指指點點。他們大都是退休的老頭和老奶,皮膚像老樹蔸上的樹皮,手臂像古樹的干枝。有人向我們扔破鞋、塑料瓶和廢舊的電池。牛紅梅說他們總是這樣,自從我被抓挨打以后,他們總是這樣。現在我像一只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現在我不想回家不敢回家,我真恨。
四五個小孩緊跟在我們身后,他們齊聲喊道:流氓的爸爸流氓的妻,流氓的姐姐流氓的弟。他們的聲音十分嘹亮高亢,仿佛是一列奔駛而來的火車,快要把我們壓扁了。我下定決心對他們進行反擊。我掙脫姐姐的手,彎腰從地上撿起半截磚頭,準備沖向他們。但是姐姐尖叫了一聲,死死地把我抱住。我被姐姐拖回家里。
那時,牛紅梅已在省醫院制藥廠找到一份清洗藥瓶的工作。每天早晨上班,她總拉著我的手,小心地穿越近300米長的小巷。每天下午下班,她便站在興寧小學的門口等我。那段時間,她買了許多鮮艷的服裝,幾乎每天換一套新衣服。我們問她哪來那么多錢?她說是馮奇才,也就是我未來的姐夫給的。與她同行的那段時間里,她像一位新娘不離我的左右,而我則始終捏著那半塊磚頭,保護她。晚上我把磚頭放在我家的門角,早晨我把磚放到興寧路與長青巷的交叉路口。跟隨我們的人愈來愈少,我們可以從容地走過長青巷了。更多的人開始注意牛紅梅的服裝,她們用手小心地摸著牛紅梅的襯衣或裙子,試探性地問是什么布料?多少錢一尺?在什么地方買的?在哪家裁縫店做的?牛紅梅對她們的詢問一一回答。而我手里的那塊磚頭,則始終沒有派上用場。看著兩旁明亮的窗戶,我很想把磚頭砸過去,然后像欣賞音樂一樣欣賞玻璃的碎響。但是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這樣做過。我喜歡看玻璃上不規則的破洞以及裂縫,我喜歡聽玻璃的碎響。如果你現在問我,我最想干什么?我會說我想砸玻璃。
讀高中之后,我才知道雄孔雀開屏是為了向雌孔雀示愛。身著艷麗服裝的牛紅梅,那時像一只開屏的孔雀,吸引了許多男士的目光。一絲不掛的楊美,常常跟在牛紅梅的身后嘰里咕嚕地叫喊。早晨他跟著姐姐走到興寧路口,下午,他跟著姐姐從興寧路口走回來。他十幾年如一日,風雨無阻地重復著這項工作。
當姐姐的身邊沒有什么威脅的時候,她開始疏遠我。她說從明天開始,我不去學校等你了。我的心里突然像缺少了點兒什么。姐姐說告訴你一個秘密,千萬別對別人講。我問她是什么秘密。她說你猜猜看,我最愛誰?我說馮奇才。她很失望地搖頭,然后輕輕地對我說,毛主席,我最愛毛主席,他是中國最男子漢的男子漢,我把我的“初戀”全部獻給了他,只可惜他死了。
姐姐這么一說,我的腦海里填滿了毛主席的畫像和像章。在我姐姐的臥室里,到處都有毛主席的身影。她的蚊帳上掛滿了各種類型的像章,蚊帳頂上,還貼了一張巨大的毛主席頭像,那是毛主席在延安時,由美國記者、作家斯諾攝影的。毛主席頭戴八角帽,神采奕奕,容光煥發。姐姐像現在的追星族一樣,追天上那顆最亮的星星。姐姐問我,你知道我為什么跟馮奇才好嗎?我說不知道。姐姐說因為他下巴上有一顆痣,他的那顆痣和毛主席下巴上的那顆幾乎一模一樣。姐姐這么一說,我就恨不得下巴上也長出一顆痣來。我為我沒有那么一顆痣痛恨我的父母,同時感到自卑。
我看見姑姑牛慧和母親坐在客廳里,她們只象征性地瞟我一眼,便繼續她們的談話。牛慧說你應該恨她。母親說在這幾個孩子當中,只有紅梅長得像她爸爸,我想恨她但怎么也恨不起來。我不僅不恨她,為了她我還砍傷了別人的手臂。牛慧說你這就不對了,嚴是愛,松是害,不管不教要變壞。她才18歲,你對她如此放任自流,將來怎么收拾?你不為你著想,也得為我死去的哥哥著想。母親說那你教一教我,怎么樣恨她。
牛慧說大嫂,到門外去,我給你剪剪頭發,你的頭發也不短了。母親和牛慧提著椅子,拿著鏡子和剪刀以及毛巾走出客廳,她們在門外找了一塊地方剪發。牛慧是一位剪發能手,我們家所有人的頭發,都由她負責。她一捏住剪刀和頭發,就無比興奮。她常常說我把你們的頭發剪漂亮了,可是我的頭發反而要到理發店去剪,理發店的技藝遠不如我。我們都知道,牛慧在煩躁的時候,特別喜歡幫別人理發。有一次,她跟同事吵架,下班之后直奔我家。她說她要給我父親理發。父親說他的頭發剛理兩天。她轉而要給我和牛青松理。我們說我們已在學校理過了。她站在客廳里,拿著剪刀和推子暴跳如雷,說難道牛家上下,就沒有一個人需要理發嗎?母親聽到她的喊叫,乖乖地從廚房里走出來,用手攏了攏頭發,說妹子,你就給我理吧,盡管我的頭發剛理幾天,但你想理你就理吧。姑姑牛慧一邊給母親理發,一邊訴說她的委屈。
我看見母親的頭發紛紛揚揚地掉下來,原先烏黑的青絲里夾雜著一根根白發。牛慧說像牛紅梅這樣的年齡,根本還不到談戀愛的年齡,你想想我都年近30了還沒談戀愛,她著什么急?母親說你還沒談啊?牛慧說沒有。母親說你也該談了。牛慧說姑姑我都還沒有談戀愛,她怎么先談了?哥哥剛死不久,她竟然跟別人那個了。跟別人那個不要緊,她還被人捉住了。被人捉住不要緊,她還把事情的經過全說出來了。你說她該恨不該恨?哥哥尸骨未寒,她沒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她和牛青松、牛翠柏的生活負擔,全壓在你一人身上。作為長女,她不僅不為你排憂解難,反而給你添那么多亂子。你說她該恨不該恨?母親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說該恨。牛慧說你別激動,你坐好,來,我先給你理完發。
牛紅梅正好在這時從巷子那邊走過來,她一看見姑姑牛慧,眼角眉梢就全都裂開。她問姑姑是誰給你取的名字?姑姑沒有回答,甚至沒有回頭。牛紅梅說你的名字真好。牛慧,牛慧,為什么不叫楊開慧?牛紅梅就這么自我陶醉著走進家門,一頭鉆進她的臥室。
母親和姑姑站在客廳里,對著牛紅梅的臥室很嚴肅地喊道:牛紅梅,你給我出來。牛紅梅雙手抱到胸前,有氣無力地靠在門框上。她對著喊她的人說,出來干什么?母親望了一眼姑姑。姑姑想了想,說你把你的事情跟我詳細地說一說。牛紅梅說我都說了差不多一千遍。姑姑說可是你沒有對我說過。牛紅梅整理一下嗓子,仿佛整理她的發言稿。她說,那么,你聽好了。那是一個星期天,我的胃痛,我到門診部去看病。當時只有他一個人在門診部里。他問我哪里痛?我說胃痛。他把我叫到里間,并拉上了門簾。他叫我躺到床上,然后用手按住我的腹部,問我是不是這里疼?我說下邊一點兒,再下邊一點兒。然后,他的手摸到了他不該摸的地方,然后我們就那個了。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牛紅梅說完返身走進臥室,咔嚓一聲鎖上臥室的門。她像背語錄或者公文那樣,把她的那件事一字不漏地背誦完畢,之后,任憑姑姑和母親怎樣叫門,她始終沉默。母親說牛紅梅,我恨你。牛紅梅,你不知道我多么地恨你,恨得簡直無法用語言表達。牛紅梅……母親突然轉過身來,對姑姑說我想理發。
從此以后,我很少聽到姐姐說話。大部分時間,她在醫院里清洗藥瓶、床單和跟馮奇才談戀愛。晚上,她把自己反鎖在臥室里。許多次,我發現她脫光衣服,呆呆地站在鏡子前,端詳自己的身體。她的乳房像兩座高聳的山峰,高高地挺著。從鏡子里,我看到了女人的全部秘密。姐姐用一支圓珠筆,在她潔白的身上寫下流氓、娼婦、妓女、婊子等字眼,然后在臥室里走來走去。等我們都上床睡覺了,她才到衛生間去,把她身上那些污穢的字跡沖洗掉。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家衛生間里會傳出長時間的水龍頭的嘩嘩聲。姐姐一洗就是半個小時,母親常常在睡夢的間隙里,罵她不知道節約用水。姐姐把別人強加給她的那些稱號加以強調,然后用大水沖洗,然后全部遺忘。
一天下午,母親買了兩擔煤。母親早早地叫醒我們,要我們跟她一起打煤球。她說今天是星期天,你們誰也別偷懶,跟我一起勞動。
牛紅梅說她是臨時工,沒有星期天,少一天不上班就少領一天工資。母親拿著鏟子站在煤堆邊,望著牛紅梅遠去的背影,說你的工資在哪里?為什么不交給我?牛紅梅說我自己都還不夠用。母親說那我怎么辦?你們3個人吃我一個人的工資。平時里我連一根雪條都舍不得吃,你卻買了那么多好衣服。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我在棉紡廠工作,衣服還沒有你多。沒有工資,沒有工資你別回家來。我恨死你了。母親自言自語,牛紅梅早已走得無蹤無影。母親根本就不是說給牛紅梅聽,而是說給她自己。
緊接著我和牛青松也走出家門。我們的肩上挎著書包。母親已在煤堆里摻雜少量的泥巴和水。看到我們的裝扮,她說怎么,你們也要出去?牛青松說今天學校補習。母親說那么,你呢?我說我們學校跟七星小學搞乒乓球比賽,我是乒乓球隊隊員,要為我們學校爭光。我從書包里掏出一塊球拍,拿到母親的面前晃了晃,說這是學校發的。母親說,可是,你們誰為我爭光?
母親開始用鏟子攪拌煤堆,她一邊攪一邊用手抹汗,她的臉上沾滿煤渣。我們從煤堆邊小心翼翼地走過,生怕煤渣弄臟我們的褲子和涼鞋。看著母親彎腰鏟煤的身影,我的腳步猶豫了,站在原地不動。牛青松拉了一下我的衣角。母親正好抬頭,看著我們說,你們怎么還不走,遲到了怎么辦?牛青松拉著我往興寧路走去,書包在我的屁股上一起一落。我的腳不停地往前走,頭不停地往后看。突然,我們聽到母親呵斥:回來,你們都給我回來!母親的呵斥像一陣風,從后面追趕我們。我們看見母親舉著鏟子,朝我們奔過來。牛青松說快跑,她識破我們的詭計了。我們撒開腿拼命地往前跑,書包高高地飛起來,又重重地打在我們的屁股上。母親被我們遠遠地甩在身后,在“媽喲”聲中跌倒了,手中的鏟子摔出去好遠。母親在地上掙扎著,怎么也爬不起來。我問牛青松是不是回去扶她一把?牛青松說你一回去,就得跟她打煤球。我不想打煤球,所以我沒有往回走。我聽到母親趴在地上說,你們合謀騙我,你們學校不可能補課,也不可能有球賽。你們全都跑了,我一個人怎么能把煤球打完,明天我們拿什么燒飯?跑吧,你們跑吧,你們永遠別回來。
我們去了一趟西郊動物園,用我們身上僅有的5角錢,買了一包劣質花生,然后把花生一顆一顆地丟給猴子吃。我偷偷地剝了一顆花生塞進嘴里。牛青松伸手捏住我的兩頰,命令我吐出來。他說你把花生吃完了,等會兒我們用什么跟猴子玩。我說已經吞下去了。他不相信我的話,把手指伸進我的嘴里,摳出那顆香甜可口的花生,丟給猴子。猴子們看見牛青松的右手一揮,全都跑動起來。牛青松的手揮到哪里,猴子們便跑到哪里。牛青松把一顆花生丟到假山上,說你們上山下鄉去吧。猴子們全都爬到假山上爭搶。搶到花生的那只猴子跑到偏遠的地方,獨自享用。牛青松把一顆花生丟進水洼里,說你們下海去吧。猴子們便紛紛撲到水里。我突然覺得牛青松很偉大,他揮手的時刻很像美國元首。
花生丟完了,我們去看老虎。我們坐在鐵欄桿上和老虎對視。我問牛青松長大以后想干什么?牛青松說不想干什么,只要不洗衣服,不打煤球,不考試就行。我說長大了我想當作家,寫一部像《艷陽天》或《金光大道》那樣的小說。牛青松對我的想法不感興趣,他只關心老虎的一舉一動。我說老虎現在想干什么?牛青松說它想如果沒有籠子,就把我們吃掉。
我們在動物園待到中午,突然感到肚子饑餓。我們已沒有錢乘坐公共汽車,只好步行回家。我們一路走一路罵,我說都怪你,把錢拿去喂猴子了。牛青松說是你叫我買的花生。我們無聊地爭論著,穿過大街小巷。看著街道上穿梭的車輛,牛青松說長大了我想當官,當了官就有吉普車坐了。我們在憧憬中大約走了40分鐘才走到長青巷口。牛青松害怕母親的懲罰,把我推到前面,用雙手扶住我的肩膀,把我當做他的擋箭牌。我們小步小步地往家走,生怕前面埋著地雷。漸漸地我看見我家了,家門口的陽臺上擺滿煤球,鏟子和打煤機依然躺在煤堆上,這兩種工具墨染一樣的黑,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干凈。我突然發軟,對牛青松說走不動了。牛青松罵我沒出息,說要走給我看。他剛一挺胸,我家的門打開了,先是一個中年男子走出來,那個男人走到煤堆邊,抓起鏟子攪煤。我們覺得他很面熟,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他叫金大印,省醫院住院部的門衛,就是他當場抓獲了牛紅梅和馮奇才,是他被母親砍了一刀。緊接著母親也走出家門,她的手里捏著一個塑料袋,塑料袋里裝著十幾個饅頭。她對正在打煤球的金大印說,我去學校找一找他們,他們不敢回家,一定餓壞了。母親說的他們,正是我和牛青松。
我們躲在屋角,看著母親走過來。母親碰到的第一個人,是我們的鄰居江愛菊。母親說江伯媽,你看見青松和翠柏了嗎?他們一大早跑出去,現在還沒回來吃午飯。江愛菊說沒看見。母親攔住第二個行人問:你看見青松和翠柏了嗎?那個行人說沒有。母親繼續往前走,碰到了第三個行人。第三個行人名叫李昌憲,母親問他看沒看見我們?他說沒有。母親說知道你們都沒看見,我就不問你們了。母親繼續往前走,碰到了第四個行人夏宗蘇。母親問他看見青松和翠柏了嗎?夏宗蘇往我們的方向一指,說他們不就在那里嗎。手提饅頭的母親朝我們大步走來。我們低著頭,不敢看她。她揚起手,說你們,我想打你們。我的臉已做好了挨打的充分準備。等了好久,母親的巴掌沒有打下來。我看見她的手雖然收了回去,但還不停地顫抖著。我那準備挨打而又沒挨打的臉,一陣又一陣地發癢。
在這個我家陽臺擺滿煤球的傍晚,金大印坐在我父親的遺像旁邊。他已為我們勞動了一天,現在很疲憊地坐在那里。父親的遺像前擺著4個杯子,分別代表母親、牛紅梅、牛青松和我。每天吃晚飯前,我們各自在代表自己的杯子里添一點兒酒,以此紀念父親。金大印在等待吃晚飯的這段時間里,沒有人跟他說話,他也許感到無聊了,便閉上眼睛打盹兒。他一閉上眼睛,我們便大膽地觀察他。他的頭發粗壯烏黑,皮膚上還沾著零零星星的沒有洗去的煤渣。他的手臂結實有力,手指有笛子那么粗。他的鼻翼像蝴蝶的翅膀那樣扇動了兩下,眼皮彈開了。他聞到了我父親遺像前的酒味,趁我們不注意,把那4小杯酒全都灌進嘴里。
幾口淡酒下肚,金大印的臉膛微微泛著紅光,他也似乎恢復了元氣,很想跟我們攀談,但我和牛青松極力回避他的目光。準備開飯的時候,牛紅梅回來了。牛紅梅看見金大印坐在客廳里,先是驚訝轉而憤怒。牛紅梅踏著響亮的腳步從金大印面前走過,一直走進臥室,她目不斜視,身后煙塵滾滾。金大印對著她的背影說回來啦。牛紅梅用關門聲回答。
母親把飯菜端到桌上,然后命令我們吃飯。金大印也坐到餐桌旁。母親說你們得感謝金叔叔,是他為我們打了那么多煤球。我們朝金大印冷冷地望一眼,絲毫沒有感謝他的意思。母親發覺氣氛不對,便偷偷地瞪我們。我們夾上菜端著飯碗離開餐桌,餐桌邊只剩下母親和金大印。母親對著臥室喊,牛紅梅,你,出來吃飯了。牛紅梅的臥室里寂靜無聲。母親說難道我錯了嗎?我打煤球錯了或是我燒飯侍候你們錯了?母親抓起一個酒杯摔在地上,酒杯的碎片在地板上彈了幾彈,飛到我們的腳邊。牛青松說你百分之百的正確,誰說你錯了?母親仿佛被牛青松的回答激怒了,又抓起一個酒杯,朝著牛青松的頭部砸過來。牛青松稍一偏頭,酒杯碰到墻壁,瓷片四處飛揚。母親說我算是白養你們了,勞動的時候,你們一個接一個走開,吃飯的時候,你們一個又一個地回來。我就是鋼筋鐵骨的身子也會累垮,我就是宰相肚子也難撐你們這三只船。母親控訴著,仿佛字字血聲聲淚,又抓起一個酒杯,砸到牛紅梅臥室的門板上,門板上像開了一朵花,然后迅速凋謝墜落。父親遺像前的酒杯已經被摔碎三個。我想牛紅梅破碎了,牛青松破碎了,何碧雪破碎了,現在母親捏在手里的那只杯子,代表牛翠柏,千萬再別破碎。我還沒有想完,母親已把酒杯摔到她的腳前。到此,父親遺像前的四個酒杯,已經完全徹底地被母親摔碎。母親好像完成了她的使命,坐在沙發上大口喘氣。
關鍵時刻,金大印出來說話了。金大印說何嫂,還是我走吧。母親說老金你不能走,你學習雷鋒并沒有錯,吃飽了再走吧。金大印說我哪里吃得下飯。金大印起身拉門,從門縫里閃出去。母親說牛紅梅,現在我正式把這個家交給你,我可要跟老金去啦。母親也從門縫里閃出去。
我們跑到窗前,看見金大印在前面走,母親在后面跟。金大印向母親揮了揮手,說嫂子,你回去吧。母親說你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金大印說孩子呢?你還有孩子呢。母親說他們都長大了,我不能管他們一輩子。金大印說回去吧,別孩子氣了。母親說誰孩子氣了?我這是當真的。金大印好像不太相信母親的話是真的,轉身繼續往前走,母親繼續緊跟他的步伐。金大印停,母親也停。金大印走,母親也走。金大印搖搖頭,再不管身后的母親。我們看著母親的背影愈走愈遠。我對牛紅梅說,姐,媽媽真的走了。牛紅梅的臥室依然沉默著。牛紅梅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牛青松說不好啦,我們快去攔住媽媽。我們飛出家門,追趕母親的背影。我們堵在母親的面前,說媽媽我們錯了。母親沒有理睬我們,從我們的縫隙走過去,就像水一樣流過去。我們向前跑了幾步,再次堵到母親的面前,整齊地跪到地上。母親還是不理睬我們,從我們的肩膀上跨過去。
我們只好跟蹤她,她走一步我們走一步,她往哪兒我們往哪兒。金大印再次停下來阻止我們,但我們就像革命的洪流不可阻擋。我們從金大印的身邊走過,金大印像一個革命的落伍者,從前面一下掉到了最后。
母親停在邕江邊。我們生怕她跳到江里去。我想如果母親跳下去,她的身后就會有一大批人跟著跳下去。此刻的邕江上,有幾只汽艇正順流而下,天邊最后一抹夕陽落在汽艇的頂端。驚濤拍岸,夕陽戲水,我突然覺得邕江是那么的可愛,世界是如此的美好。我說媽媽,你千萬別跳。牛青松說媽媽,你別想不開。金大印說何嫂,跳不得呀。母親轉過身來,對我們說,誰說跳了,我根本就沒想過要跳下去。青松、翠柏,你們要我回家,就得把牛紅梅叫來。如果她來叫我,我就回去。如果她不來叫我,說不定我真的一咬牙一閉眼,就從這里跳下去。
我們把母親交給金大印看管,然后飛快地跑回去叫牛紅梅。推開門,我們看見牛紅梅正坐在餐桌邊獨自享用晚餐。她對我們說,別去追她,如果她真的走了,我養活你們。牛紅梅說這話時,打了一個飽嗝。我們問她拿什么養活我們?我們還要讀書,還要結婚。牛紅梅說車到山前必有路,你們可以去偷去搶,還可以去投機倒把。我們說我們可不干這些壞事,如果你真要讓我們活著,就請你抬一抬腿,去把母親叫回來。牛紅梅說她自個兒會回來的。牛紅梅說完,又把自己關到臥室里。
我們每人吃了一碗飯,再趕到江邊,母親和金大印均不在原來的地方。我們在江邊坐了一會兒,看著夜色從天空一點一點地落下來,像雨愈落愈厚。牛青松拍拍屁股,說回家吧。我說回家吧。我們于是回家。回家途中,我們路過星湖電影院,買了兩張票,鉆到電影院去看電影。我記得那晚的電影叫《地道戰》。
第二天早晨,我們醒來的時候,母親已為我們做好早餐。昨天傍晚的那一幕,仿佛是一場電影,在我們一眨眼之間,很虛幻地從我們眼前晃過。我們追問母親昨天晚上的行蹤。母親說老金請我到飯店吃了一餐飯,還請我看了一場電影,我已有好幾個月沒看電影了。我們問她在什么地方看什么電影?母親說在星湖電影院,看《地道戰》。我們說我們也看了,也是在星湖電影院。母親張開血盆大嘴,露出驚訝的神情,說你們沒有看見我們吧。我們說沒有。母親說這個老金,真是好玩。你們根本想不到,他有多好玩。母親還沒把話說完,便用手捂住肚子哈哈地大笑起來。她的笑聲里夾雜著說話聲,她說你們哈哈根本哈哈哈不知道哈哈哈哈他有哈哈哈多好玩哈哈哈……
笑過一陣之后,母親發覺我們都沒有笑,她的嗓子像有一塊骨頭,突然把笑聲堵住。我很驚訝母親的克制能力,她怎么一下子就把快速奔跑的笑聲剎住了?一個快速奔跑的人,是不可能一下子收住自己的腳步的。而母親,卻出色地把她的笑聲堵住了。母親望一望我們,咳了兩聲,說其實也沒什么好笑的。
老金是十足的鄉巴佬,母親這樣評價金大印,昨天傍晚,你們回家叫牛紅梅的時候,老金邀我進館子吃飯。我說你幫我打了一天的煤球,怎么能讓你破費呢?他說他肚子餓了,他還說我的肚子也一定餓了,既然大家都餓了,何不進館子里去填填肚子呢?至于破費,談不上,那是我自己愿意的。他這樣一說,我就跟著他走,那時我也感到特別餓。我說老金呀,我們就到路邊的小攤上隨便吃一點兒什么吧,館子就不用進了。我還在學生時代,跟同學進過館子,跟你們的爸一結婚后,我就再也沒進飯館吃過飯。昨天晚上,算是我結婚以后,頭一次正式進飯館吃飯。從這個意義上講,我還得感謝老金呢。
我跟著他走過中山路又走過桃源路,中山飯店、桃源飯店、紅星飯店、邕江飯店從我們眼前一一晃過,我知道這些飯店我們都不敢進去。我們走呀走,走過了春天到冬天,終于在七星路口找到一家大眾餐館。我們鄭重其事地走進去,在角落找到一個位置坐下來。服務員過來點菜,服務員是一位女的。老金問她,你的肝多少錢一盤?服務員說不是我的肝,是豬肝,三塊錢一盤。老金的嘴巴有點兒不干凈,他每說一句話之后,總愛附帶說一句鳥毛,在老金的嘴里,鳥毛兩個字就像他的標點符號。比如應該說豬肝多少錢一盤時?他不這樣說,他說豬肝,鳥毛,多少錢一盤?服務員問老金還要什么菜?老金說鳥毛,炒韭菜。服務員說我們這里只有雞蛋炒韭菜。老金說那就要雞蛋炒韭菜,鳥毛。服務員瞪著眼睛看老金,瞪了一會兒,服務員自個兒也笑起來了。
老金點了很多菜,有排骨、羊肉、雞蛋炒韭菜等。起先老金不敢放開肚子吃,他害怕菜不夠,但等我宣布已經吃飽以后,他把盤子里的菜全部掃進他的嘴巴。他說不能浪費,節約光榮,浪費可恥。當桌子上的東西一點兒也不剩的時候,老金已經飽嗝連天了。我看見他試著站了三次,才從椅子上站起來。他站起來不為別的,就為松褲帶。他的褲帶剛一松開,我聽到他放了一個響亮的屁,所有的吃客都看著我和老金。當時,我恨不得找一個縫鉆到地里去,老金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大大咧咧地又坐下來。你們想想,在那種場合,況且跟一個女同志在一起,怎么能夠放屁呢?稍微理智一點兒的人,怎么樣也會把那個屁憋回去。
不僅如此,老金在看電影時還向我求愛了。老金的求愛也很特別,你們猜猜看他怎么向我求愛?我和牛青松搖著頭說不知道。母親說老金對我說,如果你愿意的話,我愿做你的仆人。這話我一聽起來就特別別扭,那么俗氣的老金,怎么突然變得文縐縐起來了?何況這文縐縐的話,好像是從哪部外國電影照搬過來的,老金絕對想不出來。老金見我不回答,又說今晚你就不用回去了。我說不回去,去哪里?老金說去我那里。我想人又不是牲畜,剛吃一餐飯就要去他那里,這怎么能行呢?我剛這么一想,老金接著說你睡床上,我睡沙發。我說別癡心妄想了,老金,我還有孩子,我愛他們,這一輩子我永遠不會結婚了。有一位偉人說結婚是人生的墳墓,我才不會再進墳墓呢。青松、翠柏,請你們相信,我絕對不會愛上金大印,我從心底里瞧不起他。
母親的誓言還在我的耳邊回響的第三天,也就是星期三的下午,我因打乒乓球扭傷了胳膊,所以提前回家。我知道這天下午母親輪休。打開我家的大門,我看見有一條褪色的軍褲放在客廳的椅子上。軍褲的褲襠裂開了一道口子,有一根針連著線,別在褲襠處,似乎是要把那道口子縫起來,但縫口子的工作只進行到一半,針和線的主人不見了。我站在客廳里叫媽媽。我看見媽媽從臥室里慌慌張張地跑出來,跟在她身后的是金大印,他只穿著褲衩。我想他們一定干什么壞事了。我說你們真流氓。金大印撿起那條舊軍褲,連針帶線套到腿上,然后跑出我家。母親說翠柏,你看見什么了。我說我看見軍褲、針和線。母親說我在給金叔叔縫褲子,但我忘記拿剪刀了,我們是在屋里找剪刀。我說你不是說瞧不起他嗎?母親說我什么時候瞧得起他了?我根本瞧不起他。他算什么東西。翠柏,你答應媽,今天你看見的,不要對任何人說。我對母親說,你背叛了爸爸,你把他徹底地遺忘了。母親說沒有。
我和母親從此以后擁有了一個秘密,我下定決心不出賣母親。但是我認為的所謂的秘密,在第二天就傳遍了長青巷和興寧路。他們說昨天下午,金大印來找何碧雪聊天。聊著聊著,金大印的褲襠莫名其妙地破裂了。何碧雪說老金呀,你把褲子脫下來,我給你補一補。金大印說現在?何碧雪說現在。金大印于是脫下褲子,讓何碧雪縫褲襠。縫著縫著,金大印的褲衩又突然裂開了一道縫。何碧雪和金大印再也坐不住了。何碧雪說老金,還是到臥室里去,我先給你縫褲衩吧。金大印說嫂子這樣熱情,那我就不客氣了。金大印和何碧雪就這樣,雙雙走進臥室。
牛紅梅把這個故事說給牛青松聽,牛青松把這個故事傳給我。牛青松特別強調,這個故事是金大印自己說出來的,絕對真實可信,沒有半點兒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