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森之死
譚苦盦
抗戰期間,一代史學名家、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孟森在日寇鐵蹄下“我七百年來文化中心的故都”北平逝世。而其死因,歷來有著兩種說法,一為義憤說,一為胃癌說。前說迎合了有些敘述者乃至研究者的“立場”,認可度高,影響力大,實則輾轉引述,反復潤飾,漸與事實相去甚遠。至于后說,雖未失去本然,但有許多細節尚待逐一厘清,也有個別執見應予重新反思。
一
“也許是他(孟森)最小的一個弟子”朱文長說:
七七事變后,他老人家因為年齡太大,只得暫時留在北平。敵人進城后來到北大,首先就將圖書館里藏的一幅古東三省輿圖找出來,因為看不懂,知道心史先生對此有研究(他曾發表過一篇文章論此圖的),于是找了他去強迫解釋。就這樣將他老人家郁郁的氣死了。(朱文長《海濤集》,商務印書館1946年版,第99頁)
而孟森的“后輩晚學”何勤華也說:
孟森研究清代史的時候有一個絕活,即專門考證清朝末年俄國和蒙古的邊界的地形,寫了《宣統三年調查之俄蒙界線圖考證》一書。這個成果被日本人知道后,日本人就來收買,他不出讓,日本人就通過朋友給他施加各種各樣的壓力,他始終不肯交出來,最后,日本人就強行抄家,把這個《考證》抄走了,孟森當場就氣病了,住在醫院里,吐血,沒過幾天就去世了。(何勤華《中國近代知識分子與中國近代法的命運》,見《江海學刊》2008年第1期)
關于孟森之死,朱文長與何勤華認為與“界線圖事件”相關,只不過朱文長說得相當簡略,而何勤華說得相對細致一些。綜合兩人所述,特別是后者的刻畫,一個“自強不息、愛國愛學”的知識分子形象躍然于紙上,須眉畢現,音容宛在,而其悲憤之情力透紙背,動人心魄,感人肺腑。然而兩人所說其實均是耳食之言,當不得真,因為根據“界線圖事件”的親歷者嚴文郁的說法,當年之情形與事實并未如此,則朱文長之說大端有緒、細節無稽,而何勤華之說渲染過分、信實不足。

1937年的孟森(坐者右二,北京大學檔案館提供)

孟森《宣統三年調查之俄蒙界線圖考證》(部分)
嚴文郁說:
提起“俄蒙界線圖”一節,我知道最為清楚?!矣诿駠哪甑诙危ǖ谝淮螢槊駠闹潦迥辏┤ケ本┐髮W圖書館服務(為北京大學圖書館主任),在孟先生七十大慶的祝壽會上認識他,但過從不密。二十五年某日孟先生到圖書館來訪,手拿一軸裱好的地圖,展開給我看,即是宣統三年調查的“俄蒙界線圖”。他說此圖為前清理藩部舊藏檔案中散出,極有價值,學校應該購藏,但售主要價三百元之多。初聽如此巨款,心中暗吃一驚,經他詳加解釋后,我竟被說服了。我回答孟先生如果歷史系同意(系主任為陳受頤先生),我愿購進,在該系應得書款項下開支。后來他與系中商妥,我隨即與售主辦好交易。此一近世之珍貴參考資料因孟先生的重視與介紹,入了北京大學圖書館善本書庫,但誰也想不到此圖竟奪有功文獻學人的壽命!圖購到不久,孟先生寫了一篇洋洋七八千字的《考證》,初登在天津《大公報·圖書副刊》,后轉載于北平圖書館《圖書季刊》第三卷第三期?!犊甲C》發表后,用日本退回庚子賠款所辦的東方文化委員會的主持人橋川時雄讀到這篇文章,即刻給北京大學圖書館來了一封公函,請求用該會圖書館名義向北大借閱此圖。我收到信后,心中非常躊躇。我想日本參謀部可能繪制得有更精細的俄蒙地圖,但在中日戰事一觸即發的時候,這二張罕見地圖,仍以不落到日人手中為是。因此我毅然決然拒絕了橋川的要求。幸好以后日方未來糾纏,我以為事已告一段落。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七日盧溝橋畔的槍聲燃起了中日大戰的烽火。八月初國軍撤出北平,日軍開進城內。地方得力于紳商先與日軍接洽,沒有像南京那樣的大屠殺。居民雖飽受恐懼,但安然渡過難關?!逼綔S陷敵手,北京大學圖書館工作仍未停頓。因系暑假期間,內部職員僅在上午辦公,閱覽室則上下午開放,俾研究室(館內共有研究室二十馀間)教授及留校同學可照常工作及閱讀。八月下旬某日下午,我回家吃過午飯,正在午睡之時,電話鈴響了,接聽系圖書館打來的。對方說:“現有自稱東方文化委員會研究人員數人,由日本憲兵駕汽車來館,索閱‘俄蒙界線圖’,并追詢孟森教授住址,應如何對付?”我知道孟先生住在離漢花園北大紅樓不遠的銀閘胡同,囑咐同事以“不知道”回答日人。至于地圖在書庫第一層善本書中,可以取出給來人參閱。又請他們隨時將演變情形向我報告。不久館中又來電話,謂日方人士已去馬神廟第二院文書處,查詢孟教授公館所在地。我即命人速至銀閘胡同孟先生府上通知一聲,因孟先生已逾古稀之年,惟恐受驚致疾。第三次報告是孟先生表示無所畏懼,決不回避。我聽了心中大大地贊嘆心史先生臨難不茍免的精神。東方文化委員會人員終于來到孟家。寒暄之后,說明來意,表示對“俄蒙界線圖”至感興趣,要請孟先生到圖書館親予指教。孟先生毫不遲疑的同他們回到圖書館。展開地圖,有問必答的消磨了不少時間。日人至感滿意,最后取出照相機請孟先生和他們共攝一影作紀念。照完相孟先生獨自回家,日本人寫完借條將圖攜走了。此圖后來下落如何,我因未回北平,不得而知。……孟先生翌年去世的消息,后來聞之于北大同事,但不知致死之由與那兩張地圖有關,所以上述一段故事至今尚未對任何人談及。(嚴文郁《孟心史先生與“俄蒙界線圖”》,見《傳記文學》1968年第13卷第4期)
嚴文郁的敘述較為客觀詳實,不似朱文長與何勤華帶有較強的主觀色彩與個人揣度,就連嚴文郁自己也認為“故將前后經過補充一二,以資信實,且作將來寫孟森先生傳記者的第一手資料”。

嚴文郁
據嚴文郁憶述,在“界線圖事件”中,孟森的表現是從容而平靜的,對于日本人的要求也相當地配合,不亢不卑,不驚不迫,雖在內心深處,“郁郁”是可能的,但是“當場就氣病了,住在醫院里,吐血”乃至“郁郁的氣死了”則未必然。且嚴文郁前后兩次強調“誰也想不到此圖竟奪有功文獻學人的壽命”以及“不知致死之由與那兩張地圖有關”,足見在親歷者看來,該起事件不過是一般性交涉,既談不上侮身敗名,更夠不著喪權辱國,因之致死,是殊不可解的。
而同樣地,在羅常培認為“七七事變后的北大殘局”之中“有幾件值得記的事”,其一就是:
8月25日日本憲兵四人到第二院校長室檢查,由毅生獨自支應,后來周作人聞訊趕到,用日語和日憲兵駁辯,那時他還站在北大同人的立場說話。過了兩天日人又到圖書館索取三多時中俄畫界地圖并且請孟心史先生給他們解釋。這時的情勢已經越逼越緊了。(羅常培《七七事變后的北大殘局》,見《羅常培文集》第10卷,山東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23頁)
也并無只字談及孟森的“過激反應”。何況,“界線圖事件”起于1937年8月27日,而孟森則卒于1938年1月14日,相隔將近五月,何勤華說“沒過幾天就去世了”,近乎憑空信口,無從采信。
二
至于日軍為何挑起“界線圖事件”,嚴文郁說:
日本人的動機是想從地圖上發現甚么秘密。一年以前未曾達到目的,在占領北平以后,仍未忘情于此。足見他們處心積慮,無孔不入,亡華之心,無時或忘。他們其所以堅持要找孟先生是借題發揮,別有用心,想利用孟先生在學術界的地位和聲望作宣傳,大彈其“中日合作”的濫調??墒敲舷壬罅x凜然,決不與日本人接近。較之那些日本通出任要職者有賢與不肖之別?。▏牢挠簟睹闲氖废壬c“俄蒙界線圖”》)
但日本人究竟“想從地圖上發現甚么秘密”,則未明說。在嚴文郁之前,1938年8月15日,也就是孟森“歸道山七個月了”以后,盧逮曾從當時“張鼓峰問題”引起過一段關于孟森的回憶,涉及“界線圖事件”以及日本人的“秘密”。
“張鼓峰是蘇聯濱海省和我國吉林省交界地方的一個山峰,這里地勢十分險要,為兩國邊境軍事上的一個重要據點”(石公《談一談“張鼓峰事件”》,見《戰時民眾(重慶)》1938年第11期)。1938年7月底8月初,日軍在張鼓峰向蘇軍挑釁,但在蘇軍有力的回擊下,日軍失敗求和,8月10日,蘇日雙方在莫斯科締結停戰協定。當時,張鼓峰乃偽滿洲國“領土”,因此停戰協定規定蘇日雙方界線的最后劃定由蘇聯代表二人、日本與偽滿洲國代表二人組成混合調查委員會處理。
從動因看,“張鼓峰事件”就是一起因為“邊境”問題而引發的戰事,所以盧逮曾從“張鼓峰問題”聯想到了“界線圖事件”:
是一段痛心的、值得注意的回憶!是去年北平陷敵后的一件事實?!搱D購妥以后,由心史先生借去研究一過,寫成短文一篇發表于天津《大公報》的《圖書副刊》。不料這篇文章卻惹起一段風波,同時也完成了心史先生的“最后一課”!……客秋故都倉促淪陷,八月底倭奴橋川(橋川時雄)率敵武裝憲兵二三人到北大圖書館索閱此圖。在俘虜狀況下的館員又那能抗拒!但是在憤恨慘痛的情形里,卻久覓不得,敵人坐候至三小時馀,頗覺不耐,遂傲狠的囑咐館員明天上午必須尋出,到時再來。敵人去后,館員們少微沉靜了一下,就在編目室里找著那份中俄交界圖了。次日上午九時馀橋川和敵憲兵偕同倭外務省特派員及“偽滿外務部”特派員各一人到館,館員即將該圖取出令其閱覽?!僚珴h奸等反覆檢視良久,終不能明白這圖上所繪的究竟是中俄交界的那一個地段,詢之館員當然也不能代為解釋。倭奴橋川乃乘車赴馬圈胡同三號把白發皤然憂國成疾的心史先生請來給他們講解。心史先生到后,就坦然的,以警斥頑敵的態度,按圖詳為講釋指明某地距某城約若干里,以及該國的東西起止點。倭奴漢奸均恭謹聽講,并提出若干疑問,心史先生均一一為之詳細講說,以予滿意的解答。最后心史先生乃反詢彼等是否尚有疑問。倭奴等都鞠躬敬謝答以滿意,如此心史先生的最后一課便將近下堂的鈴聲;而心史先生卻嚴肅的說:“這幅地圖所指示的,是自滿洲里,以西至庫倫西面唐努嗚染海東端的中俄交界圖,對于你們現在的需要沒有關系。你們要想也利用這幅地圖,那總得等到你們的武力能侵侵外蒙古以后吧!”倭奴漢奸聽了這段誡訓,都失望含羞的相顧索然而罷,仍將該圖留置北大圖書館中。心史先生便如結束了他的最后一課;而今他已歸道山七個月了,我們將得的抗戰最后勝利,他已不能親見?。ūR逮曾《從張鼓峰問題引起的一段回憶——紀念孟心史先生》,見《政論》1938年第1卷第21期)
盧逮曾敘述的基本事實與嚴文郁所說是一致的,可能也是“聞之于北大同事”,而所異者,除了在遣詞上較多情感傾向之外,在立意上,恐怕也是“借題發揮”而已,因為“兩周以來,蘇倭張鼓峰事件鬧的有聲有色,吸引著全世界的視線,更打動了若干中國人的心弦。而今總算暫時告一段落,前途發展如何,現在尚難預測”,是以必須通過宣揚孟森“他這種‘畏武裝不能屈’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以達到警世的政治目的:
我們在這一事實上,可以看出倭奴是怎樣急迫的想尋覓關于東三省的中俄交界的歷史上的證據。這完全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一點這方面的材料,每逢邊界有了糾紛,在外交上只能聽憑俄國一面的主張,而他們是絕對拿不出任何證據來的,所以他們目光四射的在我國尋求這方面的文獻。他們這種廣泛、細密的注意,是如何的值得我們重視!個人相信心史先生那篇文章發表以后,除了極少數研究我國東北史地和中俄邊疆問題的人們或曾注意過外,恐怕另無人重視!敵國朝野卻這么注意它,足見他們侵略的用心真是像“水銀泄地”一般的無孔不入??!
于是大聲疾呼“‘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敵之謀我如此,而我拒抗侵略又豈能不倍徙于敵”。不過,雖然盧逮曾將“界線圖事件”視為“心史先生的最后一課”,但未明確地提到孟森的死因?;蛟S在盧逮曾看來,孟森之死與該事件并無多大關系。
三
朱文長與盧逮曾并非“界線圖事件”的親歷者,故在輾轉敘述該事件時難免摻入個人的理解與目的,如朱文長明顯是為著表現“愛國情操”,而盧逮曾則是為了“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師”。但這夾雜的臆見或者私計,有時易于異變為誤會乃至曲解,如孟森另一位弟子吳相湘在談到“界線圖事件”時說:
1937年冬,北平淪陷后,日本憲兵竟前往北大研究院文科研究所向先師心史先生強迫索取清宣統元年(1909年)測繪俄蒙交界地圖原本。這是先師曾撰文考證這一地圖刊載天津、上海兩地《大公報·圖書周刊》,被日本軍部注意,故派武裝憲兵向先師強索。先師因此氣憤至極,步行回家,祭拜先靈并寫下“白發孤兒辭先靈”詩句后即臥床不起。當時,傅斯年師復相湘手翰有云:“心史先生之喪,是國事殄瘁中一大傷心事?!保▍窍嘞妗恶R神廟·譯學館·漢花園——北京大學憶往》,見《傳記文學》1987年第50卷第5期)
其中“日本憲兵竟前往北大研究院文科研究所向先師心史先生強迫索取清宣統元年(1909年)測繪俄蒙交界地圖原本”一句,所涉及的地點“北大研究院文科研究所”以及時間“清宣統元年(1909年)”有誤,“祭拜先靈”之詩亦誤。孟森此詩題為《九月二十一日家忌祀先祭告》,作于1937年9月21日,共有兩首,吳相湘提到的是第一首:
白頭孤兒拜起遲,亂離衰病兩難支。拋家子婦依親串,避亂兒童誤學期。體苶更無生可樂,時艱翻覺死非宜。征東將士如龍虎,家祭留身謹告知。(羅常培《孟心史先生的遺詩》,見《治史雜志》1939年第2期)
孟森之母張太夫人育有三子,孟森居長,而孟昭常其次,孟鑫行三,但胞弟二人均早亡(孟昭常卒于1919年,孟鑫卒于1895年),孟森實為碩果僅存,故而自稱“孤兒”,時年虛歲七十,是謂“白頭”。這個“白頭孤兒”,不幸“體苶”,“衰病”相侵,丁此“時艱”,“亂離”相迫,雖說生無“可樂”,然而死則“非宜”,因為要將此身留著,以待如龍似虎的抗日將士們“征東”,盡可能地打到日本的本土上,“末句用的是南宋陸游臨終詩‘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故事”(鄭天挺《孟心史先生晚年著述述略》,見《清史探微》,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731頁)。廿馀年前,“梁任公尊人蓮澗先生于任公潛赴西南起義時歿”,孟森致一挽聯,其下句云“劍南詩廢讀,擾擾中原,指揮略定,奈親舍飛云影逝,傷心家祭告翁時”(《古今聯語匯選二集》,商務印書館1919年版,第17頁),仍是脫意于此。
雖然孟森“家忌祀先祭告”一詩情調起初深沉悲切,最終卻是激昂慷慨,并未看出“界線圖事件”所帶來的“氣憤至極”。1938年5月19日,國軍空軍派出兩架馬丁-139WC(亦稱馬丁-B10)型轟炸機,“初次遠征日本,在九州各地散傳單。夜半出發,未明到達,傍午歸來,喚醒日民迷夢,發揚中國德威”(《空軍初次遠征日本在九州各地散傳單》,見1938年5月21日《大公報》)。即便“空軍勇士跨海征東”所投者為“紙彈”,群情反而因之振奮不已,就連中共主辦刊物《新華日報》對之也是稱許有加,“為喚醒日寇鐵蹄下的民眾,我神勇空軍征日創偉舉,長崎佐世保傳單飛舞驚破敵膽魂,我為維護人道免傷無辜并未投彈,警告殘暴敵寇萬噸炸彈隨時可至”(見1938年5月21日《新華日報》)。惟此孟森已不及見,遑論1945年8月15日昭和天皇發表“終戰詔書”,以及10月10日在北平太和殿所舉行的“第十一戰區受降典禮”,更不必說“家祭告翁”。
四
“體苶更無生可樂”,那讓孟森覺得“難支”的是“胃疾”?!毒旁露蝗占壹伸胂燃栏妗返诙自疲?/p>
受氣分形七十年,向來頑健忽頹然。飱來易厭胝生舌,氣突難降梗在咽。起面軟增脛擁腫,嘉蔬甘助腹顛連。自嫌入世工餔餟,今日翻教慮后天(醫言胃納為人生后天)。(羅常培《孟心史先生的遺詩》)
孟森“向來頑健”,不惟“雖篤老而精神矍鑠,神明不衰,如五十許人”(金毓黻《靜晤室日記》,遼沈書社1993年版,第4100頁),而且“體素強,年已七十,訪友入校均步行”(《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中華書局2018年版2020年第4印,第15頁)。據說:
他吃飯的規矩最好,每頓低頭吃白飯二三碗,只揀面前的一碗蔬菜吃,稍微遠的菜,無論好壞,看也不看的,聽說宋代王介甫也是如此,只有在家吃飯時,他的太太替他揀菜飯碗上,他只得吃下去,家里不用女用人,他六十多歲時,膂力還健,夏天自己到老虎灶沖水回來洗澡,清晨太太上小菜場買菜,他替她攜笨重的油壺。(謙《追記孟心史先生》,見《金聲》1941年第3卷第4期)
就是這樣一位“樸素健強,一點也看不出是七十歲的老者”(朱文長《海濤集》,第99頁),一旦患病,“頹然”了無生趣。
據其“丁丑重九”自述,“今年自夏入秋,患胃病甚劇”,則此病發作于1937年農歷夏間,當時可能并未引起孟森足夠注意,一切生活如常。“七七事變”以前:
北大史學系老教授孟心史先生現年七十歲,為明清史專家。性沉靜,不茍言笑,有好好先生之稱,師生相處甚得。最近該校師生以先生年高有功,擬不久出一史學雜志,并刊一“孟心史先生治史專號”,以示贊仰。先生除治史學外,對于國學及繪畫,亦有相當研究。最近畫一蓮花懸于史學系教授會墻上,并題七絕一首,首句為“老愛尋芳強自寬”,末句為“寫出嬋娟坐臥看”。不知先生平素為人者,讀此兩語,當疑先生為一老風流才子也。(小梅《孟心史教授作情詩》,見1937年4月11日《華北日報》)
孟森在史學方面的造詣,世所共聞,而其繪畫之才,知者蓋寡,但鄭孝胥倒是領教過的,1937年1月3日,“來好、天孫自天津歸,攜來……孟莼孫自寫牡丹一方”(《鄭孝胥日記》,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2654頁),卻無一語道及畫跡意境如何。至于“懸于史學系教授會墻上”的蓮花圖,妙肖與否,也是未可知也,所可知者,此七絕全詩為:
老愛尋芳強自寬,人采商字又遮閑。卻將訂史研經筆,寫出嬋娟坐臥看。
乃是“丙子(1936)冬至后三日”孟森在其夫人顧淑琴所繪蓮花圖上的題詩,原有兩首,另一首為:
花正開時一葉凋,盈虛消息悟今朝。愛蓮果有濂溪癖,邯鄲香頑韻最饒。(孟蔚彥《孟家的故事》,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85頁)
此老清興,可謂不淺?!白罱撔熒韵壬旮哂泄?,擬不久出一史學雜志,并刊一‘孟心史先生治史專號’,以示贊仰”,主要還是為了“以介眉壽”,慶祝孟森七十壽誕。1937年5月1日,顧頡剛“到院,整理《西麓涉筆輯稿》”,就是為了“送北大《治史雜志·孟心史先生七十紀念專號》”(《顧頡剛日記》第3卷,聯經出版事業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637頁)。孟森認為“森以年齒日增,老將至而耄及,方切愧悚,乃蒙同仁同學獎飾逾恒,愿作一較有興趣之文,以供撫掌”,即以《香妃考實》作為答禮。5月28日,北京大學在松公府舉行“孟心史先生七十紀念會,到會約百人”(《顧頡剛日記》第3卷,第647頁),合影一張,胡適題字:“民國廿六年五月廿八日,北京大學慶祝孟心史先生七十大壽紀念合影?!边€有“史學會同學并為集貲送了一個‘誨人不倦’的銀盾,孟先生含笑受之”(動武《略記孟森先生》,見1937年7月11日《華北日報》)。

北京大學慶祝孟心史先生七十大壽紀念合影
其后,北平淪陷,北京大學南遷。而孟森因衰病在身,未克隨行,困處危城,楊聯陞說“我曾托人轉請先生給我寫過一把扇子”:
先生寫的是李越縵的《九日寄雪鷗》七律:“越山云霧逼秋清,細雨黃花易得晴。落葉與人爭野渡,斜陽隨雁下江城。無多朋輩艱求食,如此窮途未悔名。念爾閉門誰送酒,登臨應解遣遙情。”現在扇子沒有了,詩倒還記得,因為當時讀了很感動。那時心史先生已過七十,身體不佳,心境更壞。寫這首詩,大約也是借來發泄自己的憂憤?!逗庩惣摇芬桓?,撰寫也在此時。(楊聯陞《〈明代史〉序》,見《明代史》,華世出版社1975年版,第2頁)
而孟森在《海寧陳家》篇末寫道:
二十六年八月十九日,書于北京大學史料室。同人謂,南北消息不通,傳者謂北方教授多微服出奔;屬余作一文,如期出版,且證明在平之不棄所業,以示國人。故樂為之書。
沒過多久,“大約是九月初旬(農歷)吧,開始發見了胃部有病”(羅庸《憶孟心史先生》,見《治史雜志》1939年第2期),方才“初請四川蕭龍友方駿診視,繼就診協和醫院”。孟森“往協和檢查,余(鄭天挺)勸之乘車,不允,余乃送之往。步履迅健尚過余遠甚。私告諸友,謂先生必能速痊”(《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第15頁)。
“協和斷為胃癌,主割治。先生初非之”,并在1937年10月12日“枕上成一律”:
七十雞胸始自奇,一方垣洞國工疑。運斤欲試成風技,濡墨先題絕命詩。忽復撫膺談骨相,頓令張目賤巫醫。懸門糾正西來法,功在生靈未可知。
詩前還有題序:
今年自夏入秋,患胃病甚劇,兵火危城,無復生意,不得已就診協和。協和諸醫胸有成見,以最時行之癌癥期待之,蓋黨國要人歿于是者屢矣。輾轉導令納重費,取決于透光之攝影。既攝而言,果有癌在食道下端、胃脘上口。余聞之,知以窶人攀貴癥,奏刀可速死,不奏刀亦必死,待盡而已。索所攝影觀之,醫謂“縱觀亦不解”,靳不與也。余告醫,生平胸有鎖骨,里俗謂之“雞胸”,與平人不同,攝影時請勿誤會。醫漫不省,意謂科學自有精鑒,不勞過問。旋由他醫施診時,乞得影片一觀,則胃口橫一月牙黑影,所謂成癌者在是,知診斷果誤矣!胃縱成癌,癌亦血肉之質,豈能全不透光,因厚薄分濃淡則可,與兩旁肋骨同黑,無此理也。俗言“雞胸兒難長大”,長大則未始非壽征,莞然自遣,枕上成一律。時丁丑重九。

孟森“枕上成一律”題序手跡(部分)
雖然孟森“鄙薄協和醫院,這鄙薄并不表示先生不信任科學的檢查,而正是表示先生對于自身健康的自信”(羅庸《憶孟心史先生》),甚至“因危城中誤診癌癥”之事,“因思故友梁任公,以齒病就診協和,醫謂病源在尿毒,割去一腎藏乃可,任公好科學新說,毅然從之。腎去而齒不愈,缺一腎轉生他病,未幾不起”,于是以詩“追悼任公”:
故人埋玉隔山邱,宴笑風流不可求。少我五年先下世,能文千載幾同游。可憐篤信新知見,不及因循舊輩流。倘借微軀早祛惑,至今觀變共凝眸。
由于孟森“胸有成見”,對于“經協和醫院診察,斷定是胃癌,他自己還不相信”,并未及時住院“割治”。10月14日,孟森“夜睡甚適,紀之以詩”,內有“美哉此睡恬心魂,黃昏一睡逮朝暾。身中疾苦了不覺,世上亂離那復論。日高能眠最難得,去仙無幾古所云”諸句,于此可見其為人之樂觀自信。
奈何事與愿違,病況轉惡,10月18日,孟森“病中作”另一首詩,明顯地透露出悲涼意緒:
生死如觀掌上紋,已登七十復何云。病深始欲偷馀息,才盡難勝理舊聞。長謝朋觴來簡約,只親藥裹似絲棼。卅年襞積前朝史,天假成書意尚殷。
“病深”之際,開始留意“生死”問題,但仍念念不忘“卅年襞積前朝史”,即尚未完全脫稿的《明元清系通紀》。金毓黻說:
(孟森)先生治明、清史最有聲,殫心于滿清未入關史實,一如東邦之有稻葉君山。近年抄撮明代、朝鮮兩《實錄》,以為《明元清系通紀》,刊成十六冊,尚未完編。凡不得見兩錄者,可以是編為依據。(金毓黻《靜晤室日記》,第4100頁)
孟森希冀天假之年,以成其書?!昂髞斫浥笥淹駝窠K于11月4日進了協和醫院”(羅常培《七七事變后的北大殘局》,前引第326頁)。鄭天挺說:
協和斷為胃癌,主割治。先生初非之,嘗以相告。余以先生春秋高,亦勸之慎重。蕭雖中醫,而主割治甚力。先生乃入協和,余力不能阻,乃陰請于協和姜體仁、張慶松及德醫鄭河先諸大夫,能不割治則稍緩。諸大夫均以為然,而主治醫亦謂可不割。先生住院兩周,精神日健,胃納亦佳,甚喜。(《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第15頁)
孟森住院期間,周作人、鄭天挺、羅常培、鄭孝胥、鄭孝檉諸人先后前來醫院看望。
周作人在“11月16日訪諸協和醫院,贈以《風雨談》一冊,以其中引及孟先生著作也”(周作人《書房一角》,新民印書館1944年版,第171頁),孟森示以“日記中有好些感憤的詩”(周作人《知堂回想錄》,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60頁)。
鄭天挺在“離平前兩視先生于協和,先生以病榻日記相示。雖在病中,不忘吟詠,而無時不以國事為念。有祭祖詩、諷鄭蘇戡詩,極悲憤傷憫之懷”。此鄭蘇戡即鄭孝胥,曾任偽滿洲國的國務總理大臣兼文教部總長,孟森與之相交有年,過從甚密,哪怕在鄭孝胥做了“漢奸”之后,關系仍曖昧而微妙,“丁丑(1937)孟夏”,孟森曾在“舊都寓次”為鄭孝胥“乙丑至丙子所作”《海藏樓詩》作序,“孟森不諱惓惓懷舊之意,遂同鄭集傳布,可‘所訝異者’,數十年來竟未聞有難齊之物論也,豈世人以包胥締交于伍員視之歟”(谷林《孟心史》,見《書邊雜寫》,遼寧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59頁)。“據說,他(孟森)是偽滿開國元勛鄭孝胥的老朋友,有一次一位同學問他還跟鄭奸有信件往還否,他答稱‘有,有,間或有,不很多’”(動武《略記孟森先生》)。即便如此,孟森在大是大非前尚有定見,是以“偽滿政府曾數次遣人到北平游說心史先生出任偽滿‘文教部’次長”,均被“斷然拒絕”(孟慶瑞《走近孟森(心史)先生》,見《孟森遺稿匯刊》,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4552頁)。
11月14日,羅常培“離平的前三天,到協和醫院向先生(孟森)辭行,他給我看他近作三首諷刺鄭孝胥的詩,我當時就在病榻旁邊把它們抄下來”,臨別之時:
先生握著我的手說:“這三首詩希望莘田(羅常培)兄帶給南方的朋友們看看,以見我心境的一斑。我們這次分別恐怕就成永訣了!”我當時答道:“望先生安心養??!最近的將來我們一定還會在我們心愛的北平共同治學的!”于是先生泣,我亦泣!(羅常培《七七事變后的北大殘局》,前引第327頁)
孟森《鄭氏兄弟父子昨來寓擬寄二律》之二:
宿瘤丑已取憎多,況踞胸中作臼窠。剛值亂離思節縮,竟緣危惙費搜羅。病才創見身先試,家縱全傾奈命何!為報故人消息惡,膏肓攻達窘醫和。(羅常培《孟心史先生的遺詩》)
“宿瘤”乃是“古典”,據說,“宿瘤女者,齊東郭采桑之女,閔王之后也。項有大瘤,故號曰宿瘤”(劉向《列女傳》),至于“今典”,則謂孟森已然承認自己所患病為胃癌,即胃瘤病。且自認為病入膏肓,就連“醫和”也陷入了窘況,束手無措。
11月17日,鄭天挺、羅常培、魏建功諸人結伴離開北平南下。沒隔多久,估計療效并不十分顯然,孟森也出院了,回到“北京銀閘馬圈胡同孟宅”。11月29日,北京大學“留平教授”周作人等“在北池子一帶的孟心史先生家里”集會。而此時的孟森,據周作人憶述:
孟先生已經臥病,不能起床,所以在他的客房里作這一次最后的聚談,可是主人也就不能參加談話了。隨后北大決定將孟心史、馬幼漁、馮漢叔和我四人算作北大留平教授,每月寄津貼費五十元來。(周作人《知堂回想錄》,第532頁)
集會以后,“遂不相見”(周作人《書房一角》,第171頁)。到了年底,“其時孟森已病篤”(《周作人的一封信》,見《新文學史料》1987年第2期)。次年,“孟心史先生于1月14日午逝世,臨終遺言宛如放翁囑兒詩”(《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第19頁)。至于死因,趙貞信對顧頡剛說,“以胃癌疾”(《顧頡剛日記》第4卷,第6頁)。
五
孟森逝世之后,家屬油印訃聞若干:
記云:“家主孟心史先生于民國二十七年一月十四日午時壽終正寢。定于十六日接三。謹此報聞。”其下落款為“北京銀閘馬圈胡同孟宅家人”,隨后更用毛筆注明“電報不通,各親友住址不詳,請代為一一通知”。(孟慶瑞《走近孟森(心史)先生》,前引第4557頁)
但是,周作人致函鄭天挺,“謂孟心史先生歸道山,并不因經濟窘乏之故,乃由其家庭間小有糾紛,是以訃聞亦不正式發送,無家中人署名云云”,故鄭天挺不無感慨地說:
異哉!心史先生長子心如恕,余識之杭州,殊豪放,現執教中央大學,又何至為此耶?人真不易知也。(《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第47頁)
孟森一生三娶,原配錢氏(1868-?),又室周氏(周香谷,1870-1920),再室顧氏(顧淑琴,1885-?)?!白佣洪L心如,次菊如(“菊”古作“鞠”),俱周出”(《毗陵孟氏六修宗譜》,1928年愿學堂木活字本)。孟鞠如乃“留學法國巴黎大學”,畢業后在國民政府外交部工作。而孟心如初為“德國柏林大學化學博士,浙江大學工科教授”,后為“暨南大學(兼理學院化學系主任)、中央大學教授??谷諔馉幈l后,隨中央大學遷重慶,從事顏料研究和教學工作”(《江蘇省志·人物志》,鳳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1002頁)。因其名與乃父筆名“心史”相似,竟有將父子誤作兄弟者:
孟心如為著名史學家孟心史(森)之弟,江蘇武進人,留學德國柏林大學,專攻藥物學。……孟森(心史)雖為史學家,對電氣工業亦具有極大之興趣,與心如在家鄉辦有中國電氣公司,設立大規模之蓄電廠,京滬路武進一帶城鎮之電氣供給,以此電廠供給為多。所以孟氏兄弟,在中國電氣工業界中,亦頗負盛名。(徐公《孟心史與心如一門雙杰》,見《新上?!?946年第38期)
但在“孟心史先生歸道山”之后,孟心如與孟鞠如均“客渝”,或考慮到戰火頻仍,交通阻滯,千里奔喪,殊為不易,是以二子未嘗回歸北平,自然也就無從在訃聞上“署名”。外間傳聞“家庭間小有糾紛”,疑即因此附會。
雖然孟森訃聞未嘗“正式發送”,但其逝世消息已然見諸報端。1938年1月17日,《晨報》發表題為“一代史學名家孟森先生逝世,誠文壇上一大損失”的新聞稿:
北京大學教授武進孟森先生,前患胃瘤病,曾赴協和醫院療治,已有數月,終因年高病深,卒告不治,于一月十三日壽終京寓馬圈胡同三號。該氏著作等身,一代史學名家,遽告仙逝,全國學術界無不哀悼痛惜,誠中國文壇上之一大損失云。
該新聞稿卻將卒期“一月十四日”誤作“一月十三日”。由于孟森“二子皆不在側”,只得“殯于法源寺”(《鄭孝胥日記》,第2703頁)。2月17日,“其公子心如、鞠如皆客渝,即于今日在羅漢寺成服受吊”,金毓黻“往致唁,送賻儀兩圓”,并于次日撰挽聯云:
繼竹汀而生,貫穿乙部源流,快心先睹潛研集;尊遺山一老,商榷勝朝文獻,無分重登野史亭。
又一聯云:
遺山一老不慭遺,莫論野史無亭、中州有集;蘭成暮年最蕭瑟,那堪燕臺歸骨、蜀道招魂。(金毓黻《靜晤室日記》,第4100-4101頁)
孟森“先生既歸道山,兩公子均在南,常州同鄉諸公為經紀其喪,并囑先生弟子四人點查遺稿封識之,扃貯北平先生故居”(鄭天挺《孟心史先生晚年著述述略》,前引第737頁)。3月4日,《晨報》刊登《孟心史先生追悼會公啟》:
夫金源考獻,中州榜野史之亭;本冗函經,異代重鄭心之號。讎書梅澗,永壽巖扃;搜燼蕉園,并資國故。輯荊駝之逸篇,訂董狐之墜緒。顧茲絕學,實曰儒珍。矧復檀橋講學,若話都廳;秘府征聞,恍聆韶奏。瓜硎劫回,而炱簡成塵;槐市風凄,而陰堂告夢。凋年奄謝,士林盡傷,詎不悲歟。武進孟心史先生,圭璋挺質,模繡飭躬;劬學早成,振奇不偶。公車甫上,旋負笈于瀛壖;黌序始開,即揚蕤于儒域。清英所被,爭禮元瑜;高議無阿,難伸魯直。洎輳暮齒,遂屏聲華;葄史窮年,焚膏繼晷。著有《清前史》等書,淹洽三長,闡彰五志。大業生徒,奉蕭冢為宗匠;汴京學者,目祖禹為鑒公。都講方崇,風流頓邈。遺書在列,未竟丹鉛;□藁扃華,疑湮镠玉。知幾赍志,期述者于終身;昌黎解嘲,進先生于太學。追維淵軌,凄愴英塵。爾和等,縞纻舊交,琴弦永嘆。念典型之未沫,慨耆舊之先蘦。玄亭雖邇,俄泯光儀;青簡尚新,倏更塵世。敬卜良辰,為營哀奠??撫”?,請陳思舊之銘;梓里烽煙,應有招魂之所。共欽潛德,來酹生芻。謹啟。發起人陶湘、董康、湯爾和、傅增湘、趙椿年、黃孝平、黃頵士、馮祖荀、周作人、于賓軒、謝霈、陶洙、俞崇智、盛鐸、唐景和、瞿長齡、郁泰然、沈逢甘、劉志敭、陶北溟、周禹川、顧雅德同啟。擇于國歷三月十三日(夏歷二月十二日)在宣外法源寺舉行追悼(并于是日下午三時公祭),如蒙寵賜鴻文,請寄馬神廟北京大學第二院為荷。

《孟心史先生追悼會公啟》
此則公啟在報紙上連載數日,文字內容一致,惟發起人排名次序稍有小異而已。在追悼會當日,“到者可二十人,大抵皆北大同人,別無儀式,只默默行禮而已”。周作人撰寫了一副挽聯:
詞曰:“野記偏多言外意,新詩應有井中函。”因字數太少不好寫,又找不到人代寫,亦不果用。(周作人《知堂回想錄》,第460頁)
聯語之內“野記當謂其最喜歡讀的《心史叢刊》,新詩則是指病中書于日記感憤的詩了”,而且“暗切‘心史’別名,允稱佳構”(谷林《孟心史》,前引第58頁)。
“孟心史先生追悼會”之后,由商鴻逵諸人“護送靈柩南下,希望將先生歸葬故里,但因戰火已燃,道路阻隔,只得將先生靈柩運回北平,安葬于萬安公墓陵園中”(商傳《〈明史講義〉導讀》,見《明史講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3頁)。吳曉鈴說:
我參加送葬,路經天安門時,正有一隊日軍在那兒操練,有人拿它作背景還拍了一張照,老人地下有知,當會高吟他那句“城郭人民舊鄉國,令威歸來一嘆息”。(吳曉鈴《北平的“錢詩人”們》,見《吳曉鈴集》第4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09頁)
12月6日,國民政府行政院在重慶召開會議,討論決定“褒揚已故北京大學教授孟森”:
教育部呈北京大學故教授、清史專家孟森(字心史),早年致力于政治、經濟、法律之學,中年以來,專心掌故考據,著有《心史叢刊》,近更致力明清史,著《滿洲開國史》。最近編著《明元清系統紀》,全書約六十冊,已出一九冊,僅及三分之一。不幸于本年1月在平逝世。其道德文章,久為士林所景仰,足為后生表率,請予褒揚案,決議:院令褒揚。(《政院昨開會議》,見1938年12月8日《西北文化日報》)
教育部在“奉令后,除遵照褒揚外,并令飭所屬一體知照”(《教部褒揚清史專家孟森》,見1940年6月24日《青海民國日報》)。
“驅逐仇寇復神京,還燕碣”,1946年10月10日,北京大學在北平舉行了復校開學儀式,胡適在訓話中說道:
孟心史先生、馬幼漁先生、錢玄同先生皆在淪陷期間替中國保全了清白和忠貞而逝世了。還有許多職員冒著種種困難替學校保留財產?!@是八年中的吃苦和堅忍的精神遺產。(澄江《北大開學典禮》,見1946年11月3日《浙江日報》)
對孟森的評價相當地高。不過,孟鞠如卻認為其父“大節有愧”:
俗云,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瑕瑜互見,方近實際,心史一生,優點不宜夸大,缺點不必隱諱?!溆谌湛苤類和唇^,何待多言,終以老病之軀,屈于強暴,不克以性命相搏,又何必深究,為之戴帽定性哉!(孟蔚彥《孟家的故事》,第103-104頁)
或許正是基于此種偏見,孟鞠如在世時“很少”談及孟森,則為世人真切了解孟森其人其事設置了人為的屏障。
六
孟慶瑞說,“祖父(孟森)在鐘樓灣、北藥王廟、小石橋、李廣橋和張旺胡同有幾處房產,他去世后,淑琴婆婆就是依靠這些房產為生”。1946年3月5日,鄭天挺在北平拜訪過顧淑琴:
五時至東四牌樓三條胡同一號見孟心史夫人,知其近年甚窘。房產凡兩處,一處已賣,其一即現所居者,又為敵人強據,每月給租金二百元,勝利前半年不收租金,催其移居,然至今仍未遷,兩公子均在南中,亦無馀力相助也。日人均已集中,不知何以此數人獨遲遲,俟其遷出,房租或足自贍。(《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第1157-1158頁)
而朱光潛也說:
我知道北京大學另一位同事孟心史先生在北平失陷之后,曾經被日本人逼迫解釋北大所藏的一幅蒙古地圖,事后并且挾持他去照了一個像。日本人也想收買他,用很高的價錢去租他一座很壞的房屋。后來孟先生臨死時對妻子別無囑咐,只是叫不要把房子租給日本人。(朱光潛《再論周作人事件》,見《朱光潛全集》第9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10頁)
自孟森病歿后,顧淑琴失去了生活依靠,日子過得每況愈下,最終不得不變賣房產以維持生計,所馀一處“即現所居者,又為敵人強據”,苦況可知。當日,鄭天挺還向顧淑琴打聽了孟森遺稿的下落:
孟先生遺著尚多,稿存于家,惟《明元清系通紀》失其中間兩冊,不知能復得否,余允復校后為之整理出版。(《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第1158頁)
約一閱月,4月3日,鄭天挺以“孟心史夫人約往晚飯,有商鴻逵,商整理孟先生遺稿及付印事”(《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第1168頁)。
其實,早在1938年2月,即孟森逝世后不久,鄭天挺對其遺稿就甚為關心:
先生治明清史為當代第一,所著《明元清系通紀》、《清史匯編》,皆未觀成,尤為可惜。余不學,往日所作,頗得先生獎飾。必努力設法續其書,以報知己也。(《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第16頁)
吳春晗聽聞鄭天挺“將完成孟心史先生遺著,慨然欲以其所抄《清實錄》相贈”,故鄭天挺“偕莘田,訪吳春晗。春晗任教于云南大學,舊治明清史,鈔《朝鮮實錄》八十冊存北平。近聞余將續成孟心史先生之作,欲舉以為贈,談甚快”(《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第54、57頁)。
鄭天挺還認為:
孟心史先生著作,以晚年《明元清系通紀》為最精湛,可謂前無古人,后難繼者也?!秴部啡彩鍎t,尚是先生中年之作,大抵鉤稽舊聞,推闡遺事,而脈絡分明,年次不爽,此其苦心處也。毛子水來,談及往時嘗勸心史先生排比明清史事,以續畢氏《續通鑒》,心史先生未及應。今日子水再三促余為之,不覺心動。(《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第124頁)
在此之前,金毓黻曾認為《明元清系通紀》“恐無人能續成之矣”(金毓黻《靜晤室日記》,第4100頁),而鄭天挺認為只是“難續”,尚可“努力設法續其書”。但事實上,因戰亂頻年及庶務羈身,鄭天挺未嘗續成其《明元清系通紀》,只寫就了一篇“紀念孟心史先生文字”《孟心史先生晚年著述述略》。后來是由“商氏(商鴻逵)不負師命,日積月累,至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將是書補苴完稿,成一全帙;可嘆‘文化大革命’運動作,心史原稿及商氏補足本盡遭毀棄,不可復問。今存者僅刊印之《前編》四卷《正編》十五卷而已”(《〈明元清系通紀〉出版后記》,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653頁)。
1958年,“孟心史先生遺著七種,全稿約數百萬言,已由商鴻逵先生編次點校完畢,定名《心史叢書》”,內容除了《明元清系通紀》,還有《明清史論著集刊》、《明清史講義》、《滿洲開國史講義》、《心史叢刊》、《清初三大疑案考實》、《霜猿集校訂補注》,因為“不久將要出版”,商鴻逵乃請鄭天挺為之作序。
在序言內,鄭天挺對孟森“愛國者”身份予以特別突出,尤其是在“七七事變”以后的思想與交游,主要是與“漢奸”鄭孝胥的關系,作了重點說明。在序言的最末,鄭天挺說:
心史先生卒于1938年1月14日,年七十歲。卒后,由商鴻逵先生和其他幾位先生點查遺稿,想出版而沒有機會,封存起來已經十幾年了。解放后,政府關心先生的著作,出版社也想重印,先生生前好友陳叔通復囑商鴻逵先生校輯成編,在中華書局出版。是誰提倡科學研究,是誰重視祖國文化遺產,從孟心史先生遺著《心史叢書》的印行,可以得出明確的答案。至于心史先生在史學方面的貢獻,我在1939年曾寫過一篇《孟心史先生晚年著述述略》(見《治史雜志》,第二期),現在不重復了。(鄭天挺《〈心史叢書〉序》,見《及時學人談叢》,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499頁)
完成序言以后,鄭天挺還給商鴻逵附上一封短信,提到:
日昨奉訪,蓋亦欲一知孟先生生卒年月,何處學生,有無功名,以及叢書各集內容,有無序跋、題解、年譜之屬。既未奉晤,只好暫闕。茲錄承,敬請指正并為補足之。近來出版諸書,頗少外人作序,若不需要或內容重復,即請見示,仍懇將空白處補足后寄還。(鄭天挺《〈心史叢書〉序》,前引第499頁)
而鄭天挺還在信末不忘關切地問一句“孟老太太現住何處”,其言雖淺,其情則深??墒恰斑@封信由于學校事多,遲遲未寄”,序言也就未嘗刊發。至于孟森遺著,亦未嘗以“心史叢書”名義出版,而是改為分批分期分處付印,并且刪改甚多,其中《霜猿集校訂補注》則始終未見其出版,可見“當年政治氣氛影響出版事業”(黃永年《談中華書局版〈明清史論著集刊〉》,見《書品》2004年第3輯)。那么,鄭天挺序言的“厚此薄彼”、“避而不談”及信札的“遲遲未寄”,當是有意為之。
七
1938年2月1日,鄭天挺在日記之內記載:
孟鄰師談及得一月十八日天津友人函,稱孟心史先生森病逝北平,不勝悼慟。去夏先生以憂國,食不甘味,日益瘦損。(《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第15頁)
所謂“憂國”,從時間節點及歷史事件看,主要指的是盧溝橋事變以及北平淪陷。半年之后,孟森便病重不治了。而在孟森之前:
從民國十年至二十五年底,北平協和醫院共收胃癌病者一百零七名?!骄疾∑陂g為二十二月,在一年以下者,約占三分之二。最普通之主訴癥狀,為胃口不適或痛。其中有十二病人之病史,與患消化性潰瘍者全無分別。體重大減,亦為常見之癥狀。(陳國楨《胃癌:一百零七病案之臨床分析》,見《中華醫學雜志》1937年第23卷第5期)
孟森“患病期間”也是“在一年以下者”,尚不屬于特殊個例,惟其憂國與患病的前后順序乃至因果關系,在相關敘述中,并不十分明確,究竟憂國在前繼而導致患病在后,即如鄭天挺所說者,以及羅常培所謂的“他(孟森)因困處危城,勞瘁憂煎,以致得了很重的胃病”(羅常培《七七事變后的北大殘局》,前引第326頁),抑或本身已有病兆,逢此浩劫,因而加劇,如商鴻逵說的“七七事變爆發,北京大學開始南遷。孟心史先生遭逢國難,悲憤莫已,胃疾增劇”(商鴻逵《懷念鄭天挺師》,見《中國古代史論叢》第2輯,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8頁),今已無從論斷。
但因當時處于特殊歷史時期,即使孟森死于胃癌,“對于孟森的去世,日本侵略者是絕對脫不了干系的”(孫家紅《師之大者:史學家孟森的生平和著述》,見《書品》2007年第2輯),敘述者乃至研究者“各取所需”可也。
至于那幅與孟森或多或少有一點關系的“俄蒙界線圖”,下落又如何呢?1938年,上?!峨娐暋返?卷第34期附刊《快樂》之上,刊登了一條令人不甚快樂的消息“北平大學失去珍籍,損失極為重大”:
北平大學,最近失了二件珍籍。一件是藝風堂拓片,一件是三多所藏中俄劃界地圖,現在都已被人搬出國門,無價珍籍,從此是人家的了。藝風堂拓片是江陰繆荃孫先生所藏,由北大以重價購得,收藏在漢花園大紅樓北大第一院圖書館。至于中俄劃界地圖,實在就是中俄勘界的精確考證,北大教授孟心史先生曾向蔣夢麟先生說:“這篇地圖應該由國家保管,北大似可不必負這收藏的重任?!蹦侵朗暌郧暗念檻],今日居然實現,中俄劃界地圖已被人搬走了?。ㄒ姟独仙虾k娪爱媹蟆返?0冊,天津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97頁)
據嚴文郁所說,“俄蒙界線圖”由北京大學圖書館購入,在1936年,非1928年;而蔣夢麟出任北京大學校長,時為1930年12月。此謂“十年以前”,不確。
盡管盧逮曾還曾不無自負地說道:
該圖現在是否尚存北大圖書館中,抑或已運往東京,則不得而知。但我們得到抗戰最后勝時,這些東西將隨失地而同收獲,仍為我們書庫中的庋藏品,當無問題。這個我們也用不著惋惜憤恨(外交部檔案中應另有正本)。(盧逮曾《從張鼓峰問題引起的一段回憶——紀念孟心史先生》)
可嘆的是,1946年3月,北京大學校產保管委員會向教育部平津區特派員辦公處呈報了有關校具、文物、圖書、儀器損失的公函,其內除了俄蒙界線圖一份及藝風堂拓片千馀件而外,另損失了古銅鏡十四件、古銅印七件、孟津出土之車器四百馀件、甲骨二十馀片、北平碑志百馀件、明兵部提行稿等文獻三百六十馀件。時至今日,這些校具、文物、圖書、儀器似乎尚未追索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