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

夏原吉自文華殿走到這里，見到了茫然的朱棣和攏袖而立的朱悟凈。

“夏尚書，我有一問，希望尚書回答？”

朱悟凈先聲奪人，提問道：“你可知道貨幣的本質(zhì)是什么嗎？”

夏原吉眉頭微皺，先向朱棣行禮，方才回道：“貨幣的本質(zhì)，臣想來應(yīng)該是代表金銀銅一類的珍貴之物，可以被天下人認可的東西。”

朱悟凈頷首：“夏尚書所言極是，貨幣的本質(zhì)是一般等價物。”

夏原吉好奇地問道：“世子殿下，什么是一般等價物？”

朱悟凈回答道：“交易自古有之，太古先民以物易物。”

“所謂一般等價物就是專門用來交換物的等價物，如草原人使用的羊皮、南方部族使用的稻谷、烏斯藏諸部使用的青稞、乃至大明官員所用的稻米……”

“這些被世人接受，可以作為衡量物品價值的東西，就是一般等價物。”

“金銀銅便是其中之一。”

夏原吉沉吟片刻，旋即頷首道：“農(nóng)工商交易之路通，而龜貝金錢刀布之幣興焉。所從來久遠，自高辛氏之前尚矣，靡得而記云。故書道唐虞之際，詩述殷周之世，安寧則長庠序，先本絀末，以禮義防于利。”

“龜貝金錢刀布在古代皆可作為貨幣。”

“直到秦始皇統(tǒng)一貨幣，方才定下中原以銅錢為主要貨幣的規(guī)制。”

“世子所言的‘一般等價物’雖是大白話，但確實一針見血，指出了貨幣的本質(zhì)。”

夏原吉所言出自《平淮書》，敘述了西漢武帝時期產(chǎn)生的平準均輸政策的由來。

后世的《鹽鐵論》也是圍繞平準均輸政策，更為系統(tǒng)的記述了武帝時富國經(jīng)濟政策的內(nèi)容及各社會各階級的看法。

朱悟凈微微頷首，續(xù)道：“貨幣的作用有兩個，其一是作為統(tǒng)一的標定物衡量物品的價值，其二則是作為一種媒介方便物品的交換。”

“換言之，貨幣本身不具備任何價值！”

“金銀銅更是一文不值！”

朱棣忍不住皺眉，他聽不懂這話，金銀銅怎么一文不值了？

夏原吉卻覺得身上似是有螞蟻在爬，忍不住贊嘆道：“世子所言甚是，金銀銅本質(zhì)上只是石頭！”

“既不能穿，也不能吃！更不能供養(yǎng)天下萬民！”

“貨幣只有用來交易，才是真正的財富。”

“如若不然，只是石頭。”

朱悟凈微微頷首，感嘆夏原吉當真是天下大才，就連一旁的朱棣也若有所思，同時眉頭皺起，心中生出不好的預(yù)感。

朱悟凈續(xù)道：“貨幣說到底不過四個字。”

“取信于民！”

“天下百姓認可金銀才是貨幣，才有價值。”

“若是不認可，那只是廢銅爛鐵，和其他物品一樣，都只是其本身的價值。”

“我且問，一張紙如何取信于民？”

夏原吉聞言如遭雷劈，呆在原地，過了一會，才顫聲說道：“國家保證。”

朱悟凈頷首：“正是國家保證。”

“昔年商鞅變法，徙木立信，只為取信于民，令秦國百姓相信變法的價值。”

“今日的寶鈔亦是如此。”

“每一張寶鈔都是商鞅立起的木頭，只為樹立起國家的信用。”

“百姓是相信大明朝廷，相信龍椅上的天子，相信朝堂上袞袞諸公。“

“這才認可寶鈔為貨幣的！”

夏原吉呆若木雞，整個人蕭索地站在原地，似是暴雨中無所依托之人。

見到自己的重臣如此，朱棣目光逐漸變得銳利，表情也愈發(fā)嚴肅。

經(jīng)世濟民之術(shù)，也就是常說的經(jīng)濟。

大明最大的問題，在于皇帝本人不懂經(jīng)濟，同時大部分儒生也不懂經(jīng)濟。

尤其是朱元璋因為本人的知識局限，讓大明的大部分制度直接承接大元，同時刪除不利于自己的部分。

從大明重農(nóng)抑商的國策就可以看出，設(shè)計這個政策的人根本沒有經(jīng)濟常識。

甚至朱元璋還問出了“為何以前的皇帝都對商人如此苛刻”的話，至于大明商人三十稅一的制度，竟然是因為朱元璋覺得商人這樣也很辛苦的。

朱棣也不遑多讓，他曾經(jīng)大手一揮，覺得大明對商人過于苛刻，而減免了大量商品的稅務(wù)。

有這樣兩位臥龍鳳雛在，大明的國家經(jīng)濟無比畸形。

永樂大帝雄才大略，同時向北方的陸地和南方的海洋出動，但是其本人對于經(jīng)濟知識的缺乏，導(dǎo)致了鄭和下西洋，以及五征漠北，都成了虧本的生意。

夏原吉雖然治世能臣，但也不是專門學(xué)經(jīng)濟的，對于大明復(fù)雜的經(jīng)濟狀況也會感到束手無策，只能縫縫補補。

朱悟凈大踏步走到朱棣案牘之前，猛地抽出一卷長長的空白卷軸。

砰！

卷軸滾滾，徐徐展開空白的紙張。

宣紙鋪在地上，一直延伸出去，竟然有五六米。

這是專門作畫的卷軸。

朱悟凈提起毛筆，在朱棣和夏原吉兩人驚訝的目光之中，俯身下地。

“我有一卷天書，乃是經(jīng)世濟民之術(shù)，闡教祖師須菩提閱讀歷朝歷代的商書，自天上俯視蕓蕓眾生的生產(chǎn)和交易，總結(jié)規(guī)律，以最簡單的方式，將其闡述出來。”

“此書名為《經(jīng)濟》。”

“共有兩卷，一卷自天上觀察蕓蕓眾生經(jīng)濟活動的整體，一卷自地上觀察市井百姓經(jīng)濟活動的個體。”

“故此，《經(jīng)濟》共有兩卷，一卷為《天下》，一卷為《人間》。”

“今日，我便寫下《天下》一卷。”

朱悟凈不再多言，俯身在了武英殿的地上，以大白話重寫整卷宏觀經(jīng)濟學(xué)。

刪除其中一些經(jīng)濟學(xué)家的言語，用須菩提的話語代替。

主要保留一國經(jīng)濟總量、總需求與總供給、國民收入總量及構(gòu)成、貨幣與財政、人口與就業(yè)、要素與稟賦……

這些基礎(chǔ)的名詞與解釋。

夏原吉俯身下地，細細閱讀朱悟凈寫下的文字，越看越是心驚。

朱棣皺著眉閱讀這些文字，似是也有所領(lǐng)悟，停在了貨幣與財政的部分，回憶起自己以往濫伐寶鈔的行為，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本質(zhì)上是掠奪百姓財富。

天色漸暗，夏夜星子稀疏地露出，似是孩童一眨一眨的眼睛。

宦官早已點亮燭火，太監(jiān)端著硯臺，朱悟凈沾著墨汁，不斷揮毫，終于寫完了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xué)的常識。

內(nèi)容也不算深奧，只到高中水平，最多加上一些大學(xué)《宏觀經(jīng)濟學(xué)》的皮毛。

但是。

放在這個時代，完全是降維打擊。

朱悟凈起身，覺得自己的腰實在疲憊，臉上滿是汗珠，發(fā)絲沾在臉上，十分難受。

砰地一聲，毛筆被隨意扔到地上。

聲音喚醒了對著卷軸思索的朱棣和夏原吉，他們轉(zhuǎn)過頭，映入眼簾的，是一道負手離開的背影。

不做任何解釋。

朱悟凈獨自離開武英殿，只留地上寫下的大白話。

等他走出武英殿，來到長長的走廊時，方才回過神，陷入沉思。

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

算了，既然忘了，那肯定是不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