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雷公道場前話
- 骷髏道場
- 蛇從革
- 5258字
- 2023-10-01 00:01:24
江寧采石磯的渡口,雖然已經日暮西山,但是行渡的渡船依然繁忙無比。大批百姓在北岸等待渡河,都是山東、河北不肯被金國統治欺壓的漢人百姓,拖家帶口從北地投奔江南。長江上數十艘漁船和官船都往來于江南江北,迎送百姓和軍士。
在北方的義軍和南方抗金將領的協力之下,金國終于在江南敗退,大宋收復了江寧和臨安,并且將金軍驅逐到長江以北,大宋軍隊一鼓作氣,收回江淮部分失地。金軍因北方的義軍不斷切斷糧草補給,導致在江南大敗。退回江北的金軍集中兵力圍剿義軍,卻又連敗。金軍把怒火發泄在無辜百姓身上,中原百姓水深火熱,如身處煉獄一般,紛紛背井離鄉,向南而逃。百姓逃到了江寧地帶,與江南一江之隔,仍舊驚恐,擔憂金國反攻向南,遭受屠戮。
百姓人數眾多,長江上渡船都以漁船為多,官船都接上了富紳和官員,因此百姓滯留于江北,愈來愈多。
數月來,僅采石磯渡口,就有上萬百姓聚集于長江北岸,等待渡江。
王道堅在江南渡口,看見江南已經渡江的百姓,收拾行裝,在江岸邊朝著北方跪拜,聽著還未渡江的百姓在北岸哭嚎連綿,傳到江南。終于一艘官船靠上了江南渡口,衣著華貴的富紳和官員忙碌著把家眷和財物從船上搬下。財物多有書畫和瓷器,玉器,搬送謹慎,行動甚慢。
王道堅聽著北岸的百姓哭嚎,心急如焚,內心焦躁官船不能快速卸下財物,返還江北。正要出言相勸船夫,身邊一個年輕人對著船上大罵:“不要緊的物事都扔到江水中,無端的耗磨時間,讓江北的百姓困苦。”
船上一個官員對著年輕人大喊:“你是什么東西,敢在此指點,你知道這運送的財物,都是官家的財物么。”
“圣燕京被金人虜到了金國,還貪戀什么財物。”年輕人大聲反駁。
“你這狗東西,你好大膽子,”官員怒罵,“明明當今圣上在江南登基,整頓朝綱,已經在開始攻略中原失地,不日就迎奉二位太上皇回京師。”
“那一個京師,是臨安還是汴梁,”年輕人反唇相譏,“既然要恢復中原,為何又要把財物送到臨安。”
年輕人說完,看到官員家丁正在用木杠綁起一個巨大的花石綱,緩慢踏上跳板。年輕人大怒,跳到跳板上,抽出佩劍,把捆綁花石綱的繩索斬斷幾根,花石綱滾落到江灘。
年輕人大聲說:“磨磨蹭蹭的把這些呆笨石頭抬下,耽誤老子趕路的時辰。”
官員大怒,“你姓甚名誰?我回頭治你。”
年輕人大聲說:“老子一介布衣,現在急著投奔北方韓將軍和岳將軍,你不要跟我啰嗦。”
官員的衙役擁擠到跳板上,拿起繩索就要把年輕人捆綁,只是跳板狹窄,容不得多人,年輕人雖然眉清目秀,卻力大無比,將沖到身前的衙役一個個舉起來扔到江水中,片刻就踏上官船甲板,走到了官員面前,摘掉官員的帽子,戴在自己頭上,抬腳把官員也踢到了水中。
官員和衙役在江水中狼狽撲騰,指著年輕人不斷怒罵。年輕人哈哈大笑,把官帽扔還到了船下。
年輕人這么一鬧,官船上的富紳都趕緊收拾細軟,親自背上包裹,家丁們也趕緊抬起大小木箱,扔到船下。片刻之間,船上的官紳都已下船,家丁在水中摸索財物,拿到岸邊收拾晾曬。
王道堅走上了官船,年輕人正在對船家大罵:“趕緊渡江,老子的時辰急切。”
船家立即調轉船頭,岸上遠遠的走來一個穿著官服的老者,隔著老遠就喊:“船家,等我片刻。”
年輕人看見是一個老官員,臉色輕慢,對著船家說:“不必等了,這定是個狗官,還想著去往北方搜刮百姓。”
船家被年輕人剛才的威猛震赫,不敢反駁,立即撐船。年輕人走到了船頭,看著北方,眉頭深皺,不再有剛才的桀驁不遜神色。
不過船離開江岸十數丈之后,老官員卻從船尾,慢慢的踱步到了船頭。對著年輕人說:“這么急,連片刻都不能等待?”
年輕人看向老官員身上衣物干燥,并無涉水的痕跡,又看看船后的十數丈江水,不免多看了老官員兩眼,看到老官員雖然臉色紅潤,但是須發皆白,皺紋深刻,眼神卻炯炯有神,并且身體矯健。看起來六十歲也行,八十歲亦可。
其時都是江北南渡,南岸向北的人寥寥無幾,這個官船上,只有王道堅、年輕人、和老官員三人要北渡而上。
王道堅知道年輕人是要北渡投靠宋軍,而這個老官員卻身份和行為都頗為意外。忍不住出言詢問老官員:“老爺這把年紀,身邊也沒一個隨從,為什么要去江北。”
老官員看了看王道堅,笑了起來,“被張天師趕出師門?”
王道堅看了看老官員,指著老官員驚呼說:“黃老學士!”立即明白黃裳在此時要渡江北上一定大有緣故。
“原來張天師選定的是你,”黃裳點頭說,“果然很是器重。”
王道堅莫名所以,正要詢問黃裳。
一旁的年輕人早就看著王道堅穿著道袍氣不順,又聽見了二人的交談,冷不丁譏諷說:“什么狗屁天師,天下被你們這些道士禍害了半壁江山,你們還要去江北,是打算向金國請功嗎?”
黃裳微笑不語,王道堅心中卻不平,對年輕人說:“郭京算不得道家門人,天下卻把這個罪過加在了道家的頭上。”
“二圣一直沉迷于道法修仙,在皇宮內煉丹,朝綱不振,導致金人輕易擊破京師,難道不是道家的罪過?”年輕人說話不留半分余地,“王仔昔、劉棟、林靈素、傅希烈,還有一干在朝政上禍亂的妖人,哪一個不是道家門人。”
王道堅啞口無言,隔了良久,黃裳輕聲說:“這位小哥,道門之中也分妖人和志士,你知不知道,你面前的這個道士,是什么人嗎?”
年輕人打量王道堅,“難道是他這個道士,撒豆成兵,折紙成師,擊潰了金軍不成?擊潰金軍,收復失地的是韓將軍和大宋軍民!”
王道堅臉色煞白,對年輕人說:“天下不止你有報國之志,我也跟你一般,痛恨禍國殃民的亂臣和妖道。”
年輕人哼了一聲,“還真是難得。”
黃裳輕聲說:“這位道長,知道二圣被金人俘獲,和他的師兄,奔襲幾千里,到北方苦寒之地,營救二圣,你說他是不是一位義士?”
年輕人聽了,臉色不再輕慢,看著王道堅,“當真?”
王道堅本不欲向年輕人解釋,只是剛才年輕人話說的太傲慢,默默把左腳鞋襪褪下。年輕人看見王道堅的左腿髕骨之下,只有白骨森森。
王道堅緩慢說:“金國在二圣的身邊安插了高手,我敵不過。”
黃裳輕聲說:“是青城派宇文虛中嗎?”
年輕人聽見黃裳提起宇文虛中的名字,立即破口大罵:“這個奸賊,就是他害得二圣蒙難,他是不是青城山的牛、牛……道士,現在可是金國的國師!”年輕人知道了王道堅涉險營救二圣,口氣不再尖酸刻薄,把牛鼻子后面二字咽了回去。
王道堅搖頭,“如果不是宇文道長相助,我就回不來了。”
“是薩滿的普風。”黃裳又問。
“普風被我師兄擊敗,”王道堅說,“七年之內,不能禍害大宋。”
黃裳又問:“是什么人?”
“這世上還有黃老學士不知道的事情?”王道堅倒不是譏諷,而是好奇。
“這等凌厲的術法,”黃裳說,“不是青城派,不是薩滿,我想不出還有什么術士能夠將王道長傷成這樣。”
“是一個自稱蓮花生座下的妖僧,”王道堅說,“身穿黑衣,法術高強。”
黃裳聽了,沉默不語。
年輕人看著王道堅,“為什么不陪在二圣身邊,而是巴巴的跑了回來。”
“你是譏諷我貪生怕死,”王道堅說,“我本想留在二圣身邊侍奉,但是我有二圣托付的圣諭,必須南回,不敢有失。”
黃裳從沉默中回過神來,對著年輕人說:“王道長在回來的路上,在真定解救了信王,如今信王在太行山聚集義軍,正在與金國拼死交戰,你說王道長是不是一個貪生怕死的道士?”
年輕人聽了這句話,立即朝著王道堅深鞠一躬,“適才多有得罪。”
王道堅知道年輕人言語激憤都是源于一腔熱血,也就不再計較,拱手說:“你我道俗兩別,今日后你從軍抗金,我道家行事,都是為了大宋收復中原。”
年輕人聽了,臉色開始緩和,拿出手里的佩劍,對王道堅說:“這位道長,你是個義士,我把這柄寶劍贈送與你,不如你跟我一起,在江北投奔韓將軍去吧。既然你是個不愿意忍辱偷生的,那我們就跟韓將軍賬下,驅逐韃奴,手戮金人,不亦快哉。”
王道堅被張時修趕出了龍虎山,本就是個沒去處的人,聽了年輕人的言語,心情激蕩,接過了佩劍,就要答應。
可是旁邊的黃裳輕聲說:“這位王道長,我看是去不了韓將軍麾下了。”
“黃老先生為什么壞了我們的興致?”年輕人說了這句,突然對著船家大喊:“船怎么停了,船家,船家,你們都死了嗎!”
隨即年輕人和王道堅看到,江水黑暗,如同粘稠的泥漿,船夫無論如何劃槳,船只動不得半分。隨即船夫都驚慌起來,在船甲板上奔走,指著天上大喊:“妖怪,妖怪。”
王道堅和年親人看向天空,發現夜空中黑云低沉,一個巨大紅色的眼睛在慢慢的游移。
年輕人拔出佩劍,指著空中說:“天下大亂,必有妖邪!”然后環顧船下江水。果然看到江水汩汩冒出了巨大的水泡。
年輕人盯著水面,看到一條巨大的壁虎爬上了船舷,拿過王道堅手里的佩劍擊殺。但是手臂被王道堅摁下,佩劍下垂。壁虎爬到了黃裳的面前,繞著黃裳轉了一圈。
黃裳用手撫摸了壁虎的頭頂,壁虎飛快的從另一邊船舷跳下了江水,甲板上只留下一道水痕。
“張天師留下了真陽先生,”黃裳挽著王道堅的手臂,帶著王道堅走到了船舷的另一側,指向了水下,“把你指派了過來,是要讓你來看個物事。”
王道堅的把頭探向船舷外,看見黑色的江水之下,緩緩的升起了一幅猙獰的骷髏,年輕人也走到了黃裳的身側,忍不住問:“什么古怪?”
隨后骷髏脫水而出,原來是骷髏嵌在一個鐵臺上,而鐵臺下方,一個巨大的船頭正在升起。隨后是船身也緩慢升起,片刻后,整條大船從江水之下盡數顯現。
王道堅仔細看著這條黑色的巨船,比官船巨大十數倍,巨船的船壁上,掛滿了人形的骷髏,黑色的煙霧彌漫在巨船四周。
巨船身上的骷髏同時發出了巨大的嘶吼,巨船開始搖晃,水下突然升起了十幾條鎖鏈,把巨船綁縛起來,硬生生的把巨船拖入到水下。
江水恢復到平靜,官船繼續朝著北岸而去。
巨船沉沒之后,王道堅楞了很長時間,對著黃裳說:“是您和師叔祖約定,讓晚輩來江寧,看這條鬼船?”
“我以為是吳真陽,”黃裳說,“沒想到來的是你。真陽的雷法強于你,但是性子沒有你剛烈,看來雷公道場,要由你的傳人來布下。”
“雷公道場?”王道堅說,“跟這條鬼船有什么關系?”
“這艘鬼船……”黃裳緩慢點頭,“真切是一條來自幽冥的戰船,它是西晉時期篯鏗的鬼兵攻打洛陽的木甲術,東晉攻打建康的時候,被四象術士徐無鬼、任囂城、支益生聯手擊沉在江下。”
王道堅緩慢的說:“剛才我已經看到了這艘鬼船綁縛的術法,的確根據五雷驅使,即便我下水摸索船只的構造,但是復建這艘船,需要多年時間。”
“從你而起,到你五代傳人,就能建成。”
“如今金國和大宋交戰,”王道堅說,“我如何能在長江上建造這艘船出來,修建這艘巨船,需要金銀無數,我一個窮道士,哪里又有錢財去建造。”
“長江上修不得,那就去南海,”黃裳說,“我有個學生,叫做史浩字文惠,你先參悟五雷術法與這艘鬼船的真義,三十年后必有成就,然后你去尋找文惠,他將數代資助你在南海修建巨船。”
“三十年后,我到哪里去尋找這個史文惠?”
“三十年后,他的名聲天下皆知,”黃裳笑起來,“你不去找他,他也會尋你。”
“南海修船,海路數千里之外,”王道堅問,“如何能解救金國渡江之急?”
黃裳搖頭,“不是用于江面之上。”
王道堅聽了,頭頂汗水岑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這艘鬼船,”一旁的年輕人大聲詢問,“可有名號?”
“有。”黃裳點頭,“漢朝道家的幽冥木甲術,無堅不摧,萬敵難當,洛陽之戰,被號稱為‘舳艫’!”
——一百四十九年后,崖山之戰,張弘范率元軍攻至崖門,元軍浩浩蕩蕩陸續抵達崖山,對南宋水師形成三面包圍之勢。
宋朝水師中,龍舟上,太傅張世杰,看著張弘范的水師逼近。
“還有援軍嗎?”張世杰問。
“沒有了。”左丞相陸秀夫看向四周海面,“大宋的水師盡在于此。”
張世杰不免悵然嘆息,默然低頭。陸秀夫大聲喝道:“你我二人和十萬軍士,不日就死在這海上,大丈夫死就死了,就看怎么個死法,嘆息甚么!”
“也好,”張世杰說,“時至今日,也只能我們大宋最后的臣民,拼死一搏,不委屈求存,讓大宋的百姓記得漢人血脈不肯屈服,終有一日,恢復我山河。”
陸秀夫大笑:“這就對了,不枉我們多年的苦苦支持。就為了今日之事!”
突然身后出現了一個漁夫,頭戴斗笠,身穿蓑衣,卻拿著一柄七星劍,對著兩位大人拱手,“二位大人,還未到山窮水盡的時候。”
“是什么人,張弘范派來勸降的嗎?”陸秀夫大喊,“來人,把他頭顱給斬了送回去。”
水師軍士沖上來,提刀要斬殺漁夫,刀鋒掠過漁夫脖頸,卻毫無傷痕。
“妖僧,術士?”張世杰對著軍士喊,“守護圣上。”
“不必,”漁夫對著陸秀夫和張世杰再拜,“貧道留元昌,正一派五雷法傳人,來解救圣上于海上。”
陸秀夫看著這個自稱留元昌的道士,以及道士手中的長劍,似乎幼時在家中祖先畫像上見過,不免問道:“是道堅先生一脈嗎?”
“正是!”留元昌對陸秀夫說:“祖師爺道堅先生仙去,曾給大人祖上贈詩一首,大人應該從小熟讀。”
陸秀夫立刻背誦:“無心曾出舳,倦翮早知還。為報長安使,休尋海上山。”
詩句一出,海天變色,留元昌大笑道:“就是這四句真言!”
海面翻滾,一艘巨大的漆黑船只,從海水之下升起,如同巨無霸一般矗立在海面之上。大宋數百艘水師船只,如同螻蟻一般,圍繞在巨船周圍。
留元昌祭起手中七星劍,右手捏訣,左手持劍在空中劃了一個道符,道符在空中金光閃閃,巨船上無數的陰魂鬼兵瞬間醒轉,共同發出了嚎叫,一道十丈的海嘯巨浪,從遠處海面席卷而來。
留元昌大喊:“正一派雷公道場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