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抵達:一部政治演化史
- 包剛升
- 4783字
- 2023-09-27 17:45:31
國家起源的理論問題
基于上述邏輯分析,任何人類群體的群居生活都會面臨某種結構性困境。個體常常處在需要和欲望、能力、資源的緊張關系之中,甚至完全有可能跟其他個體發生競爭乃至沖突。而一種合宜的群體生活至少要為身處其中的人們提供基本的安全、規則與秩序,并使得人與人的合作成為可能。如果不能做到這一點,人類的群居生活不僅不會帶來個體福利的改善、使人們過上更好的生活,反而有可能帶來難以想象的災難。國家的興起,恰恰是回應了人類社會的這種基本需要。
在人類早期國家于公元前3500—公元前3000年首先出現在兩河流域和尼羅河谷后,國家這種統治形式擴散到了中東的其他地區、印度和東亞的黃河流域,并逐漸向更為廣闊的人類活動區域散布。到了德國哲學家卡爾·雅斯貝爾斯定義的“軸心時代”[26],即約公元前800年到約公元前200年,國家已經在人類社會發展過程中獲得支配性的地位。那么,為什么人類的群居生活都演化出了國家這種普遍的統治形式呢?換言之,為什么國家是必需的?本書開頭部分曾經對此進行過簡略的討論,本章則試圖做一個全面系統的分析。
關于國家的起源,國內外學術界早已提供了許多重要的理論解釋。過去,較具代表性的理論解釋,分別強調國家源于“自愿的社會契約”“水利工程”“密集人口”“暴力與強迫”“地理界限與其他環境因素”“魅力型權威”等。其中,像洛克、盧梭等人主張的社會契約論、魏特夫提出的治水論、韋伯所強調的卡里斯瑪型權威等,都是較具影響力的理論。[27]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框架中,國家則被視為階級斗爭的歷史產物。[28]另一項較晚近的研究認為,任何群體生活都需要權威,而國家主要起源于權威的制度化。[29]弗朗西斯·福山則強調,國家的原初起源跟親緣關系與部落的擴展有關,其基本動力包括親緣互惠機制和尋求他人認可等。[30]在諸種理論中,本書更認同的乃是國家起源的沖突理論。
國家沖突起源論
國家沖突起源理論的主要提出者是英國哲學家托馬斯·霍布斯,他在1651年出版的《利維坦》(Leviathan)中,基于一套高度抽象的演繹方法,分析了人類在自然狀態下面臨的困境,并由此推導出國家的必要性。霍布斯對此問題的分析,是從國家興起之前的自然狀態開始的。在他看來,對任何個體來說,自我保全或謀求生存乃是自然界的第一法則。這其實是一種未曾言明的理性人假設。人人都試圖自我保全,人人都有需要和欲望,但資源又很有限,在國家尚未興起的自然狀態下,在安全、法律和秩序缺失的狀態下,人與人之間就會產生對有限資源的激烈競爭,甚至是殘酷斗爭或互相作戰。
霍布斯說:“任何兩個人如果想取得同一東西而又不能同時享用時,彼此會成為仇敵。”盡管“他們的目的主要是自我保全”,但由于不能確定其他人是否具有善意,一種可能的均衡是許多人都會選擇“力圖摧毀或征服對方”的策略。在互信缺失、猜疑盛行的情境下,“自保之道最合理的就是先發制人,也就是用武力或機詐來控制一切他所能控制的人”。其中的邏輯,似乎不難理解。然而,當許多人都選擇這樣做的時候,人與人的敵對狀態、沖突乃至戰爭就幾乎無可避免。
霍布斯敏銳地判斷,在這種自然狀態下,“在沒有權力可以使大家全都懾服的地方,人們相處時就不會有快樂存在;相反地,他們還會有很大的憂傷”。一種可能預料的結果是,“在這種狀況下,產業是無法存在的,因為其成果是不穩定的”。這一點并不需要復雜的論證,幾乎是不言自明的。在自然狀態下,由于沒有國家或政府來提供對財產與財產權的保護,人們的勞作與所得之間就無法建立起穩定的關系。不僅如此,因為人與人之間時時都會發生沖突,“最糟糕的是人們不斷處于暴力死亡的恐懼和危險中,人的生活孤獨、貧困、卑污、殘忍而短壽”。在這種情形下,霍布斯認為就不會存在法律,甚至會導致人與人的戰爭狀態。他這樣說:
還會產生一種結果,那便是不可能有任何事情是不公道的。是和非以及公正不公正的觀念在這兒都不能存在。沒有共同權力的地方,就沒有法律,而沒有法律的地方就無所謂不公正。
在沒有一個共同權力使大家懾服的時候,人們便處在所謂的戰爭狀態之下。這種戰爭是每一個人對每一個人的戰爭(war of everyone against everyone)。
既然自然狀態會導致每個人與每個人的戰爭狀態,那么人類又該怎么辦呢?霍布斯認為,唯一的出路就是國家,即人類需要完成“制造利維坦”的政治任務。他認為:
如果要建立這樣一種能抵御外來侵略和制止互相侵害的共同權力,以便保障大家能通過自己的辛勞和土地的豐產為生并生活得很滿意,那就只有一條道路——把大家所有權力和力量托付給某一個人或一個能夠通過多數的意見把大家的意志轉化為一個意志的多數人組成的集體。這也就是偉大的利維坦(國家)的誕生。
利維坦的英文是Leviathan,原意是猶太教圣經中的一種海中巨獸。霍布斯用“利維坦”這個詞來比喻國家的力量要無比強大,其力量或掌控的暴力資源要強過其他所有社會主體掌控的暴力資源。而這個利維坦的基本任務就是要為社會提供基本的安全、法律與秩序,使人們免受“人與人的戰爭狀態”之苦。[31]
在《利維坦》中,霍布斯并沒有像后來的亞當·斯密那樣提出明確的人性假設,但他基本上秉承了個人主義方法論。全書采用的是演繹方法,但后續的各種邏輯推導,都是立足于對個體的基本訴求和利害得失的分析。正如上一節所分析的,作為人類個體,人人都要追求生存或自我保全,人人都有需要與欲望,但人類又始終面臨著資源條件的約束。在自然狀態下,沒有國家、政府與法律,就會出現人與人之間相互競爭資源與生存機會所導致的無序狀態。霍布斯基于邏輯推導,指出這種無序狀態的終點是“每一個人對每一個人的戰爭狀態”。這構成了霍布斯的招牌觀點,也是霍布斯國家起源理論的核心邏輯鏈條。
正是由于借助抽象的演繹辦法充分論證了國家的起源及其必要性,霍布斯在思想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當然,真實的人類歷史過程從來沒有出現過一個時期,即嚴格意義上的“每一個人對每一個人的戰爭狀態”——即便是在內亂或內戰時期。所以,這種狀態,其實只是霍布斯把他的邏輯分析推導到極致的一種可能結果。這種論證恰恰體現了霍布斯國家理論的透徹性。關于國家的沖突起源論或戰爭起源論,霍布斯是思想史上最具代表性的思想家,然而,他并非這一理論的首創者。中國古代就有幾位思想家曾以類似的理論視角論述過國家起源問題。在春秋戰國時期,思想家墨子在《墨子·尚同》中有這樣的論述:
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時,蓋其語,人異義。是以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其人茲眾,其所謂義者亦茲眾。是以人是其義,以非人之義,故交相非也。是以內者父子兄弟作怨惡,離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藥相虧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勞,腐?余財不以相分,隱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亂,若禽獸然。
夫明虖天下之所以亂者,生于無政長。是故選天下之賢可者,立以為天子。天子立,以其力為未足,又選擇天下之賢可者,置立之以為三公。天子三公既以立,以天下為博大,遠國異土之民,是非利害之辯,不可一二而明知,故畫分萬國,立諸侯國君。諸侯國君既已立,以其力為未足,又選擇其國之賢可者,置立之以為正長。[32]
墨子論述的基本道理是,如果“未有刑政之時”,亦即沒有國家,沒有君主,由于各人意見不一,利益不同,最后容易導致“天下之亂,若禽獸然”。那么,該怎么辦呢?墨子認為,解決方案就是立天子、置三公,立諸侯、置正長,亦即創建國家與政府。實際上,墨子論述的從亂世到國家的興起,跟霍布斯論述的從人與人的戰爭狀態到國家的興起,在邏輯上是很相似的。遺憾的是,墨子并沒有發展出一整套關于國家或國家起源的系統理論。
在唐朝,思想家柳宗元也論述過國家起源問題。他這樣寫道:
唯人之初,總總而生,林林而群。雪霜風雨雷雹暴其外,于是乃知架巢空穴,挽草木,取皮革;饑渴牝牡之欲驅其內,于是乃知噬禽獸,咀果谷,合偶而居。交焉而爭,睽焉而斗。
力大者搏,齒利者嚙,爪剛者決,群眾者軋,兵良者殺。披披藉藉,草野涂血。
然后強有力者出而治之,往往為曹于險阻,用號令起,而君臣什伍之法立。[33]
在柳宗元看來,起初是自然狀態,各人有各人的欲望,結果就導致了“交焉而爭,睽焉而斗”,進而引發暴力沖突。在自然狀態下,人們只能依據叢林法則進行角逐與判定勝負,即“力大者搏,齒利者嚙,爪剛者決,群眾者軋,兵良者殺”。實際上,這就是一種人與人的戰爭狀態。那么,該如何解決這種戰爭狀態呢?柳宗元說,這就需要強有力的人出來統治,即“強有力者出而治之”,然后是“君臣什伍之法立”,才解決了這個問題。他這里論述的道理,跟霍布斯國家沖突起源或戰爭起源理論也是類似的邏輯。當然,跟霍布斯的系統理論相比,柳宗元的簡短文字僅僅是點到為止,并沒有進行邏輯嚴密、條分縷析的系統論述。
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德國思想家弗里德里希·恩格斯盡管更注重階級政治的因素,但他同樣主張某種國家的沖突起源理論。他這樣說:
確切說,國家是社會在一定發展階段上的產物;國家是承認:這個社會陷入了不可解決的自我矛盾,分裂為不可調和的對立面而又無力擺脫這些對立面。而為了使這些對立面,這些經濟利益互相沖突的階級,不致在無謂的斗爭中把自己和社會消滅,就需要有一種表面上凌駕于社會之上的力量,這種力量應當緩和沖突,把沖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圍以內;這種從社會中產生但又自居于社會之上并且日益同社會相異化的力量,就是國家。[34]
基于上述討論,一個顯而易見的發現是:凡是有人類群居的地方,就必須被統治。而國家就是群居生活的統治機構,這也可以被視為國家為何興起的基本理論解釋。就此而言,國家的基本功能是為社會提供基本的安全、法律與秩序。盡管自19、20世紀以來,人類已經賦予了現代國家非常寬泛的職能,但國家特有的不同于人類其他組織的基本功能,仍然是為社會提供基本的安全、法律與秩序。
國家悖論說
政治學上最常用的國家概念,既非領土意義上的國家或國度(country),亦非人口族群意義上的國家或民族(nation),而是統治機構意義上的國家(state)。本書開頭部分曾經提及,按照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的經典定義,國家乃是“一個在特定疆域內成功地宣稱擁有合法行使暴力的壟斷權的人類共同體”。[35]韋伯界定的國家包括了幾個關鍵要素:第一,國家是一個特定疆域內的人類共同體;第二,國家行使暴力;第三,國家是一個聲稱合法壟斷暴力的機構。后來,學術界將韋伯的國家定義簡化為“國家是一個合法壟斷暴力的統治機構或政治組織”。
邁克爾·曼也贊同韋伯的這種國家觀,他的國家定義包括了四個基本特征:
第一,國家是一組分工合作的制度和人員;第二,具有向心性,即與中心有雙向交流的政治關系;第三,具有明確的地域;第四,借助某種有組織的暴力,行使某種程度的權威,確保令行禁止。[36]
綜合來看,曼認為,現代國家是一種具有明確地域的強制性組織。該定義跟韋伯對國家的定義是非常相似的。
如果回顧霍布斯關于國家起源的學說,即從人與人的戰爭狀態到國家的起源,就會發現,韋伯與曼關于國家的定義跟霍布斯的理論是內在契合的。假如一個社會真的處于“每一個人與每一個人的戰爭狀態”,那么有什么力量或方式能終止這種戰爭狀態呢?如果說戰爭本身意味著暴力,那么,終止戰爭的唯一辦法,就是有人擁有更大的暴力。唯有當國家成為一個不僅擁有巨大的暴力資源甚至能壟斷暴力的政治組織時,它才有條件終止可能的戰爭狀態。
當然,這個國家形成邏輯本身包含著一個重要的悖論,即國家的起源乃是為了保衛一個社會的和平——終止人與人的戰爭狀態,并提供基本的安全、法律與秩序,但為了保衛和平,國家本身卻必須擁有巨大的暴力資源,甚至是壟斷性的暴力資源。在這一悖論之中所隱藏著的風險是,如果國家擁有的巨大暴力資源不是用于保衛社會和平的初衷,而是用于其他目的時,就會偏離國家本來應有的基本政治功能。本書將這種現象稱為“國家悖論”(paradox of state)。這一國家悖論之中也埋藏著理解人類政治演化的密碼。實際上,后續人類政治演化的許多關鍵問題都是圍繞這個國家悖論展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