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愛爾蘭鄉下人:一項人類學研究
- (美)康拉德·M.阿倫斯伯格
- 3521字
- 2023-10-08 11:38:00
漢譯人類學名著叢書
總序
學術并非都是繃著臉講大道理,研究也不限于泡圖書館。有這樣一種學術研究,研究者對一個地方、一群人感興趣,懷著浪漫的想象跑到那里生活,在與人親密接觸的過程中獲得他們生活的故事,最后又回到自己原先的日常生活,開始有條有理地敘述那里的所見所聞——很遺憾,人類學的這種研究路徑在中國還是很冷清。
“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現代民族國家都要培育一個號稱“社會科學”(廣義的社會科學包括人文學科)的專業群體。這個群體在不同的國家和不同的歷史時期無論被期望扮演多少不同的角色,都有一個本分,就是把呈現“社會事實”作為職業的基礎。社會科學的分工比較細密或者說比較發達的許多國家在過去近一個世紀的時間里發展出一種扎進社區里搜尋社會事實、然后用敘述體加以呈現的精致方法和文體,這就是“民族志”(ethnography)。
“民族志”的基本含義是指對異民族的社會、文化現象的記述,希羅多德對埃及人家庭生活的描述,旅行者、探險家的游記,那些最早與“土著”打交道的商人和布道的傳教士以及殖民時代“帝國官員”們關于土著人的報告,都被歸入“民族志”這個廣義的文體。這些大雜燴的內容可以被歸入一個文體,主要基于兩大因素:一是它們在風格上的異域情調(exotic)或新異感,二是它們表征著一個有著內在一致的精神(或民族精神)的群體(族群)。
具有專業素養的人類學家逐漸積累了記述異民族文化的技巧,把龐雜而散漫的民族志發展為以專門的方法論為依托的學術研究成果的載體,這就是以馬林諾夫斯基為代表的“科學的民族志”。人類學把民族志發展到“科學”的水平,把這種文體與經過人類學專門訓練的學人所從事的規范的田野作業捆綁在一起,成為其知識論和可靠資料的基礎,因為一切都基于“我”在現場目睹(I witness),“我”對事實的敘述都基于對社會或文化的整體考慮。
民族志是社會文化人類學家所磨礪出來的學術利器,后來也被民族學界、社會學界、民俗學界廣泛采用,并且與從業規模比較大的其他社會科學學科結合,發展出宗教人類學、政治人類學、法律人類學、經濟人類學、歷史人類學、教育人類學……
人類學的民族志及其所依托的田野作業作為一種組合成為學術規范,后來為多個學科所沿用,民族志既是社會科學的經驗研究的一種文體,也是一種方法,即一種所謂的定性研究或者“質的研究”。這些學科本來就擅長定性研究,它們引入民族志的定性研究,使它們能夠以整體的(holistic)觀念去看待對象,并把對象在經驗材料的層次整體性地呈現在文章里。民族志是在人類學對于前工業社會(或曰非西方社會、原始社會、傳統社會、簡單社會)的調查研究中精致起來的,但是多學科的運用使民族志早就成為也能夠有效地對西方社會、現代社會進行調查研究的方法和文體。
作為現代社會科學的一個主要的奠基人,涂爾干強調對社會事實的把握是學術的基礎。社會科學的使命首先是呈現社會事實,然后以此為據建立理解社會的角度,建立進入“社會”范疇的思想方式,并在這個過程之中不斷磨礪有效呈現社會事實并對其加以解釋的方法。
民族志依據社會整體觀所支持的知識論來觀察并呈現社會事實,對整個社會科學、對現代國家和現代世界具有獨特的知識貢獻。中國古訓所講的“實事求是”通常是文人學士以個人經歷敘事明理。“事”所從出的范圍是很狹窄的。現代國家需要知道盡可能廣泛的社會事實,并且是超越個人隨意性的事實。民族志是順應現代社會的這種知識需要而獲得發展機會的。通過專門訓練的學者群體呈現社會各方的“事”,使之作為公共知識,作為公共輿論的根據,這為各種行動者提供了共同感知、共同想象的社會知識。現代社會的人際互動是在極大地超越個人直觀經驗的時間和空間范圍展開的,由專業群體在深入調查后提供廣泛的社會事實就成為現代社會良性化運作的一個條件。現代世界不可能都由民族志提供社會事實,但是民族志提供的“事”具有怎樣的數量、質量和代表性,對于一個社會具有怎樣的“實事求是”的能力會產生至關重要的影響。
社會需要敘事,需要敘事建立起碼的對社會事實的共識。在現代國家的公共領域,有事實就出議題,有議題就能夠產生共同思想。看到思想的表達,才見到人之成為人;在共同思想中才見到社會。新聞在呈現事實,但是新聞事實在厚度和縱深上遠遠不夠,現代世界還需要社會科學對事實的呈現,尤其是民族志以厚重的方式對事實的呈現,因為民族志擅長在事實里呈現并理解整個社會與文化。這是那些經濟比較發達、公共事務管理比較高明的國家的社會科學界比較注重民族志知識生產的事實所給予我們的啟示。
在中國現代學術的建構中,民族志的缺失造成了社會科學的知識生產的許多缺陷。學術群體沒有一個基本隊伍擔當起民族志事業,不能提供所關注的社會的基本事實,那么,在每個人腦子里的“社會事實”太不一樣并且相互不可知、不可銜接的狀態下,學術群體不易形成共同話題,不易形成相互關聯而又保持差別和張力的觀點,不易磨煉整體的思想智慧和分析技術。沒有民族志,沒有民族志的思想方法在整個社會科學中的擴散,關于社會的學術就難以“說事兒”,難以把“事兒”說得有意思,難以把瑣碎的現象勾連起來成為社會圖像,難以在社會過程中理解人與文化。
因為民族志不發達,中國的社會科學在總體上不擅長以參與觀察為依據的敘事表述。在一個較長的歷史時期,中國社會在運作中所需要的對事實的敘述是由文學和藝術及其混合體的廣場文藝來代勞的。收租院的故事,《創業史》、《艷陽天》,訴苦會、批斗會,都是提供社會敘事的形式。在這些歷史時期,如果知識界能夠同時也提供社會科學的民族志敘事,中國社會對自己面臨的問題的判斷和選擇會很不一樣。專家作為第三方敘事對于作為大共同體的現代國家在內部維持明智的交往行為是不可缺少的。
民族志在呈現社會事實之外,還是一種發現或建構民族文化的文體。民族志學者以長期生活在一個社區的方式開展調查研究,他在社會中、在現實中、在百姓中、在常人生活中觀察文化如何被表現出來。他通過對社會的把握而呈現一種文化,或者說他借助對于一種文化的認識而呈現一個社會。如果民族志寫作持續地進行,一個民族、一個社會在文化上的豐富性就有較大的機會被呈現出來,一度被僵化、刻板化、污名化的文化就有較大的機會盡早獲得準確、全面、公正的表述,生在其中的人民就有較大的機會由此發現自己的多樣性,并容易使自己在生活中主動擁有較多的選擇,從而使整個社會擁有各種更多的機會。
中國社會科學界無法回避民族志發育不良的問題。在中國有現代學科之前,西方已經占了現代學術的先機。中國社會科學界不重視民族志,西洋和東洋的學術界卻出版了大量關于中國的民族志,描繪了他們眼中的中國社會的圖像。這些圖像是具有專業素養的學人所繪制的,我們不得不承認它們基于社會事實。然而,我們一方面難以認同它們是關于我們社會的完整圖像,另一方面我們又沒有生產出足夠彌補或者替換它們的社會圖像。要超越這個局面中我們雜糅著不服與無奈的心理,就必須發展起自己夠水準的民族志,書寫出自己所見證的社會圖像供大家選擇或偏愛、參考或參照。
這個譯叢偏重選擇作為人類學基石的經典民族志以及與民族志問題密切相連的一些人類學著作,是要以此為借鑒在中國社會科學界推動民族志研究,盡快讓我們擁有足夠多在學術上夠水準、在觀念上能表達中國學者的見識和主張的民族志。
我們對原著的選擇主要基于民族志著作在寫法上的原創性和學科史上的代表性,再就是考慮民族志文本的精致程度。概括地說,這個“漢譯人類學名著叢書”的入選者或是民族志水準的標志性文本,或是反思民族志并促進民族志發展的人類學代表作。民族志最初的范本是由馬林諾夫斯基、米德等人在實地調查大洋上的島民之后創建的。我們選了米德的代表作。馬林諾夫斯基的《西太平洋的航海者》是最重要的開創之作,好在它已經有了中文本。
我們今天向中國社會科學界推薦的民族志,當然不限于大洋上的島民,不限于非洲部落,也不應該限于人類學。我們納入了社會學家寫美國工廠的民族志。我們原來也列入了保羅·威利斯(Paul Willis)描寫英國工人家庭的孩子在中學畢業后成為工人之現象的民族志著作《學做工》,后來因為沒有獲得版權而留下遺憾。我們利用這個覆蓋面要傳達的是,中國社會科學的實地調查研究要走向全球社會,既要進入調查成本相對比較低的發展中國家,也要深入西洋東洋的主要發達國家,再高的成本,對于我們終究能夠得到的收益來說都是值得的。
這個譯叢著眼于選擇有益于磨礪我們找“事”、說“事”的本事的大作,因為我們認為這種本事的不足是中國社會科學健康發展的軟肋。關于民族志,關于人類學,可譯可讀的書很多;好在有很多中文出版社,好在同行中還有多位熱心人。組織此類圖書的翻譯,既不是從我們開始,也不會止于我們的努力。大家互相拾遺補缺吧。
高 丙 中
2006年2月4日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