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管羅德里戈坐在教堂外的花崗巖長椅上,雙手交叉托著下巴,目光渙散,不知在思考什么。
佩羅·弗隆不遠不近地站在他身側,每當有人跟他打招呼,只是矜持地笑著點點頭,并不上去攀談。
他知道這時候打擾到爵士的思考鐵定是要挨訓的。
教堂拱門一側站著幾名士兵,他們的甲衣外面套著一件黑色罩袍,配著十字劍格的大劍,有些還在腰間系著頁錘,半月形地圍攏在一疊木箱外。
木箱內存放著信眾的兵器,今天的諸圣瞻禮,佩戴武器者不被允許進入教堂。
士兵們從屬于教會的武裝,這時的教堂普遍擁有一定的武力,在教區之內保護教產、庇護遭到劫掠的信徒,甚至走出教區參加與異教徒的征戰。
因為相同的職業,不同教區的教會武裝常常彼此聯絡,形成熟人網絡式的原始會社組織,就是軍事修會的雛形,此時已經萌芽發展。
嚴格意義上來講,第一個軍事修會是圣殿騎士團,但它也并非無源之水。
十世紀末開始的上帝和平運動的主要倡導,就是號召失地的騎士加入教會成為基督戰士,不要淪為盜匪參與劫掠,宣誓保護婦孺,捍衛基督信仰,為上帝而戰。
因為處于與異教徒戰斗的前線,進入伊比利亞的基督戰士越來越多。
他們的到來,令加泰隆地區本就錯綜復雜的局勢更加混亂。
而埃德梅辛德夫人,試圖將他們分封安置在南方移民區,加強自己的直屬勢力。
本已在佩內德斯地區移民開發數十年的巴塞羅那貴族們,對此十分不滿,阻撓不斷。
羅德里戈揉了揉腦袋,如果只從巴塞羅那的局勢出發,他并不認可埃德梅辛德夫人的決策,基督戰士的問題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時間可以消化一切。
但埃德梅辛德的困境在于,時間也會消化掉她的權勢和影響力。
到了那時候,來自卡爾卡松的自己,又將何去何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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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蒙沒想到,一直心心念念的,真正游玩一次巴塞羅那的機會這么快就來了。
彌撒之后慣例會有被稱為圣事巡禮的大游行,信徒們扛著裝有耶穌受難十字圣像、掛滿諸圣寶物的肩輿,從巴塞羅那大教堂出發,走過貫通巴塞羅那城的主街,并繞城墻一周后返回大教堂。
信徒們這次邀請了小拉蒙,坐在盛放收藏圣物的寶匣上。
對于市民的請求,伯爵大人有些為難地看了看桑喬夫人,桑喬夫人微笑著拍了拍他的小臂,瞇起眼睛向小拉蒙鼓勵一番。
“愿行圣舉,這是有福的。”桑喬夫人湊近伯爵,在他耳邊小聲說道。
伯爵眉頭舒展,宣布同意市民的請求。
市民們歡呼起來,從懷里掏出錢幣首飾,爭先恐后地放進傳遞的布包里,最后交到小拉蒙手上,懇請他務必放置到主基督的腳下。
這是圣捐的一種形式,拉蒙也不打算作死黑下來,鄭重地向市民們點頭應允。
親近領民,償其所愿,才能得到他們的擁護,反之就得與之對抗不斷斗智斗勇。
前世的拉蒙從厚重的歷史里得出此結論。
游行需要的準備很快就準備妥當,伯爵夫婦留在教堂等待,羅德里戈和其養子佩羅負責守護,其余侍從則跟隨游行,貴族們自行決定是否參與。
肩輿通體由櫻桃木打造,被保養得很好,擦拭得澄亮,圣像則是黃銅材質,描金嵌銀,十分華麗。
從中可以看出巴塞羅那教區的富庶。
鐘聲響起,人群歡呼著出發了,教士們在隊伍的最前方,搖著鈴鐺,向兩側的市民揮灑圣水。
人們有序地跟在后面,唱起了伊比利亞特色摩薩拉伯頌調的《尊主頌》。
“我心尊主為大
我靈以上帝
我的救主為樂因為主
顧念主使女的卑微
從今以后
萬代要稱我有福
那有權能的為我成就了
........
........
........
父子圣靈
起初這樣現在這樣
以后也這樣永無窮盡
阿們。”
拉蒙一邊靜靜傾聽一邊跟著哼唱,在這個時代的天主教世界,除非遁入深山野林,否則這些都不可回避。
甚至于說,宗教特征就是此時社會面貌的底色。
這個時代,教育被教會壟斷,人是知識的被動接受者,對世界的認知,對道德倫理的理解,對過去未來的想象,統統出自基督教經典。
耶穌對基督世界的思想文化塑造,對比東方的佛陀孔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觀看游行的人群,也發現了端坐在肩輿上的小拉蒙,大家一開始都還疑惑不解,交頭接耳地議論一番,在消息靈通者口中了解到內情后,紛紛歡呼起來,高高托起餐盤和水壺,要讓他品嘗。
小拉蒙端坐不動,面對群眾的熱情,盡全力地一一回應。
他抬頭看去,只見人頭攢動,長長的隊伍不見盡頭。
他估算這次瞻禮的參與人數有兩萬多人,除了城外的猶太區和極少數穆斯林商人,應當基本和巴塞羅那城常駐人口一致。
拉蒙在巴塞羅那市民中的首次亮相非常成功。
他心情愉悅地開始認真打量著日后的領民們。
無論男女,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戴著罩帽,衣服都是長袖的亞麻襯衫,套著單薄的外衣,婦女下身都是寬大的長裙,男人則穿長褲系腰帶。
羊毛長袍和皮衣的穿著比例也很高,拉蒙猜測他們是地位稍高的商人和手工業者,與貴族相比他們的服裝只是紋飾較少。
棉衣則相當少見,應該都是東方王國的舶來貨。
絲綢干脆一件沒有,雖然已經進入冬季有穿在里面的可能,但以貴族富豪熱衷炫耀的德性,他們要是有一件恐怕會想方設法地露出來。
所有人的鞋子,只要有鞋面的都是皮質的,只有材質和新舊的區別。
當然窮人要么是赤腳要么就是木屐。
拉蒙又看了看他們的屋舍,大多是磚石結構,主屋兩層居多,兩側是柴房、雜物間和廚房,院子很小,會種上香料草和蔬菜。
巴塞羅那是東向大海、西靠山丘的長條海岸,山上灌木居多,適合做建筑的木材多產于更北的山地,運輸很不方便。
貴族和行會的宅邸也不高大,只是面積會寬闊些,還有望臺哨塔等半軍事結構,通常還有圍墻和較大的院子。
拉蒙大致估算一下,城墻內的屋宅不到三千套,今日圣事的參與者中很大一部分應當是城外居住的。
港口區有排屋和堡壘,城外還有類似猶太區的集聚地和窮人的棚戶區。
此外,距離城市不遠還有錯落的莊園和大大小小的漁村,它們產生的魚獲蔬菜鮮肉,每天都供應著城市需求。
以此推算,整個巴塞羅那伯領,預期大概只有五六萬人,父親的另一個頭銜奧索薩伯爵,治下人口只會更少,算上南方組建中的佩內德斯,三者相加總人口大約有小十萬人。
說實話,如果在西歐地區的伯爵中對比,還真的不弱,穩穩的前排水平。
只是他前世的記憶讓他知道,中世紀西歐的最大城市是伊比利亞南方的科爾多瓦,人口多達五十萬。
若非南方穆斯林王國多次內亂分崩離析,伊比利亞兩教之間巨大的實力差距,恐怕需要一場工業革命才能彌補。
拉蒙若有所思地向西邊望去,以彈丸之地統一伊比利亞天主王國的君主,當今就有案例呀。
“全西班牙的皇帝”,潘普洛納的桑喬·加爾塞斯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