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春日風景
- 川端康成名作集:典藏版(套裝共三冊)
- (日)川端康成
- 7154字
- 2023-09-27 18:47:17
一
那天天晴,但有風搖動竹林,打亂了他想畫素描的風景。
但是,他合上了畫具箱,卻沒打算移動三腳架。這是一座紅漆剝落的橋,架在溪谷的河流之上。要等來溪谷的人,沒有比在這橋上等更合適的地方了。
盡管竹林頻頻搖動,杉樹林卻寧靜無聲。清晨總是提前造訪竹林,夕陽則每每先光顧杉樹林。不過,此時是白天。白天屬于竹林。竹葉像一簇簇蜻蜓的翅膀,與陽光快活地嬉戲。
那時也有風和陽光。
他靜靜地望著竹葉和冬日陽光演出的這幕古典而輕巧的舞蹈,將風景被打亂后的氣惱忘得一干二凈。竹葉間漏下的陽光宛如透明的游魚,在他身上嘩啦啦地游弋。
剛來到這個山峽,他就發(fā)現(xiàn),這里的風景勝在一處處散落的竹林。
稀疏的竹林,是令山峽活靈活現(xiàn)的裝飾。
看慣了京都近郊的“千里竹林”,尋常的竹林他并不覺得有什么稀奇。這山里的竹林干瘦而稀疏,且大部分挺立在山野的尖角上。如果把這個溪谷當成河流入海的港灣,那么竹林就是一塊海岬。這樣一想,竹葉的晃動便隱約帶了些海潮的味道。
竹林是這座山溫柔的觸角,像是一間染房的愛情,染了整座山。
“姐姐——這不是姐姐嗎?”
沿著河畔的石子路走下來一個都市裝扮的女人,他朗聲打起招呼。
“這不是千代子的姐姐嗎?”
女人一時怔怔地站住,聳起肩膀,馬上禮貌地彎下腰來,準備鄭重地與他寒暄。他笑了,冒冒失失地走過去,差點兒要學(xué)著西方人的樣子同她握手。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經(jīng)過這座橋。到溫泉旅館去,只有這條路可以走。”
姐姐——這個詞出現(xiàn)得猝不及防。他是第一次與她見面。而且,關(guān)于他和千代子的婚事,他不僅沒有求得她雙親和姐姐的同意,甚至連通知都沒有過。可他還是冒冒失失地走到千代子的姐姐身旁。
“請等一下。”
他折回去取被晾在橋上的三腳架。將三腳架夾在腋下,畫布垂了下來。畫具箱一直背在肩上。
“這里的風景真是美如畫啊!在風景如畫的地方畫畫,你能靠這個吃飯,真是快活!”千代子的姐夫用平庸的目光瞧了瞧山,又瞧了瞧他和畫布。
“我喜歡這里的色彩。冬天萬物蕭索,到處都平淡得乏味,可是這里的色彩深沉有滋味。我覺得,這樣的地方在日本還挺少見的。”
他邊走邊折下梅樹的小樹枝。
枝條上有六朵梅花盛放,他的指尖在花朵間游走。手指一停下來,梅花的雄蕊讓他吃了一驚——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梅花的雄蕊。
一根根雄蕊彎著身子,像白金的弓。小小的花藥柱頂朝著雌蕊揚起。
他將花枝高高舉起,仰望藍天。雄蕊的弓有如新月,對著藍天射出箭矢。
他沒來由地想起淺草的團十郎銅像[1],也許是想把美的張力和丑的張力做對比吧。
他感到自己就在這一瞬間,擁有了一雙懂得欣賞梅花圖的眼睛。
一個盲人按摩師與他們擦肩而過,三個人都回頭看了看。
盲人一路用拐杖點地,歪歪斜斜地走到他們前面。然而剛一踏上橋板,他就把拐杖扛在左肩上,右手抓住欄桿,像纜車似的從橋上噌噌地滑過去。
三人目瞪口呆,繼而高聲笑了起來。
二
到了睡下的時候。
星期六的晚上,下榻溫泉旅館的客人很多。姐姐和姐夫沒有訂到房間。他們把桌子和長方形的火盆搬到走廊上,可四疊半大小的房間還是只能鋪開兩床被褥。
是兩男兩女分開睡呢,還是兩對夫妻分開睡呢?
他暗暗覺得好笑,被褥的問題,就看兩姐妹如何解決吧。
他和千代子的姐姐和姐夫,都是初次見面。如果姐姐和姐夫不同意妹妹的婚事,佯裝不知便是。
“我先睡啦。”
他第一個鉆進右邊的被窩。
姐姐松開衣帶。她一點也不避諱他的目光,連窄腰帶也沒系,隨意地散開衣擺,扶著窗框脫下襪子,然后躺到左邊的被窩里去了。當然不可能鉆到他的被窩里。
她的脖頸比千代子白皙。一躺下來,發(fā)簪上的珊瑚珠子更像美麗的水滴了。
千代子一言不發(fā),僵硬地鉆進姐姐的被窩。難題就這樣解決了。
“不好意思,那我就睡在這兒了。”
姐夫說著躺到他旁邊。
他怕接觸到男人的肌膚,肩膀縮得緊緊的。四個人都不自然地沉默著。
過了一會兒,姐姐開始一個勁兒地拽被子。
“千代子,你再往這邊來點兒啊。真奇怪,你不知道我們是兩個人蓋一床被子嗎?”
姐夫大笑著問:“冷嗎?”
“冷啊!”
“那我來溫暖你吧。千代子,你來和我換一個位置。”
就這樣,姐夫若無其事地去妻子那邊了。見千代子在他的被窩里躺好,又說:
“我們相互關(guān)照吧!讓女人渾身冰冷地睡覺,就太失敗啦!”
大家都笑了。
千代子用力咽了咽口水,鼻子抵在枕頭上。她的頭發(fā)打在他的下巴上,他的眼皮又變得輕快了。
“真是服了姐夫了。”
“不過啊,她們的老媽看到這個場景,一定會很高興的。”
“你這個臭男人!”姐姐嬌聲喊道。
千代子緊緊捏住他的指尖。
他熄了燈。千代子將他的胳膊拽到自己的脖頸下面。
他試著在腦海中描繪姐妹兩人在兩張并排的床鋪上被人抱在懷中的模樣。那場景多美啊。
小房間的黑暗中,飄來一股濡濕的花瓣的香味。他像一株植物般呼吸著。
他羨慕女人柔軟的身體,想變成姐姐或妹妹。若能成真,一定會因為新鮮的喜悅而渾身顫抖。
他想起了梅花的雄蕊。于是講起團十郎銅像的故事。
“淺草的觀音堂后面,不是有一座團十郎的銅像嘛。雕的好像是劇目《暫》的舞臺姿勢,團十郎正使出渾身力氣跨出一大步。每次看到那尊銅像,我都覺得他真是辛苦。一年到頭都那樣使勁扭著腦袋,其實也很累吧。我好同情團十郎啊。”
四個人滿足地笑了。至于他和千代子的婚事,誰都只字未提。
三
旅館里一個快四歲的小男孩看到那張涂成紅色的汽車圖畫,便問她:
“姐姐,這是汽車月票吧?”
畫上是一輛紅色車身的公共汽車。千代子的姐姐將竹籠子抱在腿上,聞著新鮮香菇的味道,臉頰到下巴的線條很柔和。
他在身后敲著樹脂車窗。
就在姐姐點頭的時候,汽車開動了。
今天車子后面吊著一只新輪胎。姐姐在輪胎劃出的圓形上面,隔著樹脂車窗揮手。
“我忘拿了什么東西?——哦,你是說千代子嗎?”那搖來搖去的手,仿佛這樣說著。
賣山崳菜的姑娘背著一個大背簍,從山崳菜塘里回來。
她吆喝了一聲,把背簍放下來,運到做木地板的店家。把山崳菜的葉和根切掉后鋪開,像牛棚里的碎麥稈似的。
汽車開過河流下游那座模型似的白色小橋,流逝的紅色仿佛沿著街道,一路將伸向遠方的山峽吞噬了。
“我不喜歡紅色,但從遠處看,有時也挺好看的。”
“姐姐啊,她很喜歡穿紅色的衣裳。”
“不過,多虧她來了這一趟……我們?nèi)プR車吧?”
“坐馬車去哪里?”
“去哪里都行吧。”
驛站在村子邊上。
房檐下掛的小鳥籠里,是約莫昨天才抓到的兩只繡眼鳥,正扇動翅膀,胡亂撲騰著。
“喂,我們買只繡眼鳥吧。”
“那你要是看到了馬……”
于是千代子學(xué)著他的語氣:
“喂,我們買匹馬吧。”
用來引誘其他鳥兒入籠的那只繡眼鳥在紅梅枝條上掛著的籠子里啾鳴。
“是只雄鳥。”
“你能認出來?”
“能呀。我小時候,在鄉(xiāng)下的山里聽了太多雌鳥和雄鳥的叫聲,都記下來啦。”
故鄉(xiāng)的山的模樣——不過,最近他對繪畫的興趣,凈是些毫無邏輯的幻象。與其在幻象中描繪故鄉(xiāng)的山巒,還不如把眼前的馬糞畫下來。
庭院里有一輛卸下車轅的空馬車,歪倒在院子里。
今天也有風,紅梅的花瓣紛紛揚揚地飄進馬廄。他瞥了眼食槽,紅色花瓣當然落在上面。
隔著馬廄,能望見后面光禿禿的原野。原野廣闊。他飛奔過去,點燃了芒草叢。野火燎原。火焰如游絲般纖細地招搖著,黑色的痕跡卻蔓延而去。
“柳綠花紅,柳綠花紅。”
這是他最近的口頭禪。于是千代子立刻接了下去:
“柳還未綠,花還未紅,小心行事,小心行事。”
不知什么時候扔在地上的火柴盒,在腳邊冒起一簇烈火。
四
突然,大象和駱駝沿著村里的街道走了過來。
千代子在山茶林里折了一朵山茶花,剛走上街,眼前就忽然出現(xiàn)了這兩只龐然大物。
“啊呀!”她拽著他的衣角,一下子繞到他身后,幾乎要將他按倒在山茶樹林里。
大象的尾巴唰啦啦地轉(zhuǎn)著圈搖擺,好像馴馬師的皮鞭。
駱駝每走兩三步,就像上古的武將似的揚起頭。
大象像個靦腆的農(nóng)村姑娘,前腿往里收攏、后腿叉開成鳥踞的樣子撒尿。
“啊!”
千代子把臉藏在他肩膀后面。那是一只公大象。孩子們?nèi)冀泻爸说铰放浴?
“你看啊,看那朵山茶花。”
紅色的花漂在尿上。那朵花是千代子受驚的時候碰落的。她緊閉著嘴唇,眼角微微吊著,認真地端詳那朵茶花小船。
他想,既然如此,不如騎到那頭駱駝的雙峰之間吧。這其中多少有些情欲的意味。
“真是上古的旅人啊。”
“大象和駱駝走起路來,都像穿著毛糙糙的舊草鞋似的。”
“聽說駱駝和大象都跑得比馬快,這么看來,真是讓人難以置信。”
“嗯。這個嘛,如果你看見它們快跑的樣子,自然就覺得它們跑得很快啦。它們是上古的遺物,在上古人的眼里,說不定就是跑得很快的。現(xiàn)在就連人都長著一副比駱駝跑得還快的臉呢。”
“就像那只猴子一樣吧。”
一只小猴得意揚揚地在大象背上盤腿坐著。像傲慢得惹人恨的干癟老太婆,乖巧地坐在那里,穩(wěn)如泰山。
“這樣一來,連釋迦牟尼都能安心往極樂世界去了。”
“為什么?釋迦牟尼不是極樂世界的主宰者嗎?”
“釋迦牟尼曾這樣說:‘唯當烏鴉和梟共棲一樹、親如一家,吾方圓寂。唯當蛇、鼠與狼共住一穴,情同手足,吾方入滅。’而現(xiàn)在,大象和猴子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這么好了。”
“大象和猴子的關(guān)系原來不好嗎?”
“誰知道呢。”
不過,大象的背像隆起的小土丘,那樣子著實顯得大方又富足。
“哇——”千代子在身后抓緊了他的褂子。
“真長啊!”
駱駝伸長了脖子,朝著蕎麥田旁邊的瑞香花張開了嘴。
“它能聞出瑞香花的味道嗎?”
瑞香花含苞待放。
總之,駱駝U字形的脖頸突然伸開,成了一條長長的斜線。線條修長,乍看上去很美。
“那駱駝擺出一副圣人長者的模樣,像大徹大悟似的……”
“你能不能有點兒童趣?”
“那就換成山羊大叔吧。”
“也就是下巴上的那縷胡須還像些。”
此外,駱駝前額的毛發(fā)有點像平頭,和鸚鵡的很像。
大象的鼻子像尺蠖一樣能伸能縮,又像絳蟲似的能盤能松。大象的鼻子還像動物學(xué)教科書上絳蟲的頭。鼻子卷起來,顯出它蚶子形狀的嘴巴。兩片嘴唇不停地開合,像平穩(wěn)的海浪舔舐光滑的巖石,又像蝸牛在吸吮著什么。
駱駝的嘴就用來吃草。
“大象的眼睛讓人討厭啊。駱駝的眼神看起來溫柔友好多了,大象的眼神怪陰險的。”
大象團扇似的耳朵扇動著臉頰,但它臉上并不涼快。沒骨頭似的象腿好像裹著又肥又大的舊褲子。
“這是移動動物園嗎?”
“沒準兒是吧。”
“肯定是個馬戲團!”
不知不覺間,他和千代子也和孩子們、村里人一起,陪著大象在街上走。
一只小狗老實地抬頭望著大象,一路跟了過來。
“它們應(yīng)該是往港口去吧。貨車裝不下,所以讓它們下來走過去。”
大象伸長了鼻子,將裝炭的袋子從賣炭的店鋪屋頂上撥下來,又輕而易舉地把路邊的合歡樹拔起。
“哎呀,它不是要吃合歡樹,而是想把它燒了!”
南邊是重重的山巒。往山口,要走三里半;往港口,要走十一里地。山口處峽谷的雪也已經(jīng)融化了。會不會有小鹿從林木之間,窺視翻山越嶺的大型動物呢?
大象仿佛背著睡神行走,屁股像松松垮垮的袋子一般垂下來,搖曳著竹林中的陽光,晃晃悠悠地遠去。
“不知道它們什么時候回來。回來的時候,肯定也是走這條路吧?”
千代子的語氣就像在談?wù)摵妥约汉苡H密的人。
五
千代子拎著畫具箱和水瓶,跟著他走到紅漆剝落的橋上。
那水瓶原來是裝汽水的,他從旅店要來,用它洗畫筆。千代子將她的黑絲發(fā)帶系在瓶口。
每當瓶子里的水被顏料弄得渾濁,她就拎著瓶子去山谷的河邊打水。她朝對岸的山茶花扔了一顆小石子,花朵沒有掉落。
杉樹林籠罩在暗淡的焦茶色中,隱約可見一絲微光。
“我想在杉樹的花粉像沙塵那樣飄散之前——把這幅畫完成。”
“哎,這想法可真悠閑——到時候顏色和現(xiàn)在都不同了,也沒關(guān)系嗎?”
“反正顏料有的是嘛。”
他眺望風景的神情,的確安閑灑脫。
杉樹總會長得高聳入云。但是,他并不喜歡那種高度。那種高處的憂郁,如今無法打動他。因此,他畫風景畫的寫實手法,眼看就要從杉樹林的那一角開始崩塌。
他發(fā)現(xiàn)自己想把杉樹林畫得像問荊草叢那樣低矮,并且想讓它們更明亮些。但又心說這樣可不行。
他發(fā)現(xiàn),逆著陽光眺望竹林很有意境。若是順著陽光看,就沒意思了。
不逆著陽光,就無法清晰地觀賞竹葉與陽光合作的那曲古典而輕柔的舞蹈。
也許不將一片片竹葉的形態(tài)表現(xiàn)出來,就畫不出竹子的美吧。
但是,這太陽的美麗波光,讓他想起的不是日本畫的竹子,而是印象派的油畫中新葉生發(fā)的樹林和寧靜的海。他想起的,是一幅灑落在林間和海面的、日光的畫。
不,比起油畫,他更愿意想起的是音樂,用日本的樂器來演奏。琴、尺八……
“什么嘛,尺八不是竹子做的嗎?無聊。”
他一直在笑。
即使是竹葉無法令陽光閃爍著起舞的時候,也是逆光看過去更好。淡淡的陽光穿透竹葉,讓人覺得親切。
然而他的風景畫,必須與山谷染房的愛情交戰(zhàn)。他雖不至于稚嫩到為竹林寂寞的光影妥協(xié),染房之愛卻比杉樹林更難應(yīng)對。
梅樹從橋的一端探出身子,向山谷里的河流傾斜,橫在他眼前。
梅樹像玻璃窗的窗框一般,支配著畫中風景。它承擔了類似風景測量儀的任務(wù),將他緊箍在寫實的風格中。
花朵盛開。
他的素描里卻將花兒抹去了。若把梅花作為這張風景畫的近景,花朵就會大得如同妖魔鬼怪。
作為一個風景畫家,他并不覺得這棵梅樹有多稀奇。離眼睛過近的東西,都是大得出奇的怪物。
他不看近處的梅樹,而是放眼遠處的竹林和杉樹林。在他眼中,梅花如過眼云煙,轉(zhuǎn)眼間就消失不見。
但或許是方才梅花的雄蕊讓他吃了一驚,他突然想道:
“梅花會消散在何處呢?”
莫非像一股青煙,滲到他心里去了?
若是這樣,此刻描畫竹林和杉樹林風景的,就不是他,而是梅樹了。那么,這幅畫就不該叫《竹林與杉樹林的風景》,而應(yīng)該取名為《梅樹》。
“喂,無論是誰看了我的畫,也不會想到這片風景中竟然有大象和駱駝經(jīng)過吧。”
“是不是寫個說明比較好呢?”
“大象和駱駝路過的梅花樹——取這個名字會更好懂一些吧。”
他在草地上隨意地躺倒。
“瞎說。這幅畫明明是寫實的——喂,咱們回到東京,就去辦婚禮吧?”
“聽上去像是為了解悶才辦婚禮的。”
“我想畫一張人體畫。”
千代子不是模特,有時在他的畫室,卻找不到自己的腰帶。于是她把他的兵兒帶[2]纏在自己的單衣上,就去街上的菜店買蘿卜。他想畫這樣的千代子。
六
千代子赤裸著雙腳,喀啦啦地推開大玻璃門,從山谷河流的澡堂門檻上走過去。
“玻璃好像擦過,變亮堂了呢。”
“沒有擦呀。”她從袖子里拿出一把新牙刷。
“那支舊的扔掉吧。”
他在澡堂的走廊上大聲說。
“哎呀,你這家伙真是娘娘腔。”
這時,飄來一股木頭的味道。是河流上游木材廠傳來的木屑味。
“討厭,你錯拿了我的手巾!”
更衣室里,也傳來千代子大聲講話的聲音。
也許是不愿意用他的手巾擦身體,千代子將手巾像旗子似的展開遮住身體,噔噔地走下石階。今天早晨,她那蘋果般青白色的乳房上,似乎染上了些許淡淡的色彩。
他“哎呀”一聲,望向山谷河流邊的小石子地。
“你看看,春天來了啊。”
“是啊。”她也望著窗外。
“所以我特意買了新牙刷。別看我這樣,也是個不錯的妻子呢。”
他合起雙手,無所顧忌地玩起水來。
溫泉的氣味很重,似乎還摻雜著巖石的氣味。
到河邊釣小河魚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
千代子聽說過“三月咬穗垂”這句話,意思是三月里若有人穿著下擺破破爛爛的和服站在河水中央,小河魚就會游過來吃穗垂(下擺的破布條),用來比喻春天的小河魚有多么好釣。
千代子也和旅店的老板去釣魚了。回來后,將身上有紅色、紫色、黃色斑點的鮮艷的魚擺成一排給他看。
“比你的調(diào)色板還漂亮呢。”
村子的空地上搭起了一座臨時小屋,有歌伎舞女在表演。
“我約了京都的朋友,你也和我們一起去吧。”
“京都的朋友?”
“今天剛到的。”
從京都來了一對年輕夫婦。
那位妻子的皮膚溫暖而濕潤,細嫩光滑得仿佛要滲出有香味的霧水似的汗珠。
舞臺上,穿著紅色和服的女孩子小便失禁,染紅了舞臺。
夜晚好似要從那片紅色中升起一股熱氣來。
走出小屋,千代子不由得握住他的手,輕聲說道:
“怎么會汗?jié)癯赡莻€樣子呢?那位妻子把她丈夫的外套袖子蓋在火盆上,然后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從進了小屋開始,直到剛才,一直握著不放。才剛見面就這樣子,真是奇怪。”
“也沒什么奇怪的吧。看上去不是挺高興的嗎?”
雜技團表演的時候,她把他拉了出去。
雜技演員帶著猴子和狗上臺。
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長著洋娃娃似的臉蛋,說話聲音也像洋娃娃一樣。她讓狗倒立著走鋼絲。一位看表演的老婆婆突然大聲喊道:
“行啦!啊,表演我們都看見啦。別演啦!太可憐了,不過是一條狗,不用逼它做這種事情吧!”
那女孩像個洋娃娃似的哭喪著臉。
他們踏著月色回去,一路上,雨蛙叫個不停。
這陣子,千代子也學(xué)會了模仿雨蛙的叫聲。
他邊走邊欣賞春天的植物。
“你把這個和珊瑚珠并排插在頭發(fā)上試試看。”他說著把珊瑚木的果實遞給千代子。
整個冬天,他不知多少次將那鮮紅的果實捧在手心里。
黃瑞香豎起黃色的花筒時,他特意帶她到山里去,讓她瞧那沒有葉子的灌木。
“這種花要一個月才能從有花苞到綻放呢。天寒地凍的時候在光禿禿的樹上開花,真是性格堅韌。”
馬醉木的花房好像小粒的白色貝殼。
“你摸摸看。像棉花一樣柔軟,一定出乎你的意料。”
這端莊的花叢,讓人感覺很好。不過,木蘭、早櫻、紫云英——這些艷俗的花朵像在城市里那樣紛亂地盛開時,他就亂了方寸,不禁想去山野深處的石谷里尋一叢款冬花。
樹木的嫩芽也一樣。紅楓、石楠嫩芽的紅,柿子樹嫩芽的綠——那如同嬰兒初浴的顏色在他眼中宛如奇跡。可一旦山里的樹木組成色彩繽紛的噴泉或陽傘,五天中至少就有一天不想欣賞這樣的美景了。
這樣的時候,他就在房間的窗口茫然眺望。黑松的嫩芽像支鉛筆,羅漢松的嫩芽則像蜻蜓翅膀似的翻飛。
一天,他以為漫天飛舞的是白色的羽虱,其實是遇上了一場春雨。他回去取雨傘,不,其實是回去叫千代子。
“喂,我們?nèi)タ粗窳职伞!?
竹林被似霧非霧的細雨濡濕,成了一群綠色的長毛綿羊,低垂著腦袋,靜靜地安睡著。
“真是溫柔的寧靜。”
他輕輕地,將手放在千代子肩上。
身旁的農(nóng)田里有三四十只青蛙剛從土里鉆出來,渾身是泥。它們搞錯了季節(jié),聒噪不止。
注釋
[1]市川團十郎:極負盛名的歌舞伎家族的第9代傳人。其雕像矗立在著名的淺草寺后面,造型取自歌舞伎劇目《暫》。
[2]兵兒帶:男人用的腰帶。多用整幅純白紡綢、縐綢、毛織品,染成白色花紋做成。明治以后得到普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