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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十三篇
  • (美)威廉·福克納
  • 18623字
  • 2023-09-26 18:54:19

第一部分

勝利

1

那個潮濕的清晨,在里昂車站看見他從馬賽快車上下來的人所看見的是個個子高拔、動作有點僵硬的男人,銅黃的臉,尖翹的八字胡,幾乎滿頭白發。見他一身素凈、得體的正裝,得體地攜著得體的手杖,隨身行李又少,他們都說:“這是個英國老爺”;“一個軍人老爺。但他眼睛有點問題”。可這四年來,歐洲的男男女女,眼睛出問題的大有人在。他們就這么看他往前走去,挺著高出法國人半頭的腦袋,眼神憔悴、緊繃,整個人似乎都刻意繃著,但同時也透著股自信;他坐進的士,消失在車站,即便還能在人們心中勾起一些聯想,人們也只會覺得:“他還能到哪里去呢,不是在公使館的辦公室里,林蔭大道的餐桌邊,就是在布瓦的馬車上和漂亮的英國女士坐在一起。”僅此而已。

而在巴黎北站看見他從同一輛的士上下來的人,他們會覺得“這位老爺正往家趕呢”;替他提包的搬運工用地道的英語問他早安,還說他也馬上要去英國,在換來一道刺眼的、多半不出所料的英式目光后,把他安頓在接駁列車的頭等車廂。僅此而已。連他在亞眠下車的時候,人們也沒多想。英國老爺有時也會這樣。只有在羅齊埃爾,他所過之處,人們才注意到他,關心起他來。

暮色里,他坐著一輛租來的汽車,顛過一條殘破的街道,街邊是殘破的屋墻,無門無窗,碎成兩排鋸齒。不時有坍塌的墻體多多少少地堵在路上,磚石成堆,石縫里還冒著幾撮野草;汽車開過空蕩、荒蕪的庭院,一個院子里停著一輛坦克,啞了,銹了,斜在亂草叢中。這就是羅齊埃爾;他一路不停,因為無人可見,無處可停。

車就這么一顛、一顛,爬出了廢墟。裸著濘泥的街道通往一個村子,村里有用粗糙的新磚和鐵皮建成的房子,房頂上蓋著美國制的油氈。車在最高的房子前停下。房子和街道齊平:磚砌的墻上開著一門一窗,美國造的窗玻璃上寫有“飯店”二字。“到了,先生。”司機說。

乘客開門下車,帶著行李包、厚大衣和那根得體的手杖。他走進一個相當寬敞卻不見擺設的房間,剛刷了石灰的墻壁透著陰冷。房間里有張桌球臺子,三個男人在玩。其中一個回頭一看,說:

“你好,先生。”[1]

來客全無回應。他穿過房間,經過鍍了鋅皮的新吧臺,走近一扇開著的門。門后有個女人,看不出年紀,四十上下都有可能,她抵著大腿做著針線,抬頭看了他一眼。

“你好,太太,”他說,“睡覺,太太?”

女人瞥了他一眼,瞥得短促、平靜。“正是,先生。”她說著站起身來。

“睡覺,太太?”他略微抬高嗓門,胡尖上沾著幾豆水露,潮濕掩不住那緊繃而自信的眼神。“睡覺,太太?”

“好的,先生,”那女人說,“好的,好的。”

“睡——”他剛想再試一遍,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是他進來時從球臺邊沖他說話的男人。

“這邊,英國先生。”男人說。他接過客人的包,另一條胳膊朝天花板一揮。“一間房。”他又碰了碰客人,臉往掌上一貼,眼睛一閉,又朝天花板打了個手勢。而后,他穿過房間,走向一道沒裝扶手的木梯。經過吧臺,他順手拿上一截燭頭,在樓梯口點上了燭火(大房間和門后那個女人坐的房間都有燈照著,電線從天花板上掛下,吊著孤零零、赤裸裸的燈泡)。

他們踩著時有時無的人影,登上忽明忽暗的樓梯,走進一條狹窄、陰冷、潮濕,像墳墓一樣的走廊。墻面粗糙不平,石灰都還沒干透。地板是松木搭的,沒鋪地毯,也沒上油漆。廉價的金屬門把手一左一右,成對地閃爍。凝滯的空氣像無形的手,壓著一汪燭火。他們拐進一個房間,里面比走廊還冷,也蓄著股濕石灰的氣味;凝滯的陰寒稠得觸手可及,仿佛在死去的內墻與新刷的外墻間,滯留不去的陰氣像三分鐘速成的專利甜品一樣突然凝結。房里有一張床、一張梳妝臺、一把椅子和一個盥洗臺;碗、水罐和倒殘渣的盆子都是美國產的搪瓷制品。客人伸手摸了摸床,亞麻床單不發出聲響,糙得像麻袋一樣,裹著沉沉死氣,潮乎乎地粘著手掌,兩人的氣息在微弱的燭光里化作縷縷水霧。

店主把蠟燭放在梳妝臺上。“吃飯嗎,先生?”他說。客人低眼盯著店主,得體的衣裝和緊繃的神氣格格不入,兩撇蠟膠的胡子像刺刀一樣閃著微光,襯著頦下的條紋領巾;店主想必不知,這種配色的條紋是蘇格蘭軍團的標志。“吃嗎?”他大聲問,演啞劇似的使勁空嚼起來。“吃嗎?”他幾近咆哮,影隨手動,指向同一塊地板。

“是,”客人大聲回答,兩張臉相隔不到一碼,“是。是。”

店主使勁點頭,指指地板,再指指房門,又點了點頭,走出門去。

他回到樓下,在廚房里找到了那個女人。女人在爐邊忙活。“他吃。”店主說。

“早知道了。”女人說。

“總以為他們會在家里待著,”店主說,“很高興我不是那種生來就注定要待在一個連自己人都容不下的小地方的人。”

“他可能是來看打仗的。”女人說。

“他當然是來看打仗的,”店主說,“但他四年前就該來了。那才是需要英國人來看打仗的時候。”

“那會兒他也算老了,來不了的,”女人說,“沒看見他的頭發?”

“那他現在也該待在家里,”店主說,“都這個歲數的人了。”

“估計是來看他兒子的墳的。”女人說。

“他?”店主說,“就他?人冷成這樣,哪生得出兒子。”

“有這可能,”女人說,“但那終歸是他的事情。對我們來說,他有錢就行。”

“確實,”店主說,“干我們這行,沒得挑剔。”

“挑是不行,剔可未必。”[2]女人說。

“好!”店主說,“很好!剔他!該讓那英國佬也嘗嘗這滋味。”

“何不等他走的時候再讓他嘗呢?”[3]

“好!”店主說,“這樣更好。好啊!太好了!”

“注意,”女人說,“他來了。”

客人的腳步越來越近,沉重、平穩,接著,他出現在門口。大房間昏暗的燈光下,他黑著面孔,白著頭發,像是柯達底片上的人像。

餐桌上擺著兩副餐具,旁邊各置一瓶紅酒。英國客人剛一入座,另一位客人也走進房間,坐到另一個位置:一個老鼠面相的小個子男人,乍看好像完全沒長睫毛。他把餐巾掖進背心領口,拿起長柄湯勺(盛湯的大碗在他倆之間,放在桌心),遞給對面的客人。“幸會,先生。”他說。對方僵硬地低了低頭,接下了湯勺。小個子揭開碗蓋,等對方舀完才拿過湯勺,說:“您是來視察打了勝仗的戰場的吧,先生?”對方看了他一眼。“先生,您可能有很多英國朋友就埋在附近。”

“我不說法語。”對方邊吃邊說。

小個子一愣,還沒沾湯的湯匙懸在碗口:“跟我,您說什么都行。我會英語。我是瑞士人。什么都會。”可對方并不回話。他一口一口,不快不慢地吃著。“您是回來給您英勇的同胞們掃墓的吧?可能您兒子也在,是吧?”

“不是。”對方說,嘴里仍吃著東西。

“不是?”對方喝完了湯,把碗放到一旁,又喝了點酒。“太可悲了,多少人沒了兒子,”瑞士人說,“好在都結束了。不是嗎?”對方又不回話。他始終沒看瑞士人一眼。他睜著憔悴的眼睛,生硬的臉上嵌著生硬的胡子,好像什么也沒看。“我啊,也遭了罪了。誰都遭罪。但我告訴自己,遭罪又怎么樣呢?這是戰爭。”

對方仍不應答。他一口一口,不快不慢地吃著,吃完便起身離開了房間。他在吧臺點起蠟燭,店主倚著吧臺,挨著另一個穿燈芯絨外套的男人,沖他稍稍舉了舉杯。“睡個好覺,先生。”店主說。

客人看向店主,燭光照出他憔悴的面孔,蠟膠的硬胡子撇在頰上,眼睛沒在影里。“什么?”他說,“是。是。”他轉身走向樓梯。兩個男人在吧臺邊目送,望著他僵硬而從容的背影。

火車開出阿拉斯后,兩個農婦的目光不曾離開過車廂里的另一個乘客。這是一節三等車廂(因為這條線上沒有頭等車廂),她們坐在座上,頭裹披巾,腿上支著蓋好的籃子,厚實的雙手一上一下,靜靜疊在籃子上,眼看著坐在對面的男人——亮著一頭白發,暗著憔悴的銅黃面孔、針一樣的胡尖、外國剪裁的衣褲和那根手杖——坐著破舊、油膩的木座,一直望著窗外。起初,她們只是盯著,隨時準備轉移視線,可見對方似乎全無察覺,她們便抬手遮嘴,咬起耳朵。對方仍沒反應,她們很快又低著嗓門,聊出了聲,睜大明亮、警覺又好奇的眼睛,望著那副與周遭格格不入,塑像般僵硬的形體稍稍前傾,拄著手杖,望出污濁的車窗,卻一無所見,只有偶爾閃入眼簾的殘徑和人一般高的殘樁劃裂一塊塊犁著螺紋、亂無章法的土地,把視線拉向螺心,拉向那一個個用低矮的紅漆標牌標出的土墩——神秘、荒涼,懷著一地毀滅。火車放慢了速度,突然開到瓦礫灘上,窗外立著一間用瓦楞鐵皮搭起的小屋,上面用大字寫著一個名字;男人探身向前,兩個女人目不轉睛。

“看!”一個女人說,“看他的嘴。他在念那個站名。剛才我說什么了?就和我說的一樣。他兒子就死在這里。”

“那他肯定有很多兒子,”另一個女人說,“我們離開阿拉斯以后,他一次一次,念了多少站名。欸!欸!他有兒子?這么冷冰冰的……”

“冷歸冷,他們還真有孩子。”

“所以才離不開威士忌了。要不然……”

“是啊。這些英國人,滿腦子鈔票、吃喝。”

不久,她們到站下車;車繼續前行。其他乘客擁進車廂,是另一些靴上沾滿泥巴的農民,有的挎著籃子,有的帶著或死或活的牲畜;火車穿越毀壞的大地,經過一個個在廢墟般的瓦礫灘上用磚頭或鐵皮搭成的車站,接上一撥又一撥乘客,他們將一陣又一陣注視投向那個一動不動,生硬地俯在窗邊的形體,投向念出站名的那一瞬間他雙唇的顫動。“看來他終于聽說了這場仗呢,讓他好好看看。”車廂里發出議論。“看完了還有家回。仗又不是在他家的場院里打的。”

“也不是在他家的房子里打的。”一個女人說。

2

全營士兵列隊稍息,站在雨里。他們在臨時營地休息了兩天,換洗了裝備,補足了缺員,整頓了隊伍,此刻正面朝渾身淌水的軍士長,像馴服的蠢羊一般在永無休止的雨中列隊稍息。

很快,上校從廣場對面的一扇門里現身。他在門口站了片刻,扣緊了軍用雨衣,然后在兩個副官的隨同下,小心翼翼地把擦得锃亮的皮靴踩進泥里,朝這邊走來。

“檢閱——立正!”軍士長大喊一聲。隊伍發出一陣咔嗒陰沉的悶響。軍士長轉身邁出一步,向軍官們敬禮,手杖夾在腋下。上校倏地用手杖指指帽檐。

“都有,稍息。”他說。隊伍又發出一陣嘩啦慵懶的細響。軍官們走向一排首列,軍士長跟到最后一名軍官身后。一排的中士向前一步,抬手敬禮。上校毫無反應。中士跟到軍士長身后,一行五人步過連隊前排,依次審閱著每一張表情生硬、直視前方的臉。一連。

中士朝上校的后背敬了個禮,回到原先的位置,挺胸立正。二連的中士向前一步,敬禮,不見回應,照例跟到軍士長身后,一行五人步過二連前排。雨水順著上校的雨衣嘩嘩流向锃亮的皮靴。地上的泥漿爬上靴子,和雨水相遇,又隨流而下,剛回到地上,便再次抬頭,一道道爬上锃亮的靴面。

三連。上校在一個士兵前停下,雨衣在他肩上隆起雙峰,雨水從帽背上淌下,讓他看上去像只脾氣暴躁、怒不可遏的大鳥。兩個副官、軍士長和中士也相繼停下,五雙眼睛直盯著眼前的五個士兵。五個士兵表情生硬,一眨不眨地直視前方,臉像木雕的臉,眼像木刻的眼。

“中士,”上校用耍性子似的聲音說,“這個兵今天刮臉了沒?”

“長官!”中士響亮地說;軍士長也說:

“這個兵今天刮臉了嗎,中士?”這時,五雙眼睛都等著這個士兵,他生硬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們,好像他們都不在眼前。“在隊伍里說話要向前一步!”軍士長說。

一言未發的士兵踏步出列,一潑泥漿濺起,飛得比上校的靴筒還高。

“你叫什么名字?”上校說。

“024186格雷。”士兵流暢利落地報上編號姓氏。全連、全營的目光都直直打向前方。

“叫長官!”軍士長大喝一聲。

“長——官。”士兵說。

“今早你刮臉了嗎?”上校說。

“沒有,長——官。”

“為什么不刮?”

“我不刮臉,長——官。”

“你不刮臉?”

“我沒到刮臉的年紀。”

“叫長官!”軍士長大喝一聲。

“長——官。”

“你沒到……”上校的聲音沒入躁怒的目光,被帽檐上淌下的雨水擋住。“記他的名,軍士長。”說完,他繼續向前走去。

全營目視前方,面容生硬。很快,上校、兩個副官和軍士長,一列五人,又重新步入全營的視野。軍士長在恰當的位置立定,朝上校的后背敬禮。上校很快抬了抬手杖,腳下沒停,兩個副官緊隨其后,朝廣場對面他出現的地方小跑而去。

軍士長又面向全營。“檢閱——”他大喊一聲。一種無影無形的動作——一瞬無影無形,孕育著那陣潮濕、陰沉且生而隱滅的聲響的前奏,在隊伍間傳遞。軍士長松了腋窩,降下手杖,像軍官一樣拄著。他站了一會兒,目光掃過隊伍前排。最后,他說:

“坎寧安中士!”

“長官!”

“那個兵你記名了嗎?”

接著是片刻的靜默——比一瞬稍長,比一陣稍短。然后,那中士說:“哪個兵,長官?”

“你的兵!”軍士長說。

全營士兵生硬地站著。雨水如根根細矛,悄無聲息地戳進軍士長和隊伍前排之間的泥地,像已筋疲力盡,不堪匆忙,也難再收止。

“你那個不刮臉的兵!”軍士長說。

“格雷,長官!”中士說。

“格雷。跑步出列。”

這個叫格雷的兵不緊不慢,踏著重重的步子,面無表情地跑出隊列,經過隊伍前排,身上的蘇格蘭短裙黯淡、潮濕、沉重,像層濕透的馬毯。他停步立定,面向軍士長。

“今早你為什么沒有刮臉?”軍士長說。

“我沒到刮臉的年紀。”格雷說。

“叫長官!”軍士長說。

格雷的目光越過軍士長的肩膀,生硬地打向前方。

“和一等士官長講話,要叫‘長官’!”軍士長說。格雷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固執地打向前方,無舌軟帽下的面孔像花崗巖一般,對冰冷的雨矛全無知覺。軍士長提起嗓門:

“坎寧安中士!”

“長官!”

“這個兵,再記名一次,違抗命令。”

“明白,長官!”

軍士長又看向格雷:“老弟,我保證懲戒營里有你的位置。入列!”

在軍士長的注視下,格雷不緊不慢地轉身歸隊,回到自己的位置。軍士長又提起嗓門:

“坎寧安中士!”

“長官!”

“命令你記他的名,你什么也沒記。再有這樣的情況,就記你自己的名。”

“明白,長官!”

“繼續!”軍士長說。

“可你為什么不刮?”回到臨時營舍,同班的下士問他。營舍是一座石筑的谷倉,里面暗無光照,墻上像害了麻風一樣爬滿了白斑;他們圍著一只冒濃煙的火盆,蹲在濕草堆上,呼吸著氨臭刺鼻的空氣。“你知道早上要檢查。”

“我沒到刮臉的年紀。”

“可你知道檢閱的時候上校會注意到你。”

“我沒到刮臉的年紀。”格雷重復了一遍,口氣平靜、固執。

3

“兩百年來,”馬修·格雷說,“除了星期天,哪天沒有打格雷家釘子的船在克萊德建造起來,哪天沒有釘格雷家釘子的船開出克萊德河口。”他低頭透過鋼邊眼鏡看向小亞歷克。“哪怕是他們那罪惡的,不讓敲錘拉鋸的安息日到了,也是一樣。如果一天要造一艘船,格雷家就造得出來。”他補充道,話里透著陰郁的傲慢。“現在也是,等你到了年紀,你就跟你爺爺和我到船廠里去,到男人里去當個男人,頂個位置,像男人一樣用錘子鋸子去贏得信任。”

“行了,馬修,”老亞歷克說,“這孩子,他現在鋸得就一點不歪,一天釘的釘子也能跟你甚至我一樣多了。”

對他的父親,馬修并不理會。他透過鏡片望著他的長子,繼續一詞一句,慢慢說出他深思熟慮的教誨:“約翰·韋斯利還差兩歲,小馬修還差十歲,你爺爺也快要老了——”

“行了,”老亞歷克說,“我還不到六十八呢。你大概想告訴這孩子,他到倫敦去走他一遭,回來就要到教區養老院去找我了是嗎?不會,到圣誕假期,仗就打完了。”

“完與不完,”馬修說,“格雷家的船匠都不必去打英格蘭人的仗。”

“得了吧你。”老亞歷克說。他起身走向壁爐邊的柜子,回來時手里拿著一只盒子。一只上了年頭的深色木盒,被擦得光亮,四角上包了鐵皮,盒口封著一把碩大的鐵鎖,小孩用發卡一掏就能打開。他從袋里摸出一把幾乎和鎖一樣碩大的鐵鑰匙。他打開盒子,從盒里小心提出一只裹著天鵝絨布的小珠寶盒,再小心打開。盒里的緞墊上躺著一枚勛章,一枚小小的銅章,配著深紅的綬帶:維多利亞十字勛章。“你西蒙叔叔去給女王出力,得了這一小塊銅牌的時候,我就守在這里,讓船不停開出克萊德去,”老亞歷克說,“也沒聽有誰說三道四。必要的話,亞歷克去給女王出力的時候,我也會守著,讓船不停開出克萊德去。讓孩子去吧。”說完,他把勛章放回木盒,重新鎖好。“打一打,傷不著孩子。我要是他這歲數,或者你這歲數的話,要打,我也會去。亞歷克,你聽好了,孩子。我硬朗著呢,可你知道,我這六十八歲的小子,他們不會要了,不然,我就跟你一起去打,讓馬修這樣的老家伙留下,在這兒拼命干活。好了,馬修,別礙著孩子,女王有難,格雷家什么時候不出力了?”

于是,在一個普通的工作日里,小亞歷克穿著最漂亮的衣服,帶著扎在手巾里的《新約》和一塊家烤的面包下山入伍。而這一天,也是老亞歷克的最后一個工作日,因為緊接著有一天早上,馬修便獨自下山,到船廠工作,把老亞歷克留在了家里。從那以后,只要天晴,他就裹著長巾,往門廊上的椅子里一坐,望著東南方向,不時沖屋里的兒媳嚷著:“快聽。你聽見沒?那炮聲。”(有時哪怕天氣不好,他也會坐著,直到被兒媳發現,趕進屋里。)

兒媳會說:“我什么也沒聽見。就是金基德灣的海浪罷了。快進屋吧。馬修會不高興的。”

“行了,你這女人。你覺得格雷家的男人在這世上放了一炮,我會聽不出來?”

格雷入伍不久,他們便收到一封從英格蘭寫來的信。信里他說,在英格蘭當兵和在克萊德河邊當船匠不同,還說過一陣他還會寫信。于是,每隔一個月左右,他就有信寫來,說當兵和造船不同,天還在下雨。接著,一連七個月,他們沒再收到來信。但他父母沒有停筆,仍在每月的第一個星期一聯筆去信,每封信的內容都幾乎和前一封甚至前十封一樣:

我們都好。船在不停開出克萊德去,開得比他們炸得更快。你的《圣經》還在嗎?

——先是他父親的字跡,勁大勢緩,剛硬工整。接著是他母親的話:

你好嗎?有什么需要嗎?我和杰茜在織長襪,會寄去給你。亞歷克,亞歷克。

收到這封信時,他正在懲戒營里接受七個月的懲戒,他還沒把這事告訴家人,信先到了之前同班的下士手里,才轉交給他。他蹲在泥里,蜷在同營受罰的戰友間,把報紙扣進軍服,用扯成條子的毛毯包住頭腳,寫了回信:

我很好。是的,《圣經》還在。(沒說他排里的人一直用書紙點煙,《耶利米哀歌》都早已撕完。)還在下雨。向爺爺、杰茜、馬修和約翰·韋斯利問好。

然后,七個月到,懲戒結束。他回到原先的連,原先的排,看到一些新面孔,收到一封信:

我們很好。船還在不停開出克萊德去。你又有了個妹妹。你母親很好。

他折起信收好。“我看見營里有很多新人,”他對下士說,“我看,是不是也有新軍士長了?”

“沒有,”下士說,“還是原來那個。”他看著格雷,目光專注,像在揣摩什么;格雷的臉刮得干干凈凈。“今早你刮了臉了。”他說。

“是,”格雷說,“我到刮臉的年紀了。”

那天晚上,全營正準備開拔,向阿拉斯進軍。午夜就要出發,他立刻寫了回信:

我很好。向爺爺、杰茜、馬修、約翰·韋斯利和小寶寶問好。

“早!早!”將軍蓋著膝毯,套著兜帽,從停在路上的車里斜出身子,朝埋頭苦行,取路溝而過,經巴波姆向北進軍的部隊揮起戴著手套的手,高興地喊著。

“是個快樂的老家伙。”一個聲音說。

“軍——官——嘛,”第二個聲音拉著調說;接著,他一個趔趄,一屁股跌進油般黏滑的泥漿里,手使勁扒著深有一膝的路溝的頂沿,嘴里咒罵起來。

“反正,”第三個聲音說,“軍官也得打仗,我看他也得去。”

“那他們怎么還沒去呢?”第四個聲音說,“他朝的方向可沒仗要打。”

他們一個排、一個排地滑進或跳進溝里,從泥漿里拔出沉重的雙腳,一步、一步,經過將軍的汽車,無比艱難地爬回山巔似的路面。“他跟我說,他說:‘德國佬有門新炮要運到巴黎。’他說。我跟他說:‘這算什么,他們還有門能轟了我們指揮部的炮呢。’”

“早!早!”將軍繼續揮動手套,高興地喊著;部隊繼續繞道進溝,涉泥攀坡,再返回路面。

他們摸進壕溝,一槍未開,直到第一發槍彈在眼前炸開。格雷是三號尖兵。此前,他們趁著照明彈投下的一陣、一陣光亮的間隙,從一個彈坑爬到另一個彈坑,格雷想方設法,緊跟在軍士長和一名軍官身后;軍官領著他們朝鐵絲網上的一處缺口爬去,在那第一發來復槍彈的光閃中,他看見了那個缺口,看見被亂彈刮掉泥巴和鐵銹的鐵絲網上微微亮著的冷硬的光點,看見軍士長高大的身影襯著光幕一躍而下。于是,格雷也挺出刺刀,彈進溝里,溝里咕嚕咕嚕,一通吼嚷,伴著砰砰炸響。

照明彈開始一打、一打升空;在慘白如尸的光亮中,格雷看見軍士長有條不紊地把一顆顆手榴彈扔進下一段土護墻里。他經過正弓腰折身,倚著射擊踏臺的軍官,朝軍士長跑去。軍士長已轉進墻后,不見人影。格雷緊緊跟上,貼到他背后,見他正側著身子,一手抓住掀開的麻布遮簾,一手抄著手榴彈,準備往地洞里扔,像要往地窖里扔橘子一樣。

光亮向天空躥去,軍士長回身一看。“是你,格雷。”他說。地下傳來砰的一聲悶響;沒等軍士長從掛在脖子上的麻袋里抓出另一顆手榴彈來,格雷的刺刀就捅進了他的喉嚨。軍士長魁梧有力。他向后一仰,雙手抵喉,把住伸到眼前的槍管,咧嘴吐著狠白的牙光,想把格雷拉到身旁。格雷扯緊槍腰。他扭扭刀柄,試著抖開那具戳著刀刃的身體,像要抖掉一只扒著傘骨的老鼠。

他拔出刺刀。軍士長倒在地上。格雷倒轉槍身,握住槍頭,拿槍托朝軍士長臉上猛捶,可溝里的泥地太軟,完全吃不住力。他瞪眼看向四周,目光扎中一塊翹在泥里的鋪道板。他拔出板來,橫著一塞,墊起軍士長的腦袋,再一下、一下,拿槍托捶他的臉。身后,第一段土護墻間,軍官正大聲喊著:“軍士長,吹哨!”

4

嘉獎令里講到,在一次夜襲行動中,列兵格雷,作為四名生還者之一,如何在軍官負傷、士官全員陣亡之際及時把控形勢,肩起指揮重任(本次行動旨在快速突襲,營救戰俘),并在敵軍前線守住一處據點,直到后援火力抵達,從而鞏固了我軍陣地。軍官回憶了格雷如何發出指令,讓其他人先行后撤,完成自救,又如何端著一挺德國機槍從某處現身,在三個戰友壘起屏障的同時撲到軍官身邊,拿起他的維利式信號槍,把召喚進攻火力的彩色信號彈打向高空;一切都干脆利落,沒等敵人策動反攻,撒開火力網,支援就到了。

至于他家人是否見過這份嘉獎令,就很難說了。不管見沒見過,他住院養傷期間,家中來信的中心思想都和原來一樣:“我們很好。船還在不停開出河去。”

在倫敦的病床上躺了幾個月后,他才重新坐起身來,給家里寫信:

我病了,但現在好起來了。我也得了條帶子,跟那盒子里的很像,但不是全紅。當時女王也在。向爺爺、杰茜、馬修、約翰·韋斯利和小寶寶問好。

回信是星期五寫的:

你母親很高興你好起來了。你祖父死了。寶寶的名字叫伊麗莎白。我們很好。隨信寄去你母親的愛。

他的下一封信寫在三個月后,又一個冬天:

我的傷好了。我準備去上軍官學校。向杰茜、馬修、約翰·韋斯利和伊麗莎白問好。

面對這封來信,馬修·格雷陷入了沉思,一思就是好一陣子,本該在第一個星期一寫出的回信拖到第二個星期一才寫,晚了整整一個星期。他寫得非常認真,等全家都睡了才開始動筆。信寫得很長,或者說,他寫的時間很長,一直寫到他妻子披著睡袍走進房間。

“回去睡覺,”他對妻子說,“我很快就來。有些話得講給那孩子聽聽。”

最后,他放下筆,靠向椅背,拿起信紙要通讀一遍的時候,紙上已寫下了一封長信,信里的字寫得很慢,含著斟酌,沒有涂抹、刪改:

……你那條綬帶……那就是虛榮和自負。讓你想當軍官的虛榮和自負。永遠別弄錯你的出身,亞歷克。你不是什么紳士。你是個蘇格蘭船匠。如果你祖父還在,他也肯定會這樣告訴你的……你的傷好了,我們都很高興。隨信寄去你母親的愛。

他把勛章寄回家里,隨信附了一張穿上肩頭有星、胸前有帶、袖口繡著條紋的新軍裝后拍的照片。春天,他回到佛蘭德斯,正逢紅罌粟在被炮火攪爛的卷心菜和甜菜地里綻開。輪到休假,他便在倫敦待著,到軍官常去的地方轉悠,從沒告訴家人他還有假可度。

他還留著那本《圣經》。偶爾,在私人物什里摸到它時,他會翻開那皺巴巴的,改變他人生的一頁:……一個聲音說,彼得,振作起來;殺死——

他的勤務兵經常看見他不知不覺地翻開書來,對著那皺巴巴的一頁沉入默想——這個士兵出身的軍官,憔悴、孤單,一張不顯年紀,又或缺乏年紀的臉:清醒、嚴肅,深邃而成熟的平靜,每一個表情、動作都攥著一股莊重而從容的確信(傳令兵說:“像是黑格[4]本人一樣。”)。此刻,勤務兵望著他坐在干凈的辦公桌前,平穩而緩慢地運筆寫字,卻又寫得像小孩一樣敷衍:

我很好。兩星期沒下雨了。向杰茜、馬修、約翰·韋斯利和伊麗莎白問好。

四天前,這個營的將士從前線撤返。營里損失了少校、兩名上尉和大部分中尉,于是,活著回來的上尉成了少校,連隊由兩名中尉和一名中士統領。同時,部隊吸收了補員,又重新滿編,將于次日出發再戰。所以,這一天,K連全體站好隊列,接受檢查,代職上尉的(格雷)中尉慢著步子,依次走過每一個排的前排。

他一個兵、一個兵地檢查,查得緩慢、仔細,中士跟在他身后。他停下腳步,說:

“你挖壕溝的工具在哪兒?”

“它炸——”士兵剛一開口,便咽了回去,目光生硬地看著前方。

“炸出背包了,是嗎?”上尉替他說完,又繼續發問,“什么時候?這四天里你打過仗了?”

士兵直視前方,生硬的目光穿過靜怠的街道。上尉邁步往前:“記他的名,中士。”

他往前走到二排、三排,接著又停步站定,上下打量起眼前的士兵。

“你叫什么名字?”

“010801麥克蘭,長——官。”

“補員?”

“補員,長——官。”

上尉繼續往前:“記他的名,中士。槍上很臟。”

夕陽西下。村子襯著余暉,顯出黑色的輪廓;河水粼粼,映著火紅的霞光。河上跨著石橋,橋像黑色的拱門,頂上緩緩有人走過,像用黑色紙片剪出的形體。

戰斗分隊蹲在路邊的溝里,上尉和中士從低矮的擋墻后冒出腦袋,小心地觀察。“你看得清嗎?”上尉小聲問。

“是德國佬,長官,”中士悄聲回答,“我認得他們的頭盔。”

接著,等那支縱隊從橋上通過,上尉和中士爬回分隊所在的水溝。隊里有個頭纏繃帶的傷員。“別讓他出聲,準備。”上尉說。

他帶隊沿水溝行進,直抵村子周邊。四下一片昏暗,他們圍著傷員,靜坐在一堵墻下,上尉和中士又匍匐而去。五分鐘后,二人歸隊。“上刺刀,”中尉低聲下令,“別出聲,準備。”

“要我陪那受傷的哥們留在這兒嗎,中士。”有人悄聲問。

“不,”中士說,“賭個運氣,帶他一起。前進。”

他們跟在上尉身后,躡著腳步,沿墻根潛行。墻向連著橋路的街道靠近,與街道垂直。上尉舉手示意,從墻角處探頭窺察。他們停在墻邊,望著他的后背。他們正對著村口的橋頭。橋頭、路上,都不見人影;村子在夕陽下靜靜入夢,背后是回撤的縱隊揚起的沙塵,灰土浮向傍晚的夜幕,染上一片金紅。

突然,他們聽到一個聲音,一個短促的喉音詞。不到十碼開外,橫著一截面向橋頭、高不過胸的斷墻,墻后有挺機槍,周圍蹲著四個敵兵。上尉又舉了舉手。他們抓起步槍:鞋釘打在鵝卵石上,一陣叮咚;一波錯愕的叫喊戛然而止;嘭嘭拳響,急促、粗重的喘息,咒罵;沒有槍聲。

頭纏繃帶的傷員尖聲大笑起來,直到有人用染著銅味的手捂住他的嘴巴。依上尉的指令,他們撞開那棟房子的門,把機槍和四具尸體拖進屋里。他們把機槍扛到樓上,架在一個窗口,槍頭自上而下,對準了橋頭。殘陽西沉,長影悄然落下,越過村子與河流。頭纏繃帶的傷員嘰里咕嚕地自言自語起來。

另一支縱隊頂著煤斗式頭盔翻上橋面,步伐堅定、整齊地過橋而來,穿過村子。一個分隊從縱隊尾部脫離,分成三個小隊。其中兩個小隊配了機槍,兩挺機槍分別架在街道兩側,近處的機槍架在一道街壘后面,所在的位置正是剛才那挺機槍被繳獲的地方。第三個小隊帶著工兵的工具和炸藥回到橋上。中士從十九個兵里調出六個,一聲不出地走下樓梯。上尉留在窗口,把著機槍。

很快,又是一陣叮咚、一通亂響、一頓捶打。上尉從窗口看見,對街的小隊腦袋往右一轉,槍口往右一擺,機槍嗒嗒開火。上尉扣動扳機,沖他們一通掃射,順勢又掃向橋面,看著橋上的小隊像一窩鵪鶉一樣散向最近的護墻。上尉鎖定他們,一一打擊。他們撒腿狂奔,一一蔫下,變成一個個黑點,一動不動地定在白色的路上。接著,他拉回槍頭,對準對街,打啞了那挺機槍。

他發出又一道命令。除了纏著繃帶的傷員,剩下的士兵都跑下樓去。一半跑到窗底,拖轉機槍。另一半沖向對街,去奪另一挺槍,但沖到一半,那槍咔咔響起,幾人不及收步,一齊倒在地上,裙尾往前一翻,亮出幾雙灰白的大腿。門前的走道上,沒等另外幾人掀掉掛在機槍上的尸體,子彈便從對街飛來。上尉再次朝對街掃射,窗戶左邊啪啪噴起沙土,他的機槍咚咚響起金屬碰撞的聲音,一線灼燙劃上他的胳膊,從肋間穿過,窗戶右邊又噴起沙土。他又是一頓掃射,打啞了那挺機槍。但他仍不罷休,繼續朝機槍周圍的土堆開火,槍聲響了許久。

昏暗的大地咬向落日。街道罩入影中;最后一縷光線橫進屋里,隨即消散。他身后的傷員裹著沉沉暮氣,大笑起來,接著那笑聲又沒入平靜而滿足的囈語。

就在天黑以前,又一支縱隊從橋上通過。光線尚且還照得出這批軍人身上的卡其軍服和平頂鋼盔。可照得出,也大概沒人看得見了:一支分隊登上二樓,找到了支在窗口的上尉,他身邊的機槍冷了,他們以為他已經死了。

這一回,馬修·格雷看到了嘉獎令。有人從《公報》上剪下它來,送給了他,他又把它寄給醫院里的兒子,并附信一封:

……既然你一定要去打仗,我們也很高興你表現得不錯。你母親覺得你已盡了本分,該回家來了。但這些事情女人不懂。我自己倒覺得,這仗也是時候停了。工錢多有什么用呢,吃的貴成這樣,除了投機的商家,誰也賺不到錢。打仗打到贏了的一邊都沒法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了,就是時候停了。

5

下床前和他鄰床,下床后又在攔著長玻璃的陽臺上和他鄰座的傷員,是一名中尉。他們常在一起聊天。更確切地說,大多數時候,是中尉說話,格雷聽著。他說起和平,說起打完仗后的計劃,說得好像仗已打得差不多了,過不了圣誕就會結束。

“到圣誕我們就該回去打了。”格雷說。

“中毒的人呢?中了毒氣的人都不會被送回去打了。得把這些人治好。”

“我們會好的。”

“好了也來不及了。圣誕就結束了。不會再打一年。你不信我,對吧?有時候我覺得你是想回去打。但不會再打下去了。到圣誕就完了,完了我就出發。去加拿大。家里是什么也沒了。”他看著身邊的傷號,看著那具憔悴、消瘦,幾乎滿頭白發,閉眼躺在秋日陽光下的形體。“你最好跟我一起。”

“圣誕那天我到日旺希和你碰頭。”格雷說。

但他沒去。十一月十一,他人在醫院,聽了鐘聲[5],圣誕節當天,他哪兒也沒去,在醫院收到一封家信:

現在你可以回家來了。現在回來也不算早了。現在他們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船,虛榮和驕傲,有這心也沒那勁兒了。

軍醫樂呵呵地跟他搭腔。“去他媽的,明知道德文郡有個能聽到夜鶯唱歌的地方,還困在這里,哎!”他捶了捶格雷的胸,“沒什么事了:就一點點雜音。沒什么影響,只要從現在開始,別再往戰場上跑。有點雜音也好,就當提個醒了,想打也打不了了。”他略一停頓,等格雷發笑,但格雷沒笑。“不過,都結束了,去他媽的。來,在這兒簽個名吧。”格雷簽上名字。“但愿你忘了這一切,開始得多快,就忘得多快。好了——”他伸出手,露出那副消過毒似的笑容,“開心點嘍,上尉。祝你好運。”

早上七點,下山而來的馬修·格雷看見了他:一個臉上染著病色,身上穿著城里人的衣服,手里拿著手杖的高個男人。他停下腳步。

“亞歷克?”他說,“亞歷克。”他們握了握手。“我都認不出——我沒……”他望著他的兒子,望著那一頭白發和兩撇蠟膠的胡子。“現在你有兩根帶子能放進那盒子里了,你信里說了。”說完,還是早上七點,馬修又轉身上山。“我們去找你母親。”

短短一瞬里,亞歷克·格雷似乎回到了從前。也許,是他以為自己走了很遠,其實還不夠遠;也許,是他一直在爬山的緣故,他這次回家,與其說是一次回歸,不如說是一場離爆發只差最后一顆卵石觸碰的山崩,盡管很快他又會離開。“船廠,父親。”

他父親提著飯盒,堅定地跨步向前。“那個再說,”他說,“我們去找你母親。”

他母親在家門口見到了他。在他母親身后,他看見了長成小大人的小馬修,看見了約翰·韋斯利,看見了從沒見過的伊麗莎白。“你沒穿制服回來。”小馬修說。

“沒,”他說,“沒,我——”

“你母親之前一直想看看你一身軍裝的樣子來著。”他父親說。

“沒有,”他母親說,“沒有!從來沒有!從來沒有!”

“好了,安妮,”他父親說,“是上尉了,有兩根帶子能放進那盒子里了。這就是假謙虛了。你表現出了勇氣,應該穿上——但現在也不是時候:對格雷家的男人來說,一套工服、一把錘子,才是像樣的制服。”

“是,長官。”亞歷克說。他早已知道,沒人有什么勇氣,但他也知道,人走在街上,腳底一空,踩進開著口子的窨井里時,誰都會像瞎了眼睛一樣跌跌撞撞地搶一口氣,充個猛漢。

那天夜里,等他母親和三個小孩都睡下,他才告訴他父親:“我準備回英格蘭工作。那邊答應我了。”

“啊,”他父親說,“或許,是在布里斯托爾?那邊也有船廠。”

燈光暈開,拉長微暗的光指,伸向壁爐架上的黑盒,輕撫著光滑的盒面。一陣風刮起,掏空了星光鳥影,留下一口昏暗的夜“碗”,在暗淡的空間里雕出房子、山丘和岬角的輪廓。“天一亮,這風就過了。”他父親說。

“也有其他原因,”亞歷克說,“你知道,我交了朋友。”

他父親摘下鐵框眼鏡:“你交了朋友。我看,是軍官之類的朋友?”

“是的,長官。”

“有朋友是好事,夜里能圍著爐子坐下聊天。但朋友歸朋友,世上只有愛你的人才容得下你的過失。你得真心愛一個人,亞歷克,才能忍受他帶給你的所有苦惱。”

“他們也不是那種朋友,長官。他們……”他就此打住,沒看他父親一眼。馬修坐在那里,緩緩用拇指擦著眼鏡。風呼呼響起。“如果這次不行,我就回來到船廠干活。”

他父親緩緩擦著眼鏡,面色嚴峻地凝望著他。“這樣可當不了船匠,亞歷克。要敬畏上帝;作為船匠,船就是你自己的身體,把肋板當作你自己的肋骨,去一根一根安好……”說著,他挪了挪身子,“看看書里是怎么說的。”他重新戴上眼鏡。桌上擺著一本厚重的銅皮《圣經》。他翻開《圣經》;經文似從紙頁上升起,迎向他的目光。但他還是大聲讀了出來:“……千夫之長和萬夫之長……”一段關于驕傲的訓誡。他轉過臉,低下脖子,透過鏡片望向他的兒子。“那么,你要到倫敦去了?”

“是的,長官。”亞歷克說。

6

他的職位在倫敦等他。他將坐到一間辦公室里。他已提前做好了名片:“亞歷克·格雷上尉,軍功十字勛章,戰時優異戰功勛章。”一回倫敦,他就加入了軍官協會,開始捐助孤兒遺孀。

他住在像樣的地段,有幾間屋子,上下班都靠步行,時時揣著名片,撇著蠟膠的胡子,穿著素凈、得體的衣服,用一種難以模仿的姿態,神氣卻不招搖地攜著手杖,把銅板分給皮卡迪利大街上的盲人和傷殘者,問他們原來在哪個軍團服役。他每月給家里寫一封信:

我很好。向杰茜、馬修、約翰·韋斯利和伊麗莎白問好。

他回倫敦工作的第一年里,杰茜結婚了。他緊緊腰包,動了積蓄,送了她一套上檔次的餐具。他一直在存錢,但不是為了養老;他堅信大英帝國會給他養老,根本不用他自己花錢,他像一個女人、一個新娘一樣,徹底把自己交給了國家。他之所以存錢,是因為將來某天,他會重渡英吉利海峽,回到那些深深埋葬在他失而復得的生命中的場景里去。

這是三年后的事了。當時,他正打算告假一陣,誰料有一天,沒等他先開口,經理倒提起了這事兒。于是,他帶上一只得體的包,起程去了法國。但到了法國,他并未立刻東轉,而是一路向南,去了里維埃拉,在那兒住了一個星期,一個人,像紳士一樣生活,像紳士一樣花錢,在那陽光明媚的大鳥籠里,孑孑于來自歐洲各地、身材苗條的女人之間。

這就是為什么在巴黎看見他從地中海快車上下來的人們會說:“這是個有錢老爺。”這就是為什么在三等硬座車廂里看見他拄著手杖,傾著上身,顫著嘴唇念出那一個個出現在這片靜靜籠罩著了無意義又揮之不去的烽火歲月,在過去的三年里漸漸蘇醒的廢土各處的鐵皮車站的名字時,人們也說了類似的話。

回到倫敦,他知道了早在離開前就該知道的事。他的職位沒了。經理秉著上級的姿態,收緊了腔調,說是形勢使然。

剩下的積蓄慢慢消失:他用最后一點積蓄給他母親買了一條黑色的絲裙,并附了封信:

我很好。向馬修、約翰·韋斯利和伊麗莎白問好。

他拜訪了朋友,拜訪了認識的軍官。其中,他最熟的一位在一個舒適的、生了火的房間里請他喝威士忌酒:“你沒在工作?哎,走霉運了。對了,你記得懷特比嗎?之前他有個公司,在哪兒來著——他是個好人,可沒什么人緣。上星期他自殺了。形勢不好。”

“喔。是嗎?嗯,我記得他。走霉運了。”

“是啊。走霉運了。是個好人。”

他不再給皮卡迪利大街上的盲人和殘疾人分發銅幣,這些錢都用來買了報紙:

招技工

熟練石工

汽車駕駛員。無需參軍記錄

店員(限二十一歲以下)

招船匠

最后還有一則:

有一定社會地位及社會關系的男士,負責與外地客戶會面。短期

他得到了聘用。然后,他撇著蠟膠的胡子,攜著得體的手杖,近至倫敦西區,遠到伯明翰和利茲,在燈紅酒綠中走了一遭。一睹奢靡之后,他結束了短暫的工作。

技工

木工

油漆工

冬天也很短暫。春天,他撇著蠟膠的胡子,穿著熨平的衣服到了薩里郡,開始代銷一套百科全書。除了一身穿戴,他賣掉了所有東西,也交出了城里的幾間屋子。

手杖、蠟膠的胡子和名片還在。優雅、青綠、溫和的薩里郡。一個緊致的小花園里,一座緊致的小屋。一個上了年紀、一身便服的男人在一片花圃里晃悠。“你好,先生。我可以——”

一身便服的男人抬頭一看:“去那邊,行嗎?別走這兒。”

他走到邊門。門是板條做的,剛刷了白漆,門上有塊搪瓷標牌:

小販和乞丐不得入內

他穿門而過,敲響另一扇整潔而傲慢地掩在藤下的門。“你好,小姐。我能見見——”

“走開。沒看見門上的字嗎?”

“可我——”

“走開,不然我喊主人了。”

秋天,他回到倫敦。原因或許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或許原本就說不清原因,或許是本能將他帶回了倫敦,讓他親歷眼下這個凝聚并透現著他又已死去的人生的終極時刻。但無論如何,他就在那里,照舊挺著腰板,撇著蠟膠的胡子;他左腋夾著手杖,沖胸戴銅甲、騎花斑閹馬的皇家騎兵,沖穿著深紅制服的皇家衛隊,沖披著長巾、罩著白袍的戰爭教會的基督徒,沖衣衫素樸的親王護神隊一一立正,注目,傾聽,每每在兩分鐘后陷入絕望。他還有三十先令。于是他補足了名片:“亞歷克·格雷上尉,軍功十字勛章,戰時優異戰功勛章。”

那是個灰白的日子,一個似是而非的春日,好像春天早產,生下一個病懨懨的孩子,真正的春天要幾星期后才會到來。稀薄的陽光下,樓房糊向半空,淡入金粉相間的霧里。女人把紫羅蘭別上裘皮大衣,似要讓自己像花一樣在倦怠而詭秘的空氣里開放。

正是這些女人,不止一次地看向一個拐角,看向那個靠墻站著的男人:一個憔悴的男人,滿頭白發,胡子扭成兩撇糙亂的長尖,賽璐珞衣領里打著一條飽經磨洗、脫了色的軍用圍巾,一身正裝磨光了絨毛,不見了光鮮,卻相當平整,顯然在一天內燙過;他閉著眼睛,靠墻站著,一頂破舊的帽子帽口朝上,托在身前。

他在那兒站了很久,直到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那是個警察。“動一動,先生。不合規矩。”帽里落著七枚便士、三枚半便士。他買了一塊肥皂、一點吃食。

又一個紀念日到來。他又站上街頭,腋下夾著手杖,挺在人群當中:安靜的人群,一片明亮無聲的制服;破舊的制服,或是坦然,或是執拗,襯著半是忍耐、半是迷惑的面孔。此刻,他的眼神中,不是一個乞丐的無奈,樂觀的無奈,而是一份苦澀,一陣回響,一陣苦笑的回響,一個駝子無人聽聞的苦笑。

卵石坡上燃著一團孱弱的篝火。火光忽明忽暗,爬滿菌蘚的濕堤和石橋橋拱若隱若現。卵石坡底,無形的河水漲漲落落,潺潺汩汩。

篝火周圍臥著五個人影,有的蒙著腦袋,像在睡覺,另外幾個正抽煙聊天。其中一人背靠河堤,坐得直挺,兩手垂在身體兩側;他是個瞎子,這就是他睡覺的姿勢。他說,他不敢躺下。

“你又看不見你自己躺著,為什么不躺?”另一個人說。

“躺會出事。”瞎子說。

“什么?你覺得他們還能給你一炮,把你眼睛炸亮不成?”

“可不,該炸的總要炸的。”第三個人說。

“嚯。他們怎么不叫我們排好隊伍,放他媽的一頓炮呢?”

“他是炸瞎的嗎?”第四個人說,“挨了一炮?”

“嚯。他當時在蒙斯。當通信員,騎摩托車的。給他們說說,兄弟。”

瞎子稍稍抬起下巴,但其他部位一動沒動。“她手腕上有個傷疤。那疤我一摸就知道。算得上是我在她手腕上留的。有天我們在鋪子里干活。之前我撿到一臺舊發動機,我們想把它裝到一臺自行車上,這樣我們就能——”

“什么?”第四個人說,“他在說什么?”

“噓——”第一個人說,“小點聲。他在說他的姑娘。他以前在布萊頓路上有間自行車鋪,他們要結婚來著。”他低著調子,聲音將將壓在瞎子疲倦而單調的聲音之下,“他應征入伍,領到軍裝那天,全都準備好了,照片也拍了。那張照片他帶在身上,帶了好一陣子,直到有天被他弄丟。他跟瘋了一樣。所以最后,我們找了一張跟那照片差不多大小的卡片給他,說:‘照片在這兒。這回別弄丟了。’所以他現在還留著那卡片。等會兒他說了一半,可能會拿給你看。所以你別說漏了。”

“不會,”第四個人說,“我不多嘴。”

瞎子繼續說著:“——在醫院里,叫他們給她寫了封信。果然,她來了。我一摸她手上的疤就知道是她。她的聲音聽起來不一樣了,可那時候,什么東西聽起來都不一樣了。但我認得她手上的疤。我們會坐在一起,手握著手,我能摸到那傷疤,在她左腕內側。在電影院里也是。我會摸那傷疤,就像我——”

“電影院?”第四個人說,“他?”

“是的,”第一個人說,“她會帶他到電影院去,看些喜劇,讓他聽聽里邊的笑聲。”

瞎子繼續說著:“——跟我說看電影會傷她眼睛,說把我送到影院,等電影放完她就來接我。我說這樣也好。第二天晚上,她也是這樣。我也說這樣也好。到第三天晚上,我說我也不去了。我說我們就待在家里,待在醫院。然后好一陣子,她什么也沒說。我能聽見她的呼吸。然后她說,這樣也好。于是從那以后,我們沒再去過,就那么坐在一起,手握著手,我時不時就摸摸她手上的疤。醫院里不能大聲說話,我們就悄悄地說。但大多數時候,我們什么也不說,就那么手握著手。一共八個晚上。我一直數著。一直到第八個晚上。我們坐在那里,我握著她的手,不時摸摸那傷疤。突然,她把手一抽。我能聽見她站起來了。她說:‘聽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還說:‘你總有一天會知道的。’我說:‘我什么也不想知道,除了一件事情。’我說:‘你叫什么名字?’她說了她的名字;一個護士。然后她說——”

“什么?”第四個人說,“這什么意思?”

“他不是說了,”第一個人說,“那是醫院里的一個護士。他那姑娘早跟另一個家伙跑了,跑了還留那護士給他,讓他握手,以為能糊弄住他。”

“可他怎么知道?”第四個人說。

“聽著。”第一個人說。

“——她說:‘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說:‘那傷疤,你弄錯手了。你弄到右手上了。’我說:‘前天晚上我摸著摸著,邊上還翹起了一小塊呢。是什么東西?魚膠布嗎?’”瞎子背靠河堤,坐得直挺,仍稍稍抬著下巴,兩手一動不動地垂在身側。“就這么知道的,我認得那疤。以為能糊弄住我,那可是我在她手腕上留的——”

臥得離火最遠的人影抬起腦袋。他“嘿”了一聲,說:“他來了。”

其他人一齊轉頭,望著坡口。

“誰來了?”瞎子說,“警察嗎?”

其他人沒有回答。他們望著進來的人:一個拿著手杖的高個男人。除了瞎子,所有人都閉著嘴巴,望著高個男人走到他們中間。“誰來了,兄弟們?”瞎子說,“兄弟們!”

新來的人經過他們,經過篝火。他沒看他們一眼,繼續往前走去。“別出聲,看著。”第二個人說。瞎子一聽,身子稍稍向前一傾,兩手在地上一陣亂摸,像要站起來一樣。

“看誰?”瞎子說,“你們看見什么了?”

其他人沒有回答。他們目不轉睛,靜悄悄地看著:新來的人一件一件脫掉了衣服;然后,他化作一抹白影,一道黑暗中的幽光,疾疾閃到坡底,下河洗澡,手舀冰冷的臟水,一下一下,使勁往身上潑打。完后,他回到火邊;他們倏地轉過臉去,除了那個瞎子(他依然傾著上身,兩臂支在身體兩側,好像正要起身,蒼白的臉被周遭的響動拉轉)和另一個人。這個人說:“石頭正燙著呢,先生。我一直放在最旺的地方。”

“謝謝。”新來的人說。他似乎依然完全不在意他們,于是他們又靜靜盯著他看:他把寒磣的衣服鋪上第一塊石頭,再從火里取出第二塊石頭,往衣服上熨。他穿衣的當兒,那個跟他說話的人走到水邊,取回那塊他洗澡用的肥皂。其他人仍在一旁看著,只見那新來的人用手指擦了擦肥皂,扭出了兩個胡尖。

“左邊再來一點,先生。”拿著肥皂的人說。新來的人抹了點肥皂,又扭了扭左邊的胡子。拿著肥皂的人微微向后仰起脖子,歪頭看著,那形態與穿著就像漫畫里的稻草人一樣。

“現在呢?”新來的人說。

“好了,先生。”稻草人說。說完,他退入暗里,回來時,他手里的肥皂換成了帽子和手杖。新來的人接過帽子和手杖,從兜里掏出一個硬幣,放進稻草人手里。稻草人抬手碰碰帽檐;新來的人就此離去。他們目送著他,望著他高拔的身形、筆挺的后背和那根手杖,直到他消失不見。

“兄弟們,你們看到了什么?”瞎子說,“快說說,你們看到了什么。”

7

“停戰協議”簽訂以后,從英格蘭移民國外的退伍軍官里有個名叫沃克利的中尉。他去了加拿大,在那兒種起麥子,不但錢包鼓了,身體也好了。總之,他發達了,以至于如果這天晚上,他第一次返鄉的第一個晚上(恰好是平安夜),他沒在皮卡迪利廣場現身,而是從巴黎的里昂車站出站,他們大抵會說:“這不單是個有錢老爺,還是個硬朗的老爺。”

他剛到倫敦,來不及添置衣裝,只能先買上一套裁縫定制的新衣(過去是怎么也買不起的);他穿著新衣,享受得很,連去哪兒都沒做打算。于是,他走上街頭,一路閑逛,在歡樂的人群里穿行。突然,他停下腳,死死站定,目光牢牢鎖住一張面孔。那男人幾乎滿頭白發,唇上有對蠟膠的、針尖似的胡子。他圍著一條破舊的圍巾,軍團特有的配色和條紋已很難辨認,一身磨光了絨毛的衣服剛剛燙過。他帶著一根手杖,站在路牙子上,像在跟經過的人說些什么。沃克利突然邁步,伸出手去。但眼前的人沒有表示,只用了無生氣的眼睛注視著他。

“格雷,”沃克利說,“你不記得我了?”眼前的人注視著他,眼里是徹底的死寂。“我們一起住了院的。我去加拿大了。你不記得了嗎?”

“是,”眼前的人說,“我記得你。你是沃克利。”說完,他移開視線,往邊上動了一動,又轉向人群,伸出手去。直到這時,沃克利才看見那只手里有三四盒在隨便哪家煙草店里用一便士就能買到一盒的火柴。“火柴?火柴?”他說,“要火柴嗎,先生?”

沃克利也跟著一動,又站到他面前,說:“格雷——”

眼前的人再次投來目光,這回,那目光變了,他竭力克制,卻難掩暴躁。“別來煩我,你這婊子養的!”說完,他又立刻轉向人群,伸出手去。“火柴!火柴!先生!”他喊了起來。

沃克利往前走去。走了幾步,他再次停下,轉過半個身子,回望那張被蠟膠的胡子托起的臉,憔悴的臉。對方轉臉一瞥,再次和他對視,但目光只停留了一瞬,好像根本沒認出他來。沃克利繼續走去,踏起了快步。“天啊,”他說,“我真要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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