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尋寶者

稀薄的空氣，積灰的暗室。這黑暗中的未知將無數人嚇阻在外。

好奇心十足的少年只是在邁入陰暗閣樓的瞬間心里咯噔了一下。沒錯，這就是自己想要的。

小小冒險帶來的刺激感遠比任何咖啡苦茶更為提神醒腦，幾次三番出入這樣的地方，就是為了獲得這樣的體驗。

是的，這平凡世界里的小小冒險。這么想著，少年按亮了手中握住的手電。

“好了，讓我看看，這些是……”

少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周圍的灰塵幾乎吃盡了他手中電筒的光。不一會兒，低矮的閣樓中傳出了驚喜的笑聲。

戴上手套，從一堆古書中翻出那一本，有著一只閉著的眼睛圖案的封面。少年小心翼翼地將這本書抽了出來，生怕碰破一個邊角。

“你在那上頭倒騰老半天了還沒弄好嗎？快點！”

“還得請你稍等一下！”

隨后從積灰地板里傳來用水壺底敲木桌子的煩悶聲響。

“多久？是要整整一年嗎？”

戴眼鏡的少年被這問訊嚇出了一身冷汗，但難以掩飾自己內心的驚喜。他匆忙將古書往自己的大衣兜里一揣，貓著身子穿過狹窄的閣樓。對他而言，這種積塵的空間似乎有著特殊的魅力，一種探險后尋得寶物的興奮使他整個人開心起來，他等不及把今天的收獲帶回家里看個痛快。

當然，像這樣的“借”書，對于少年而言早不是第一次了。可比起那些他憎惡的強盜、小偷而言，他的目標更加高尚——鎮郊的那些破舊屋子，早已荒棄的成排老公寓，趁著月黑風高進去找點好東西，也許在任何人看來都不為過。多半是搬家落下的，或者干脆就是出了事之后沒有人要的。就在這個荒郊野嶺里廢置了整整二十年，甚至連土地都沒有被回收再開發。

所以看完就還回來這件事……怎么可能呢？五年內這里連個愿意回來的人都沒有。

“帕克特，我說你為了你那點破爛收藏，還真是拼啊。”

少年麻利地從閣樓階梯的第三級跳下，拍了拍褲腿上的蛛網。

“看在我每周都去教堂送牛奶的分上，圣母瑪利亞，今天這種收獲可能還真不常有。”

“我都不用想，你這家伙，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拿到手的又是什么破銅爛鐵吧……書？聽著，你在浪費我的時間。”

個頭稍大的同伴不滿地打開酒瓶上的軟木塞，拿到鼻子前嗅了嗅，確認是那種讓人精神一振的味道后，便稍顯滿足地蓋了回去。

“都說舊書不好賣，這些發黃發臭的舊紙張，早晚要進垃圾桶。我說，小鬼死腦筋，你要是像我這樣懂得把這些老酒賣給大人，我想你早就夠錢換掉你那副破眼鏡了。虧我還一次次地陪你來這種地方。沒賺頭，除了酒瓶、陳酒，真的沒什么賺頭。”

眼鏡少年笑了笑，不以為意，把手中的電筒橫擺過來，放置在木桌上，輕輕用腕側將電筒斜了一些角度，借著光端詳起那本裝幀奇異的書來。

“猶狄，我問你，你見過這樣的書嗎？”

“啊？”

“我是說，封皮用像這樣的工藝燙印出來的。”

少年不經意地用手指戳了戳書本上閉著眼睛的圖案，厚重的舊書居然在兩人面前不自然地晃動起來。

“等等……”

“……啊。”

“帕克特，其實我跟你做朋友這么長時間，我認真一想，你的什么舉動我都見過了，但這個……乖乖。你怎么搞到這玩意兒的？”大個子同伴瞪著眼睛，確實，這書怪異得登時讓人頭皮發麻。

“當然我也是很好奇為什么這本書會這么……”

“聽我一句，趕緊的，你最好丟了它。這邪門玩意兒太奇怪了。”可名為帕克特的少年此時卻顯得十分猶豫。

老實說，這本書有點嚇著自己了，但不是那種會引起記恨的驚嚇。書和其他物件能有什么不同？無非就是這本特殊了一點。丟掉……它好像多少還是勾起了自己本就旺盛的好奇心。

“帕克特·榮格，我認真告訴你，把這怪玩意兒丟了。”

“這些東西在我看來，一來不怪，二來有趣極了。”

帕克特很快打消了早前的疑慮，面對同伴的建議，他顯得十分不服氣，走上前去，研究起這本怪書上的細節來。

交錯的圖案，還有一些怪異的曲線，就像是重大的印刷問題，可整本書放遠了一瞧，確實還像那么回事。

“你是見過我那天找到的那個會發熒光的耳環的，其實像那樣的，我還有很多存貨在。這家伙要和那些東西并排放一起，算作我的秘密儲備啦。”

“天哪，我更好奇的是你怎么能從這種破閣樓里淘到這么多破爛稀奇的玩意兒。我看到的要么是碎玻璃，好看點的彩碗、燈具，或者完整的酒瓶。你這膽子也太大了吧，你都不怕的嗎？”猶狄說著話，開始有些氣喘吁吁，要知道這些瓶瓶罐罐或空或滿，背起來可是體力活。

“這么說來，你是真的不了解這里，猶狄伙計。要知道這里原先可是單純的林區啊，連鎮上年紀最大的海因曼先生都不知道這里的房子是誰造的、誰住的，你說這么莫名其妙的地方怎么可能就只是一堆破爛呢？也許有什么鬼魂之類的東西……嘿嘿，我倒是見過不少。”

帕克特雙手比畫了一下，似乎對古宅周遭陰森森的氣氛毫不畏懼。

“快停下！胡鬧！嘿，你要把這本書……不，我要把你這些收藏都賣了，就算八二分成，再拿這錢買點好物件，我也能把鎮上最漂亮的那個在中學教跳舞的佩琪小姐追到手。你怎么就是認死理呢？總這樣頑固的話，你遲早要虧到血本無歸的。”

“猶狄，收藏就是收藏。你得允許別人有些愛好。那個佩琪已經有男朋友了，說實話，你不是她喜歡的類型，壓根也輪不上你。”

帕克特把書收進書桌上的帆布雙肩包里，扣上了皮帶，向窗外望了望。

傳說有狼的這片林子好像確實有種狼蟄伏著的氣氛。真菌發出的熒光就像野獸的綠眼一樣撲閃，在微弱的月光下顯得更加瘆人。

“走吧，帕克特。我們離開這個鬼地方。”

猶狄轉身推開沒鎖的破門，身后的背袋里響起了玻璃酒瓶撞擊的脆響。帕克特跟著邁出了門。跑鞋踩在長滿高草的泥路上，沙沙作響。

從這里回到自己的家要走上半個小時，因為這里趨光的飛蟲多到可以埋人，這段夜路只能借著路邊的熒光才能走。

耐不住長久的沉悶，猶狄率先打破了沉默：“喂，你兜里那本書……它還好吧？”

“大概吧，至少，背著它走這么久，我沒覺得它還在動。”稍稍提起些警覺來，帕克特摸了摸背后的雙肩包底部，見沒什么動靜，就又吹起了口哨。

“說真的，我也有點好奇起來了。”猶狄用變了味兒的眼光掂量起雙肩包里露出的書角來，“你說這本書里會不會是什么翹辮子長袍巫師的黑魔法？什么該見上帝的那種，不干不凈的東西……”

“我之前嚇唬你的，沒想到你還真信那種東西啊。哦……誰知道呢？只能說可能是，回去仔細看了才會知道吧。何況我只信神不信鬼，當然談不上怕不怕啦。”帕克特說。

“哎，你真的一點也不怕這種東西嗎？那眼睛、皺皮什么的，晚上想起來都不會做噩夢的嗎？啊哈！就這兒，對，咱們丟了這玩意兒成不？”猶狄用手指彈了彈身后背著的玻璃瓶瓶膽，“它太邪門兒了。”猶狄指了指一旁的草堆，有些氣惱——本希望引起帕克特的注意，但對方甚至沒有朝自己發出的聲響看過來的意思。

“哦不，我當然不會那樣做。我只知道好玩的東西從沒背叛過我。”

“虧你講得出來。”猶狄氣道。

帕克特顯然對今日與己同行的伙伴有些難以招架，因為猶狄顯然屬于那種只要一緊張，就會變成話癆的人。雖然帕克特自己并不反感被人追著問問題，不過這種尷尬變味的問詢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了。猶狄對自己找來的東西總是就著賣價問這問那的，到這會兒，就差板著臉挑明能不能轉手讓給他了。若是下次再去閣樓，可絕不會再喊上他了。

人和人，對事物的看法真的是非常不同。一些人追求快樂本身，另一些人則追求快樂之外的東西。

帕克特很快就意識到，這次返航真正讓他擔憂的卻有別物。

“什么？”

少年發現自己的背后好像有一種說不出的推力，正在把他向前猛推。

就像是有個隱形人在脊椎上頂著他向前百米沖刺，這股從背后而來的巨大的力量讓帕克特感到莫名其妙。回頭一看，則是空蕩一片。

帕克特試圖用使勁蹬地抗衡這股怪異的推力，但是毫無疑問，這股推力隨著時間推移正使他越走越快。可雖然走得快，當自己的認知跟上的時候，身處的地方依然是原地。

“猶狄，我好像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勁。”

“你少來。”

“我認真的。你看，是不是覺得我走得越來越快了？或者有沒有覺得我身上有點和原先不一樣的地方？”

“大半夜你在這說什么瘋話？”

“猶狄？”帕克特看著自己眼前的影像忽然頓閃了一下，就像眼睛被黏液糊住了，用力眨了幾次，終于找回了清晰視物的能力。

“倒是你，為什么說話語速一下子變得這么快？嘰里咕嚕的，帕克特，你在念著什么鬼東西？”

這種身處現實卻脫離現實的感覺讓帕克特吃了一驚。

他忽然感到肩上一陣刺痛，當他回頭看自己的肩膀時，他看到一條漆黑的卷須，正向自己的脖頸逼近。

他驚訝地看向猶狄，此時的猶狄登時就像一尊石像般呆滯在原地。借著月色依然能看見遠處的蝙蝠和夜蛾在飛行，但一層蛋殼一般的黑霧在擴散中快速接近了它們，它們竟一個接一個地被定在了半空之中。

一層淡如煙草吹粒的黑霧在帕克特的眼里變得可怖起來。

還沒來得及反應，他的脖子就被肩頭的卷須勒緊了。

“滾開！從我身上滾開！”

帕克特奮力用雙手掙開纏住脖頸的卷須，但那股卷須仿佛有意識一般越卷越緊。帕克特漸漸開始失去意識，此刻他決定動手再努力一把。

他一只手夠到猶狄的背袋，掏出其中的一支酒瓶，狠狠地敲打肩膀上的卷須。卷須似乎十分抵觸，但仍然試圖扭斷帕克特的脖子，不過擊打似乎起了一些效果，帕克特找準其松脫的一剎那喘回一口氣，咬住牙狠狠地將酒瓶在肩膀上砸碎。烈酒伴著玻璃碎屑擦過卷須，一聲低沉的怪叫過后，濕潤的卷須松開了它的觸須，漸漸縮回到帕克特背后的雙肩包里。卷須上頭還有些古怪圖案，但說是章魚的觸須，又好像并不太像。

帕克特此時非常確定這一切都是這本怪書搗的鬼。

在這個幾乎靜止的時空里，帕克特忽然像在太空中一般懸浮起來，勉強鎮定下來的他果斷取下了身上的雙肩包，取出了那本從書頁里向外噴射著濃重黑霧的怪書，緊接著撲鼻的腥臭味撞到臉上，他扶著脖子嗆了好一陣才緩過來。定睛一看，只感覺有交叉的光線從某處傳來，細細打量，漸開的黑霧中透出一小縷稀薄的月光——

帕克特生平第一次被自己手中的怪物驚到。

“小人偶……你倒是變得有趣極了。”

這本書書封上閉著的獨眼完全張開了，而這只眼睛的紋理不再是油畫般的涂鴉，而是一只有著濕潤表皮、稀疏睫毛的肉質之眼。帕克特的意識漸漸遠離，書中發出了瘆人的古怪笑聲……

黑色的薄光，在夜晚中竟然有黑色的薄光從獨眼中蔓延出來。這下真是惹上某種大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