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血與銹”經典科幻系列2:淹沒之城
- (美)保羅·巴奇加盧比
- 8208字
- 2023-09-27 17:36:02
第四章 戰爭蛆蟲
馬赫福茲醫生的小屋隱藏在一座五層的戰爭廢墟之中。導彈和子彈在混凝土墻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洞,上面的樓層完全不見了,這表明炸彈是從天而降的,把這個建筑的上面幾層都炸成了碎片。即使到處是殘垣斷壁,這座建筑仍然有堅固的鋼鐵框架,醫生選擇在第二層安頓下來,在那些堅實的鋼架之間找了一個住處。
安一個家。
醫生把瑪麗亞和莫斯接回來后,他第一次發現那個破舊的房屋勉強只夠容納他一個人。不是因為房屋太小——盡管確實很小——而是因為它昏暗的內部堆滿了正在發霉的書,以至不下雨的時候,醫生就得在屋外睡覺,給書騰地方。因為在他看來,書的安全比他自己的安全更重要。
然而,隨著那名來自淹沒之城核心區的被遺棄的女孩,以及那名來自被焚毀的布萊頓村的孤兒男孩闖入他的生活,醫生終于承認,他的家太小了,根本不夠住。
先是莫斯幫他,瑪麗亞在右臂的殘肢漸漸愈合后,也加入了進來,他們一起在工字梁上鋪上了硬木板,擴大了醫生居住的面積。他們又用撿來的生銹的鐵皮和粗切的塑料布做了一個更大的屋頂,以防大雨傾盆。他們一開始也用了塑料布做墻。他們并不需要用墻壁來保溫,因為這里很熱,即使在天黑得最早的那個季節也用不著。但塑料布擋不住黑豹跳到二樓上,所以他們又砍了竹子做墻,用泥巴和著稻草把縫兒填好。最后他們建成了一個堅固的安身之所,這里既可以住人,也可以放醫生更多發了霉的書。
在底樓,醫生把廚房和一個小型急救手術室設在了一起。廚房里擺滿了凹陷的平底鍋,它們掛在一截彎曲的鋼筋上。瑪麗亞用來消毒的煮手術器械的大鍋擺在一個圓柱形的金屬爐子上,維和部隊當時在淹沒之城周圍的村莊里發了很多這樣的爐子。
離他們小屋的稍遠處,馬赫福茲醫生用石頭精心砌筑了一個牲畜棚,看起來幾乎與“加速時代”的建筑一樣挺直、方正,最重要的是足夠堅固,能夠防止科伊狼和黑豹進入。他們的山羊加比被拴在牲畜棚旁邊,安靜地咀嚼著葛藤。瑪麗亞走到它身邊,加比咩咩地叫了起來。
“你已經被擠過奶了,”瑪麗亞說道,“別再催我了。”
瑪麗亞檢查了房子的其他地方。洗滌用的水桶是滿的,水是從隔壁倒塌樓房地下室里的水池中打來的。這說明莫斯就在附近。
瑪麗亞爬上小屋的木梯,通過推拉門進入屋里。她被鋸末和霉爛的紙張的氣味所包圍,這些氣味最能讓她聯想起醫生。書籍散落在各處,擠滿了簡易書架,每面墻都被擺得滿滿當當。他這個人就容不得圖書館里有一點兒空著的地方。瑪麗亞小心地在這個堆積如山的書堆里走著。
“莫斯?”
沒人答應。
莫斯和瑪麗亞第一次來到這里的時候,覺得那個男人對書的癡迷簡直不可理喻。保存這些書沒有任何意義,除非你打算用它們生火。書本又不能保護你免受子彈的傷害。但是馬赫福茲曾經為瑪麗亞和莫斯挺身而出,所以即便這位醫生讓他們把書往天花板上堆,然后倒下來埋了他們,他們也會照辦。當醫生要求他們和他徒步去他稱為亞歷山德里亞的地方時,他們也立即答應了。醫生為保護他們冒了生命危險,去一趟亞歷山德里亞是他們能給予他的最小回報。
“我們要去亞歷山德里亞。”醫生說。
“為什么?”瑪麗亞問。
醫生從他一直在查看的那張加速時代的地圖上抬起頭來,加速時代也就是在淹沒之城被淹沒之前的那個時代。“因為神軍正在那里焚燒書籍,我們要去拯救那些書。”
他們一路往亞歷山德里亞趕,想在神軍展開新一輪大開殺戒之前趕到。這是他們拯救知識世界的最后機會,馬赫福茲說。
但他們是走著去的,當然沒趕上,等他們到達那里時,亞歷山德里亞已經變成了煙霧彌漫的廢墟。這完全是事與愿違,城中尸橫遍野:這些人為了抵擋軍隊而主動犧牲自己,他們曾試圖用自己的身體保護這些書。
瑪麗亞記得當時她看著那些尸體,為那些認為書籍比生命更重要的瘋狂大人感到悲哀。戰爭像瘋狗一樣號叫著向你撲過來的時候,你不能傻呆呆地站著,而應該立刻轉身就跑。如果你的敵人正值強勢,你要避其鋒芒。這對瑪麗亞和莫斯來說似乎是顯而易見的,但是這些人還是挺身而出。
結果他們被槍殺,被砍成碎片。他們被焚尸,然后被酸液燒毀。
他們的書一本也沒保住,全被燒毀了。
馬赫福茲博士跪在被焚的圖書館前,淚水流過他的臉頰,瑪麗亞看著,突然為他、莫斯和她自己的未來感到憂慮。
她意識到,醫生一點兒常識都沒有。他就像那些奮不顧身保護圖書館的人一樣,會為了幾張破紙去送命。她感到害怕,因為如果照顧她和莫斯的唯一的那個人還是個瘋子,那么他們也就沒有活下去的機會了。
瑪麗亞搖搖頭讓自己回到了現實,她又喊了起來:“莫斯?你在哪里?”
“我在這里,在上面!”
一塊舊塑料布斜搭在支撐房子的一根鋼梁上,上面印著帕特爾全球運輸公司的標志,瑪麗亞慢慢掀開塑料布走了進去。再往上三層樓高的地方,莫斯坐在一個鐵制的小平臺上,兩條腿在空中晃蕩著。
他又跑到這兒來了。
瑪麗亞深吸了一口氣。她踢掉涼鞋,穩穩地走過一段炙熱的生了銹的鋼梁。一步接著一步,她低頭看著他們的廚房和臨時手術室,在空中保持平衡往前走。終于,她走到了一堵露出鋼筋的破碎混凝土墻旁邊,這樣她就可以比較輕松地攀爬到莫斯所在的高處了。
她手腳并用開始攀爬,用她殘缺的右臂維持平衡,左手抓著邊上的東西,赤裸的棕色腳趾在攀爬過程中尋找著支撐點。
一層樓,兩層樓……
莫斯就像一個靈巧的猴子一樣,可以毫不費力地沿著垂直的鋼柱往上爬。他有細長的腿、纖細的手臂和完美的大手,而瑪麗亞只能一點兒一點兒慢慢移動。
她往上爬了三層樓……
來到五樓,外面的世界在她面前延展開來。
叢林向四面八方延伸,只有被戰爭摧毀的淹沒之城的廢墟高出了樹梢。舊的混凝土高架公路像巨大的海蛇一樣盤踞在叢林上方,背上長滿了茂密的植被,上面有長長的藤蔓懸垂下來。
向西,榕樹鎮的窩棚和整齊的耕地在陽光下竟顯得有些整潔。偶爾有墻壁從田地中凸出來,如同鯊魚的鰭一樣豎著。長方形的綠色池塘整齊地排列在田野上,以前這里是居民區,現在只剩下了地下室,里面灌滿了雨水,水里全是魚。水面上還點綴著睡蓮葉子,它們像鏡子一樣在烈日下反射著光。這些還只是郊區的墳場,被炸開了口,并積滿了水。
北邊是一片人跡罕至的叢林。如果你能活著走得足夠遠,僥幸穿過軍閥混戰的地盤,躲過四處游蕩的科伊狼和饑餓的黑豹,你最終會到達邊境。在那里,駐守著一支由半獸人組成的軍隊,以阻止淹沒之城的戰爭難民、娃娃兵和軍閥們把戰斗的創傷帶到更遠的北方。他們守護著曼哈頓奧爾良和海景波士頓等地不被這些戰爭瘟疫所感染。
在南面和東面,叢林逐漸讓位給鹽沼地,最后才算是到了真正的淹沒之城。在朦朧的遠方,大海閃爍著微光。
瑪麗亞佇立于被洗劫一空的廢墟之巔,瞇著眼睛迎接著刺眼的陽光。她的腳下是滾燙的鋼梁,陽光炙烤著她那深棕色的皮膚。現在本是最需要躲起來,避免陽光灼傷的時候,然而臉色蒼白、滿臉雀斑的莫斯卻坐在這里,凝視著叢林。他像是一只瘦骨嶙峋的小蜥蜴。紅頭發,皮膚黝黑,灰藍色的眼睛里像瑪麗亞見過的所有戰爭難民一樣,充滿了焦躁不安。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凝視著叢林。也許他正朝著家的方向望去,在那里他們曾有一個農場,在娃娃兵闖進來奪走一切之前,他在那里應該生活得很幸福。
莫斯說過他的全名是馬拉蒂·圣·奧爾莫斯,起這個名字,應該是他媽媽想與銹圣和深水基督兩個教派同時搞好關系。首鼠兩端,討個好運氣。瑪麗亞卻從來只管他叫莫斯。她走到他身邊,挨著他坐下,莫斯掃了一眼她,說:“該死,蛆蟲,你渾身是血。”
“塔尼死了。”
“是嗎?”莫斯顯得有點兒興趣。
“失血過多而死,”瑪麗亞說,“還不如我們捅她一刀呢。生個寶寶,把她的內臟都掏出來了。”
“這提醒我千萬不能把別人的肚子給搞大了。”莫斯說。
瑪麗亞哼了一聲:“太對了,蛆蟲。你說得太對了。”
莫斯打量著她。“那你為什么看起來這么沮喪?”他問道,“你從來就不喜歡那個女孩,她總是說你被遺棄的事。”
瑪麗亞苦著臉說:“阿瑪亞和老家伙薩爾瓦托雷把責任都推到我頭上了,說我就是個災星,說我給塔尼帶來了厄運,就像我給亞歷杭德羅的山羊們帶來了厄運一樣。”
“亞歷杭德羅的山羊?”莫斯笑了起來,“那不是你帶來的厄運,那是因果報應,是因為科伊狼的氣味,也是因為亞歷杭德羅自己活該!僅此而已。”
因果報應。瑪麗亞幾乎笑了出來。
那股氣味來自瑪麗亞幫醫生做的一次科伊狼解剖實驗。他對雜交動物很感興趣,想要更多地了解這種在加速時代的生物學書籍中從未探討過的生物。
馬赫福茲聲稱,進化出的科伊狼,在一個被破壞和變暖的世界中填補了新的生態位——它完全擁有狼的體型和合作性,同時擁有鬣狗的智商和適應性。科伊狼從加拿大漆黑的冬夜中蹦跳著出現,然后不斷向全球各地擴散。
現在它們無處不在,就像跳蚤一樣,但長著利齒。
在瑪麗亞和馬赫福茲切除雌性科伊狼的腋囊時,醫生提醒她,他們必須將所有氣味都裝進瓶子里,小心保管,之后還要把手徹底洗干凈。然而這一直是瑪麗亞想要的,為了自保,她必須確定自己手里有什么威力巨大的東西。
她和莫斯一起密謀了一個復仇計劃。不費吹灰之力,那個一直對她指手畫腳、說她一無是處只能去做美甲的亞歷杭德羅,他的整個羊群一夜之間就全被殺光了。
“不管怎么說,”莫斯說,“我們怎么會知道那只科伊狼居然能搞明白打開羊圈大門的辦法呢?”
瑪麗亞笑了。“那完全是超乎自然的。”
確實如此。科伊狼居然能那樣做,太可怕了。你根本無法想象它們的狡猾程度。當瑪麗亞第二天早上看到散落的羊內臟和幾塊山羊皮的時候,她也像其他人一樣驚訝壞了。她本來就是想嚇唬嚇唬那個愚蠢的農民,但她得到的結果卻超出她的計劃千百倍。
無窮無盡的因果循環。
“嗯,”莫斯做了個鬼臉,“他活該,整天說你什么也不會,只能去美甲屋工作,還有什么棄兒那一套。但現在他看都不敢看你了。你讓他發自內心地對命運感到敬畏。”
“是啊,我猜也是這樣。”瑪麗亞在工字梁上挖著銹跡,剝下一塊跟她小指一樣長的鐵屑,“但現在出了塔尼這樣的事兒,說明他傳播的那些流言蜚語確實起作用了。薩爾瓦托雷在塔尼去世后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帶來了厄運。”
莫斯哼了一聲。“對他們來說,一個被遺棄的人喘氣兒也是錯的。就算你完全無可挑剔,他們也仍然會責怪你。”
“是啊,也許是吧。”
“也許?”莫斯不可思議地看著她,“肯定是這樣。他們只是生氣你竟然敢為自己出頭。馬赫福茲想怎么說和平、和解都行,但如果你自己不站直了,沒人會尊重你。”
瑪麗亞知道他說得對。如果她沒有把亞歷杭德羅嚇跑,他是不會放過她的。那段時間,多虧她使了點兒科伊狼氣味的小伎倆,她才能抬起頭來走路,不再感到害怕。但與此同時,她現在走到哪都被一片不被信任的陰云籠罩著,馬赫福茲醫生也不讓她在沒有他在場的情況下進入他的藥庫。她的所作所為正在將她反噬。
她哭喪著臉說:“是的,你說得對,我無論做什么都沒用。到頭來,我還是一個被拋棄的人。他們要么因為我軟弱可欺而憎恨我,要么因為我挺直腰桿而憎恨我。我怎么做都是輸。”
“那你到底還在糾結什么?”
“薩爾瓦托雷還說了其他的話。”她舉起她右手的殘肢,那上面覆蓋著皺皺巴巴、斑斑駁駁的棕色皮膚,“他說,如果醫生能多只手幫忙,塔尼肯定能被救活。”
“是嗎?你認為他說得對嗎?”
“可能吧。”瑪麗亞吐了一口唾沫,看著唾沫在空中翻著跟頭落到地上,“我和醫生合作得很好,但是一個殘肢畢竟比不上一只完整的手。”
“如果你想抱怨你所擁有的,可以隨時回去找神軍,讓他們把你幸存的左手也砍掉。他們肯定會完成任務的。”
“你知道我在說什么。我并不是抱怨你救了我。但是我現在還是什么細活兒也做不了。”
“和我比起來,你還是要好得多,即便我十指健全。”
“嗯,我懂,但如果你努力的話,你也可以做這些醫生的工作。你只需要集中注意力,讀一讀醫生讓你看的東西。”
“對你來說也許并不難,但是我一看到那些字母就會緊張得抽搐。”莫斯聳了聳肩,“也許我可以在這里讀,在高處讀,你明白嗎?我不喜歡蹲在下面,就著油燈和那些東西讀。我不喜歡被圈起來,你明白嗎?”
“我明白。”瑪麗亞說。
有時候她自己也有同樣的感覺,就是那種你的結局早已命中注定,并且命運準備隨時殺了你的感覺,讓人胸中憋悶。
這讓她很難專心看書,甚至只是坐著不動都不行。有些人稱之為被迫害妄想癥。如果你經歷了很多次戰爭,你就會有這種感覺。多多少少,每個人都有。
唯一能讓莫斯真正感到平靜的,是他在叢林中釣魚或打獵的時候。其他時間他總是焦躁不安,無法保持安靜,更不用說集中注意力了。瑪麗亞有時想,如果莫斯能在父母的農場長大,如果那支武裝分子的巡邏隊沒有殺死他的家人,他會變成什么樣子。也許莫斯會變得真正冷靜而堅定。也許他可以終日閱讀,或者能夠在屋內安眠,而不用害怕士兵在黑暗中悄悄摸進來。
“嘿,”莫斯輕輕拍了她一下,“你的魂兒跑哪兒去了?”
瑪麗亞嚇了一跳。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走神了。莫斯用擔憂的目光看著她。“不要那樣魂不守舍了,”他說,“我覺得你都快要掉下去了。”
“別管我。”
“如果不是我管你,你早就餓死或者被砍成碎片了。你需要我這個保姆來照顧你,你這個可憐的棄兒。”
“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多年前就被巡邏隊抓走了。”
莫斯哼了一聲。“就因為你有遠見?”
“我要是那么有遠見,早就想辦法離開這個鬼地方了,早就能看出來一切都要完蛋了,早就趕在還有船能走的時候離開了。”
“那你為什么沒走呢?”
“我媽一直說應該有船給我們,她不想扔下任何一個家人,一直說肯定有足夠的船,讓我們每個人都能走。”瑪麗亞皺了皺眉,“不管怎樣,她還是太傻了,她也沒有遠見。現在我們沒辦法離開這里了。”
“你有沒有想過試著往北走,從邊境偷渡過去?”
瑪麗亞瞥了一眼莫斯。“那邊不是有科伊狼、黑豹、軍閥嗎?何況還有那些半獸人堵著呢,可能還沒等我們走到曼哈頓奧爾良,他們就已經把我們的骨頭嚼碎咽了。我們被徹底困在這兒了,這就是事實。就像困在鍋里的一堆螃蟹,正在被煮熟。”
“這像馬赫福茲才能說出來的話。”
“我們就像鍋里的螃蟹,自己爬不出去還要把別人拽下來,最后一起被活活煮熟。”
莫斯笑了。“不過,你得用他的語氣說,你得說出他那種失望勁兒。”
“說到失望,你真應該看看我把阿瑪亞逼到墻角之后,醫生是個什么失望的樣子。”瑪麗亞惱怒地揮動著她的殘臂,“好像如果我表現得又好又有禮貌,他們就會認為我是拾荒之神賜予的某種禮物一樣。”她哼了一聲。
莫斯笑了。“你是要坐在那里繼續自怨自艾,還是要告訴我一點兒我不知道的事?”
“有什么可說的呢?有些魚從地下室跳了出來,我剛才卻沒看見?”瑪麗亞捅了捅莫斯,“你有什么新鮮事兒嗎,小蜥蜴?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兒呢?”
莫斯突然變得很狡黠,然后他朝淹沒之城的方向點了點頭。“他們又打起來了。”
瑪麗亞放聲大笑。“這就像是在說淹沒之城又正在被淹沒一樣可笑。”
“我是認真的!他們在朝什么不同尋常的東西開火,肯定是個大家伙。我在想你知不知道是什么。這肯定是個厲害的老家伙。”
“我什么也沒聽到。”
“好吧,也許你應該聽聽看,對吧。耐心點兒,他們都炸了一個早上了,它肯定會再回來的。”
瑪麗亞把注意力轉向地平線,仔細觀察著淹沒之城的殘骸,它們在叢林上方露了出來。遠處鐵塔林立,塔尖直刺蒼穹。在它們之間的一些地方,烽火熊熊燃燒。市中心上空籠罩著一層棕色的濃煙。她豎起耳朵聽著。
“你覺得還會派遣維和部隊回來嗎?”莫斯問道,“也許就是為了徹底鏟除那些軍閥?”
他的這個想法讓瑪麗亞的胸口一緊。這正是她自己的幻想,一個秘密的幻想。她蜷縮在床上時就會這么想,雖然明知這樣想是愚蠢的,但還是熱切地渴望著,渴望著它能以某種方式變得合乎情理。
她的父親會回來。他會帶著他所有的士兵一起回來。他會用有力的臂膀把她抱起來,跟她說他其實從未想過要走,從未想過要丟下她和她的母親遠走他鄉,讓她們孤苦伶仃地掙扎在淹沒之城的運河中,在那里,神軍、聯合星際部隊和自由軍像鐵錘一樣無情地報復著曾與維和部隊有過接觸的每一個人。
這是一個愚蠢的戰爭棄兒做的一個愚蠢的小夢。瑪麗亞恨自己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但有時她還是會蜷縮起來,將她右手的殘肢藏在胸前,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她的父親仍在這里,她仍然有那只手,一切都會變好。
“你覺得他們會回來嗎?”莫斯問道。
你覺得呢?
“不會了吧。”瑪麗亞勉強笑了笑,“軍閥們一定是修好了其中一門大炮。可能他們又買了一門,或者他們從大西洋的航運線上搶了點兒什么東西。”她聳了聳肩,“維和部隊肯定不會再回來了。”
999的開火聲再次響起。一種懷舊的聲音。她的父親本來就要贏了的戰爭的聲音。
999。
她老爸常說這是個幸運號碼。他會坐在他們的公寓里,晚上喝著白酒,凝視著窗外橙色和黃色的戰火,相當于每晚都在看煙花表演。他聽著槍聲。
“999。”他說。
那個999瑪麗亞記得特別清楚,因為她爸爸曾經說維和部隊將用能帶來好運的999徹底擊垮那些軍閥,到那時他們就能教這些淹沒之城的野蠻人如何文明相處。軍閥們將會明白,自相殘殺和世代仇恨無濟于事。最終,他們會坐到談判桌前,想辦法和平共處,而不再需要用子彈說話。
父親坐在窗前,手里拿著清澈明亮的白酒,當槍聲回蕩在水道里時,他邊喝邊報起了開火武器的名字。“11.4毫米口徑手槍,30-06步槍,AK-47,5.6毫米口徑步槍,QBZ-95,M-60,AA-19,AK-74,12.7毫米口徑步槍,999。”瑪麗亞通過父親的吟唱,認識了戰爭的眾多聲音。
后來當那些槍口對準她,她只能匍匐著爬出地獄時,她已經很熟悉它們了:喋喋不休的AK和18.4毫米口徑霰彈槍一起,把草都鏟平了,把她藏身的沼澤攪得天翻地覆。
當子彈在她周圍嗖嗖飛過時,瑪麗亞低聲對自己默念著槍彈的名字,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像兔子一樣在空曠地帶跳出來。要認真思考,不能犯任何致命的錯誤。無論如何,她要盡力不讓自己像其他愚蠢的平民一樣陷入恐慌,否則會被打成馬蜂窩。
又一次爆炸聲在遠處響起。肯定是999,一種幸運的武器和一串幸運的數字。
至少對某個人來說是幸運的。
瑪麗亞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驚訝地發現上面還有血跡。這讓她想起了那個孩子和死去的塔尼,想起了她一開始為什么要來這兒找莫斯。
“馬赫福茲讓我們去找一些食物,送到阿瑪亞那里,因為她還要照顧塔尼的孩子。”
“那個醫生太他媽好心了。”
瑪麗亞用手肘頂了他一下。“嗯,像你這樣懶散的戰爭蛆蟲他居然都收留了,所以你說得沒錯。”
“哎!”莫斯趕緊伸手找到支撐點,免得從橫梁上掉下去,“你是想殺了我嗎?”
“生死有命,不會的。你要是摔下去了,那所有事就得我一個人來做了。”
“我倆都知道你缺只手,你做不到的!”
瑪麗亞還沒來得及揍他,莫斯就從平臺上蕩了下去,像只靈活的猴子。他用手交替攀爬,在空中蕩來蕩去,落到了一根橫梁上。
瑪麗亞對他的行動自如感到一陣嫉妒,她強迫自己不要看得太投入。有些事,你不能去想,越想越生氣。
莫斯順著鋼柱滑下,到了下一層。“既然已經知道醫生會把他送人,我們為什么還要費這么大勁兒去找吃的呢?”他問道。這時瑪麗亞已經開始在離開大樓的路線上重新尋找身體平衡了。
“我怎么知道?因為馬赫福茲認為‘因果報應’也適用于好東西,比如天理昭彰之類的。”
莫斯笑了。“這簡直就和拾荒之神是一路貨色。天理昭彰,呵呵。”
“馬赫福茲不是拾荒之神那一套。”
“還不是一路貨色。如果真有天理,那些娃娃兵早就都死了,而我們會舒舒服服地坐在淹沒之城的中央,出口大理石、鋼鐵和銅,每公斤都能換來很多大鈔。如果真有拾荒之神,哪怕是他的一鱗半爪,我們也早就發財了,那些壞人也早就死了。深水教派牧師們也一樣。他們都是滿嘴謊言。這一切哪還有什么天理可言。”
“你應該知道的,”瑪麗亞說,“我的家族并不是深水教派。”
“是啊,我知道。那他們到底信奉什么?”
瑪麗亞聳了聳肩。她父親似乎主要信的是軍火和酒精。“我媽信奉拾荒之神,”她說,“因為她賣了那么多古董。她一直在接訂單,所以她可以找到外國人愿意買的好古董。”
她用幸存的左手抓著旁邊,用殘肢幫著保持平衡,慢慢地跟在莫斯后面下來了。“不要擔心食物不夠。在交給醫生之前,我們會留下我們的晚餐的。”
“當然要留了。我整天到處打獵,卻因為醫生到處慷我之慨而被餓得肋條都露出來了,這怎么行。”
“我剛剛說過了,”瑪麗亞強調,“你不用擔心,我們不會為了阿瑪亞而挨餓。現在我要去打獵,你去還是不去?”
“好吧,我去。”他滑到下面一層,抬頭看著她說道,“不過,你要先把自己清理干凈。你看上去像個戰爭蛆蟲,渾身都是血跡。”
瑪麗亞匆忙爬下來,和他站在一起,在她狼狽地爬過碎石堆時卷起了煙塵。“我就是個戰爭蛆蟲。”
“如果你不把那股血腥味洗掉,你就會成為科伊狼的晚餐。”
瑪麗亞伸手擦了擦男孩臟臉上的污垢。“你這個挑剔的小蜥蜴,不是嗎?”
莫斯吐了口唾沫。“只有和我相關的東西我才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