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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栽”了
家里再缺吃少穿,好得勒緊些褲腰帶、手頭緊一緊也就過去了。而家里頂梁柱遭遇上不測的話,那就大告不妙了,身俱疲,心更乏。
1972年底初冬的一個黃昏,在肇南小學分別上二年級、三年級的我和哥哥放學了,照例背著書包手牽手馬不停蹄地往家趕,家里各自還有一大袋子的豬草羊草兔子草等著去割呢,耽誤不得。怎么樣,我們農村里的孩子就是這么勤勞加自覺。當然了,這也是家里大人們留給我們小哥倆每天的“家庭作業”。完成不了的話,豬羊兔這些家伙沒得口糧了,我們兩兄弟的晚飯也懸了。
過了楊輝橋,沿著奉新港,很快便走在了楊輝中學高高長長的西圍墻外。圍墻一走完,前方的東南角就是我家所在的黃家宅。我和哥哥與往常一樣,小腳丫不由自主地加快了移動。
——“不由自主”發音“勿由私主”。
穿越著彎彎曲曲的走道、土路,隱隱感覺沿途氣氛不太對呀。遇到的左鄰右舍乃至路人們的表情感覺都有些神神叨叨的,還隱約聽到了交頭接耳的聲音,好像在說我父親出事了。
——“彎彎曲曲”發音“彎彎缺缺”,叫“曲曲彎彎”發音“缺缺彎彎”、“七彎八彎”發音“切彎拜彎”、“七曲八裂”發音“切缺掰裂”等。
——“神神叨叨”叫“陰陽怪氣”、“子獲揚米”、“揚草呱經”、“澀揚拜經”等。
我和哥哥一樣,兩條腿一下子有點拖不動了,小腦瓜開始胡思亂想,耳朵里一直在重復一個聲音,“騙人!騙人!騙人!”心里莫名地害怕起來,這是真的怎么辦呀?
——“騙人”發音“屁寧”。
——“胡思亂想”發音“武思瑞想”,叫“七想八想”發音“切想掰想”、“瞎想八想”發音“哈想掰想”、“有想無想”發音“有想嘸想”等。
在那個年代,平日里本就缺少“八卦”談資的鄉里鄉親,一有風吹草動,別管它是真是假,立馬好像打了雞血似的,爭相在各自的“聽眾圈”里發布著自認為最權威的傳聞、小道。唯恐說晚了、說少了,落了下乘、丟了面子,往后會沒資格露面發聲、被人追捧了。一些道聽途說、捕風捉影甚至子虛烏有的人和事,在這些義務“新聞發言人”嘴里,就成了板上釘釘、蓋棺定論了。他們的故弄玄虛、繪聲繪色、添油加醋,好像比“當事人”還當事人。聽的人本就好這一口,除了照單全收,不少又成了二傳手,繼而又在各自的“勢力”范圍里廣而告之去了。
——“故弄玄虛”叫“神呀嗚鬼呀嗚”發音“神呀嗚居呀嗚”。
這些“長舌公”、“長舌婆”還不忘對所謂的當事人品頭論足,好像自己有多么的純潔高尚、嫉惡如仇。最要命的是,明明只是當事人一個人的事,卻連帶著把其家里的成員也拉了進去,無論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好像都是同伙、同案犯似的。就這么著,隨便哪個毫不相干的人都可以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給處在這樣風口浪尖的“當事人”及家人送上鄙視的白眼、嘲諷的言語。
——“長舌公”、“長舌婆”統稱“搬說話”發音“搬梭我”、“促壁腳”發音“促癟甲”、“放野火”發音“放啞服”等:喜好用言語四處搬弄是非的人。
二十四五歲就開始做楊輝大隊黨支部書記的父親,五六年來,在老百姓當中的口碑一直不錯,上頭的領導也非常賞識、格外器重,還把他列為優秀的年輕干部重點培養著。可又有什么用呢?
處置尚處在風言風語旋渦中的當事人最干凈利落的做法,無疑是寧信其有,“快刀斬亂麻”。很快,父親得到了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的結局,書記撤了,黨籍開了,“飯碗”沒了,原本觸手可及、未來可期的仕途愿景全都沒了!用現在的名詞來講,被“雙開”了,就差吃官司、進監獄了。熟悉我父親的人至今提起老爺子仍不住地搖頭嘆息,“這么能干的一個人,可惜啊!”
——“結局”叫“落場勢”發音“牢場思”。
——“飯碗”叫“飯碗頭”發音“飯喂豆”或“飯煨豆”:工作。
——“吃官司”發音“丘跪司”。
——“監獄”叫“監牢”。
——“能干”發音“能跪”,可以叫“來三”發音“雷賽”、“俠抓”發音“俠扎”、“生死”發音“生死”等。
這一變故,對我父親而言,無疑是栽了一個大跟斗,哦不,直接是趴下起不來了。
——“栽跟斗”叫“跌跤”發音“跌高”。
自此,心高氣傲、壯志滿懷的父親完全變了一個模樣。要么下地干活敷衍了事,要么窩在家里吃喝拉撒睡,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要么無緣無故拿我們三兄弟出氣,要么干脆一早出門,一整天不知在哪溜達,很晚才回家。
——“敷衍了事”叫“磨洋工”、“混腔勢”發音“穩腔思”、“拆爛污”發音“擦爛污”、“搗糨糊”發音“搗糨污”、“攤亂藥”發音“塌瑞壓”、“開大興”或“開大新”發音“剋大新”、“七子八搭”發音“切子掰搭”、“東搭里子花”發音“東搭里子獲”、“冬瓜搭在嘎葫上”發音“冬鍋搭嘞嘎武囊”等等。
對我家來說,父親的被一擼到底、回歸“大自然”,猶如晴天霹靂、滅頂之災。
本來就不善言辭的母親愈加沉默寡言了。整天心事重重、看不到笑臉,只剩下深埋著頭不知疲倦的田間勞作、沒日沒夜的操持家務。
我爺爺呢,只要不出航,要么在自家的自留地里忙活,要么里里外外伺候著豬啊羊啊雞鴨兔啥的。一旦難得坐定靜下來,就彎著腰、弓著背、低著頭,坐在八仙桌邊的長條凳上,或窩在竹椅子里,捧著水煙筒唉聲嘆氣抽悶煙。家里遇上這種倒霉事,誰還高興得起來啊?
——“窩在”叫“哺啦”發音“哺喇”:無精打采、有氣無力地待著。
我們三兄弟更像是自己做錯了事似的,一天到晚垂頭喪氣著。在學校、在外面,抬不起頭。到了家里,依然小心翼翼著,生怕弄出什么聲響、動靜來,惹來父親一頓訓斥甚至抽打。
我家的小日子一下子變得無滋無味、死氣沉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