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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包”“翻”身

放眼張望，整個楊輝潘家橋宅村里能好好讀書乃至讀出名堂、靠讀書吃飯的，終究屈指可數(shù)。可以想見，在那樣的瘋玩狂耍的歲月里，最終能“書包翻身”是何等的不容易！

1983年8月初的一天中午，剛吃好飯的我繼續(xù)光著膀子躺在黃家祖宅小屋外東南角、我家豬棚西門口的絲瓜涼棚下的躺椅上納涼。其實啊，納涼是假，這幾天我都沒離開家，從早到晚也都這么個狀態(tài)。做啥？期盼有送錄取通知書的郵遞員上門呀。這個小心思，對家人又不能明說，萬一落空了呢？

正在天馬行空、胡思亂想之際，一名騎著自行車的郵遞員從西面的奉新港方向沿著鄉(xiāng)間小道一路顛簸著過來了。很快，他把“南匯中師班”的錄取通知書送到了我的手里。我雖有遺憾，但心里一直懸著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不管怎么說，十二年半的寒窗苦讀總算沒有白費，我終于不負全家尤其是我爺爺?shù)钠谕皶怼绷耍玫健岸垢薄绷耍?

此時，恰好一陣涼爽的東南風吹來，全身上下格外的舒適宜人。就連往常一直聽著特別煩人的知了聲，也一下變得悅耳起來。

——“知了”叫“藥烏龜”發(fā)音“壓烏聚”。

說了半天的“書包翻身”、“拿到豆腐票”，它們到底是個啥意思呢？

“書包翻身”，說來其實一點也不神秘，就指的是靠著背個書包讀書而打了翻身仗，你看看，連“書包”都“翻”了個身。字面意思瞧著挺明白，是新場農(nóng)村鄉(xiāng)親們對農(nóng)家子弟通過讀書考上了中高等院校，拿到了城市戶口，當了公家人，吃上了皇糧，從此改變了農(nóng)村人只能種地這一宿命的戲稱，更是由衷的夸獎和祝賀。

——“皇糧”發(fā)音“王糧”。在新場農(nóng)村原住民口中，“皇”與“黃”一樣，也發(fā)音“王”。

那“拿到豆腐票”又是咋回事呢？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生活資料相對貧乏，幾乎所有的食品、日用品都需要票證才能買到、獲得，哪怕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豆腐”。一段時期，在上海，只有城鎮(zhèn)的居民才能領(lǐng)到天天可用的“豆腐”票，才能天天吃到價廉物美的“豆腐”。拿到了“豆腐票”，代表了你是城里人、公家人、吃皇糧的。慢慢的，這張“豆腐票”，就成了新場本地人口中的城里人、公家人、吃皇糧的代名詞。唉，能看懂這段文字的，年紀絕對輕不了了。

明白了吧，“拿到豆腐票”就是“書包翻身”，“書包翻身”就是“拿到豆腐票”。說來說去，我，“黃”家的一個農(nóng)民子弟，從此以后不用下地掙工分了，可以坐在辦公室喝喝茶看看報了，還每月有工資拿哩。

也在這一刻，我爺爺才如釋重負，“吃開口飯了，就不用種地那么吃力了”，功德圓滿似的不再整天念叨了。

——老師不就憑著一張嘴“吧嗒吧嗒”說嘛？叫作“開口飯”，恰如其分、形象生動。

父親也難得的心花怒放，“當老師好，風也吹不掉，旱澇保收。哪朝哪代都離不開教書先生的。”他的潛臺詞我清楚得很，老師這行當，沒有政治風險，不會受時代變幻、朝代更替影響。唉，有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味道啊。

我的這次中榜，不是大學、大專，只是個中專，太不值一提了。但在自家人特別是周圍鄰居鄉(xiāng)親眼里，就是個很了不得的結(jié)果了，沒人敢否認和輕視哦，畢竟“書包翻身”、“拿到豆腐票”了呀。

毫不夸張的說，我考上中專，在當時的楊輝潘家橋絕對是劃時代的，多少年沒有過了。對我，對我這個“黃”家，更是等同于里程碑。這不，從此，世代都是農(nóng)民的“黃”家，終于有后代通過讀書成為公家人、吃上皇糧了。這面子爭得，高大上著呢。

那段時間里，我爺爺一聽到有人在夸我，便不自覺的高高仰起頭，渾身滿是得意和自豪，嘴里還不忘謙虛著，“‘七宅港里撈芝麻’，‘額角頭’呀。”

——“七宅港里撈芝麻”發(fā)音“切撒港里撩子魔”：格外幸運，如同從河里撈到了芝麻。此詞語與“大海里撈到了繡花針”異曲同工。那么“七宅港”是那條河、在哪里呢？不知道，也無從考證。也許，就在家鄉(xiāng)老人們的嘴巴里吧。

——“額角頭”發(fā)音“阿高豆”，叫“額角頭”發(fā)音“阿高豆”、“從額角頭”發(fā)音“從阿高豆”、“死人額角頭”發(fā)音“細寧阿高豆”、“額角頭碰著天花板”發(fā)音“阿高豆浜撒體獲掰”等：幸運。

我家為此還專門像辦喜酒一樣擺了一大桌，也就是一家老小、至親聚了一次大餐。這頓飯，我爺爺可下了血本了，菜的樣數(shù)多，還只只濃油赤醬，是真正的“老八樣”格局哦，一家子吃得那個痛快！

——“樣數(shù)”：品種、花樣。

也許是我爺爺深知我大奶奶的勢利，這場慶功宴沒邀請我大伯家任何人。

——“邀請”叫“告”。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爺爺常在我跟前嘀咕，“你老伯伯當上國際海員時，我還送了一支鋼筆給他作紀念、為他送行呢。我孫子考上中專了，他卻一點表示都沒有。這么小的地方，他會不知道嗎？！全是那個女人在作怪！”

——“表示”：意思。

——“這么小”叫“嘎小”。

——“會”叫“會得”。

——“作怪”發(fā)音“造呱”：搬弄是非。

我在心里說，您老人家吃飯都沒請人家，人家怎么過來給啊。其實，我清楚，我爺爺心里特別敞亮，原有的同門同族情分早就因為幾十年來我大奶奶這個她的“黃”家當家人做事的吝嗇小氣、為人的疑神疑鬼，變得淡了、遠了、陌生了。作為純粹的家宴，請她的一家參與，反而顯得不自在了。

——“吝嗇”也可以叫“狗皮”發(fā)音“個壁”、“狗皮倒灶”發(fā)音“個壁倒灶”、“小家罷氣”發(fā)音“小嘎罷氣”、“鬼頭鬼腦”發(fā)音“居豆居腦”等等。

——“疑神疑鬼”叫“嘴花揚面”發(fā)音“子獲樣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