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閻羅看向來人。
紫衣羅裙娉婷顏,若立叢中萬花黯,綠石為眼、銀蛇模樣的鐲飾自右手手腕環繞至中指指節,風拂銀釵,環佩叮當,悅目佳人來。
其人身后還跟著兩名男子,身材高瘦,面容俊朗,著黑衣之人,頭戴黑色官帽,上書“天下太平”四字;著白衣之人,頭戴白色官帽,上書“一見生財”四字。
女子本欲對著閻羅一番說道,忽見一旁紅衣嬌人,瞬即眉笑眼開,“這位姑娘是?”
閻羅正欲解釋,灼染卻搶先開了口,“我被魔族之人追殺之時,是大人救了我。”
本以為她會繼續追問,沒想到她一上前就是抱著灼染一頓哭,“哎呦,我的小乖乖,這么些年,你一定過得很辛苦吧。妖神死后,妖族勢弱,常常被魔族欺壓,天界還放任不管,真是令人氣憤。沒想到你還被魔族追殺,真的是心疼死我了,要不是遇到閻羅那小子,你該怎么辦啊。”
她說得情緒激動時還跺跺腳,這邊看看,那邊看看,弄得灼染哭笑不得。
這女子此前灼染并未見過,不知該如何動作,只能眼神求助于閻羅。
閻羅無奈地笑了笑,“姑姑,你別嚇到她了。”
此言一出,倒讓她想起了閻羅,有些生氣的雙手叉著腰,“臭小子,你還好意思說,你這次出去足有一月有余,你可知道我幫你干了一個月的活,我都快忙冒煙了,身邊有這么好看的姑娘也不知道早點帶回來看看。”
女子身后兩人見狀,也走上前來,順勢向閻羅訴苦。
黑衣男子快步行至閻羅旁側,可憐兮兮的告狀:“還好大人你回來了,我們都快被殿主數落慘了。”
“就是就是,殿主一不開心了就罵我和小黑,可我們啥也沒干啊。要不是神荼大人還時不時來看看,我倆都指不定成啥樣了。”白衣男子邊說著還邊對著女子做鬼臉,一副欠揍的模樣。
他們的小把戲,閻羅早已司空見慣,一言道破,“沒干活嗎?嗯~那確實應該。”
“大人!你——”見閻羅不幫他們,便開始裝作在生悶氣。
女子看不下去了,倏然伸出手,一臉“和善”地對著二人笑,“你們兩個再不閉嘴,小心我放蛇咬啊。”
兩人被嚇到似的凈往閻羅身后躲。
倚欄聽風,弦月空明,灼染默默在一旁看著此情此景,不自覺得微微勾起了唇角。
忽然有些明白了凡塵之人為何總困在虛無縹緲的塵世里不愿出來,今日親眼所見才驚覺,原是情到深處,情難自已。
這樣的感覺,她好像感受到過。
大概是何時呢?
她想,應是還未入紅塵之時。
“猜猜我是誰?”一雙細長的手蒙住了彼時還是個孩童的她的眼睛。
少年的聲音潤如雨。
小灼染一聽便識得是誰,離朱從人間回來了,可她并沒有多開心,而是撅著嘴有些生氣,“哥哥,我知道是你。”
少年離朱身姿如松,面若海棠顏如玉,銀發三千雪滿頭。
離朱溫柔地笑著,緩緩蹲下身來哄她,“怎么見到哥哥染染還不開心呢?”
“明知故問。”小灼染“哼”了一聲,偏過頭去緊閉雙眼不想看他,嘴也是越撅越高,“自己跑去人間玩,都不知道帶上我。”
她越是如此,離朱便越覺得她可愛,他從身后拿出來一盞燃著燈火的花燈,故意放大聲音,逗逗她,“這么說來,我帶回來的花燈只能給別人咯。”
小灼染將信將疑地睜開了一只眼,見離朱手中真有花燈,驚嘆了一聲,“好漂亮的花燈!”
“今日是人間的上元節,月圓夜。見這兔子燈甚是可愛,知你喜歡,便帶回來了。可還生氣?”見她笑,離朱笑意也更深了。
小灼染抱著花燈細細觀賞,甚覺喜愛,可還是不忘生離朱的氣,滿是埋怨,“還是生氣。離朱明明說過會帶我去人間的,為何食言!”
“還不是時候,待你及笄之時,哥哥便不再攔你。”他輕言細語,眼里卻是五味雜陳。
離朱有自己的私心。
為人世而生的他們,是天地間敬仰的神主,無人可撼,也無人可敵。
可偏偏就是這樣的他們,自生來,便身不由己。
早早便入了塵世的他,早已明了,她將來會面對些什么。
數年來,他小心呵護著她,希望她可以無憂無慮的長大。他不想她早早看見那些匍匐在地,乞求生還的陰魂,也不愿那充滿哀怨的眼神自此便落于她身。
“雖然哥哥現在不能帶你去人間,不過哥哥能讓你看看我眼里的人間。”
離朱拂袖施法,神光一現,星河璀璨。
“這是什么術法?好漂亮!”小灼染瞬間被漫天星光吸引了視線。
“星河幻象。”離朱柔聲道。
幻象里的人間,萬家燈火,人潮如織。
星光爛漫時,她見到了此生見過的最美的人世間。
離朱笑顏如初,心如磐石的他竟起了貪戀。
可她是神,有生而為神的使命。
她有一把劍,劍身紅色,名為紅塵。
以紅塵劍斬紅塵,宿命如此。
灼染殺的第一個人,是位女子。
那女子本是府上小姐的貼身丫鬟,機緣巧合般,她遇到了一個殼身殘破的蚌妖。
因其殼身破敗不堪,遭府上廚子丟棄,本以為可以偷偷溜走的他,卻遇上了那個不知好歹的丫鬟。
丫鬟只見得他殼身顏色好看,便帶了回去,為蚌妖做了一個極好看的水池,日日悉心照料他,總是自顧自的同他說話。
丫鬟生得并不算好看,但她生性良善,府上人都喜歡她,只可惜府上小姐身子羸弱,出不了門,她也只得留在府中照料。
這府宅,也成了她唯一的牽念。
蚌妖道行只有三百年,殘破的蚌殼,是他保護自己的手段。他本無欲無求,只想潛心修煉,卻總是被人打擾。
是以,他生性便不喜凡人。
可是幾年來的朝夕以往,她依舊如此,悉心照顧著那個殘破的蚌。
他終是動了凡心。
他本以為,他可以安穩的陪她過完一生。
可惜好景不長,一位道士云游至此,不知是誰同府上老爺說,小姐身子不好許是府中有妖孽作怪。小姐是家中獨女,老爺甚是疼愛,曾尋遍各種名醫為女兒治病,都無濟于事,所以一有機會,他都想試試。
可這道士是個半吊子。
道士也深知自己修為不高,本想著婉拒,可老爺親自下場來請他,不惜一切代價,苦苦哀求,只為了女兒。
道士來到府上時,眾人圍觀在此,丫鬟也想看看,是否有妖孽纏身于她小姐。
道士拿出探妖的符咒,探尋妖氣,眾人目光緊緊追隨著符咒,卻見那符咒慢慢落在了丫鬟身上。
府里眾人大驚失色,皆道不可能。
可道士連探了三次,都無一不落在了她身上。
丫鬟拼命搖頭說著不是她,她不是妖。
卻無人再為她辯解。
朝夕相伴,換來的是垂首無言。
說到底,她只是一個丫鬟。
她死了,被道士活活用術法劈散了魂魄。
小姐不忍,予以厚葬。
蚌妖不知,吐著泡泡在她的住所等著她。
夜上三更,她也沒再回來。
他千方百計,只為遠離塵囂,所以才將自己的蚌殼化做那副模樣。現如今,他卻為了一個對人來說都無關緊要的凡人,現了身。
蚌妖四處尋找丫鬟的身影,終于,在后院,他找到了她,那具冰冷的尸體。
他抱著她,淚如雨下,淚水浸濕了她的衣襟。
他不知她因何而死。
恨無言,怨也無用,可他還是不甘心。
蚌妖帶著丫鬟離開了這座囚籠一般的府宅。
他違了天道,強行以妖術聚魂,救回了她。
可是世間命運,最不該強求。
回來的丫鬟,無知無覺,無情無感,她如同破碎的瓷瓶千瘡百孔。
那樣的她需要蚌妖日日以妖力續魂,不過三百年的妖力,如何經得起。
他成了她初見那時的樣子,蚌身變得殘破不堪,而她,也快要妖化了。
那天風輕云淡,丫鬟呆坐在窗前,灼染提劍而來,一瞬間,一晃而過,她看見她笑了。
她好似知道灼染是來殺她的。
血染劍身,她終于解脫了。
魂魄已散,丫鬟也沒有轉世了,那是她本來的結局。
已無力支撐自己的蚌妖早已幻回了原形。
蚌妖用著僅剩的妖力,傳音于灼染,乞求能否讓他再見她一眼,灼染不忍,幫了他。
陽春三月,桃花滿園,蚌妖也死在了紅塵劍下。
他毫不猶豫的走向那把殺死她的劍。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探靈之術,灼染看到了他們悲苦的一生。
灼染握緊了劍,想要做點什么,卻又什么都做不了。
她心神不寧地回到冥界,還是沒忍住,在生死簿上,找尋著與丫鬟往生有關之人。
丫鬟的尸體憑空消失,坐實了妖孽的身份,府里眾人便也沒了愧疚,一如往常,循規蹈矩。令他們奇怪的是,妖孽已除,小姐的身子卻還是沒有好轉,她沒能熬過寒風刺骨的冬天。
道士后來發覺了探妖符的弊端,此符可探妖氣,卻不一定能探到妖靈,于是他心生悔意,郁郁而終,已入輪回的道士,現世是個極好極好的人。
灼染伏案而思,久久無法釋然。
她心向往之的人間,為何這般,苦不堪言。
偷偷在她身后跟了許久的離朱,滿眼都是心疼,長嘆一口氣,勸道:“世事無常,是他們命該如此。”
灼染不答,同他擦肩而過。
那一夜,她久久未能安睡,隱隱約約之間她感受到一股溫暖的神力,她知道是誰的,也知道是何用處。
離朱猜到她會放不下,他的妹妹,他太了解了。
可這是她的命。
他不忍她那般痛苦,封了她的情根。
她知道離朱一直在她身后,看著她。
她有些理解離朱了,便也默認他如此。
那是她在冥界的最后一夜。
被封去情根的她,這世間一切于她而言,猶如塵埃,沒有任何掛念。
心照不宣的,離朱也沒再找過她。
想著想著,她竟有些悵然若失。
紫衣女子還以為是自己真嚇著她了,連忙輕聲問道:“沒嚇到你吧?”
灼染搖頭淺笑。